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蘇維爾堡后，德內爾沒有半分猶豫，就返回前線尋找第95團，縱使這個團的官兵已經十不存一，但哪怕能救回來一個傷員，也能使一個家庭免于破裂。

但是僅僅依靠自己，轉運傷員無疑難如登天，戴澤南的犧牲便是例子。于是他先繞了個遠，轉向了軍旗山陣地，在那里還有95團2營7連的一百多名步兵留守，他要去那里征募一些志愿者。

有件事令他感到幸運，那就是留守的連長德貝格上尉和他認識，這位軍官從姓氏上看祖上大概率是德國人，3月份時便和德內爾一道重奪了軍旗山，只是福大命大，早早負傷轉移到了后方，在聽說德內爾的打算后，德貝格上尉態度上十分贊許，但行動上卻無法予以全力支持。

“你是知道的，中尉，我們這一個連守衛陣地已經捉襟見肘，如果我給你太多人手，很多陣地都要無人防守了。”

德貝格上尉所言是實，雖然現在德軍放松了對軍旗山的轟炸，守軍已無需反復輪換，傷亡是小了不少，無需預留大量預備隊。但一來，杜奧蒙堡收復之后，軍旗山陣地向西方延伸了有將近四百多米，二來后方也不再將炮火支援優先向此處傾斜。因此，如今軍旗山的防御壓力反而更大。

德內爾當然能夠理解上尉的顧慮，更何況如果因為派出救援隊而導致軍旗山失守，未來再死光三個團也未必還能奪下這塊寶貴的防御支點。于是他告訴德貝格：“不需要太多人，我看一個班就夠了，現在還不確定生還者有多少，過會我會把沒受傷的士兵編入我的救援隊，讓輕傷員先來這邊落腳，重傷員我們暫且先直接送蘇維爾堡。”

繞道軍旗山和直接去蘇維爾堡兩條路德內爾算都走過了，雖然后一條路危險一些，但絕對節省時間。對于亟需搶救的重傷員來說，以最快的速度送去具備手術能力的蘇維爾堡是最好的選擇。

“好的中尉，我也去申請后方把軍醫派過來，至少能做一些應急手術。”

“那就太好了。”德內爾點點頭，便開始招募志愿者。令他感動的是，自愿跟隨他的士兵不在少數，甚至軍官們最后還不得不想辦法刷掉一些人，最終篩選出了十五人。一行人便抬著八副擔架趁著夜色離開了坑道，往沃堡外圍去了。

他們很快就找到了一些95團的幸存者，德內爾問他們為什么要在戰線上徘徊，不撤退到軍旗山，得到的答復是：他們在轟炸中失去了方向感，等天黑下來之后，就更沒法確定哪邊才是己方陣地了。

于是德內爾將這些沒有受傷的散兵游勇也編入了自己的隊伍，帶著他們繼續搜救。

很快，他們就來到了95團遭遇炮擊的位置。在邊緣，他們找到了一些大難不死，只是軀體四肢負傷的官兵，以及少數缺胳膊少腿，但又機緣巧合地因為各種原因止住了血的幸運兒。德內爾便承擔起分診工作，判斷是將一個人送到軍旗山還是蘇維爾堡。

找到一個肩膀負傷的少尉后，德內爾告訴他：“去軍旗山的路好找，就交給你來帶隊。你們翻過山脊，再沿著山脊向西走就能到。那邊條件雖然不怎么樣，但至少可以休息一下，等稍微緩過來，你們可以再往西到杜奧蒙堡，然后從杜奧蒙村那邊回到后方，據我所知，那條道路現在是最安全的。”

“謝謝，中尉，請問如何稱呼？”

“德內爾。”德內爾說道，“你可以稱呼我德內爾。”

“好的，德內爾中尉，我這就帶輕傷員出發。”

他們離開后，德內爾帶領的擔架隊也開始了行動。他們現在總共有二十個人，只有八副擔架，于是便能留四個人輪換替補，義無反顧地穿越轟炸區。

在第二次過轟炸區的時候，德內爾明顯感覺到了異樣，他發現自己不止疲憊，手腳還開始微微麻痹，眼前也開始發暗，甚至偶有那種好似久蹲之后猛然起身后的眩暈。但他仍舊咬緊牙關，將第一波，也是情況最危急的傷員帶去了蘇維爾堡。

