- 紫圖經典文庫:三島由紀夫·愛的饑渴
- (日)三島由紀夫
- 10975字
- 2021-01-04 17:37:09
第一章
悅子這天在阪急百貨店買了兩雙再生毛襪子,一雙是深藍色的,一雙是茶褐色的,都是樸素的一色襪子。
即便來一趟大阪,她也是到阪急鐵道終點站的百貨店買完東西,接著就折回頭乘電車回家了。她不去看電影,別說吃飯,連茶也沒有喝一口。因為對于悅子來說,沒有比城里雜沓的行人更可厭的了。
要想去逛逛,可以從梅田站順著階梯到地下,乘地鐵到心齋橋和道頓堀,一點兒也不犯難。要是肯跨出百貨店,穿過交叉路口,就會立即置身于大都市的海洋里,被洶涌的人流推擁著前進。路邊擦皮鞋的孩子們一聲聲高喊:“擦皮鞋嘍!擦皮鞋嘍!”
悅子生長在東京,她不熟悉大阪,對這座城市抱著莫名的恐懼——紳商、乞丐、工廠把頭、股票投機家、街娼、鴉片走私者、職員、流氓、銀行家、地方官、市議員、說唱藝人、小妾、吝嗇女人、新聞記者、曲藝師、女招待、擦皮鞋的……大阪就是這些人的城市。不過,悅子害怕的其實不是城市,而僅僅是這里的生活,不是嗎?生活本身就是無邊無際的大海,既充滿眾多混雜的漂流物,反復多變,暴怒無常;又總是充滿著一派澄明和蔚藍。
悅子盡量展寬了印花的購物袋,把買來的襪子深藏在最底層。這時,閃電在敞開的窗戶外面劃過,緊接著轟轟隆隆的雷鳴震得店面的玻璃柜微微顫動。
風慌忙地闖進來,將一直低垂著寫有“特價商品”字樣的小廣告牌刮倒了。店員們跑步去關窗戶,室內一片晦暗。這從商場里大白天也整日開著的電燈上可以覺察出來,因為這些電燈一下子增加了亮度。然而,看樣子雨不會馬上到來。
悅子把購物袋挎在胳膊上,她任憑袋子上彎度很大的竹梁從腕子滑落下來,兩只手只顧捂著面頰。她的兩頰灼熱,經常如此,沒有任何緣由,當然也不是什么病引起的。猛然之間,臉上就火燒火燎起來。她那本來就很纖弱的手掌,眼下也起了水泡,經太陽一曬,因為手掌肌理柔弱,反而顯得更加粗糙了。她的雙手扎喇扎喇地撫摸著灼熱的兩頰,這就更使悅子滿臉發燙。
現在她感到什么事都能做出來。她穿過交叉路口,徑直地前進,仿佛走在跳水臺上,她覺得可以向那街道中心縱身一躍了。想到這里,悅子注視著穿越商場之間雜沓的、無動于衷的人群,驀地陷入了快速的夢想之中。這個樂天的女子,對于不幸缺乏幻想的天分,她的膽小怕事盡皆來自這里。
是什么給了她勇氣呢?是雷鳴嗎?是剛才買的兩雙襪子嗎?悅子分開人流急急向樓梯走去。樓梯上擠滿了人。她下到二樓,接著就奔阪急電鐵售票處附近的一樓大廳而去。
她望著外面,一兩分鐘之間,驟雨沛然而降,柏油路早已濕漉漉的,仿佛大雨已經下得很久很久,急遽的雨點在路面上四處飛濺。
悅子走到店門口,恢復了冷靜,安下心來。她感到勞累,有點兒輕度的眩暈。她沒有帶傘,看來是走不出去了。……也并非如此,是因為沒有這個必要了。
她站在門口,巴望看到轉瞬間被大雨逐漸抹消的市內電車、道路設施以及車道對面毗連的商店??墒?,濺起來的雨水打濕了她的衣裾。店門邊一片騷動,一個頂著皮包的男人跑了進來,另一個洋裝的女子用紗巾蒙著頭發跑進店門。他們仿佛就是奔悅子這兒跑來集合的。只有她一個人沒被淋濕,她身邊盡是落湯雞般的職員打扮的男男女女。他們發著牢騷,說說笑笑,多少帶有些優越感,轉身面對著自己穿越而來的豪雨,一齊默默地望著迷蒙的天空。悅子也夾在這些濡濕的面孔之間,仰望著雨幕。大雨似乎從浩渺的高空直接瞄準這些面孔,有條不紊地瀟瀟而下。雷聲遠去了,唯有暴雨的響聲震得耳朵麻木,心中悸動。偶爾疾馳而過的汽車尖厲的喇叭和站臺上的廣播,也蓋不過豪雨的巨大聲響。
悅子離開躲雨的人群,排在默默的、長長的、彎彎曲曲的購票隊伍的后頭。
