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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財政中國三千年
  • 劉守剛
  • 16469字
  • 2021-01-07 14:15:59

第五章
漢武帝財政改革與司馬遷的異議

漢初建立起來的財政制度,為當時重建的帝國提供了資源支持。同時因多年戰爭造成國力疲弱,漢帝國在面對北部游牧帝國時不得不采取忍讓的策略,軍事支出比較小,財政上能夠保持平衡的狀態。以今天的眼光看,漢初的財政不僅是收支平衡的,甚至是相當盈余的。《史記·平準書》(1)里說:“京師之錢累百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于外,至腐敗不可食。”不過,在當時經濟條件和政府融資手段匱乏的情況下,一定的財政盈余是財政能夠平衡的條件保證。

到漢武帝時期,這樣的財政制度已不能滿足要求。所以,在桑弘羊的輔助下,漢武帝大力改革原有的財政制度,特別是用官營壟斷商業這樣的稅商手段來完善第一帝國的財政制度。不過,漢武帝的財政改革也存在比較嚴重的缺陷。有些缺陷,武帝同時代的歷史學家司馬遷就已經注意到,并且被他在《史記》中揭示出來;而有些缺陷及造成的嚴重后果,被武帝死后6年召開的鹽鐵會議上的參會者文學賢良揭露出來。本章將在敘述漢武帝財政改革的基礎上,運用《史記·平準書》的材料來反映司馬遷對漢武帝財政改革所表達的擔憂與異議,而將文學賢良的批評留待下一章再敘述。

一、漢武帝財政改革的背景

帝國以土地為自己的支撐要素,版圖的延展性就是其內在要求。帝國擴張既能滿足權力擴張的內在沖動,又能滿足社會對集體安全和文明拓展的要求。中華帝國的成長,一定程度上也是作為主體的農耕文明不斷擴展的過程。對漢帝國而言,擴張主要體現為在北方與匈奴等游牧民族爭奪空間,在西方與西羌斗爭,在南方與當地土著沖突。當然,在這些擴張中,以北方最為重要。

在秦漢時期,北方游牧部落正不斷地發展為游牧帝國,其中尤以匈奴為代表。由此,在秦漢時期,中華帝國與北方游牧帝國作為兩種文明的代表,不斷地爭奪土地,彼進此退,往復不休,焦點集中在漠南沃野、陰山以南黃河兩側的沃土,以及長城內側的土地。漢王朝初期,以公元前200年劉邦被匈奴圍困于白登山的“白登之圍”為代表,中華帝國在與北方游牧帝國的爭斗中暫時處于下風。以此為開端,漢帝國與北方游牧帝國斗爭的策略有如下幾種:和親結盟;武力克伐;卑禮承事;威服臣畜;消極防御;和平相處等(2)。直到漢武帝時期,武力克伐才成為主導性方式。

漢興七十余年,國力恢復,加上雄才大略的漢武帝掌握政權,漢帝國開始顯露出對外擴張的本能。在《史記·平準書》中,司馬遷提到了武帝時期分別對東甌、兩越、巴蜀、朝鮮的用兵,并比較詳細地交代了對匈奴的用兵過程。這樣,國家在軍事支出上的數額大幅提升,不長時間內就把前幾代的積蓄全部消耗殆盡。那一時期自然災害又頻繁發生,國家賑災支出不斷增加,于是國家財政遭遇到空前的收支危機(“于是縣官大空”)。此時財政方面亟需改革,以擴大財政收入的來源,“興利之臣自此始也”。

除了需要大幅提高財政收入以應對財政危機外,漢武帝還需要運用財政手段抑制國內豪強勢力的成長,以恢復政治秩序和社會勢力的平衡。在這里,豪強是一個統稱,包括司馬遷在《平準書》中說到的“兼并豪黨之徒”“宗室”“公卿大夫”等。馬大英先生的說法是,“豪強、豪右或豪富是一個復雜階層,包括諸侯王、外戚、貴族、大臣、官僚、工商奴隸主等,他們憑借權力或財富,享有免稅、免役特權”(3)。豪強勢力在每一個王朝都存在,但西漢初期豪強勢力的成長,有以下與其他王朝不太一樣的原因。

第一,由于漢初民生凋敝,管理能力薄弱,于是政府允許民間(主要是貴族、官僚、大地主與大商人)開發銅、鐵、鹽等自然資源,甚至允許民間勢力鑄造貨幣(“故吳,諸侯也,以即山鑄錢,富埒天子”,“鄧通,大夫也,以鑄錢財過王者”),由此豪強財富積聚。

第二,由于漢代財政“輕租重賦”,民眾為繳納人頭稅而需出售糧食或其他實物方能獲得貨幣,政府獲得人頭稅后需要在市場上采購物資,由此導致商業活動畸形繁榮。

雖然漢代法律上有“賤商”舉措(“高祖乃令賈人不得衣絲乘車,重租稅以困辱之”),但并沒有從經濟上限制工商業活動,商人勢力急劇擴張。商人勢力擴張引發的問題,為官僚貴族、豪強地主和大商人三位一體的發展所加強。如漢初規定,家貲十萬才能為吏(景帝時降為四萬)。從今天的眼光看就是將經濟精英納入權力體制內,這樣富裕地主大量地進入官僚階層。雖然在法律上工商業者不能為官吏,但富裕工商業者可以通過購買土地成為地主而進入官僚階層,或者與貴族、官僚勾結而獲得權勢。直到公元前104年,漢政權才向所有富民開放(可以入谷補官,郎官需六百石),容納工商戶參與政權。官僚貴族也往往憑借其政治特權,參與到商業活動和土地兼并活動中去。這樣就形成了富商大賈、豪強地主與官僚貴族三位一體的社會階層,這一階層勢力龐大,在相當程度上破壞了社會的平衡,并因他們兼并土地的行為而導致農民大批流亡,威脅到社會秩序的穩定與政治的平衡。司馬遷的描述是,“冶鑄煮鹽,財或累萬金,而不佐國家之急,黎民重困”。在官僚貴族、豪強地主、大商人三位一體發展的背景下,豪強勢力膨脹還敗壞了社會的風氣(“役財驕溢,或至兼并豪黨之徒,以武斷于鄉曲。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爭于奢侈,室廬輿服僭于上,無限度”)。