迎接他的人從軍士變成了上尉，在看到德內爾的那一刻，他立刻詢問道：“你看到沃堡了嗎？那邊現在是什么情況？”

“如果有地圖，我還好說一些。”

“那就跟我來！”

德內爾示意完成了傷員交接的部下先去休息，然后強打精神快步跟上那上尉，進入了這座凡爾登第四道，也是最后一道防線上的核心要塞。一進門，一股濃重的消毒水味撲面而來，載著各處轉運來傷員的行軍床整齊地碼了兩排。走過一道回廊，氣味陡然惡劣起來，行軍床消失了，傷員只能躺在帳篷布和軍大衣鋪成的褥子上。

蘇維爾堡守軍已經做到了自己的極限，德內爾看到，每間宿舍的通鋪上都躺滿了傷兵，以至于守軍只能蜷縮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休息，而且傷員明顯做過分診，還有護工提供各種聊勝于無的照料。

所以他只能將嘆息窩在心底了。

上尉的腳步停在了要塞的指揮室前，他和門口的衛兵交談了幾句，衛兵便給二人放了行。

上尉將德內爾帶到了一位將軍面前，那將軍袖口上繡著四顆星星，德內爾正要猜測這中將的身份，中將就先開了口：“很高興見到你，戴澤南中尉。”

德內爾立刻認出了這聲音：“我也很高興見到您，軍長閣下。”

“你剛從前線回來，說說那邊是什么情況吧。”

德內爾干練地點頭，迅速俯身在地圖上找到了沃堡的位置，他先大致介紹了一番周邊各陣地的實際狀況，以及德軍的炮擊強度，最后則匯報了支援沃堡的兩個團的情況：“第114團在這里遭到了德軍炮火的毀滅性打擊，95團則是在這里，沃堡西南方向。受制于視野，我未能親眼確定沃堡當下面臨的攻勢是否猛烈，但相信軍旗山那邊肯定會有情報。”

“是的，他們能看到沃堡的西南側，至少目前德軍還沒有強攻堡壘左翼。”巴里富耶爾將軍回答道，“我上午收到了95團送來的信鴿，你知道信的內容嗎？”

“不知道。”

“沃堡的指揮官雷納爾少校要求我們送去物資，而沒有提到援軍，你怎么認為？”

“我認為，我們不可能比雷納爾少校更清楚沃堡的情況。”

巴里富耶爾沒有作聲，只是盯著德內爾看了一會，隨后才問道：“所以，你也沒有法子支援他們？”

德內爾毫不猶豫地回答道：“是的，將軍。我認為在如此猛烈的炮火封鎖下，支援沃堡斷無可能。”

這位鐵軍的軍長黑著臉，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轉身走到電話旁，接通了后方：“第20軍，轉蘇伊利。”

“對，是我，尼維勒將軍……損失極其巨大，完全看不到成效……據我所知，一個人都沒有，就連跑回來的都沒幾個……他現在就在我面前，我問過他了，他的看法和我相同……明白。”

巴里富耶爾將軍放下了電話，神態似乎更加陰郁了。他緩緩走回到地圖前，向部下們傳達了司令部的新命令：“尼維勒將軍指示，鑒于直接支援沃堡已不可能，我軍暫時不再派出援軍。”

但不等指揮所的將校們緩一口氣，巴里富耶爾接下來的話卻如晴天霹靂一般：“我們要以攻代守，對當面德軍展開全面反擊。”

指揮部里頓時一片嘩然：“什么？！”

“但是我們的兵力僅能將將維持戰線，將軍！”

“為什么是尼維勒下令？貝當將軍呢？”

巴里富耶爾對部下的疑問置若罔聞，他揮了揮手，眾人便不得不安靜了下來。隨即，那個帶德內爾來的上尉便客氣地將前者送出了指揮部，接下來的戰斗部署就不是他這種下級軍官所能了解甚至置喙的了。

