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安安微微一笑,糾正道:“白老爺,我不是京兆衙門的差役捕快?!?
“不是捕快?”白沉聲皺了皺眉,隨即聲線嚴厲,仿佛換了個人,“既然不是捕快,我們白府的家事就不勞狄姑娘費心了。”
狄安安絲毫不為所動,“白老爺,您也知道我是個姑娘。一開始,怎么就叫成了捕快呢?”
白沉聲啞然。
“白老爺,我也不愿插手你們白府的家事。只是白府鬧鬼的聲望遠近皆知。您白圍的人家有好些都去京兆尹府衙訴苦。狄大人也是礙不住人情啊。”狄安安將狄明喆搬了出來。雖不知道狄明喆為何要隱下綁匪的紙條一事,但她敢肯定,此事定與白府有關!
“老爺,不如就讓狄姑娘試上一試。”白沉聲正想說話,卻有一嬌滴滴的女聲插了進來,正是剛才那個美人。她拿了塊絲綢帕子進來,玉指蔥蔥在錦緞上更顯白皙。
狄安安的眼眸一動,心里已經轉過了許多個念頭。這個自稱“妾身”的女子年輕貌美,只可能是白沉聲的小妾。可除了當年那些不能為人所知的秘辛,白沉聲專一之名傳遍天下。更何況,如果真的是妾,為什么會為了一個昏迷不醒的嫡女,將她這個不確定的因素放在身邊?
白家的水,似乎比她想象的還要深。
白沉聲眉頭擰得愈發緊,“凝碧,你簡直是胡鬧!”
“老爺!”凝碧跪下身子,一邊擦沾了污穢的席榻一邊輕聲道,“這宅子里鬧鬼,長長久久下去也不是個辦法。既然狄姑娘也是京兆尹府的人,左右也有些能耐。若是能了結此事,豈不是好事一樁?”
“可凝碧……”白沉聲似乎被說動了,但還是有些猶豫。
凝碧嬌俏一笑,“若是姐姐在,想必也是很高興的!”
“哎,罷了,”白沉聲揮揮手,“狄姑娘,若是有什么想問的,便問吧?!?
兩刻鐘后,狄安安領著桃枝從白沉聲的書房出來,順著原地再往瓔珞閣走去。桃枝緊緊跟著狄安安,一臉慘白,“小姐……我們今夜真的要在瓔珞閣捉鬼么?”
“莫怕,我們不是捉鬼,”狄安安轉頭揚了揚唇角,“我們是去打破謠言?!?
“難不成……”桃枝想起剛才沈墨暴怒的一幕,小心翼翼問道,“小姐認為是沈公子把白二小姐推下了瓔珞閣?”
“剛才只是懷疑,現在差不多便確認了?!钡野舶材樕系纳裆跇涫a花影里瞧得并不真切,“明天早上你去請城北的王大夫過來,我有幾件事要問問他?!?
“好?!碧抑Π欀碱^答應了,又嘟囔,“可是奴婢瞅著沈公子并不像是這樣的人啊……”
“哦?為何?”
“沈公子長得那般好看,風流倜儻的,怎么會干這樣的事呢?”桃枝很難過。
“這世上最不要相信的便是皮囊了。”狄安安的聲音里透著清冷,“它會騙你,你會失去判斷力,這就是為什么我寧可仔細檢查現場,也不去過多地審問旁人?!?
“我們不會知道我們看見了什么,我們只會相信我們看見了什么。而這樣,真相永遠是相對的?!?
“桃枝,你明白了嗎?就算擁有這世上最厲害的眼睛,你也看不透人心,你也無法知道所有的真相?!?
狄安安的眼睛籠罩在一團花影里,顯得格外清冽。
桃枝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可是小姐。今夜咱們若是住在白府,府中要是有人找你怎么辦?”
狄安安:“……”
是夜,狄安安靠在瓔珞閣的欄桿上盯著娉婷院,桃枝躺在里屋丫鬟的榻上已經熟睡,呼吸綿長,四下靜謐。
白家作為大驍第一皇商,宅子里亭臺水榭雕欄畫柱多的數不清楚,哪怕是坐在瓔珞閣的二樓都望不見邊際。天氣漸漸冷了,深夜里起了薄霰,被清冷的月光映著,倒讓人有了水波盈盈的錯覺。
狄安安半截身子傾出了樓閣,只聽見不遠處假山后頭的小水潭里蛙聲一片。假山下面長著一叢一叢的水草,茂盛肆意,籠罩在花影之下,似一團團的烏云迷霧。
娉婷院的燈一個一個地熄了。
四下暗了下來,愈發顯得月光皎潔幽深。
狄安安抬頭看,今晚的月色真好。
只可惜……
她不覺地狠狠掐著手中的欄桿,只覺得夜色里的霧氣更濃了。月色籠罩著整個京城,已經過了子時,外頭的街上只有打更人斷斷續續的吆喝聲。整個帝京都陷入了夢鄉,這樣靜謐美好,可是那群無辜受難的孩子們,多半是無緣看到此良辰美景了。
心里有個瘋狂的聲音在喊,去吧!直接將白沉聲拉出來質問!可理智又告訴她,這樣不但毫無作用,若是驚動了狄明喆,還會把自己搭進去。
可是真相呢?
