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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白居易小傳——大唐的注腳

  • 白居易集
  • (唐)白居易著 張一南編校
  • 8856字
  • 2021-01-18 09:58:09

白居易是中唐后期的代表詩人之一。他生活的時代習慣上又稱為“元和”時代,“元和”與六朝的“元嘉”、北宋的“元祐”并稱三大“詩運轉關”。中國的詩學,在元和這個時代發生了重大的轉折,分化成了不同的方向。其中一個方向,是平白淺易、關注日常生活,白居易就是這個方向的代表。

這個時代之所以詩學發生了轉折,還是因為歷史發生了轉折。中唐被稱為“百代之中”,它不僅是唐代文化的轉折點,也是中國文化的轉折點。這個時代是中國由貴族社會轉向平民化社會的節點。在這個時代之后,權貴門閥與士族清流更徹底地分離了,貴族社會積累下來的文明精華滲入了平民的生活,平民趣味也滲入了士大夫的生活。白居易的詩歌,正是那個時代留下的一個標本。

白居易的詩風被稱為“白體”,或者跟元稹合在一起,稱為“元白體”。“白體”或“元白體”在中國詩歌史上的影響是深遠的。從中晚唐到北宋,“白體”都一直是詩壇的主流。在后來的世代里,詩人們也一直或多或少受到“白體”的影響?!鞍左w”開創了一種不同于六朝和初盛唐的審美范式,并且被后人廣泛地接受著。

“白體”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很“白”,流暢易懂。傳說,白居易寫了詩,都要讀給不識字的老媽媽聽,一定要讓老媽媽聽得懂才行。其實,白居易的詩也沒白到不識字的老媽媽能聽懂的程度,這個傳說只是用來形容“白體”的風格的。這種風格,在古代收到的不都是好評。難道只有老媽媽能聽懂的詩才是好詩嗎?關于這個問題,其實詩人一直是爭論不休的?!鞍左w”也一直是一種飽受爭議的風格流派。

白居易的詩,最出名的是“諷喻”和“閑適”兩種類型。在今天看來,這兩種類型的反差未免太大了,前者非常“政治”,后者過于不“政治”。其實,白居易一生的詩,都是在唐王朝歷史的邊邊角角寫下的閑言碎語。閑適詩是閑言碎語,諷喻詩也未嘗不是一種閑言碎語,因為這些詩不過是一位青年言官的個人感觸;諷喻詩關系家國天下,閑適詩未嘗不關系家國天下,因為這些詩是一位受挫官員對自己政治境遇的隱晦紀念。白居易一生寫詩很多,寫的詩都比較輕松,他有點像今天的“自媒體”,熱衷于記錄日常生活中的點滴感觸,或許有點蕪雜,但不失可愛地真實。

少年才子

按白居易自己的說法,他的祖先是北齊的高官白建。這樣的話,他就算山東士族,即使不是最著名的“山東五姓”,在唐代也算是很體面的出身了。可惜,這個說法,連給他寫墓志銘的李商隱都不信。李商隱不好意思多說,只說白居易的世系無可查考?,F代的考證早就揭了白居易的老底,他的祖先不僅不是山東士族,其實連漢人都不是。他的這個“白”,是西域胡人改的漢姓,最大可能是出自龜茲王族,跟漢族原來那些姓白的都沒有關系。

不過,對這件事也不必特別介意,不必“腦補”白居易說不好官話、會跳胡旋舞什么的。白家在中原住了好幾代,早就漢化了。民族這個東西,不是看血緣,是看意識的。論起血緣,大家都是智人,遺傳基因沒有太大的差別,你是什么民族,關鍵還是看你認為自己是什么民族。白居易說自己是山東士族的后代,那么他就是漢人。更何況,白居易寫漢人的詩寫得那么好,是漢人中的最高水平,那么他就是最漢人的漢人。至于多少代之前的事,已經沒有意義了,很難說白居易還受到西域文化的影響。漢族就是這樣,重文化而輕血緣,海納百川,不斷吸收周邊民族的精英,才創造出了如此輝煌的文明。

白居易給自己認的這個祖宗,其實也不是北齊的官,而是北周的官。白居易非要說他是北齊的,是想說自己是山東士族。這說明,白居易在心理上認同的是山東士族的文化。在中晚唐,攀附士族祖先是普遍的社會風氣,從積極的角度想,這也反映了當時社會對士族的認可,不能用今天的眼光,一概認為是可恥的。白居易雖然出身于談不上世系的家庭,但他心里是把自己視為山東士族的。白居易的童年,是在山東士族文化的中心之一滎陽度過的,這才是對他的文化心理有重大影響的事件。