阪急寶冢線上的岡町站離梅田有三四十分鐘的路程,快車不停這個站。豐中市為了接納戰時從大阪逃難來的眾多居民,在城郊建設了大量府營住宅,人口比戰前增加了一倍。悅子住的米殿村也在豐中市內,屬大阪府范圍。這兒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農村。
盡管如此,想要買點兒中意的東西,而又想便宜,只得花上一個多小時跑到大阪來。秋分前一天,她打算買些柚子供在丈夫良輔的靈位前,這是他生前愛吃的東西。不巧,百貨店水果商場里缺貨,她又不想到外面購買,不知是受到良心的責備,還是被另外一種暗暗的沖動所驅使,正要到大街上去,結果被大雨阻擋住了。事情就是這么簡單,此外不會再有別的原因。
悅子乘上開往寶冢的慢車,在座席上坐下來。窗外的雨依然下個不停。站在面前的乘客攤開的晚報上油墨的香味,將她從沉思里喚醒過來。仿佛干了什么虧心事,她對自己前后打量了一番,什么也沒有發現。
列車員吹響了哨子,聲音震顫著,伴隨著黑暗而沉重的鐵鎖互相擠壓,列車啟動了,不住地重復著單調的震動,從一站到下一站,吃力地行進著。
雨停了。悅子回過頭,出神地眺望著云隙間散射出來的幾條光線。陽光照在大阪郊外的住宅區上,像伸下來的蒼白而無力的手臂。
悅子邁著孕婦般的步子,似乎有幾分夸張地走著路。她本人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也沒有人提醒她改正。她那走路的樣子就像一個調皮鬼在朋友的領口悄悄粘上了紙條兒,成為強制安在她身上的一種標記。
從岡町站前穿過八幡宮前面的牌坊,經過小城市雜沓的鬧市,終于來到房屋稀疏的地帶。也許悅子是走得太慢了,暮色已經包裹了她的身子。
府營住宅小區家家亮起了燈光。這個居民眾多的、大煞風景的村落,住宅都是一樣的形狀,一樣的矮小,居民都是一樣的生活,一樣的貧困。雖然走這里是近道,但悅子總是盡量回避。因為她不愿意一眼瞥見那些房子里廉價的碗櫥、飯桌、收音機、毛織坐墊,有時還會看到角落里貧乏的伙食、濃郁的熱氣,不論哪一點都會使她惱怒非常。她心里只對幸福充滿想象力,她只能瞥見幸福,而無法看到貧窮。
道路昏暗,響起了蟲鳴,各處的水洼里映現著瀕死的夕暉。左右是在潮濕的微風里搖曳的稻田。原野包孕著晦暗的浪濤,隨風俯仰的稻穗也失去了晝間稔熟的光輝,看起來就像無數失魂落魄的植物無邊的大聚會。
悅子圍著鄉間特有的寂寥單調的彎路打著迂回,來到小河岸邊的小路上。這一帶已經是米殿村的領域了。小河和小路之間是連綿的竹林。從這塊地方到長岡是毛竹的著名產地。竹林邊緣,標示著這里有一條穿過河面木橋的小路。悅子渡過木橋,穿過原來佃農家門口,順著楓樹和各種果木之間,登上了茶樹籬笆圍繞的迂回而上的石階,來到一個不太顯眼的地方,打開杉本家的里院的拉門。這座住宅乍看像別墅,其實是全憑處處節儉的主人,運用極為缺乏雅趣的便宜的木材建造而成的。悅子聽到了里間屋子弟媳淺子的孩子們的歡笑。
孩子們笑聲不絕,是什么高興的事情呢?她不能允許那種旁若無人的狂笑……悅子只是這么想,并沒有下決心阻止他們。她把購物袋放在臺子上。
* * * *
昭和a九年,杉本彌吉在米殿村購買了一萬坪b土地,那是他從關西商船公司引退五年前的事。
彌吉由東京近郊一個佃農的兒子起家,苦學力行,大學畢業后,進入當時位于堂島的關西商船大阪總公司,娶了東京的妻子,在大阪度過了大半生。他叫三個兒子留在東京上學。昭和九年做了專務董事,昭和十三年升任總經理,翌年急流勇退。
一位老朋友死了,杉本夫婦去掃墓,來到名叫服部陵園的新辟市營墓地,他們被周圍這片岡巒起伏的美好的土地迷住了,一問別人,才知道這個村子叫米殿村。他們在這塊覆蓋著竹園和栗樹林的山坡上物色到一處可以辟為果園的理想處所,昭和十年在這里建了簡樸的別墅,同時請園藝家栽培果樹。
