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一定愛讀的極簡歐洲史(增訂紀念版)
- (澳)約翰·赫斯特
- 10574字
- 2021-01-07 14:18:56
歐洲極簡史
第一章 從希臘說起,講到日耳曼——古典時期到中世紀
歐洲文明是獨特的,因為它一直是唯一能讓世界其他地區馬首是瞻的文明。它之所以做得到這點,是靠著不斷的征服和定居、強大的經濟實力和思想觀念,以及擁有其他人向往的東西。今天,全球所有國家普遍運用的科學發現和科技都起源于它,而科學本身就是歐洲的發明之一。
在歐洲文明發端之初,它的組成元素有三:
1.古希臘和羅馬文化;
2.基督教——猶太教(猶太民族之宗教)的一個奇特分支;
3.對羅馬帝國進行侵略的日耳曼蠻族的戰士文化。
歐洲文明是個混合體。隨著繼續往下讀,這個混合特質的重要性,就會慢慢地彰顯出來。

圖1-1 古希臘城市和殖民聚落。在環地中海和黑海的貿易和農業聚落里,希臘文明開出繁花盛景。
現代文明的源頭:古希臘
如果我們去找哲學、藝術、文學、數學、科學、醫學以及政治思想的源頭,所有這些智識,都會把我們帶回到古希臘。
在希臘的輝煌時期,它并不是一個單一制國家,而是由多個小聚落,也就是今天我們所稱的城邦分區統治。一個城邦就是一個城鎮,四周有一圈土地環繞,每個人都可以在任何時刻進城去。希臘人喜歡加入城邦,就像我們歸屬于某個俱樂部一樣,是基于一種同誼情感。民主政治的原型就是從這些小城邦里萌生,但它并不是代議式的民主,用不著選舉國會議員。所有的男性公民群聚于某個場所就公共事務進行討論,法律和政策的制定都透過投票表決。
隨著城邦人口日益增長,希臘開始派人到地中海其他地區去開拓殖民地。在當今的土耳其、北非沿岸,甚至遠至西班牙、法國南部和意大利南部,都找得到希臘人安家落戶的蹤跡。而就在意大利這里,羅馬當時只是今日羅馬城周遭的一個小村落,與希臘人首度遭逢,進而向他們學習。
羅馬國·希臘味
羅馬人慢慢建立起一個龐大帝國,連希臘和希臘所有的殖民地都在它的疆域范圍之內。這個帝國,北以兩大河流“萊茵河”及“多瑙河”為界,不過有時也會超越;西邊則是大西洋。英格蘭是羅馬帝國的一部分,但蘇格蘭和愛爾蘭不是。帝國南邊遠抵北非沙漠,東邊疆界最難確定,因為此處還有一些與它敵對的帝國。羅馬帝國涵蓋了整個地中海;但它的領土只有一部分屬于今日的歐洲,大部分是在土耳其、中東和北非地區。
羅馬人比希臘人更驍勇善戰。他們用來治理帝國的法律比希臘人高明,對打仗和治國方面都極為有用的工程建筑,水準也在希臘人之上。可是,在其他方面,就連羅馬人也承認希臘人比他們高明,心甘情愿地卑躬屈膝、復制仿效。羅馬的精英分子除了說自己的母語拉丁語,也會說希臘語;他們把兒子送到雅典上大學,要不就雇個希臘奴隸在家教小孩。因此,我們談到羅馬帝國時,常形容它是“希臘羅馬風格”,是因為羅馬人樂見這樣的發展。

圖1-2 公元1世紀時的羅馬帝國疆域。
希臘人有多聰明?