白居易的父親,是他母親的親舅舅。這件事聽起來也有點駭人聽聞,但這也不能證明他跟西域文化有什么關系。我們不能說,胡人就都不講究,漢人就都那么講究。這件事只能證明,白家在白居易以前,并不是什么講究儒家禮法的人家。

白居易實際上出身于一個基層官僚之家。他的祖父、外祖父、父親都是明經出身,做到縣令。明經也是唐代科舉考試的一種,只是比進士科要簡單一些,所以考中明經的平均年齡會比考中進士的低一些,但明經出身也就不如進士出身那么受人重視。明經出身未必沒有前途,而且從現實考慮,那些不期望將來在士大夫中獲得崇高地位、更想早早做官養家的孩子,恐怕會更喜歡明經科??济鹘?、做縣官,已經成了這個家族最熟悉的路徑。這個路徑,恐怕也是白家本來為白居易規劃的,以至于白居易到十六歲才聽說世界上有“進士科”這回事。

白居易的祖父、父親也寫點詩,但是他們的詩都沒傳下來。他的外祖父陳潤算是一位不錯的詩人,在唐朝這樣的朝代也是有一席之地的。白居易寫詩,應該也會受到母系文化的影響。

白居易很小就表現出詩歌天賦。他十七歲就可以寫出《王昭君》這樣的好詩,說明他已經很清楚詩是怎么回事了。他早年的作品同樣充滿了青春感傷,看不出“樂天”的影子,倒是有點像稍晚的李賀。如果白居易后來不是福壽雙全,或許也會被人叫作“詩鬼”的吧。

自從聽說了世界上還有進士,白居易一下子愛上了這條路,他廢寢忘食地讀書,一心要考進士。當時,他去拜見著名詩人顧況。顧況聽說這個少年叫“居易”,開玩笑說,“長安物貴,居大不易”。那個年代,要擠進長安居住,已經不是容易的事了。但是顧況看了這位少年呈上的詩卷,看到了其中“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詩句,又笑著說:“有句如此,居亦何難?”詩寫得這么好,長安還是可以讓你擠一擠的。從這首詩可以看出,白居易已經很嫻熟于賦得體五律的寫法了,這可是進士考試中的利器。

經過曲折的努力過程,白居易終于在二十九歲時考中了進士。雖然為科舉考試做了多年準備,但在當時,他已經是同榜中最年輕的進士了。這時的白居易,自然是意氣風發,對前途充滿了美好的憧憬。

在數年守選后,三十二歲的白居易在書判拔萃科考試中表現優異,獲得了秘書省校書郎的官職。這是唐朝最好的起家官,往往由一代人中最被看好的青年士子擔任。這時,白居易還結識了一同通過考試的元稹,收獲了他一生中最好的朋友。白居易獲得了穩定清貴的職位,在京城租了一處房子安頓下來,這處房子是前朝一位宰相私宅的一部分,有四五間屋子。他平時工作不累,就是??币幌抡滟F的古籍,十天半個月才需要上一次班。家里有一匹馬,有兩個仆人,每個月的工資花不完,還能有點存款,日子過得很滋潤。白居易是個記賬狂人,他幾乎每次漲工資都要寫首詩做紀念。當上校書郎這一次,他是第一次領工資,當然尤其得意。他把以上待遇一字不落地寫進了詩里,可見他當時對生活是多么地滿意。

白居易依靠自己的天分和努力,擺脫了“明經—小吏—縣令”的家族生活軌跡,如愿以償地成為前途無量的進士、校書郎,實現了小小的階層躍升,這在中唐是很不容易的事。終其一生,白居易對自己的生活都是大體滿意的,他很珍惜自己的士大夫身份。所以,他一面很注意享受生活,一直在計算自己獲得了什么;一面很愿意為唐王朝效力,總覺得自己對社會負有責任。這其實是中唐以后士大夫的共同心態。只不過,有的士大夫比較忸怩,不愿意承認自己過得比普通人好得多,也不愿意承認自己和皇權有密切的關系,而白居易顯得比較直率,把這些都老老實實地寫進了詩里。