但是,這里并未像彌吉妻兒所期待的那樣,成為別墅式的悠閑生活的根據地,只不過每逢周末,彌吉帶著家眷從大阪開車來到這里走走,享受一下陽光和田園美景罷了。他的長子謙輔是個病弱的業余文藝愛好者,極力反對這位身心健康的父親的趣味,打心底里懷著輕視,但到頭來還是被父親拖到這里。因此,謙輔只得悶悶不樂地和弟弟們一同揮鋤耕作。
大阪的實業家之中,有不少人由于天生吝嗇,具有上方c式的生活能力和表里一致的樂觀的厭世哲學,他們不去著名的海濱和溫泉之鄉修筑別墅,而是購買地皮便宜、人際應酬花銷不大的山間谷地建造房屋,享受田園野趣。
杉本彌吉歸隱后的生活據點轉移到了米殿?!懊椎睢边@個名稱恐怕源自“米田”。太古時期,這地方是一片大海,如今土質肥沃,一萬坪的土地可以出產多種水果和蔬菜。佃農一家和三個園丁,協助這位業余園藝家勞動,數年之后,杉本家的桃子成了市場上的搶手貨。
杉本彌吉一生對于戰爭抱著冷眼旁觀的態度。在他看來,這正是別具一格的蔑視的手段。城里人一概缺乏先見之明,所以不得已只好靠低劣的配給品,或購買黑市高價米過日子。而自己卻有先見之明,所以才能悠然自得地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就是這樣,他把一切都歸功于先見之明,就連不得已從公司引退,也覺得是這個先見之明使他引退的。從他那副神情上看,一個退休的實業家所嘗受的痛苦和倦怠——幾乎等同于一個俘虜所嘗受的痛苦和倦怠,全都置諸腦后了。他大罵軍部,就像半開玩笑地述說一個別無怨尤的人的壞話。由于他的老妻患了急性肺炎,大阪軍司令部的一位朋友寄來了有關軍醫學發明的新藥,不但毫不見效,反而害死了老妻。有了這等恩怨,他的壞話越來越多了。
他親手鋤草,親手耕田。他的農民的熱血蘇醒了,田園趣味轉變為一種熱情。妻子無所見,社會無所視,如今哪怕要他用手擤鼻涕,他也在所不辭。他身穿釘著金鎖子的結實的西裝背心和背帶,從那備受折磨的老邁的肉體深部,浮現出一副百姓的骨骼,過于修飾的容顏后面,裸露出一張農民的面孔。看到這個,就會明白平時對年輕一代因生氣而倒豎的劍眉和炯炯的目光,其實就是一位老年農夫本來的面目。
可以說,彌吉有生以來第一次擁有土地。迄今,他有足夠的宅基地,這片農園過去在他眼里也是宅基地的一種,如今也只當作一塊“土地”看待了。他又恢復了原來的本能,運用“土地”這種形態理解所有的概念。他似乎開始要把一生的業績緊緊抓在手里,印在心中。他憑借一副成功者的特有的心態,蔑視父親,詛咒祖父。如今看來,他的這種感情完全來自他們沒有一寸土地。彌吉出于一種近乎復仇的愛心,在故鄉的菩提寺修建了龐大的代代先祖的墳塋。他萬沒想到,良輔搶在自己前頭進去了。早知這樣,建在相鄰的服部陵園就好了。
兒子們很少來大阪,他們不理解父親的變化。老大謙輔,老二良輔,老三祐輔,各自心中對父親的印象,雖說多少有些差別,但大都是過世的母親一手培育起來的父親影像。這位母親具有東京中流家庭出身的通病,一心要求丈夫偽裝成為上流社會的實業家。在她活著的時候,禁止丈夫用手擤鼻涕和在人前摳鼻孔,禁止喝湯咂嘴和向火缽灰里吐痰。所有這些惡癖,一旦獲得社會的寬容,反而成為英雄豪杰驕人的依據,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
兒子眼中的彌吉,變得那么可憐、迂執和裝腔作勢。他那意氣揚揚的樣子,又仿佛回到關西商船公司專務董事的時代,不過這回卻失掉了一個專務的靈活性,只剩下唯我獨尊的霸氣。那氣勢多么像一位農民追趕蔬菜小偷的怒吼。