從幾何學中最容易看出希臘人有多聰明。我們在學校里學的幾何就是承襲自希臘。很多人可能已經忘了幾何,所以我們從最基本的說起。
幾何學的運作是:從幾個基本定義出發,從中延伸出其他規則。它的起始是“點”,希臘人為“點”下的定義是:有定位但沒有量值的東西。其實它當然也有量值,像這頁下方的點就有寬度(直徑),不過幾何可說是一種假想的世界,一個純粹的世界。其次是有長度但沒有寬度的“線”,再來是“直線”的定義:兩點之間最短的線。根據這三個定義,你可以建立出圓的定義:首先,它是一條能造出一個封閉圖形的線。可是,你要怎么形容“圓”呢?仔細想想,圓還真難描述。它的定義是:這個圖形當中有個中心點,從這個固定點連接到這個圖形的所有直線都是等距。

除了圓形,你還可以定義出可無限延伸但永遠不會相交的平行線,以及各式各樣的三角形、正方形、長方形等常見形狀。這些形體,無一不是由線組成,除了各有定義明確、清楚的特征外,連彼此之間各種交集和重疊的可能性,都被希臘人一一探討過。一切都可借由前面已建立的定義得到證明。舉例來說,只要利用平行線的特性,即可證明三角形的三個角加起來一共是180度。
幾何學是個簡單、優雅、有邏輯的系統,非常賞心,也非常之美。美?希臘人確實認為它很美。
而從希臘人學習幾何的動機,也可窺見他們的心智。我們在學校里做幾何,是把幾何當習題來做,但希臘人并不僅以習題視之,也不是因為它在測量或導航方面有實際用途。在他們眼里,幾何學是引導人類認知宇宙本質的一個途徑。當我們環顧四周,被眼前形形色色、豐富多樣的世界吸引,所有事物都隨機又漫無章法地出現。但希臘人相信,這一切都可用簡單的道理來解釋。這些多元樣貌的背后,必然有種簡單、規律、有邏輯的原理在支撐,像幾何學就是。
希臘人研究科學,并不像我們是先有假設再用實驗去驗證,他們認為,只要你開始思索,努力推敲,幾何的活用就可以得出正確答案。因此,他們根據靈感,大膽揣測。

有位希臘哲學家認為,所有的物質都是水做的,這顯示他們對“簡單的答案”多么求之若渴。另一位希臘哲學家說,所有的物質都是由四樣東西組成:土、火、水和空氣。還有一個哲學家說,其實萬物皆由一種微小物質組成,他稱之為原子——這可是中了大獎。他根據靈感而作出的猜測,讓20世紀的我們又回頭去研究它。
聽隨靈感的“科學精神”
我們現在所認知的科學始于四百年前的17世紀科學革命,古希臘的兩千年后。現代科學一開始就推翻了當時依然是主流和權威的希臘科學的中心教義,但它之所以能推翻希臘科學,遵循的正是這種希臘靈感:答案應該簡單、符合邏輯、能以數學表達。
牛頓和愛因斯坦,這兩位分屬于17世紀和20世紀的偉大科學家異口同聲說,唯有答案簡單,才可能近乎正確。這兩位科學大師都能用數學公式提出解答,用方程式描述物質的組成和物質的移動。
其實,希臘人的靈感常常是錯的,有時候還錯得離譜。希臘人認為答案應該簡單、符合邏輯、能以數學表達的基本直覺也可能是錯的。不過后來事實證明,歐洲文明的最偉大成就仍應歸功于希臘人。
希臘人為什么這樣聰明?我認為我們解釋不了其中的原因。照理說歷史學者應該能夠釋疑,可是當他們碰上這樣的“大哉問”——譬如說,為什么這些小小城邦能培養出這樣深富邏輯、靈活敏捷、心神專注的頭腦時,卻始終提不出有力的解釋。所有的歷史學者,就跟其他人一樣,只有納悶的分。
唯一的神,絕對的真理