在這個階段,白居易已經開始顯示出他的可愛之處。比起之前的某些詩人,他顯得有點“話癆”。他會把日常生活中某些無關緊要但是有點意思的小事寫下來,把腦海中閃過的不那么高端大氣但是很真切的小念頭寫下來。他不一定非要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才寫詩,而是大大拓寬了詩的題材范圍,詩成了他的日記。這種寫法,是“白體”的重要特征,也深刻地影響了后來的詩歌。

青年言官

唐王朝讓最有希望的青年才俊先做校書郎,不是輕視他們,而是為了在讀書和做官之間給他們一個過渡,先做點不會出人命的工作,把心態調整過來。秘書省的工作是清閑的,但也有點寂寞,壯志凌云的白居易,也并不安于這樣的生活。好在,他很快迎來了遷轉。

三十五歲的時候,白居易到盩厔去做縣尉。清流官做縣尉,是做縣令的副手,為的是在小地方全面地熟悉政務,其實就是見習縣令。這是唐代官員遷轉的必由之路。作為縣令的兒子,白居易對縣里的事務并不陌生,但是作為官員,他看到這一切難免有新的感觸,甚至同時在暗自慶幸自己已經過上了更好的生活。在盩厔,他寫下了著名的《觀刈麥》,“白體”的風格也初步顯現。

大約在做校書郎、盩厔尉的時代,白居易還收獲了美滿的婚姻,娶到了當時顯赫的世家大族“靖恭楊氏”的女兒。楊家屬于古老的弘農楊氏家族,這個家族在漢代就出了很多大儒,是典型的關中儒學家族,也是李唐王朝青睞的選官、婚配重點,著名的楊貴妃也號稱出自這個家族。白居易的岳父楊寧做到國子祭酒。這個家庭,無論是郡望、官職、文化地位,都沒的挑了。這家肯選白居易做女婿,也說明白居易的身價確實高了。白居易嘗到了婚姻生活的甜蜜,也從楊家聽說了很多貴族圈子的掌故,開始融入高等士族的生活。正是在這個時候,他寫下了《長恨歌》。

在盩厔縣歷練一年后,白居易回到京城,出任翰林學士,官品定為拾遺,這是典型的清流官待遇。翰林學士的職位,代表著朝廷對他學識和清流身份的肯定,拾遺則是被重點培養的青年官員由校書郎升遷的下一站。拾遺只有八品,卻屬于言官,他的本職工作就是向皇帝進諫,議論朝廷政策的得失。這樣官品低、沒有包袱、可以不計個人得失的言官,在朝廷中是必需的。拾遺位低而權重,很適合授予被重點培養的年輕人。年輕人擔任拾遺,仍然是見習朝政,不直接參與決策?;实壑皇亲屵@些年輕人在旁邊觀察,朝中大佬是如何行政的,做法是否有偏差,有意見隨時可以提。我們看到很多詩人在初入仕途的時候就上書提了很多意見,這不是因為他們格外耿直,而是因為他們是清流出身,擔任了拾遺,進諫是職責所在。

白居易當上了拾遺,也是格外激動的,因為他的偶像陳子昂、杜甫都在這個尊榮的職位上待過,更因為這個職位可以直接參與朝政,可以直接為朝廷、為百姓做事了。

次年,元稹失去了妻子,寫下了著名的悼亡詩。白居易少不得要寫詩來安慰這位好友。

白居易做拾遺是很認真的,提出了很多切實的建議。光上書還不夠,他下班還要在自己的地盤寫詩,繼續評判社會現象。同為言官的元稹也跟他一起寫。他們給這些詩取名“新樂府”。

“樂府”本來是流行歌曲,是一種最富娛樂性的詩體。老百姓自發歌唱自己的喜悅和哀痛,不自覺地就反映了社會現實。讀書人因此認為,樂府是有教化和諷諫的作用的,再前進一步,就認為樂府就是為教化和諷諫而作的。白居易認為,當時的樂府凈唱些男歡女愛,是樂府墮落的結果,所以他要寫“新樂府”,像他想象中的古人一樣寫教化和諷諫的樂府。實際上,元、白寫的“新樂府”,跟真正的樂府已經沒什么關系了,就是一種古體的文人諷喻詩。他們之所以要寫諷喻詩,是因為他們這時候正在做言官,已經形成了職業習慣。

