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清楚貨架上最后一排酒水，時間已過去近一小時。

這幾天消費高峰一過，艾心一便主動將貨架上的酒水和臨近的零食整理一番，高矮秩序，排隊似的。工作量不大，卻還是感覺疲累，小腿肚子也發出酸麻的信號。

從前這個點，她已經躺在床上，拿著喜愛的書慢慢閱讀，等困意來臨就美美入睡。此刻卻只能呆在快節奏的音樂里工作。

一反常規的作息還真是對身體和精神的一種折磨。

她從大廳中央的控制臺里抬過一把軟墊椅子，放在酒水區的入口處，一屁股反坐下去，腦袋枕著一只手側趴在椅背上。

伴著鼓點的快節奏音樂和身體里的生物鐘在她軀體里拉鋸戰似的撕扯，想睡卻無法安睡的感覺讓她抓狂。

趴一會，她拿出手機看時間。已近十一點了，這個點應該不會再來客人，再過一會，應該可以下班回家了。

對舒適蝸居的渴望使她強打起精神，抬頭看向大廳中央的控制臺。

橢圓形控制臺里，周經理眼睛盯著電腦屏，一只手握著鼠標，整個身體卻在和著節奏一顛兒一顛兒的。他旁邊的阿坤和阿東在各自忙著手里的活，臉上看不出倦色，腦袋也在跟著節奏不停地點著，精神頭十足。

習慣夜工作的人就是不一樣啊，這么晚還跟喝了興奮劑似的精力充沛。

艾心一又低頭枕著手臂。

前段日子剛來頂班時，她也會不自覺地隨著節奏搖擺。在上班時間里釋放身體里的自由因子是她從來沒有過的體驗，興奮自然上了頭。可時間一長，新鮮勁頭一過，興奮就變成一陣陣的煩躁。就像現在，她恨不得立即擁有一根魔法棒，手一揮，大廳立馬變成一片空曠孤寂的無人區。

在已變成噪音的樂聲中熬著，心情實在高興不起來。

“叮，叮。”控制臺上服務器的燈閃了幾下。

“心一，”周經理扭頭朝酒水區喊一聲。

“來啦！”艾心一拖長語調，從椅子上起身，搓搓面頰，抻抻工作服，快步來到周經理面前。

“七號包房需要酒水，你去看一下。”

“好。”艾心一喉嚨里不情愿地擠出一個字。

“怎么，累了？”周經理歪頭看她。

艾心一不停點頭。疲倦都已經這么明顯了，就沒必要再假裝吧！

“你今天才來第七天吧，時間長會習慣的。我很看好你哦！”他嘴邊揚起一抹有深意的笑。

撇撇嘴，艾心一不以為然，也懶得反駁。

“別一副不在意的表情，雖然你只是暫時代替溫堯工作，但業績你也有一份。我告訴你，做銷售可是一門大學問。你要向他們公司的趙菁菁好好學學，她一個月在我們這里的銷售額平均是這個數。”周經理伸出五個手指頭。

我知道啊，溫堯和我提過。他們公司的酒水在KTV或是夜店這樣的地方，銷售業績是最好的，可也是最辛苦的。我不是她們公司的人，來這里工作純屬幫忙，有多少力出多少力，絕不貪多。等溫堯出院，這份工作立馬結束，是可以不用太拼命的。不過我既然答應幫忙，也不會做得太難看。

“周經理，我會試試。”她擠出一個笑。

周經理滿意地點頭。

掩藏心思，每個人都會吧，反正我又不會害人。

艾心一拿起一張酒水單，大步朝指定包房走去。

一推開門，酒氣和混著香水味的淡薄煙霧撲面而來。

她眉心蹙起，下意識地后退兩步，用手作扇，在鼻翼前扇了扇。太討厭煙味了，切洋蔥似的，五官被鋒利的味道刺激得跟受刑一般痛苦。艾心一立馬關閉鼻孔通道，只好委屈嘴巴呼吸，然后微瞇著眼尋找點酒水的客人。

這是一間大包房，有大號的U形沙發，小型演唱臺，還有一個舞池。

舞池里，幾個男女隨著敲擊心臟的鼓點節奏在幽暗閃爍的燈光下舞動著，女人舞姿妖嬈，魅惑十足。沙發上還坐著兩個男人，其中一個身穿黑色T恤的男人向她招手。

艾心一疾步來到他面前，遞上酒水單。

T恤男抬眸見她，眼眸驟亮，眸色里有兩絲驚喜，一絲疑惑。片刻，他接過單子。

盡管是幫忙，還是主動一點吧，為了提成！

艾心一俯身低頭靠近他耳邊，說道：“先生，酒水種類太多，我給你推薦吧！”她的聲音甕聲甕氣，感冒似的。

T恤男側眸凝著她問：“你感冒啦？”