再來說另一個奇跡。我們即將談到歐洲這個混合體的第二個元素——基督教。猶太人一直相信,宇宙間只有一個真神,這是極不尋常的觀點,希臘人和羅馬人崇奉多神,這比較普遍。猶太人還有個更異乎尋常的信念,他們認為自己是上帝的選民,所以這個唯一真神會對他們特別照顧。因此,猶太人必須遵守上帝的律法作為回報,這套律法的基石是“十誡”,是摩西將猶太人從埃及的為奴之地帶領出來時告諭給他們的。直到近些年,“十誡”一直是西方道德的核心,基督徒對它滾瓜爛熟,光說第幾誡就知道內容是什么。你可以說,某個人永遠會嚴守第八誡,不過有時候會觸犯第七誡。下面是“十誡”的內容,根據的是《圣經·出埃及記》第二十章的記載。
“十誡”只是這套道德法規的開端而已。猶太人的法規極其繁復瑣細,除了包含一般的實質律法,例如犯罪、財產、繼承、婚姻,就連飲食、清潔、如何治理家務、如何在教堂中獻祭上帝也都涵蓋在內。
雖然猶太人相信自己是上帝的選民,但他們并沒有逐夢的空間。他們常常遭受屈辱,被外族占領、放逐;可是,他們從不懷疑上帝的存在或他對他們的關愛。當苦難降臨,他們的結論是自己沒有恪遵上帝的規定,以至于觸怒了神。因此,在猶太民族的宗教里,一如基督教中,道德與宗教是密不可分的,但其他宗教就不見得如此。
羅馬人和希臘人的神癨就常有失德之事,拈花惹草、鉤心斗角什么都來。羅馬宗教里,神也可能對人類施以懲罰,不過通常不是因為你做了什么敗德惡行。說不定只是你沒有好好祭拜他或祭拜的次數不夠多而已。
耶穌,基督教的始祖,就是個猶太人,他所有的門徒也都是猶太人。在耶穌傳道之時,猶太人再度喪失了國家主權;巴勒斯坦是羅馬帝國的一個偏遠省份。
愷撒的歸愷撒,上帝的歸上帝
耶穌一些徒眾對他寄予厚望,希望他能領導起義,對抗羅馬。他的敵人設計于他,想騙他說出帶有謀反意圖的話。他們問,我們應該納稅給羅馬嗎?耶穌回答,拿一個銀錢給我看——這上頭是什么圖案?對方回答,是愷撒的像。耶穌就說:“愷撒的,就應歸給愷撒;天主的,就應歸還天主。”
耶穌熟知猶太人的律法和教訓,從中延伸出他自己的教義。他的教誨有一部分就是這套律法的精華摘要。其中一條是:你應當全心、全靈、全意愛耶和華你的天主,要愛你的鄰居如同愛你自己。
我們不清楚耶穌有沒有說過你可以忘掉所有細節,只管記得這些精要結論就好;或者他曾說過細節,例如清潔、獻祭等也很重要,現在我們不得而知。耶穌的訓示有多少是在猶太教義之內或有多少逾越了界線,學者迄今依然爭論不休。不過有件事是清楚的:他把那些已經非常嚴格,你可能認為要做到簡直是癡人說夢的古老道德教訓更推而廣之,發揚光大。只要看看他的“山中圣訓”,《馬太福音》第五章的記載:
在這次傳道中,耶穌把猶太人的道德教訓轉化成了宇宙大愛。
當時有許多講道人和先知,耶穌只是其一。猶太教的領導階層對這些講道人心生疑忌,跟羅馬人聯手合作,并將耶穌處以死刑的也是這些猶太領袖。但不同于其他精神導師的是,耶穌在死后復活了——至少他的信徒這樣相信。
在今天,很多上教堂的人或許以為耶穌不過是個心靈導師、先知或賢善之人,但他不僅如此。耶穌的信徒相信他是上帝的兒子,他被釘在十字架上,是一件驚天動地的事。那代表著上帝為了拯救人類,使其免于毀滅——這是人類原罪的后果。因為他們把邪惡帶入這個人世,上帝犧牲了自己的兒子。只要相信耶穌,你就能夠得救,死后不但不會被打入地獄受火燒之苦,更能升入天堂,永遠與上帝同在。