二十鋪席大的客廳里安放著彌吉的青銅胸像,懸掛著關西畫壇重鎮繪制的油畫肖像。胸像和肖像畫,都是根據一部卷帙浩繁的名為《大日本某某股份有限公司五十年史》的紀念文集卷首排列的歷代總經理的照片統一制作的。
兒子們之所以覺得老子一味裝腔作勢,是因為這尊胸像的神態所顯露的那種頑強固執,以及對社會表現出的過分的夸張,完全根植于一副鄉間老爺子的心理。憑著一種鄉間土豪妄自尊大的口氣,大講軍部的壞話,老實的鄉人都以為他是出于憂國之至情,更加對他肅然起敬。
對于這樣的彌吉向來不屑一顧的長子謙輔,卻最先投奔到父親身邊來了,這個結果真是一種諷刺。他無所事事地打發日子,由于哮喘這個老毛病被免除服兵役,但是義務勞動d卻是免不了的。他知道會這樣,趕緊通過父親的說合,及早在米殿村郵局找到個差事干。既然妻子也搬來一起同住,平時總會產生一些矛盾,但謙輔對于傲慢父親的專制行為一籌莫展,只好聽之任之。這一點,他那善于和稀泥的天分得到了充分的發揮。
戰爭白熱化了,當初的三個園丁全都應征入伍了。其中有一位廣島縣的青年,家里派剛剛小學畢業的弟弟前來頂替。這孩子名叫三郎,是接受母親傳授的天理教信徒,四月和十月兩次大祭典,他都要到天理教信徒集會的地方同母親見面,脊背上披著印有“天理教”三個白字的“法被”,去參拜“御本殿”。
* * * *
悅子把購物袋放在臺子上,仿佛要測驗一下反應,凝望著夕暮籠罩的室內。孩子的笑聲不間斷地回蕩著。雖說是笑聲,但仔細聽起來卻是哭聲。那哭聲搖動著寂靜的室內的黑暗。也許是正在做飯的淺子,一時顧不過來的緣故。作為尚未從西伯利亞歸來的祐輔的妻子,她領著兩個孩子寄身于這里,是昭和二十三年春天,正好是在悅子失去丈夫,應彌吉之邀來這里的一年之前。
悅子正要去自己六鋪席的房間,猛然看見欄桿縫里亮著燈光,她不記得自己是否忘了關燈。
拉開障子門e,正在桌前埋頭讀著什么的彌吉,戰戰兢兢地回頭瞅著兒媳。只要看看那臂腕間倏忽閃現的紅色書脊,立即就能明白他看的是悅子的日記。
“我回來啦?!?/p>
悅子用一副爽朗和快活的語調打著招呼。盡管眼前出現了不快的事情,事實上,她的臉色和自己單獨待著的時候,完全判若兩人,動作也像一個姑娘一樣靈巧。失去丈夫的這位女子,可以說已經很“成熟”了。
“回來啦?好遲??!”彌吉本想老實地道一聲“好早啊”,但他錯過了機會。
“肚子餓壞了,眼下閑著沒事干,拿你的書翻翻?!?/p>
他把書遞給她看,不知何時,日記已經調換成小說,那是悅子從謙輔那里借來的翻譯小說。
“我很難看懂,不知道說些什么?!?/p>
彌吉穿著農耕用的舊燈籠褲,軍用襯衫外面罩著舊西裝背心,他這身打扮幾年來毫無變化。但是,他那一副近乎卑屈的謙虛態度,同戰爭時代的他或者同悅子所不了解的他相比,實在改變了許多。不僅如此,肉體已經出現衰敗,目光失去力度,傲岸地緊閉著的嘴唇也松弛了。說起話來,就像馬兒一樣,兩個口角冒著白色的唾沫。
“沒有買到柚子,找了老半天,都沒有找到。”
“那太遺憾了。”
悅子坐在榻榻米上,兩手插入和服腰帶。也許是走熱了,腰帶內側像室內一樣儲滿了體溫。她感到自己的胸前汗津津的。那汗就像盜汗一般既濃且冷。周圍的空氣也飄溢著汗香,那本來就是冰冷的汗。
她渾身都不快活,似乎被什么緊緊捆綁住了。她不由放松了坐著的身姿。她的這種瞬間的姿態,對于一個不了解她的人來說,很容易造成誤解。彌吉幾次都誤以為她在獻媚。然而,一旦他弄明白這是她極度疲勞時的無意識表現時,他就控制自己不隨便出手。
她歪倒著身子,脫去布襪。布襪濺上了泥水,襪底微微有些發黑。彌吉為了尋找話題,說道:
“都弄臟了呀?!?/p>
“嗯,道路很難走呢?!?/p>
“雨好大,大阪那邊也下了吧?”