這樁拐賣案不過是一時談資,若是一直未破,也只會在世人的口中慢慢淡漠下去。人們只會在意哪樓進了新的漂亮姑娘,又有哪家公子娶了新的小妾。
那些無辜孩童的性命,除了自己,又有誰在意呢?
朱紱皆大夫,紫綬或將軍。
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狄安安的眼神一點一點黯淡下去。
她默默地算了算時日,嘆了一口氣。
也沒有幾日了……
若是再不抓緊,一開始被拐跑的孩子,就真的難以找回了!
薄霧漸起,帝京被籠罩在深沉水汽里,夜深露重,透著朦朧的光華。
這一夜風平浪靜。天剛亮,桃枝便出了白府去找王大夫,而狄安安則去了娉婷院看白嫣嫣的病情。
昨夜她住在瓔珞閣,不過是為了登高望遠,看見娉婷院里的動靜。整夜竟沒有一個人有小動作,所有人盡心服侍著昏迷的白嫣嫣,也沒有不速之客的到訪。
而今日的娉婷院里多了一個婢女,正是昨日告假回家的冬青。
她長得特別可愛,圓臉圓眼,還有兩顆小虎牙。得知小姐摔下樓昏迷不醒,焦慮不安全都寫在了臉上,和沉穩冷靜的連翹對比鮮明。
她昨天不在府里,狄安安自然也不指望從她這里得知什么線索,只是隨口問了句:“最近連翹經常給你家小姐煎安神藥嗎?”
冬青皺眉扭頭想了想,連連搖頭,“沒有?。∵B翹姐姐天天同我在一起,如果她去了廚房,我一定會知道的!”
“嗯……”狄安安點點頭。
“除非,”冬青突然又加了一句,“除非是我出府或者回家的時候!”
“你經常出府或者回家?”狄安安凝眸。
“我娘身體不好,我便要經?;厝タ此8馕冶容^熟悉,有時候小姐總讓我出去采辦些首飾?!倍帱c點頭。
“我知道了?!钡野舶裁蛄嗣虼浇?,“你快去照顧你家小姐吧。”
冬青馬上跑開了。
正在此時,桃枝正領了王大夫進了娉婷院。王大夫經營了一個藥鋪,算得上是大驍京城醫術最高的民間大夫。狄安安客套了幾句便問道:“王大夫,這馬纓花入藥,有安眠的效果么?”
王大夫點點頭,“若是配以肉桂、黃連和首烏藤煎服,便可安眠。”
“馬纓樹還有其他的用處嗎?”狄安安清冷的眼中再次閃現連翹支支吾吾的臉龐。那樣的欲蓋彌彰,像是生怕她看不出來一樣,演得也太過頭了些!
“馬纓樹啊……”王大夫捋了捋胡子,略略思索片刻,“它的樹皮入藥,倒是一劑良好的打胎藥?!?
桃枝在旁邊瞪大了眼睛,轉頭看自家小姐,卻好像早就料到了一樣,依然是那副平靜無波的模樣,向王大夫道謝:“如此,我明白了,有勞大夫?!?
“小姐!”待王大夫走后,桃枝有些焦急地問她,“這打胎藥、安眠藥,和白二小姐摔下樓又有什么關系呢?!”
“桃枝,”狄安安嘆了口氣,“我們恐怕要再去找沈公子一趟了?!?
桃枝驚訝的捂住了嘴。
小姐的意思……難不成?
狄安安看著桃枝的神情,心里也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沉重。
她先到正院辭別了白老爺,并告知若有需要,還會再次登門拜訪。白沉聲巴不得她們二人早點離開,反倒是凝碧親切地拉著狄安安的手,盼著狄安安帶著線索回來。
出了白府,狄安安看向桃枝,“帶路,去歸元閣。”
※※※
狄安安出示了沈墨留給她的那塊玉佩,一路順利的進了去。帶路的小廝一壁帶路,一壁偷眼看她,讓狄安安多少有些不自在。
遠遠地,只聽見院子里頭風聲陣陣。引路的小廝停下步伐,對著二人恭敬說到:“公子就在院中,二位請?!?
狄安安點了點頭,拉著桃枝走了進去,只見眼前一片刀光劍影,落花繽紛,一襲紅衣被疾風吹得簌簌有聲,在紫藤綠葉中格外英姿勃發。
她靠在抄手游廊的柱子上,面無表情地看著沈墨在練劍。沒想到這人外表看起來又漂亮又輕浮,武藝卻是有兩下子的。
作為刑警,近身格斗可是必修課。她沒有什么兄弟姐妹,個性也是孤僻。無論是在學校里,還是入職后,一有時間變回去武館比劃兩下。
她看著沈墨嫻熟的劍法,不自覺出了神。
沈墨自然是看到狄安安了的。他有意賣弄了兩下花哨的劍式,內旋外撥不過轉瞬之間,花瓣殘落,然后輕輕收勢,轉頭挑眉道:“怎么了,狄姑娘?”