剛離開指揮部，上尉便叫德內爾暫時返回軍旗山待命，并叮囑他對今晚的對話要保密。德內爾則請求蘇維爾堡派出更多人員協助搜救傷員。

上尉確實滿口答應下來，但其真實性卻十分可疑，德內爾還想再確認更多細節，但上尉立刻返回了要塞指揮部，把德內爾丟在了原地。

德內爾無力地嘆了口氣，只好準備出發，他剛轉身，這指揮部的兩名衛兵便極為標準地立正敬禮。這突如其來的禮節讓他愣了一下，他趕緊手忙腳亂地立正回禮，待他放下手臂，便奇怪地問衛兵道：“剛剛進去的時候你們怎么不敬禮？”

“剛剛我們不知道您是讓·戴澤南中尉。”其中一個衛兵干脆的回答道。

德內爾沒有回答，只是抿嘴朝兩人點了點頭，然后轉身離開了。穿過呻吟的傷員、忙碌的護士和呆滯的守軍，他的腳步越來越快，直到離開堡壘。

他在堡壘東側的塹壕里找到了他帶來的95團士兵：“剛剛休息得怎么樣？”

“還不賴，長官。”“蘇維爾堡的兄弟們還給我們發了煙抽呢。”

“很好。”德內爾笑笑，低頭看了一眼表，“再休息七分鐘，十點十五咱們出發，回軍旗山睡覺去。”

不過十五分鐘之后，他們又耽擱了一下子。蘇維爾堡的軍需官不知道從哪里打聽到有他們這個小分隊即將前往軍旗山，于是就讓他們把一些便攜的小零碎，都是像電池、蠟燭、消毒片之類的玩意捎到山上，其中最受歡迎的莫過于后方送來的慰問糖果。

清點完數量后，德內爾對那個軍需官半開玩笑道：“我說先生，我們幫你省了這么大力氣，不得給點‘補貼’？”

“哦？你想要什么補貼？”軍需官耷拉著眼睛反問。

“糖多給點唄？”

“糖已經分好了，沒有多余的了。”軍需官嘖了一聲，隨即翻了翻自己的斜挎包，最后掏出來一個“磚塊”，“這還有剛剛發剩下的這玩意，是你們的了。”

說完，他便將巧克力抬手丟給德內爾，而德內爾竟然一下沒接住，只好尷尬地從地上撿起。他撣去上面的灰塵，然后轉身舉起手上的“板磚”，笑著告訴戰友們：“咱們撿大便宜了！”

“這是啥？”

“吉百利的巧克力！我敢說這一定是專供軍官的！”德內爾說完，便撕開了包裝，“誰的刀子干凈，快拿來！”

“長官，我的！”“還有這把！”

“一把就夠了，來，咱們二十個人，一個沒少，很好！豎切四刀，橫切三刀，正好二十塊！來，都來嘗嘗！”

德內爾用包裝紙墊著，將巧克力一塊一塊地掰下來，由于大家的手都不干凈，所以他干脆像喂雛鳥一樣將巧克力塞到了每個戰友的嘴里：“勇敢者的獎勵！”

最后他將刺刀還給了那個士兵：“你的回報，把上面粘著的舔干凈吧，但要當心舌頭！”

“別變成咱們團受傷方式最蠢的傷員！”其他的戰友紛紛打趣他，戰壕里頓時充滿了快活的氣息。

那士兵做了個鬼臉，小心翼翼地用牙齒將主要殘留在刺刀放血槽中的巧克力刮到嘴里，咂了咂嘴，略顯苛刻地評價道：“感覺不如比利時諾豪斯的好吃。”

“你還挑剔上了，看來家庭條件確實不錯。只可惜布魯塞爾已經淪陷，那家比利時巧克力廠也讓德國佬強占去了。”德內爾舉起手中自己那塊示意了一下，“英國巧克力，將就將就吧。”

他將巧克力塞進嘴里，輕輕一嚼，濃郁的芳香和甜蜜便在唇齒間綻放開，簡直是人間第一等美味！

“這不是挺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