這樣的教義是只對猶太人有效,還是所有人類共有?耶穌死后,他的跟隨者對這個問題意見分歧。傳統派主張,唯有先變成猶太人,遵奉《舊約》中針對猶太人訂下的所有嚴格規定,包括割包皮,一種對成人男子來說頗為痛苦的手術,你才有可能成為基督徒。當初如果這一派獲勝,今天的基督教很可能就只是猶太信仰的一個小旁支而已,甚或已經灰飛煙滅,就算不滅絕也勢必無足輕重。
結果勝出的是另一方。他們說,這是一種完全不同的嶄新宗教。你不必先變成猶太人,所有法規都可以置諸腦后,基督已經把我們從那些戒律當中解放出來;他關于愛的教誨凌駕于一切律法之上。這是早期基督教會一位偉大傳教士保羅的觀點,有人甚至尊保羅為基督教的鼻祖,因為耶穌死的時候,這個信仰還只是猶太人的家務事。耶穌是猶太人,他的徒眾也是,有些人希望就這樣保持下去,而因為保羅確鑿地指出這是所有人的宗教,自此而后,基督教就成了一種世界性的宗教——至少開啟了這樣的可能。接下去的三百年間,它被廣為傳播,在羅馬帝國的每個角落開花結果。
日耳曼蠻族的邏輯
這個混合體的第三組人馬,是入侵羅馬帝國的日耳曼蠻族。他們原本住在北方邊界處,在公元400年之后大舉入侵,到了公元476年,西羅馬帝國已被他們毀滅。歐洲文明這個混合體,就在法國、西班牙和意大利這些地方粗具雛形。
這些蠻族粗野不文,沒有留下任何文字記載,我們對他們在侵略帝國之前的事跡所知極少。
關于他們的記述,最好的描述當屬公元1世紀的羅馬歷史學者塔西佗(Tacitus),但這也可能不是第一手資料。據他形容,這些蠻族的首領和戰士一起生活、一起打仗,簡直是為打仗而活:
這樣的蠻族,在三百年后取代了整個羅馬帝國。我們已經檢視完這三個組成元素,在此做個歸納。(見上圖)

希臘人的觀點:這是一個簡單、符合邏輯、能以數學表達的世界。基督教的觀點:這是個邪惡的世界,唯有耶穌能拯救它。日耳曼蠻族的觀點則是:打仗是好玩的事。這些看似天差地遠的元素組合在一起,造就了歐洲的文明。
如果持續迫害下去……
這三種元素是如何組合在一起的呢?首先,想想基督教和希臘羅馬世界的關聯。基督教時常遭到羅馬政府的迫害。他們沒收《圣經》典籍,查封教會財產,逮捕基督徒施以酷刑,處死那些不肯背棄基督的人。
羅馬人是很包容的。他們所統治的帝國是由許多種族和宗教所共同組成,所以只要你規規矩矩不惹事,羅馬人都會讓你走自己的路。你可以自己管理自己,你可以信奉自己的宗教,只除了一點:你必須對皇帝敬拜,因為羅馬人相信,君主的地位與神明無異。
你必須做的敬拜其實也微不足道。比如說,君王的一張肖像或一尊雕像前面有一團火,你必須拿一小撮鹽灑在火里,讓火苗躥大,這樣就夠了,頗類于今日向國旗致敬或是唱國歌。但基督徒不肯這樣做,因為他們跟猶太人一樣,說自己只能崇拜唯一的真神,因此無論如何都不肯把君王當作神一般對待。
只不過,猶太人不肯對君王致敬,羅馬人通常會放他們一馬,因為在羅馬人眼里,猶太人只不過是個古怪、反復無常但面目容易辨識的古老民族,它據于國土的一方,有自己的神廟和守護神;對比之下,基督徒卻在奉行一種新宗教,而且什么人都可能是基督徒,什么地方都可能有基督徒。羅馬人認為基督徒是顛覆分子,必須鏟除而后快。只不過羅馬人當時如果持續迫害下去,這個目標說不定早已得逞。
從追殺到獨尊