漢武帝之所以能夠在這時候發動財政改革,還因為得到了比較能干的大臣桑弘羊的幫助。就像秦孝公與商鞅、宋神宗與王安石一樣,明君賢相的組合是改革成功的一個重要條件。

桑弘羊(?—前80年)是漢武帝時期主要財經政策的制定者與執行者,也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理財能臣之一。他出身于洛陽的商人家庭,因精于心算(即算術),13歲就被任命為侍中陪伴當時的太子(即后來的漢武帝)讀書,并進而成為武帝終身的得力助手。公元前115年起,桑弘羊先后擔任大農丞、治粟都尉(武帝時所設臨時性軍職,專管征集軍糧,又稱搜粟都尉)、大司農(由秦代治粟內史發展而來)、御史大夫等職務,執行或主持武帝時期的財政改革與財經政策,先后推行算緡、告緡、鹽鐵專賣、均輸、平準、幣制改革等,并組織大規模屯田戍邊活動。僅從財政收入看,桑弘羊的財政改革與財經活動是相當成功的,為武帝時對匈奴的大規模戰爭提供了財政支持,并奠定了后世一系列財政政策與制度的基礎。當然,桑弘羊主持的財政政策也存在一些問題,并在現實中帶來許多不利的后果。下一章說到的“鹽鐵會議”將對此進行比較充分的討論。新皇帝即位后,因政治斗爭的失敗,桑弘羊被牽連而至身死族誅。

二、漢武帝財政改革的內容

漢初所建立的財政制度,到漢武帝時期已不能充分滿足帝國擴張和防范侵略的要求,也不能作為國家治理手段來平衡各階層力量以穩定政治與社會秩序。司馬遷在《史記·平準書》中描述了至他寫作時武帝的一系列財政改革措施(“于是天子與公卿議,更錢造幣以贍用,而摧浮淫并兼之徒”)。接下來結合《平準書》與其他材料,來描述一下漢武帝財政改革的內容。

第一,運用貨幣改革手段,集權中央,奪取豪強財富。

漢初中央政府以出讓貨幣鑄造權來作為籠絡地方勢力的條件,允許部分封國、貴族甚至寵臣自行鑄造錢幣(“更令民鑄錢”)。隨著經濟的恢復、商業的繁榮,鑄造貨幣成為有利可圖的事業。各郡官府、王侯寵臣、富商豪民競相盜鑄,甚至摻假、減重(“至孝文時,莢錢益多,輕”,“郡國多奸鑄錢,錢多輕”)。這不僅造成“劣幣驅逐良幣”的效應,擾亂市場,破壞經濟秩序,更為嚴重的是通過操縱官、私貨幣比率來牟取巨額利益(“商賈以幣之變,多積貨逐利”)。這些勢力,也因此成為影響政治和社會穩定的重大隱患。

武帝推出的貨幣改革方案,首先是單純斂財性質的,即白鹿皮幣和白金幣。白鹿皮幣專門針對王侯宗室,規定他們在朝覲聘享時,必須使用產自皇家上林苑的白鹿皮作璧的墊子(“乃以白鹿皮方尺,緣以藻繢,為皮幣,直四十萬”)。白金幣是用銀、錫合鑄而成,作價奇高(“其一曰重八兩,圜之,其文龍,名曰‘白選’,直三千;二曰以重差小,方之,其文馬,直五百;三曰復小,橢之,其文龜,直三百”),由中央政府專門向富商豪民發行。武帝貨幣改革,后來又推行更鑄三銖錢、郡國五銖錢和赤側錢等多項方案。貨幣改革到最后,在公元前113年,由桑弘羊主持新的幣制改革,即“于是悉禁郡國無鑄錢,專令上林三官鑄。錢既多,而令天下非三官錢不得行,諸郡國所前鑄錢皆廢銷之,輸其銅三官”。這一讓中央政府壟斷貨幣發行權的改革已非單純斂財性質,它不僅增強了中央的財政能力,削弱了豪強勢力,而且也有利于社會經濟的正常進行。

第二,以算緡告緡來增加財政收入,削弱豪強財力。

算緡,就是對商賈、手工業者征收財產稅,告緡是以鼓勵告密的方式來打擊逃漏算緡的行為。武帝之前,西漢政府已針對商賈就其營業額(固定商鋪)或交易行為(流動攤販)征收“市租”,并對其特定財產(如舟、車等)征稅。武帝時將特定財產稅轉變為一般財產稅(公元前128年),就富人所擁有的動產(商貨、車船、牲畜等)、不動產(田宅等)以及奴婢,一律估價,折算為錢,并按規定稅率征稅。到公元前119年,算緡錢發生質變,與告緡配合,成為打擊豪強的利器。其具體操作是:讓商人自報資產、車船、土地、奴婢等,對這些財產的價值征稅;禁止商人占有土地;對瞞產漏稅者,一旦被告發,則沒收其全部財產,并罰戍邊一年;對主動告發者,以罰沒人財產的一半為獎勵。司馬遷的原文是這樣描述的:“異時算軺車賈人緡錢皆有差,請算如故。諸賈人末作貰貸賣買,居邑稽諸物,及商以取利者,雖無市籍,各以其物自占,率緡錢二千而一算。諸作有租及鑄,率緡錢四千一算。非吏比者三老、北邊騎士,軺車以一算;商賈人軺車二算;船五丈以上一算。匿不自占,占不悉,戍邊一歲,沒入緡錢。有能告者,以其半畀之。賈人有市籍者,及其家屬,皆無得籍名田,以便農。敢犯令,沒入田、僮。”