“嗯,那時我正在阪急采購來著?!?/p>
悅子又想起剛才的情景,暴雨震耳的巨響,濃云密閉的天空,仿佛整個世界都泡在雨里。
她沉默不語。她的屋子就這么點兒地方,當著彌吉的面,毫不介意地換下和服。由于電力不足,房里的燈光很暗,一言不發的彌吉和默默動著的悅子之間,唯有解腰帶時絹絲摩擦的聲音,聽起來猶如生物的叫喊。
彌吉無法長久地忍耐沉默,他覺察到悅子無言的譴責。他催促她快些去吃飯,隨后回到隔著一條走廊的自己八鋪席的房間里。悅子穿上便服,一邊系衣帶f,一邊走到桌邊。她反手按住背后的衣帶,另一只手慵懶地一頁頁翻著日記本。忽然,她的唇邊浮現了不懷好意的微笑?!肮恢肋@是我的假日記,當然,誰又能猜到這是假的呢?有誰會料到,一個人能將自己的真心如此巧妙地偽裝起來呢?”
正好翻到昨天一頁,悅子將臉湊近黯淡的紙面讀起來。
九月二十一日(星期三)
今天一整天什么事情也沒發生。悶熱的殘暑過去了,院子里一片蟲聲。早晨,去村中發放點領取配給的大醬。聽說發放點的孩子患了肺炎,還好及時用了盤尼西林g,得救了。雖說是別人的事,自己也感到欣慰。
鄉間生活需要一顆單純的心。好歹我在這方面經受了鍛煉,可以獨當一面了。我不覺得寂寞,已經不再寂寞,絕不再寂寞了。農閑時期的農民安然的心情,近來我弄明白了。包裹在公公廣大無邊的愛里,我的心似乎又回到十五六歲的往昔。
這世上,我以為只要有單純的心,樸素的魂,就足夠了。此外,不再需要其他東西。這世上,只需要靠運動自己的身體干活的人,城市里泥沼般的鉤心斗角,早晚都會消亡的。我的手出現了水泡。公公表揚我了,說這才是一雙真正的人的手掌。我不知道憤怒,也不知道憂郁。至于那些煎熬著我的不幸的記憶,對于丈夫死去的回憶,最近以來不再使我感到苦惱了。在秋日溫暖的陽光照耀下,我的心情變得寬容了,對任何事都懷著一種感謝的心情。
想起了S。那女人和我處在同樣的境遇,她是我心靈的伴侶。她也失去了丈夫。想起她的不幸,我也得到了安慰。S是個情緒樂觀、心靈純美的真正的寡婦,她遲早總要再嫁的。在這之前,我應該好好同她交談一次??墒牵@里和東京都很難找到見面的機會。她要是寫封信來該多好……
“即便第一個字母相同,換成個女人,就誰也不會知道了。S這個名字雖然頻繁出現,但沒有證據也就無所謂害怕。對于我來說,這是一篇假日記,但是人總不至于老老實實變成一個假人吧?”