看這樣子竟然是要公事公辦的生分模樣。
狄安安倒也沒覺得不痛快,畢竟他倆本來就沒什么交情,而且他還是她懷疑的頭號對象。倒是桃枝聽出一絲嘲諷的意思,緊張地往前走了一步,死死盯著沈墨。
“不知沈公子是什么時候住到白家宅院的?”狄安安問。
“半月之前。”沈墨把劍小心地放回劍鞘。這可是他的寶貝,削鐵如泥鋒利無比,但平日他卻并不舍得讓寶劍見血。
“沈公子以為白家二小姐如何?”狄安安繼續問了一個令人膽寒的問題。
旁邊看熱鬧的沈亦晗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沈墨雖嘴角微揚,看上去云淡風輕,言笑晏晏,卻眼神凌厲深邃,朵朵桃花化成鋒利的刀片射向狄安安。
世上怎么會有這么不知死活的女人?!
狄安安的眼睛清冽冷寂,抿緊了嘴巴看著沈墨,蘊著不自知的倔強,也不知她是認真還是遲鈍。
末了,沈墨冷哼了一聲,“又蠢又丑?!?
狄安安的眼睛死死盯著沈墨的臉,試圖從中看到一絲破綻與裂縫。
可是沒有。
對面的男子風華絕代,眉目起落間盡是風情。他嘴角邪氣的微笑毫無破綻,眼中劃過的不耐與厭惡卻是實實在在的。
——他討厭自己把他與白嫣嫣相提并論。
狄安安試探這么多次,終于得出了這個結論??砂祖替桃蝗詹恍褋?,她就一日不能做出武斷的結論。
狄安安第一次覺得有些心浮氣躁起來。
她無波的目光淡淡劃過沈墨的臉,規規矩矩地斂衽行禮,轉頭便想離開。
“狄姑娘。”
沈墨突然開口。
狄安安停下,微微側了身,轉頭不語。
“你裝作不通世故的樣子,其實在等我露破綻,對嗎?”沈墨的聲音里甚至有幾絲笑意。
狄安安沒有說話。她再次看了沈墨一眼,愈發覺得這人高深莫測得可怕。
這樣暗地里的較量,有必要拿到明面上大喇喇地說嗎?
“你手中資源有限,卻還要依靠手里的證據秉公辦案。但是,我勸你還是莫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
沈墨往前走了兩步,好心提醒了一句。他眼里的戾氣已經消失殆盡,有幾片秋天的落葉從他頰邊劃過,更襯得他矜貴溫柔,氣質卓然。
狄安安一時有些恍惚。剛才男子還笑里藏刀,怎么此刻竟如此親善有禮了?
她抿著唇繼續聽。
“白沉聲的小妾薛凝碧,今天開春剛入府的姨娘,如今主母一去,受盡寵愛。你可以查查她。”
“證據?”她忽地笑了一下。
“白家大小姐已經出嫁,二小姐待字閨中,是她在白家后院只手遮天最大的絆腳石。若是白嫣嫣沒捱過這劫,以她的寵愛……”沈墨頓了頓,桃花眸中突然劃過一絲不可思議,“這么簡單的動機,你怕是早就想到了吧?”
狄安安不置可否。
沈墨突然笑了。
剛才他雖笑著,卻是疏離里透著刺骨的冰棱,戴了一張長年累月不摘的虛偽面具而已。可這一瞬,他的笑釋然無害,帶著幾許妖邪惑人,就如北地初春的冰雪融化匯聚成河,閃過千萬個太陽璀璨耀眼的光芒。
桃枝不懂小姐和沈墨之間高深莫測的對話,此時早已沉浸于美色,看的呆住了。
“布局的人也有幾分手段?!钡野舶步z毫未被沈墨的容色迷惑,依然冷靜道,“真真假假分辨不清,昨夜我也差點被繞進去,后來想了半宿,大概窺見一些門道了。”
沈墨飛揚的目色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
自己身為藩王質子,在京城高門世家之中淫浸多年,才慢慢練就了一身心思流轉卻不露聲色的本事。連左相那老狐貍都覺得自己高深莫測,又有多少人知道自己付出了多少代價才成為一個喜怒不形于色的藩王世子?他沈墨長這么大,只有區區幾人讓他看不透,當今皇上是一個,眼前這冷清無波的姑娘,也算一個。
是個人才啊,就沖她的本事,也要把她弄到身邊來!
狄安安又和曾知道眼前的人所打的小九九,只覺他的笑容愈發暖風拂面,微微傾了身,沖她說,“本公子今日事務繁忙,大概是管不到你了。但既然說了將亦晗送到你身邊,我便不會收回。若你有需要,大可以找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