短期內,算緡和告緡的效果奇佳:“治郡國緡錢,得民財物以億計,奴婢以千萬數,田大縣數百頃,小縣百馀頃,宅亦如之。”不過,顯然這樣的方式不可能持久,它的后果是相當消極的,“於是商賈中家以上大率破,民偷甘食好衣,不事畜藏之產業”。因此,告緡令推行五年后即由桑弘羊建議停止。

第三,調整財政管理方式,實行鹽鐵專賣。

如前所述,在漢初帝國財政重建過程中,君主通過授田制將耕地交由民眾(自耕農或佃農)使用并依此獲取供國家財政使用的田賦收入。與此同時,君主將山川園池市井的產權仍保留在自己手中,但允許民眾在一定條件下使用,由此獲取的租稅收入供皇家財政使用,在管理上也由皇室財政機構少府進行。對鹽、鐵等資源性商品,一開始也是這樣處理的。不過,由于漢初政府開放鹽鐵資源供民間開發,于是豪強們通過占有和操縱鹽、鐵這樣低需求彈性的生活必需品的買賣,獲得巨額收益。到漢武帝時,因軍事支出龐大,國家財政壓力大,君主不得不將少府所轄鹽鐵稅轉歸大司農,這樣鹽鐵收入就從皇室財政轉入國家財政(“山海,天地之藏也,皆宜屬少府,陛下不私,以屬大農佐賦”)。

公元前119年前后,在大農丞領鹽鐵事的孔僅、東郭咸陽的建議下,武帝對鹽鐵實行專賣制度,并將原來的鹽鐵商人聘為負責管理的官吏,“使孔僅、東郭咸陽乘傳舉行天下鹽鐵,作官府,除故鹽鐵家富者為吏”。實際上到公元前110年,這一專賣政策才由桑弘羊全面貫徹執行,“桑弘羊為治粟都尉,領大農,盡代僅筦天下鹽鐵”。桑弘羊實施的鹽鐵專賣政策的內容主要有:官府招募平民煮鹽,生產及生活費用由平民自己承擔,煮鹽工具由官府提供,成鹽之后官府全部收購;鐵的開采、冶煉以及生產工具的鍛造,一律由官府雇用的民工或服刑的囚犯來承擔,生產出來的鐵器全部歸國家所有;任何人均不得私自冶鐵煮鹽,更不準擅自轉運銷賣;朝廷在鹽鐵產區設置專門的專賣機構,并派官吏專門主持鹽鐵的銷售工作。這樣的鹽鐵專賣政策,實際上實行的是一種對鹽鐵的全面壟斷,以謀取所有環節壟斷利潤的方式獲取財政收入。在《管子·海王》中鹽鐵專賣的設想,至此全部實現。這一政策的有利之處在于,它不但增加了國家的財政收入,使得國用饒給,而且民眾的負擔至少表面上增加并不明顯,而豪強的經濟勢力則受到一定的打擊。可是,這一政策也有很多消極的后果。對這樣的低需求彈性商品實行專賣,其利弊得失問題是帝國治國理財過程中的經典話題。下一章將借助于《鹽鐵論》這一文本對此展開進一步的探討。

第四,其他財政改革措施。

在《平準書》中,司馬遷還描述了漢武帝實行的一些其他財政措施,以補充國用之不足,特別是在緊急時刻發揮作用。此處只看司馬遷說到的兩個措施。

一個措施是均輸法與平準法。司馬遷的原文是:“往縣置均輸鹽鐵官,令遠方各以其物貴時商賈所轉販者為賦,而相灌輸。置平準于京師,都受天下委輸。召工官治車諸器,皆仰給大農。大農之諸官盡籠天下之貨物,貴即賣之,賤則買之。如此,富商大賈無所牟大利,則反本,而萬物不得騰踴。故抑天下物,名曰‘平準’。”均輸法,實際上就是以諸侯國向中央朝廷上繳的貢賦為底本、由中央政府所設的官方商業機構從事地區間遠程販運貿易。其具體內容為:由中央政府在各地設立均輸官,在諸侯向皇帝進貢時,一部分質優、價貴或體小輕便的貢品,由均輸官直接運抵京師;其余物資不再輸往京城,而一律交給各地均輸官運至其他缺貨地區出售。這樣做表面上的理由是避免諸侯所供因物品價值低于運達京師的運輸費而造成的浪費,事實上是中央政府以此為借口開展官營商業活動,以謀取商業利潤。平準政策措施的目的,是調節物資供求、平抑市場物價的波動,在實踐中也演變成低效的國營商業活動。

另一個措施就是入錢谷贖罪和賣官鬻爵。贖罪權是君主出售免刑特權,以上繳若干金錢或谷物為代價免受刑罰。賣官鬻爵則是君主出售官位、爵位來獲取收入的手段,而購買者可以借此取得政治權力、社會地位或者免役特權。在《平準書》中,司馬遷多處記載了這兩項臨時財政收入措施:“募民能輸及轉粟於邊者拜爵,爵得至大庶長”;“復修賣爵令,而賤其價以招民;及徒復作,得輸粟縣官以除罪”;“議令民得買爵及贖禁錮免減罪,始令吏得入谷補官,郎至六百石”;“弘羊又請令吏得入粟補官,及罪人贖罪”。賣官鬻爵和錢谷贖罪雖然有增加財政收入的作用(尤其是滿足短期內的緊急需要),并可將部分經濟精英納入體制內,但其消極影響也非常明顯,即混淆了公權和私權的界限。因此,這些有爭議的措施被司馬遷批評為:“入物者補官,出貨者除罪,選舉陵遲,廉恥相冒,武力進用,法嚴令具”,“吏道雜而多端,則官職耗廢”,“吏道益雜,不選,而多賈人矣”,“入財者得補郎,郎選衰矣”。在那個時代,也有人已將這些措施評價為“縱虎食人”。