她仿照弄虛作假時的真實心境,在心中重新記了一次。
“即便改寫,也不能說是我的真心話。”
她辯解著,于是改寫道:
九月二十一日(星期三)
痛苦的一天結束了。怎么又能度過這一天呢?連自己都覺得奇怪。去村中發放點領取配給的大醬。聽說發放點的孩子患了肺炎,還好及時用了盤尼西林才得救了。真遺憾!那家的女人背后凈說我的壞話,要是孩子死了,我也多少會得到些安慰。
鄉間生活需要一顆單純的心,話雖如此,但杉本家的人都有一顆腐敗、柔弱、易于受傷的偽善者的心靈,使得鄉間生活變得越發痛苦起來。我也愛單純的心靈。我以為,單純的身體所蘊蓄著的單純的靈魂,才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然而,一旦站在我的心和這種心兩者深深的間隔面前,還能做些什么呢?努力使銅板的反面和正面達到一致,還有比這更辛苦的事情嗎?最簡單的辦法是把沒有孔眼兒的銅板打個洞——那就是自殺。
我將隨時賭上我的身體,這種決心越來越臨近了。對方逃跑了。對方逃到無限廣漠的遠方去了。接著,我一個人重新留在孤寂之中。
我手上的水泡,那是一場愚蠢的鬧劇。
可是,考慮問題不能過于認真,這是悅子的信條。光腳走路,腳就會受傷。如同要走路,就得穿鞋,為了生存下去,就得有一種現成的“信念”。悅子無味地翻著日記,心中想起一個人來。
“我也有幸福。我是幸福的。誰也不能否認。首先,沒有證據。”
她朝晦暗的書頁下頭翻去,雪白的書頁在繼續,在繼續。不一會兒,這本幸福的日記的一年被她翻完了?!?/p>
杉本家吃飯有個奇怪的習慣:二樓是謙輔夫妻,樓下一角是淺子和孩子們,另一角是彌吉和悅子,女傭房間里是三郎和美代。美代只負責為四組人煮飯,至于菜肴各組做各組的。四組人分開來用餐。這個奇怪的習慣本來產生于彌吉的自私心理。他每月付給其他兩組人生活費,在這個范圍內任他們自由支配。他認為,自己沒有理由同他們一起吃粗劣的飯食。良輔死后,他把無依無靠的悅子叫到身邊來,只是相中了她會燒一手好菜,不過是出于這種單純的動機罷了。
收獲水果和蔬菜的時候,彌吉為自己留下最上乘的,剩余的分給其他家庭。收栗子時,最好吃的芝栗樹結的栗子,只有彌吉一人有權采拾,不許其他家人伸手。不過,悅子也可享受彌吉的一份。
彌吉決心授予悅子如此重大的特權,那時或許已經對她心懷叵測了。彌吉也許在想,他把最好的芝栗、最好的葡萄、最好的富有柿、最好的草莓和最好的水蜜桃的享用權一并分配給悅子,她不管拿什么作為報償都是值得的。
悅子匆匆而來,這樣的特權成為其他兩家嫉妒和艷羨的靶子。這種嫉妒和艷羨忽而轉為惡意的猜測了。而且,這種似是而非的流言蜚語,形成一種暗示,以至于要左右彌吉的行動。然而,當事情的進展證明只不過是一種臆測時,連那些散布謠言的人自己也覺得難以相信了。
失去丈夫不到一年的女人,怎么會委身于丈夫的父親呢?再說,她還年輕,有充分的理由再嫁,這樣的女人怎么肯將自己的后半生一舉葬送呢?一個跨過六十歲門檻兒的老人,哪一點能吸引她甘心情愿委身于他呢?雖說是個身似漂萍的女子,但果真像世上流行的說法那樣,“有奶便是娘”嗎?
種種猜疑和臆測,又在悅子周圍筑起一道高高的望風墻。悅子困在這座墻壁之內,倦怠而又憂愁,然而,她毫不避忌人眼,舉動極為大度、豁達,就像一只羽毛不整、終日來回走動的鴕鳥。
謙輔和妻子千惠子在樓上的房間里吃晚飯。千惠子因贊同丈夫的犬儒派h觀點而和他結婚。這位女子共鳴的動機本身就具有一種自我解脫之路,其結果使她即使看到謙輔毫無作為,也不會對婚后生活感到幻滅。這一對早已“過時”的文學青年和文學少女,抱著“世上最愚蠢的行為就是結婚”這一信念而結了婚。盡管如此,如今有時候,兩口子會肩并肩坐在凸窗旁邊,高聲朗讀波德萊爾的散文詩。
“老爺子也很可憐,上了年紀還是沒完沒了地受苦?!敝t輔說,“剛才我經過悅子的房門口,她人不在家,卻點著電燈。我躡手躡腳進去一看,原來是老爺子,他正全神貫注地偷看悅子的日記呢。看那份熱心,我站在他身后都沒有覺察。我叫了一聲‘爸爸’,老爺子嚇得差點兒跳起來。緊接著,又恢復了威嚴,兩眼直盯著我看。那副可怕的表情,使我想起小時候父親生起氣來滿臉怒容,我都不敢瞧他一眼。后來他說,你要是告訴悅子我看了她的日記,就把你們夫妻趕出這個家?!?/p>
“公公偷看日記,究竟是什么使他放心不下呢?”