寫完“新樂府”,白居易又寫了一組“秦中吟”,也是諷喻詩,寫他在長安看到的社會現象。

白居易的諷喻詩,是他一生創作的精華之一。這些詩作不符合傳統的審美,甚至突破了純文學的功能,但誰也不能否認,這些作品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通過他的諷喻詩,我們認識了中唐后期的社會,也看到了白居易本人的鮮明態度。其中一些激切質樸的語言,也不失為可以傳誦的警句,預示著新的詩歌范式的建立。

白居易寫諷喻詩,是與他青年時代做言官的經歷密不可分的。言官的職位給了他強烈的榮譽感與使命感,而面對社會現實中的種種不合理,他又總是體會到深深的無力。他不能把這些都寫進奏折,就把它們當成閑言碎語,寫進了詩。他的諷喻詩,是那個時代堂皇文字邊緣的注腳,也不失為那個年齡文官內心的真實所想。

中年危機

然而,被寄予期望的青年,并不都是一路領先于同齡人,直至做上宰相的。他們中的多數人,在中年都會蹉跎、沉淪,每個人的具體原因各不相同。白居易的蹉跎,就體現為丁憂和貶謫。

按照當時的制度,父母去世要在家丁憂三年。這是讓一個人的仕途慢下來的契機,也是官場的暗斗容易發生效力的節點。丁憂者遠離朝政,看著“沉舟側畔千帆過”而不能有所作為。丁憂結束后,有的人可以馬上東山再起,有的人就要受到政敵的乘機阻撓。

白居易及第時,已經服完父喪。在他四十歲時,母親去世了。在此之前,他做了多年言官,已經受到了不少人的嫉妒和怨恨。此時,朝中政局復雜,前有“永貞革新”,后有“牛李黨爭”。作為新晉官員,白居易在“永貞革新”中傾向劉禹錫等人;作為科舉出身的寒素士人,白居易在“牛李黨爭”中傾向于牛黨。白居易不是極端派,只是在黨爭中略有傾向,但既然有黨爭,就難免會受到對立面的刁難。

白居易丁憂時,就隱隱感覺到了不好。這時候,他開始寫閑適詩。這些詩作表面是寫自己安于閑適的生活,不用上班很開心,實際上仍然透露出被遺忘的焦慮與落寞。果然,丁憂結束,朝廷遲遲不肯重新征召白居易。

在不祥的預感中,四十四歲的白居易等來了政治上的打擊。他被誣陷了一堆莫須有的罪名,最終被貶為江州司馬。

江州司馬是六品官,從品級上來看也不低,但是士大夫在乎的不是官品的高低,而是能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州司馬是太守的副手,是地方上的閑職,如果皇帝暫時不想用你,但是還不至于剝奪你的官員身份,那么就最有可能給你安排這樣的職位。從拾遺到州司馬,雖然官品還升了兩品,但心理感受是從天上跌到了地下。直言敢諫的拾遺經常會落到這樣的境地,被“貶為”一個官品比拾遺還高的地方官。

白居易在江州司馬任上待了四年。其間,他寫了又一力作《琵琶行》。在琵琶女的身上,他寄寓了自己的人生經歷:少年時代,我是那樣春風得意,那樣被人看重,我才華橫溢,“曲罷曾教善才伏”;在熱鬧的京城里,世家子弟爭相與我結交,“五陵年少爭纏頭”;但是好景不長,“弟走從軍阿姨死”,提攜我的長輩,與我交好的朋友,我曾經依靠的人一個個都指望不上了,我突然就“門前冷落鞍馬稀”了,我不再是那個最年輕的才俊,而已經“暮去朝來顏色故”了;最后,我淪落到這潯陽江頭,“夜深忽夢少年事”,回想起少年時代,我居然以為自己會是國家的棟梁,于是“夢啼妝淚紅闌干”。其實,哪里那么巧,潯陽江上真有一個琵琶女,還和白居易一樣是從京城來的?即使有這么一個人,白居易哪里會真的跟她半夜在舟中相處?琵琶女不過是白居易糅合了他在貶謫路上見過的一個歌女的形象,幻化出的另一個自我。堂堂翰林學士,把自己說成一個年老色衰的歌女,這是怎樣的自輕自賤?這反映了白居易在江州的極度自我放逐的心態。歌女的紅淚滴進現實,就是江州司馬的青衫之淚。