三、司馬遷對漢武帝財政改革的評論

由以上可見,漢武帝財政改革是在第一帝國家財型財政的基礎上,試圖從工商業來獲得有彈性的財政收入,以補充第一帝國財政“舍地而稅人”的不足,滿足帝國擴張的需要,并達到抑制豪強勢力成長的國家治理目的。這一改革具有一定的成功性,那就是供應了當時對外擴張、對內治理的軍國之需,打擊了豪強勢力、平衡了國內社會關系,也為后世創造了以大規模稅商(來源于工商業的收入)來彌補稅地(田賦收入)不足的先例。至此,第一帝國的財政制度基本成形,從武帝后至東漢末,財政制度及救急措施基本上都沿用上述這些已有的內容,不再有新的創造來應對現實中的危機。大致上,武帝之后,漢政府的國家財政,每年取自人民的財政收入有40多億錢,一半用于官員俸祿等項目,一半儲備起來以應急需。掌管皇室財政的少府,從山澤園池收取的歲入總數大概在13億錢。

不過,漢武帝實施的財政改革,也有消極的后果,其中有許多已為與武帝同時期的司馬遷所見,而更多的消極后果則在公元前81年的“鹽鐵會議”上所揭示,并反映在下一章將討論的《鹽鐵論》文本中。

接下來我們運用《史記》中《平準書》中的文字,來看看司馬遷對于漢武帝改革的擔憂與異議。《史記》是中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敘述中華民族從神話時期直至司馬遷生活時的歷史,反映了古代中華國家的成長史以及中華文明的曲折進展之路。《史記》在史學與文學上的成就,被后人反復稱頌,為今天我們耳熟能詳的是魯迅先生的評價——“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

司馬遷(出生與去世年份說法不一,約公元前145年—約公元前90年),字子長,左馮詡夏陽(今陜西韓城)人。在他38歲那年,司馬遷襲父親司馬談之位成為太史令。在此之前,他經過了長時期的學習與游歷。后來,因為替征伐匈奴失敗的將軍李陵辯護,司馬遷獲罪。在死刑與腐刑的選擇中,他決定承受后者以便完成已著手寫作的《史記》,實現自己的終身志向,即“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在他存世的一封書信(即“報任安書”)中,司馬遷表述了自己寧可忍受腐刑也要完成著作的痛苦選擇。

就本章所選《平準書》的名稱來說,“平準”在前面已有交代,它指的是政府的一種物價調控措施(“故抑天下物,名曰‘平準’”),即今天調控物價的宏觀管理措施。不過,《平準書》文章的內容并不限于物價調控,實際上它大體依時間順序敘述了漢興七十余年的財政經濟狀況、重要的財經政策變革,以及在此期間的重大事件與重要人物。在當時的條件下,政府能夠運用的調控政策大多屬于今天的財政(包括貨幣)政策,故而該文章的大多數內容事實上可歸入財政學。《平準書》中的“書”,是《史記》所運用的五種體例之一,它以典章經制為線索、以事件為中心。在《史記》之后的歷代王朝斷代史(以《漢書》為始)中,財政方面的內容更多地被置于名為“食貨志”的文本內。

跟商鞅、管仲、荀子等春秋戰國時期的學者不同,這些人的思想在相當程度上仍屬于對萌動在母腹中的帝國的猜想,而司馬遷這一輩學者對帝國已具有了一定的現實經驗。司馬遷他們看到了秦代國家機器發展至極致后的轟然倒塌,也看到了在國家重建及社會發展的基礎上活生生展現出來的一個偉大的統一帝國。于是,司馬遷用《平準書》這篇僅六千多字的文獻,來描述新生帝國在治國理財方面70多年的發展歷程,并表達自己的思考。

在歷史的長河中,70多年的時間非常短暫。可是,僅以延續時間來衡量,漢王朝的成績已遠遠地超過了二世而亡的秦。漢為什么能夠超過秦?改變高祖制定的“與民休息”國策而銳意進取的“今上”,其所作所為是不是預示著成功的巔峰與衰落的開始(“物盛而衰”)?自黃帝以來國家興衰與長治久安的根本在哪里?對于這些問題,作為史學家與思想家的司馬遷嘗試著加以回答。從后世的眼光看,漢初70多年治國理財積累的經驗教訓以及漢武帝積極實施的財政新舉措,實際影響了后世二千多年國家治理的實踐。在這篇文獻中,司馬遷除了敘述漢初治國理財的思想與實踐外,還將歷史事件與時人言行、制度進展與思想評論等有機地糅合在一起。當然,由于糅合的內容比較多,它呈現出后人議論的“敘事錯綜”的特征,甚至有人據此懷疑《平準書》并非司馬遷本人的作品。

司馬遷對漢武帝時期財政制度與改革措施的評價,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夾雜在行文中帶有感情色彩的用詞或評論,如“於是商賈中家以上大率破”,“郡國多不便縣官作鹽鐵,鐵器苦惡,賈貴,或強令民賣買之。而船有算,商者少,物貴”;二是在文末直抒胸臆的評論,“海內之士力耕不足糧餉,女子紡績不足衣服。古者嘗竭天下之資財以奉其上,猶自以為不足也”。顯然,司馬遷對武帝時期的財政改革措施是相當不滿意的。

接下來本章專門就《史記·平準書》中的兩個觀點,即“物盛而衰”和“網疏而民富”加以闡發,以便進一步理解司馬遷的觀點和漢武帝財政改革的歷史意義。

四、理解《平準書》中的“物盛而衰”

在司馬遷寫作《史記·平準書》時,漢興已經70多年。怎么評價大漢迄今為止已經取得的成績?怎么看待銳意進取而不再維持休養生息國策的“今上”?對于這些問題,作為史學家的司馬遷需要給出答案。在《平準書》中,司馬遷在開頭和結尾的段落中,分別給出了“物盛而衰”和“物盛則衰”的論斷。為什么在時人及后世所稱頌的盛世中,司馬遷卻感受到了濃濃的危機?是什么東西讓他覺得已經達到了“盛”以至于馬上要轉衰了?為什么他會產生這樣的想法?