“他大概感到悅子最近有點兒心神不定吧?不過,老爺子似乎還未注意到悅子喜歡三郎啊。我瞅著呢,這個機靈的女人絕不會在日記里露出馬腳的。”
“你說三郎?我不信。不過,我一直佩服你的眼力,就當有這么回事吧。悅子這個人也真叫人搞不懂,她要是該說就說,該干就干,我們也會助她一臂之力,這樣她自己也會感到輕松些。”
“嘴里說過卻不去實行,那才值得玩味哩。自打悅子來后,老爺子好像變得毫無自尊心了。”
“不,公公變得心灰意冷,是從農地改革以后開始的。”
“這話說得有理。老爺子是佃農的兒子,自己切切實實感覺到成了一個‘土地所有者’。這就像列兵升了軍官,耀武揚威起來。他創造了這樣一條稀奇古怪的處世訓:一個沒有土地的人要獲得土地,不論是誰,都得先在輪船公司干上三十年,然后再升任總經理。老爺子的興趣,就是盡量將這樣的過程裝扮得難乎其難。戰時的老爺子可威風了,他談起東條來,就像談論昔日炒股賺了大錢的狡猾的朋友。當時還是郵局職員的我,也聆聽過他的講述。老爺子不是工商地主,因此在戰后農地改革中,土地蒙受的損失不大。不過有個佃農叫大倉什么的,他用極為低廉的價格購買了土地,一躍成了地主。這倒給老爺子一個沉重的打擊。他想:‘要是這樣,我六十年來何必那么辛苦?’打那之后,這話成了老爺子的口頭禪。這是因為,坐享其成的家伙越來越多,老爺子就失去存在的理由了。因此,他有時顯得情緒低沉。這回,自己作為一名時代的犧牲者,這樣的心情使他十分滿意。要是在他意志最消沉的時候,下達一道戰犯逮捕令,將他押解到巢鴉監獄,說不定還會使老爺子返老還童哩!”
“不管怎么說,悅子幾乎不受公公的壓制,真是幸運。她這個人有時很郁悒,有時又很開朗,真叫人摸不透。別說三郎了,少爺喪期還未滿,她怎么可能成為公公的情婦呢?那是不可理解的事啊?!?/p>
“不,她是個非常單純而脆弱的女子,就像細柳條兒,決不會逆風飄揚。她一味死守貞節,什么時候對象變了,她還沒有覺察。她一旦被卷入風沙之中,就緊緊抓住自己的丈夫不放。她以為是丈夫,其實是另外的男人?!?/p>
謙輔是個與不可知論無緣的懷疑派,他對人生具有極為明澈的見解,他以此而感到自豪。
* * * *
到了夜晚,三家人也是各家過各家的日子。淺子一直守著孩子,她陪著孩子們及早睡了。
謙輔夫婦也不下樓,透過樓上的玻璃窗,可以看見遠處緩緩的山丘,山頂上撒沙子一般布滿了府營住宅的燈光。幽暗的海洋般的田圃一直擴展到那里,因此,那一帶的燈火也像海島城市大街的燈火,永遠閃耀著莊嚴而熱烈的光芒。那里的城市有著沉靜的、宗教般的會合。你既可以想象,那些人一動不動地坐在燈下,沉浸在恍惚和法悅i之中;你也可以想象,那種于沉默中經過長時間冷靜的思考所精心策劃的殺人事件,也在燈下繼續完成。雖然明明知道,那里比起這里來,只有更單調、更寒磣的生活?!热魫傋幽軌蚩吹礁疇I住宅也有這樣眾多的燈火,也許不會使她打心眼兒里感到厭惡吧。這些燈火的集合,看上去猶如發光的羽蟲群,猬集于朽木之上,靜靜歇息著羽翅。
有時傳來阪急電車的汽笛聲,響徹夜間田園的每個角落。每當這時候,電車疾馳而過,就像數十只夜鳥沖天而起,發出兇暴、尖厲的鳴叫,急匆匆飛回自己的巢穴。汽笛的羽翼震蕩著夜間的空氣。聽到鳴叫,悚然抬頭一看,無聲的遠雷的電光,于夜空湛藍的一角倏忽一掃,隨即消隱。這個季節就是這樣。