她使勁擺手。

對方眉眼一揚，“你推薦是有提成的吧？”

艾心一微愣，瞅他一眼。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嘛，誰不知道這種規矩。隨即波瀾不驚的臉上露出一絲柔和的微笑，“是。”她迎著他的目光丟出一個清晰肯定的回答。

T恤男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兩秒，好像這個回答有什么古怪。“那你推薦一款口感最好的紅酒吧！”

“最貴的那款口感最好。”提醒，我純粹只是善意的提醒。艾心一一臉純真地看著他。

“可以。”T恤男唇邊幽幽地飄出兩個字。

“好的先生。”艾心一心下大喜。

“美女，”T恤男旁邊身穿紅格子襯衫的男人湊過來，手肘擱在茶幾上，“既然我們點了你推薦的酒，那么一會兒我希望是你親自把酒送過來，而不是酒保。你先拿兩瓶過來吧！”他滿嘴酒氣，望著艾心一的眼神曖昧迷離。

T恤男沒插話，朝她聳聳肩，然后看戲似的往后靠向沙發背，昏暗的光線里那張俊臉上看不出真實的表情。

好吧，上帝得罪不起，不就是送酒嗎，誰怕誰呀！

艾心一做個ok的手勢，拿著單子退出包房。

來到酒水區，她拿下兩瓶標價最貴的法國干紅葡萄酒。既然不考慮價格，那我可不會讓你們失望。

她知道，這款酒年份雖不夠長，也算不上有多高級，但口感不錯，綿柔醇香，紅色漿果味十足，苦澀的味道中有果香的回甘，是這里售價最貴的紅酒。它的價格也要比在外面購買的貴一半以上，但在夜場消費就是這個價。

價格，使得這款昂貴的紅酒被高高地擱置在貨架上。

艾心一用干凈抹布擦擦酒瓶表面，走向控制臺。

周經理拿著掃碼器一面掃價格一面笑道：“不錯哦，心一，遇到闊綽大老板啦！”

她輕笑不語。

通常像KTV 這樣的娛樂場所，是不會售賣頂級紅酒的，因為沒有消費群。紅酒莊才是品嘗頂級紅酒的地方，有像樣的酒窖，帶著林木氣息的酒架上有各種年份品質的葡萄酒，還配有高雅的品酒區。

今晚這樣的客人確實不多見。

“阿坤，送酒。”周經理朝身后的阿坤喊一嗓子。

“周經理，”艾心一開口道，“這酒，我送。”她的語氣有些遲疑。

周經理看看她，拋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好。”他朝阿坤擺手。

艾心一拿起紅酒走向包房，心里有些憤恨。

這個周經理，那些客人的意圖他心知肚明，難道不該說一句你要小心應對嗎？雖然我們只是銷售，好歹是彼此認識的人吧！出于道義，關心一句都不肯？當真是眼里只有錢，哪管我們的死活！還是不是真男人？

剛走到五號包房，她抬眸看到一個紅衣女子奪門而出，腳步踉蹌，剛出門即倚靠在墻上，一只手捂住嘴連續干嘔兩聲，然后跌跌撞撞奔向衛生間。

趙菁菁！

艾心一剛想開口叫她，她已跑遠。

這真的值得嗎？艾心一皺皺眉，想跟上去問一下情況，可瞅見手里的紅酒，她放棄想法。先送酒，一會再過去看吧！

快速來到七號包房門前，她直接推門而入。

包房里彌漫著舒緩而傷感的音樂，一個長發女子在唱歌，是那英的《默》，可她的聲音聽不出半點憂傷，完全演繹出了愉悅版的《默》。不過，倒是和眼前歡快的氣氛很搭。

來到男人面前，艾心一把紅酒擱在茶幾上，“先生，這是你們要的紅酒。”語畢，她拿過開瓶器，打開瓶塞。

“美女，”襯衫男靠近茶幾，發紅的雙眼盯著她，“過來坐，陪我們喝幾杯，順便介紹一下你推薦的這款紅酒。”

“對不起先生，我的工作只是銷售酒水。”她禮貌回應，唇角帶笑。

我看你還能咋地？

“所以你更應該和我們喝酒聊天，也才能更好地做好銷售嘛！”襯衫男站起來伸手想要拉她。

艾心一連退兩步，冷著俏容回道：“謝謝你的好意，我還有其他工作。”