(一)治國理財過程中平衡關系的破壞,讓司馬遷感受到深重的危機

就國家治理活動而言,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面就是需要在多種目標、多個群體、不同價值與利益之間進行平衡。司馬遷在《平準書》中用了文與質、本與末等比較抽象的詞匯,來表達這樣的平衡關系。我們若通觀《平準書》全文,再用今天的術語體系來表達的話,可以發現他的意思大概是,在治國理財過程中有下述幾對關系需要予以平衡,而不能讓其中一方過度(“盛”):實體經濟與貨幣管理、生產與消費、實物財政與貨幣財政、貧困階層與富裕階層、農業與工商業、社會財富與國家財力等。

司馬遷認為,在上述所有這些關系中,處于核心地位的是貨幣。他概述了貨幣形式從虞夏時代的自然貨幣到秦漢時期法定貨幣的變化情況,最終珠玉、龜貝、銀錫等自然物品退出了貨幣流通,而法定的貨幣只剩下黃金(“以鎰名”)與銅錢。他還詳細地描述了漢興70多年政府貨幣管理政策的變遷,如制式銅錢輕重規格不斷調整(從秦的半兩歷經四銖、三銖的變化并最終統一為五銖)、鑄幣政策從允許民間和郡國鑄造到由中央政府壟斷等。制式銅錢規格的變化,極具有國家治理的意義:一是銅錢的鑄造要和國家的統治能力相匹配,漢初之所以放開讓民間鑄造銅錢,在相當程度上與當時國家管控社會的能力薄弱有關,直到武帝時期隨著官僚制度的深化國家才具備管控民間的能力;二是銅錢輕重須跟商品流通情況及民眾輕便感覺程度相適應,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輕,太重民眾攜帶不便,太輕則貨幣能夠媒介的商品過少、不利于交易活動;三是要有能力管理制式貨幣中的“劣幣”問題,因為鑄造的貨幣重量成色不足會破壞國家的信用及經濟運行。對于這些貨幣管理的學問,在《管子》中就已有了專門的討論,《平準書》中也反復地提及,那就是“輕重之權”或者“輕重之術”。

在司馬遷看來,漢興以來特別是在“今上”的統治下,貨幣政策已被濫用,產生了許多不良的后果,破壞了治國理財過程中的平衡關系,以至于達到了“物盛而衰”的地步。

第一,貨幣的發展以及上上下下對貨幣的追逐,帶來了商品經濟的畸形繁榮。司馬遷以及那個時代的學者普遍地認為,商業乃為末,商品經濟的過分繁榮造成了作為“本”的農業的凋敝(棄農經商會減少農業勞動力),并因此破壞了重本輕末的國策,造成貧富的分化(“庶人之富者或累巨萬,而貧者或不厭糟糠”)、社會財富的浪費(“爭于奢侈,室廬輿服僭于上,無限度”)和社會風氣的敗壞(“貴詐力而賤仁義,先富有而后推讓”)。

第二,雖然貨幣是治國理財的良好工具,但以增加財政收入為目的而濫用貨幣手段卻可能造成極惡劣的后果。比如,“今上”使用超值定價的皮幣、白金幣來斂取宗室王侯富戶的錢財,變動制錢的輕重以斂取普通民眾財富,以增加朝廷手中貨幣為目的而鬻爵減罪、征收商人財產稅(即算緡)、發展國營壟斷商業等。在文中,司馬遷尤為詳細地描述了“今上”在楊可、桑弘羊等人協助下,如何通過壟斷貨幣鑄造(牟取貨幣發行收入)、鼓勵告緡、專賣鹽鐵等手段,增加政府手中掌握的貨幣,想以此來實現“外攘夷狄,內興功業”,卻帶來嚴重的不良后果,如物價高漲、器用不便、民眾貧苦等。

第三,政府運用方便的貨幣形式從社會中汲取財政收入,使政府手中財力過大、社會財源枯竭、民眾負擔過重。就財政而言,在漢代那種自然經濟條件下,直接從民眾手中征收糧食與紡織品,于民眾而言更為方便。可是,漢政府在財政收支過程中卻大量地使用貨幣形式。為了汲取財政收入,除了前述的手段外,還大量地使用《平準書》中未提及的人頭稅(算賦、口賦、更賦等)等貨幣形式。這樣的貨幣財政形式雖然有管理方便、增強國家財力的優點,但也有相當大的缺點,比如說加重民眾負擔(民眾手中并沒有貨幣,需要在糧食收獲季節低價出售糧食或其他實物,甚至借取高利貸),讓各級官吏有機會利用商業手段撈取額外收益,同時還使民眾遭受商人的額外盤剝等。因此,司馬遷認為這樣的財政形式破壞了社會的財富,以至于“海內之士力耕不足糧餉,女子紡績不足衣服”。

總之,司馬遷的感覺是,在漢帝國國家治理中運用的以貨幣為標志的各種手段已經過分,國家盤剝已達到頂峰,民眾貧窮也已至極點。這意味著,在治國過程中的平衡關系遭到了破壞,“物盛”便要轉“衰”。

(二)循環的歷史觀,讓司馬遷作出“物盛而衰”的判斷

在司馬遷的時代,退步的、進步的和循環的三種歷史觀都存在,并彼此競爭。儒家大體上持有一種退步的歷史觀,認為今不如昔,遠古曾經有過的三代之治最好(有時候也承認物質條件在遠古并不怎么好,但政治制度仍是最優的),主張國家治理的關鍵是恢復三代之治。如第二章所述,以商鞅為代表的法家大致持有一種進步的歷史觀,認為歷史是在不斷地向前發展的,國家治理應該徹底地拋棄“今不如昔”的歷史觀,要像商鞅主張的那樣“治世不一道,便國不必法古”(《商君書·更法》)。而以司馬遷為代表的一批思想家,持有的則是一種循環的歷史觀,認為盛極而衰、否極泰來(“是以物盛則衰,時極而轉,一質一文,終始之變也”)。在這樣的循環歷史觀影響下,司馬遷基于他對時代狀況的判斷而感受到深重的危機,并得出“盛極而衰”的結論。

在今天,我們該怎么理解司馬遷的這一循環史觀呢?