晚飯后到就寢這段時間,沒有任何人到悅子和彌吉的房間里來。本來,謙輔時常到這里聊天,淺子也帶著孩子來過,闔家聚在一起,熱熱鬧鬧地度過夜晚。但是,漸漸地,彌吉的臉色越發露出不悅的神色,于是大家都不再到那里去了。彌吉和悅子兩人單獨在一起的幾個小時,他不愿意別人進去打擾。
雖然這么說,但也不意味著這段時間會干些什么。他們夜里時常下圍棋玩。悅子跟彌吉學習下圍棋。彌吉向年輕女人夸示棋藝,可以教她下圍棋,其他就無從得知了。今晚,兩個人又圍坐在棋盤旁邊。
悅子感受著指尖兒觸及的棋子那冷酷的重量,她欣喜之余,一邊不住地在棋盒里揉搓著,一邊著魔似的,眼睛緊盯著棋盤不放。乍看起來,她似乎熱衷于此道,其實,她只不過是迷戀棋盤上的格子,那一條條黑線整整齊齊、準確無誤、毫無意義地互相交合在一起。在彌吉眼里,悅子究竟熱衷于圍棋還是別的什么,他有時也拿不準。他只是看到自己面前,坐著一個毫不感到羞澀的、一心沉醉于庸俗與放縱的歡愉中的女子,她有著一副薄薄的嘴唇,以及略顯慘白而犀利的牙齒。
她的棋子時時響亮地敲擊著棋盤,仿佛要把對方一口吃掉,就像要將襲來的獵犬一棍子打死。每當這種時候,彌吉一邊怪訝地偷偷看著兒媳的面色,一邊啟發般地穩穩地落下一子。
“來勢好猛呀,就像宮本武藏j和佐佐木小次郎在巖流島的一戰啊?!?/p>
悅子背后傳來腳踏走廊的沉重足音。那腳步不似女人那般輕盈,也不像中年男子那樣沉悶。那是含蘊于青春、熱情的足板上的重量。那雙腳踩著暗夜里走廊的木板,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宛若一陣陣呻吟,又像一聲聲吶喊。
悅子拈起棋子的手指停滯了。更準確地說,她的手指好不容易被棋子支撐住了。她只得不由自主地將震顫的手指緊緊捆綁在棋子上。為此,悅子佯裝作長久的考慮,然而這并不是一步難走的棋。這種不適當的長時間的考慮,切不可引起公公的懷疑啊!
障子門打開了,三郎只是露了露臉兒,悅子聽到他跪在地上說:
“晚安!”
“唔?!?/p>
彌吉埋頭下棋,隨即應了一聲。悅子注視著他那骨節粗大而老丑的手指,也不搭理三郎,更不肯回頭向門口瞧一眼。障子門關上了。腳步聲又響起來,隨后奔美代房間對面一角朝向西南的三鋪席住房而去。
a 日本年號,使用時間為1926年12月25日—1989年1月7日。
b 1坪約等于3.306平方米。
c 指京都、大阪及附近地區。
d 原文作“征用”,特殊時期,國家強制國民參加某項工作。
e 日式房屋中作為隔間使用的窗門。
f 原文作“名古屋帶”,一種幅寬340cm的女服腰帶。大正初年,于名古屋設計織造,隨之流行起來。
g 即Penicillin,青霉素的音譯。
h 即The Cynic學派,有意漠視社會生活傳統的人生態度。
i 因聽講佛法而欣喜非常,郁郁乎陶醉其中。
j 宮本武藏(1584?—1645),日本戰國時代末期至江戶時代初期劍客,名玄信,號二天。“二天一流”劍道之祖,與佐佐木小次郎戰于巖流而名聞天下。著有《五輪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