在江州任上,白居易也時常思念他的好友元稹,也曾到治下的廬山游玩,留下了很多膾炙人口的詩作。

四十八歲的時候,白居易終于等來了遷轉,到忠州去做刺史。忠州雖然地處偏遠,不是什么好去處,但是能做刺史,無疑是一個可能重新受到重用的信號。刺史是五品官,可以穿緋袍。對于中古的士人來說,做到五品官,是一個身份提升的標志,可以算是真正的“大夫”,可以對這一輩子有一個交代了。地方官的五品,還不能跟京官的五品相比,但總算是給了已近知天命之年的白居易一個安置,標志著流放生涯的結束。事實上這也成為白居易升為朝中高官的起點。

這個階段,白居易本人就是一直被放逐的,他的詩作也天然是放逐的詩作。放逐的時光,往往催生出一個詩人生命中最精彩的作品。白居易一生都是在精神上游走于大唐邊緣的詩人,而在現實中被放逐的這幾年,最終成就了作為詩人的白居易。

回京得志

自從做上忠州刺史之后,白居易迎來了一段快速升遷的日子。

四十九歲的時候,白居易回到長安,做上了尚書省的司門員外郎,很快被擢升為主客郎中,代替牛僧孺承擔知制誥的差使。知制誥是負責起草詔令的,是文官系統中最有權勢、最為榮耀的職務之一。一個清流文人做上知制誥,是他受到皇帝重用的典型標志。此時白居易心里一定是非常感激,想有一番作為。

不過,一個詩人怎么好意思寫詩說自己心里美得冒泡呢?他偏要找點什么理由言不由衷一下,說自己過得并不如意。古代的官階和差遣是分離的,官階是你的待遇,差遣是你的實際工作。白居易這時候的差遣官很高了,但是官階暫時還沒升上去,還是六品,說起來比忠州刺史還要低一品。地方官的官階一般比他在官場上的實際地位要高一點,說這個地方官“相當于”朝中的什么官,往往是“相當”不了的。一般京官調成地方官,官品要升一點;地方官調成京官,官品要降一點。地方官入京降一點官品,不僅不是懲罰,反而是值得高興的大喜事。

忠州刺史可以穿紅袍子,他當這個官反而不能穿了,所以,他回京的時候要把紅袍子脫下來。那么,是穿紅袍當忠州刺史好,還是穿綠袍當知制誥好呢?當然是后者好了!所以,白居易這時候脫掉紅袍,脫得是特別高興的。但是他偏偏要寫一首詩說:你看,我連紅袍子都脫掉了啊,連腰上的銀魚符都收走了,孩子都哭鬧著不干了啊。其實,孩子懂什么呢?光看紅袍子綠袍子,那是小孩子的心理罷了。白居易這么說,其實是升了官還在這里賣乖,我們不要被他騙過了。一年后,他升了官品,如愿以償地穿上了真正有含金量的紅袍。

雖然賣乖,白居易還算是不避諱寫現實中的功名利祿的。他不無自得地寫,自己怎樣在宮禁中的辦公室,對著紫薇花寫詔書;自己怎樣轉為上柱國,怎樣揚眉吐氣。這時候他寫下了很多游戲之作,與年長于他、詩風與他迥異、經常顯得太過嚴肅的韓愈韓閣老開開玩笑,有時候也與小女冠、小尼姑開開玩笑。

不過,白居易很快就發現在朝中身居高官也沒什么意思。這時候的唐王朝正在失去對地方的控制力,朝中則是朋黨紛爭。白居易在幾件事情上都受到挫折,感覺很難施展自己的抱負。特別是這時候日益浮出水面的“牛李黨爭”,更是令他厭倦。所以,在五十一歲的時候,他主動要求外放,到杭州去做刺史。他這一去,倒是避開了“牛李黨爭”最激烈的階段。

杭州是個好地方,白居易以尊貴的身份來到杭州,并非貶謫,而是主動逃避朝中紛爭,過得很愜意。更令他高興的是,他的好友元稹這時候到越州做了刺史,與他書信往來十分方便。這段時間,他與元稹互相激勵,寫了很多詩。這時候正是長慶年間,他們寫的詩又稱“長慶體”。