在中國古代典籍中,循環史觀是一種常見的看法。就像我們熟知的通俗小說《三國演義》開篇說到的,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它表達的也是一種循環史觀。這樣一種史觀,應該跟中華古典文明形成期所處的溫帶農業生產環境有密切的關系:春播、夏耘、秋收、冬藏,一年四季,循環往復。由此出發,中華先民形成了對政治與社會發展的循環論看法,也因此形成了我們后來以王朝為對象考察中國歷史的那種循環論:王朝初興—極盛—衰落—滅亡,直到新王朝初興。

在今天,循環史觀雖然仍有市場,但總體上我們已持有一種進步史觀,即相信經濟、社會和政治有一個不斷向上、前進的發展過程。英國歷史學家約翰·伯瑞在《進步的觀念》一書中告訴我們,這樣的觀念來自我們生存環境的變化,即工商業財富不斷增長、自然科學知識和技術發明持續積累,以至于在政治和社會發展方面,我們覺得可以為自己設想一種廣闊無垠的未來,可以想辦法去創造更美好的生活(4)

細究起來,在我們所認為的歷史發展的進步觀中還可以分出一種不太一樣的歷史進化觀。所謂進化觀,是說人類生存和發展是適應自然與社會各種條件變化的一種過程,遵循的是“優勝劣汰、適者生存”的原則,以使人類獲得最大可能的生存與繁榮;這一進化過程沒有道德的含義,甚至無法知道前進的方向。英國思想家哈耶克就對人類發展應該遵循進化過程持有高度贊賞的態度,他甚至創造出一個詞匯叫“國家的無目標性”來概括,意思是說在現代國家已沒有可能也不需要為整個共同體制定統一的目標,并集中財富去實現這一目標。在他看來,國家治理的功能僅體現在,將自己限制在提供公共安全和保障產權與公正規則的實施上(5)。與主張無目標的進化觀不同,進步觀則肯定人類發展有方向且具有道德的意義,就整體而言歷史長河是朝著理想的方向(經濟更富裕、社會更文明、政治更民主等)流動的。

因此,在今天我們重讀司馬遷的《平準書》,可以從他“物盛而衰”的悲涼判斷中感受他對危機的敏感,并學會做好準備來應對可能的危機,即在順境中要“思危、思退、思變”,但已無必要對社會歷史發展再持有循環論的觀點。這是因為,進步觀雖然不是對歷史的真實描述(至少在近代之前歷史并非都是進步的),但在人類進入近代之后它卻極為重要,可以為人們的行為提供指導,并在事實上創造歷史。正如伯瑞觀察美國歷史所看到的,美國憲法對人類事務中存在進步的假定,給美國人提供了靈感并使其成為生活的常規,由此塑造了美國歷史發展的整個過程。伯瑞要我們相信,如果一個社會的動機是世俗的、經濟是有活力的、智力方面的興趣是科學的,那么政治方面的發展必然會反映這些驅動力(6)。這樣的進步觀念,是司馬遷時代所沒有而在今天我們應該持有的。

五、“網疏而民富”的現代解讀

在《平準書》的開篇,司馬遷提出了一個說法,即“網疏而民富”。臺灣學者侯家駒先生對這一說法所包含的思想內涵大加肯定。在他所著的《中國經濟史》一書的最后一章,侯先生總結說,中國古代史上僅有的幾次“民富”,都可歸因于“網疏”(7)。侯先生又指出,歷史上的“網疏”,大多并非來自國家出于產權保護意識而有意實行的積極不干預政策,而是由于國家能力缺乏而導致的管制羅網之疏松。在侯先生的解讀下,司馬遷一定程度上成為今天自由主義經濟學的同路人,他們共同譴責國家管制的羅網,倡導經濟上的自由放任政策。

“網疏而民富”這一說法,似乎值得在學術上更進一步地探討。首先要補充說明的是,不能說中國歷史上完全缺乏因積極不干預政策而致民眾富裕的例證。比如說,明清兩代江南地區為什么富裕,而過去曾經錢糧充足的北方地區卻持續貧困?錢穆先生在《國史大綱》中曾對此詳加討論,最后將結論歸到江南士人在水利整修中所發揮的積極作用(8)。其實除了錢穆先生的說法以外,還可以找到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明清兩代國家有意實行的一項政策。由于富裕的江南地區在財政上特別重要,自明初開始國家就嚴禁在東南封藩,規定宦官不許在江南買地。這一政策,在一定程度上杜絕了特權階層對江南地區土地產權與市場交易秩序的破壞,由此保障了江南地區經濟的發展與民間的富裕。這樣的做法,未嘗不可視為為了財政目的而保護產權,進而放松破壞性管制羅網的例證。

除了上面的補充外,對于“網疏而民富”,我們今天還可以思考得更多。比如說,“網”從何來?因何而“疏”?“民”何以“富”?

(一)“網”從何來

在《史記·酷吏列傳》的一開始,司馬遷曾描述過這張國家管制之網或者說權力之網,認為網密帶來的結果是“奸偽萌起”,而網疏“漏于吞舟之魚”反而可以使“黎民艾安”。事實上,自司馬遷以來,歷代學者尤其是現代自由主義學者對于這張網總是詬病不已。不過我們也許可以追問的是,能不能干脆不要這張網籠罩于人群之上了?