“你······”他被酒氣熏紅的臉像剛出爐的鐵塊被潑了一盆冷水，瞬間變得鐵青。眼看男人將要發火，旁邊突然伸出一只大手緊緊抓住他的手腕，朝他搖頭。

“沒事，你走吧！”伸手阻止的人正是剛才那個點酒的T恤男。

艾心一瞪他一眼，什么也沒說，轉身離去。哼，一丘之貉，裝什么好人！

在衛生間，艾心一沒找到趙菁菁。回到大廳才聽周經理說她已經離開。

“你也先回去吧，快十二點了。”周經理說。

早該讓我回家！艾心一偷偷白他一眼，然后快速跑到員工休息室，換下工作服，拿上包，走出KTV，在門口打了一輛出租車回家。

眼睛酸澀，卻不敢睡。艾心一坐在車里，一路強撐著眼皮，瞪眼看著窗外車輛稀少，霓虹依然熱鬧的街道。

已是落花時節。若有一夜春雨，明晨地上落花會有多少呢？路邊梧桐樹上的綠芽，又該大一圈了。今晚的酒水提成足夠支付一會的打車費么？哎，趙菁菁、溫堯，她們應該和我一樣，拿著普通大學的畢業證，在這魔都里很難找到理想的工作吧。自己純屬幫忙，可她們倆對這份工作又有怎樣的打算？女孩子在這樣的地方做銷售，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零點三十分，艾心一拖著疲憊的身子跨進家門。快速洗漱后，她倒床即睡。這一睡，睡到第二天上午十點。

浴鏡里是一張還沒有完全睡醒的臉，微卷的發絲散亂著，好看的臥蠶上泛著淡淡的青色。艾心一揉揉酸澀的雙眼，用冷水拍拍臉頰。果真不能熬夜，無論怎么睡都補不回來！

收拾停當，她簡單煮一碗面，煎個荷包蛋。填飽肚子后，背著包出門。她要先坐地鐵再換乘公交，趕在兩點之前到達位于市中心商業廣場的可心咖啡店，那里是她目前工作的地方。

自從代替生病住院的溫堯到KTV工作以來，她覺得自己就像是被工作抽打著不停旋轉的陀螺，一刻也沒有好好歇息過。從前的她從不熬夜，突然跌入這樣作息不規律的生活，一時難以適應，每天都感覺暈暈乎乎的。沒辦法，溫堯是她在這個陌生城市認識的第一個朋友，不可能不幫忙。

艾心一準時跨進咖啡店，換上工作服。

這會已是午后的上班時間，店里的客人沒有午休時候多，只零星坐著七八個人。今天她的工作時間是從下午兩點一直到晚上六點。八點，她又必須趕到格森KTV。好在兩個地方相去不遠，她尚有時間來回跑，否則她分身乏術，定會被炒魷魚。

叮······門口傳來清脆的鈴鐺聲。有客人進門！

“歡迎光臨可心！”各自工作的幾個店員異口同聲地說。這是他們早已養成的工作習慣，也是必須的工作內容。只要聽到鈴聲，不用看向門口，問候的聲音自然而然脫口而出。

艾心一站到收銀臺前，面帶微笑，看著顧客走進。

來人一看就是城市精英白領，整潔有型的雪白襯衫，袖口卷到臂彎，剪裁得體的黑色西裝褲，手上搭著一件黑色外套。長相嘛，帥氣和硬朗兼具，還透著一股冷峻。他的發型和別人有些不同，是軍人喜歡的那種寸頭。普通男人還真扛不住這么短的頭發，可他的頭發又濃又密，寸頭剛好完美凸顯他身上那種硬朗的氣質。

嗯，是符合自己審美的長相。艾心一走神一秒，又趕緊禮貌詢問：“您好，請問需要什么？”

男顧客凝眉望著她，瞳仁里滿是驚訝。

“先生！”她再次輕喊。

“哦，”男顧客回神，輕笑，“一杯美式咖啡，一份招牌點心。”語畢，他拿出手機用微信付款。

“好的。您先坐，一會給您送過去。”

男顧客點頭，移步到收銀臺對面玻璃墻邊的一張方桌旁，在沙發上放下外套，坐下。

艾心一接單后，轉去操作間。大約五六分鐘后，她端著托盤來到方桌前。

“先生，您的咖啡和點心。”

男顧客望著艾心一，唇角勾著笑，眸色里漫著不解和疑惑，“美女，在這里工作也有提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