白居易在杭州的時候,為百姓做了很多實事,包括修筑了著名的“白堤”。勤政之余,他還寫下了像《錢塘湖春行》這樣的漂亮詩作,從詩中可以看出,他此時的愉悅是發自內心的。他還帶著杭州的士民百姓一起寫詩。詩歌,成了他作為一方刺史傳播儒家文化的載體,這件事也是很有詩意的。白居易在杭州待得很舒服,到三年任滿離開的時候,他還寫詩表示沒待夠。多年之后,他還寫了三首《憶江南》詞,懷念杭州。

在得意的日子里,白居易還是保留著老習慣,喜歡用詩記錄日常生活。因為日子過得太好,他這種寫日常生活的作品,在今天的我們看來,未免難于共情,而且有寫得太多太濫的嫌疑,不時會露出一點“老干部”的聲調。但在那個時候,這樣的寫法是很新鮮的,是白居易的創造,而這種創造,出自白居易對生活真誠的愛。他在這個階段作品中的精華,仍然不失為好詩的樣板。

洛陽老人

離開杭州,白居易到了蘇州去當刺史。但只過了一年,他就犯了嚴重的眼病,沒法再照管郡中的政務了。從這時候開始,白居易就不太參與實際的政治事務了,他開始隱退,步入了晚年。

五十六歲時,白居易回到長安,做了秘書監。這是一個文壇領袖喜歡擔任的職務。這時候已經是文宗大和元年,算是晚唐了,白居易已經是朝中元老,穿上了最高級別的金紫官袍。

這時候的白居易,已經不是那個被寄予厚望、愿意為唐王朝做事的青年了。他不用再做任何事,存在的意義就是做前朝傳統和長者權威的象征,只要讓大家還能看到他就好,實際上成了蒼髯皓首、穿著華貴官袍的“吉祥物”。

五十八歲的時候,白居易辭去了朝中的職務,帶著“太子賓客”這樣的榮譽頭銜到洛陽居住,實際上結束了政治生命。他在洛陽買了一所有水竹園林的豪宅,在那里頤養天年,直到七十五歲去世。

在最后的日子里,白居易的生活,就是作為一位長者,與朝中官員和其他退隱的老人唱和酬贈。其間,他經歷了摯友元稹的逝世,也接見了詩壇新銳李商隱。

晚年的白居易,是一個生活在晚唐的中唐人,一個真正的“老人”。他代表著舊的時代,卻又真實地生活、寫作著。他不再從政,寫的詩也不再能翻出新意,但他在政治上、文學上又享有崇高的話語權,令年輕人感到壓力。他的這個狀態持續了二十年,也讓白居易給詩壇留下了一個老人的形象。

在漫長的晚年里,白居易寫詩自娛。他把他中年拿手的“閑適詩”又撿了起來。他晚年的閑適詩,主要寫自己不用上朝、不用出門、衣食無憂的閑適生活。這時候的閑適,是真的閑適,不再有政治上被壓抑的落寞。如果還有落寞,那是因為他意識到自己老去了,不能再有所作為,年齡給了他最徹底的放逐。

在徹底放逐的晚年,白居易玩過很多文字游戲,寫過“何處春深好”這樣程式化的組詩,也寫過《一字至七字詩》這樣的游戲之作。這些作品極度講究形式,是白居易在嫻熟于文字而又百無聊賴的晚年,以寫詩為消遣的產物。白居易一輩子寫詩都有玩的成分,到最后更是隨心所欲地玩詩了。

白居易在晚年,還幾次自己編訂自己的詩集,找人抄好了,藏在各大寺廟這樣保險的地方。在那個時代,他這么干顯得有點自戀,因為之前還沒有人這么干過。當時這么干的成本也是很高的,因為印刷術還不普及,每一個副本都要靠抄的。不過也正因為這樣,他的詩才比之前的人傳下來得都多。傳下來的詩多,也好也不好,好處是我們今天可以更全面地了解他;壞處是傳下來的詩多了,又沒有經過讀者的篩選,平均質量難免就低了。

白居易是早慧的,也是長壽的,這讓他有機會足足寫了六十年的詩;白居易對詩的態度是輕松的,這讓他有機會寫了很多詩,寫了很多跟前人不一樣的詩。他的詩,首先讓人耳目一新,很容易覺得心有戚戚,所以贏得了眾多的崇拜者和效仿者,加上他的詩數量大、流傳多,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白居易成為中晚唐詩壇的“廣大教化主”,幾乎是實際影響力最大的詩人。在宋以后的詩壇上,“白體”也始終存在,成為一種不可忽視的詩學流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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