要回答這個問題,就要追究這張網來自何處。漢承秦制,漢代的這張網毫無疑問來自秦;而秦代鑄就的權力之網,又來自商鞅、韓非等法家代表的理論主張以及秦國歷代君臣的治國實踐。再往前追究的話,今天的我們在理論上就可能要動用“社會契約論”這一武器了。要說明的是,在中國古代已有許多學者運用過類似于社會契約論的方法來回答此類問題,比如第二章所述商鞅與第三章所述管子都討論過這一問題。我們此處再以荀子為例。他說:“人之生不能無群,群而無分則爭,爭則亂,亂則窮矣。故無分者,人之大害也;有分者,天下之本利也;而人君者,所以管分之樞要也。”(《荀子·富國》)荀子的意思是說,人類必須以群體形式生活在一起,而沒有制度的約束,人就傾向于爭、亂乃至于陷入困境,因此才需要君主用一張權力之網施加于人群之上,以保障基本的安全與秩序,贏得人類的生存機會。換言之,這張網的必要性,事實上來自人類自我生存的需要;說到底,“網”是人類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只不過,在那樣的時代,這張網的管理權不得不交給以個人面貌出現的君主,并將其歸諸天意或神明。所以荀子又說:“天之生民,非為君也。天之立君,以為民也。”(《荀子·大略》)前面引過的慎子,表達了與荀子幾乎相同的意思,“立天子以為天下,非立天下以為天子也。立國君以為國,非立國以為君也”(《慎子·威德》)。

在帝國國家的制度安排中,由君主個人掌握這張網,將共同體的最高權力與元首的個人身份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如此君主就可能會有積極性,為了個人(或家族)利益而使用、善用這張網。大體上,自戰國至漢初這一段時間,是君主用權力之網去管理、塑造和提升中華共同體的過程,目的在于創造統一、安全與秩序;而共同體也在利益保障和價值訴求等方面,對君主掌握權力之網提出種種要求,并在秦末之際加以再造。君主與共同體雙方互動的結果,使得這張權力之網慢慢成熟為家國一體的帝國制度,并在司馬遷所描述的武帝時期大致達到相對成熟的地步。這張網,接下來影響了二千多年中國歷史的發展,以至于到了清末,維新志士譚嗣同喊出“沖決羅網”。站在今天的立場上,我們知道,問題的關鍵不是廢除或沖決這張網,而是使之“升級”,以適應當今現代社會的要求。

(二)因何而“疏”

在帝國國家制度的建構中,所有權與統治權合一,君主既是國家的所有者又是統治者,因而君主似乎極為樂意收緊這張權力之網,以便控制所有的人并掌握一切財富。只有在兩種情況下,君主有可能會放松這張網而使之顯出“疏”來:一是在某一特定時期,收緊權力之網而增加的邊際收益(財富與服從等收益)明顯不足以抵消為此付出的邊際成本(增加管制措施、管理機構與管理活動等耗費的成本);二是在戰亂之際或王朝初興時,君主尚未來得及完善這張網并將其收緊。在歷史上,不斷有士人勸告君主,要為政寬和、要輕徭薄賦,這在相當程度上說的就是前一種情況;而侯家駒先生說漢初因網疏而民富,指的是后一種情況。

就是說,若以意愿/能力這一分析框架來分析,似乎帝國的君主總是有強烈的愿望去收緊這張網,但在能力上受到了種種限制。從這個意義來說,越是在帝國初期,由于機構發展和財政資源不足,限制就越大,這張網也就顯得越“疏”;而越到帝國后期,隨著官僚機構能力的增長和可獲財政資源的增加,其能力限制就越小,這張網也就可以收得越“緊”。也許以此可以理解法國大革命前后的名人斯塔爾夫人的名言:“在法國,自由是古典的,專制才是現代的。”(9)就是說,在法國封建國家初期,因君主能力有限、權力之網疏松而顯得民眾有自由;可到了路易十四至路易十六期間,君主有能力收緊這張權力之網,法國才顯示出專制性。

當然,上面說的是帝國時期的狀況。站在今天現代國家的立場上理解這個問題,又有所不同。在現代理念中,這張網應該是“疏”的,其原因不在于統治者的意愿或能力,而是因為每個人都擁有不受政府侵犯的生命、自由和財產權利;網疏是因為網中的民眾擁有堅硬的權利的阻擋,以至于這張網無法收緊,不得不顯示出疏松的特征來。因此,在現代對網疏的要求,不再寄希望于君主有意識的或無奈的放松,而是致力于保障民眾的權利而讓這張網不得不疏松。

(三)“民”何以“富”

在現代經濟學眼中,經濟增長、國民富裕的源泉至少有三個:增加投入(動員閑置的資源資本加入到生產活動中)而取得增長,即粗放式增長;依靠技術或組織的創新取得增長,即熊彼特式增長;依靠市場范圍擴大而帶來的分工深化取得增長,即斯密型增長。

這樣的增長和民富,就是道格拉斯·諾斯在《西方世界的興起》中定義的“人均收入的長期增長”。諾斯說,這種增長必然來自因財產權得到可靠的保障而致經濟主體有足夠的激勵(10)。而財產權的保障,又與普遍的法治聯系在一起。普遍法治的存在,會使得約束市場活動的結構大體公正。有這樣的約束結構存在,才有可能通過涓滴效應而使得增長的財富滲漏、分散到絕大多數人身上;沒有這樣的結構,增長的財富只會集中于少數有權控制資源與渠道的人手中。如果再能運用有效的財稅手段配合法治與市場,經濟增長就能使絕大多數人受益,現代意義上的民富就是如此。

那么,如何理解司馬遷所描述的民富呢?這樣的民富當然可能是侯家駒先生在書中強調的,由于政府掌握的手段有限,因此漢初政府未能將民眾創造的剩余大量地甚至全部地拿走,普通民眾手中的糧食甚至財富顯得比秦末戰亂時多了不少。不過,根據司馬遷在《平準書》中的描述可知,司馬遷所說的“民”其實更多指的是兼并之徒、豪黨、宗室、公卿大夫等人,他們“爭于奢侈,室廬輿服僭于上,無限度”。事實上,司馬遷描述的也是中國歷史上的常見現象,即因“網疏”政策而富起來的“民”,不是一般的民眾而是那些擁有制度特權及法外特權的官僚和貴族。

此一狀況,明代大臣丘橓也曾說過:“方今國與民俱貧,而官獨富。”(《明史》卷226“丘橓傳”)官或者依附于官位的勢力,是如何富裕起來的?大致上,至少有以下幾條途徑:利用手中的權力或自己的地位,將國家財富化公為私;運用行使權力的機會,直接從民眾身上榨取錢財;運用特權經營工商業或者給予工商者庇護,獲取或者分享工商業利潤,并因工商業輕稅政策而獲益;大量兼并土地后收取地租,又因掌握法內法外特權而逃避田賦形成財富積累等。因此,在缺乏公正法治與有效財稅手段的條件下,民眾創造的大量財富以及應該從民眾向國家轉移的財富,會被官僚和特權階層大量地獲取或截留。此時,權力之網若疏松,獲利者未必是普通民眾;權力之網收緊,得益者也未必是國家。這是帝國財政經濟運行的致命困境。

中國古代士人總是喋喋不休地建議君主實行薄賦斂,直至今天仍有許多學者呼吁借鑒中國古代這一輕稅思想。這一思想本身當然沒有什么問題,可需要提醒注意的是,實行“薄賦斂”,受益者未必是真正的升斗小民而可能是權貴階層。更為糟糕的是,薄賦斂導致財政收入減少,有可能削弱政府履行公共責任的能力。

六、漢初減稅:沒有想象中的美好

漢武帝財政改革,事實上改變了漢初統治者與民休息、大幅減稅的政策,也因此被司馬遷批評,被后世責罵。作為納稅人,恐怕沒有人不喜歡減稅。可是個體的理性,未必導致集體的理性,減稅這種對單個納稅人有利的事情,對國家整體來說不一定就是好事。西漢初年的這場減稅行動,可能并沒有我們曾經想象的那么美好。為什么這么說呢?

首先,正像在導論里面說過的,我們不能把稅收單純看作是統治者的剝削或者對老百姓的掠奪。繳稅的目的,是為了讓國家能夠做它應該做的事情。說到底,國家是為了人的生存與繁榮才存在的。當然,統治者的征稅比率過高、征收方式不當,或者把稅收用在自己身上,確實是剝削。但剝削性并不是稅收的本性,公共性才是。前面說過,帝國這種國家類型,只不過是人類在特定時期的一種創造,它的制度安排是將土地的所有權交給君主,讓他借此建立統治權,以君主個人對自己和家族負責的積極性,來達到推動整個國家治理的目的。在帝國時代,君主代表國家出面征稅,不應該也不能說把天下所有的利益都奉獻給了他一人。唐代大臣張蘊古跟唐太宗說“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其次,漢初的減稅雖然有吸取秦王朝橫征暴斂以致滅亡的教訓,但更多的還是因現實征稅能力缺乏的無奈之舉。秦代十稅一,漢初十五稅一,后來改為三十稅一,嚴格地說都是比例稅,要根據土地出產的糧食數量,由國家跟老百姓每家每戶分成。可是,在秦末戰爭之后,廣大國土上人煙稀少,對這些人占有的土地實行履畝而稅,需要極大的人力物力投入。在那個時候,土地丈量靠跨步子,賬冊管理靠竹簡木簡,具體辦事的人員基本不識字。可以想像,在當時,田賦應收未收或者亂收情況普遍存在,而且偷稅逃稅情況肯定嚴重。于是,在實踐中,與其維持十稅一或者十五稅一的空名義,不如把名義稅率降下來。所以,漢初大幅降低田賦比例,固然有與民休息的考慮,但更多地是對征稅技術與管理能力的讓步。為了進一步方便征稅,到了漢武帝末年,將三十稅一的分成制,在現實中改成每畝繳納固定的田賦數額。

最后,西漢初年的減稅,最終引發了更大的危機。減稅使得正稅不足,國用又要用錢,那就不得不想其他辦法。既然漢初正宗收入田賦在減稅,那就必然要轉向稅人或者稅商。漢武帝稅商,司馬遷已經說過其中存在的問題,還有的問題我們留待下一章再說。稅人的消極后果是,把稅收負擔加在了沒有能力的人身上。無論是算賦、口賦還是更賦,都是人頭稅。通過人頭稅或者是稅人收上來的錢,事實上遠遠超過了田賦。算起來,漢初的農民,雖然減稅了,可負擔并不輕。這一點,連那個篡了西漢政權的王莽,都看得明明白白。他說:“其名三十,實十稅五也。”人頭稅最大的缺點,就是不公平。田賦減稅落在不同的階層身上,影響實際上是不一樣的。在漢代剛開始時,這種情況還不算太嚴重。因為那時人口少,國家手中荒地多,國家給農民大量授田,幾乎所有的勞動力都有國家授予的土地,對人征稅多少等價于對土地征稅,問題還不大。可是,一旦和平持續,經濟發展,土地就會發生流轉,有不少農民會失去土地。一旦失去土地,就沒法從事生產,也就沒有錢去繳納前面說的人頭稅。交不起人頭稅,農民只好逃亡。要么到豪強莊園里成為農奴,要么就在大地上流浪成為流民。在大地上流浪雖然逃掉了人頭稅,但社會因此動蕩不安。無論是西漢末年的綠林、赤眉起義,還是東漢末年的黃巾軍起義,背后的力量都是無數的流民。最終,流民毀掉了大漢帝國。


(1)本章凡未注明出處的文字,皆引自《平準書》,選自甘宏偉、江俊偉譯注:《史記》,長江出版傳媒、崇文書局2009年版,以下不再一一注明版本信息。

(2)馬大英著:《漢代財政史》,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1983年版,第195頁。

(3)馬大英著:《漢代財政史》,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1983年版,第18頁。

(4)約翰·伯瑞著:《進步的觀念》,上海三聯書店2005年版,引言第19頁。

(5)哈耶克著:《致命的自負》,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譯者的話”第9頁。

(6)約翰·伯瑞著:《進步的觀念》,上海三聯書店2005年版,引言第21頁。

(7)侯家駒著:《中國經濟史》(下),新星出版社2008年版,第788頁。

(8)錢穆著:《國史大綱》(下冊),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747頁。

(9)拉吉羅著:《歐洲自由主義史》,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頁。

(10)諾斯、托馬斯著:《西方世界的興起》,華夏出版社1999年版,第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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