可是,奇跡發生了。公元313年,君士坦丁大帝成為一位基督徒,或者說至少公開表態支持基督教會。他認為基督教的神可以眷顧他,讓他的帝國超越其他所有帝國。當時基督教距離躋身主流信仰尚遠,這個一國之尊的統治者卻張臂擁抱;他拿錢資助教會,支持主教的統治權。五十年后,另一位信奉基督教的君主更禁止異教,獨尊基督教為國教。如此這般,在耶穌于羅馬帝國一個紛爭不斷的偏遠省份傳教四百年后,基督教成了這個帝國正式也是唯一的宗教。
主教和教士們現在可以大搖大擺走在各個城鎮里,甚至進軍鄉村,大肆摧毀異教的寺廟。這是三大元素的第一個連結:羅馬帝國變成了基督教的天下。
這時候的教會跟早期教會已有非常大的不同。一開始,基督教團體是在私人屋宅里聚會,如今,三四百年之后,他們已有完整的層級組織:堂區司鐸(神父)、主教、大主教,神職人員不但是全職,還有薪資可拿。其中一名主教,也就是羅馬的主教,更讓自己坐上教皇的尊座,掌理了整個教會。這個教會有它自己的法律制度,也設有法庭、監獄以執行法律。而教會不只管教務,還管到其他重要大事,例如婚姻、繼承。教會也有它自己的稅收體系,因為所有人民都有義務掏錢來供養它。

圖1-3 君士坦丁大帝(272-337),公元313年賦予基督教合法地位的羅馬皇帝。
羅馬帝國滅亡后,教會幸存下來——儼然一個獨立政府。教皇和羅馬帝王的角色平起平坐,治理麾下所有層級的文武百官。造成這個組合體的第二個連結就是:教會變成了羅馬人的教會。
從利用到融合
羅馬帝國崩滅后,教會把希臘和羅馬的學術保存了下來(它先前就已經這么做)。這是個令人驚訝的發展,因為古希臘和羅馬的作家、哲學家和科學家全都是異教徒,不是基督徒。基督教會為什么要為這些人如此費事呢?教會中有一派說他們不該這樣做,因為這些文字記述都是假的,唯一的真理只有耶穌基督。“雅典和耶路撒冷哪有什么關聯?”德爾圖良(Tertullian,基督教著名神學家)如是說。不過這派觀點最后并沒有獲勝。
基督徒并沒有自訂一套教育體制,因此,在基督教會下令將這套信仰制度化之初,非常仰賴熟諳希臘羅馬傳統的高級知識分子的協助。這些人利用希臘的哲學和邏輯學替基督教教義解釋、辯護。信奉基督的學者認為,古希臘和羅馬的偉大哲學家與道德學家只觸及了部分的真理,基督教教義才理所當然是完整的;不過,這些希臘哲學家可以作為引導,讓大眾走向真理、辨明真理。因此,雖然他們是異教徒,基督教會還是保存了他們的著作并善加利用。這是第三個連結:基督教會將希臘和羅馬的智識成就保存下來。
日耳曼蠻族侵犯羅馬帝國的時候,并沒有摧毀它的意圖。他們的目的在于攻城略地,想占奪最肥沃的土地以安家落戶,好好享受人生的美好東西。他們愿意承認羅馬君主的統治權。問題是,在公元400年之后,太多蠻族來到,侵占了太多土地,羅馬的君王已落得無轄地可治。事實上,羅馬帝國之所以走到盡頭,就是因為疆土已無剩余,沒有領地可以統治了。
至于日耳曼蠻族們,發現必須開始統治自己所占領的社會,這不但令他們始料未及,而且處境非常棘手。他們目不識丁,在他們所制造出的混亂中,一息僅存的羅馬政權終于斷了氣,而商業交易和所有城鎮都在萎縮。各擁武裝的蠻族首領們紛紛自立為王,建立起小邦小國;王國之間自相殘殺,迅速樓起迅速樓塌。在西歐,一直要到數百年后,現代國家的雛形——法國、西班牙和英國——才終于出現。
處于這些情境下的政府脆弱不堪,弱到連稅都征不到。(在我們看來,這些詞匯本身就是矛盾的:一個征不了稅的政府!)這位已不光是蠻族首領的日耳曼人現在已化身為國王,他把土地分封給他的戰士,而這些戰士則化身為貴族,條件是一旦國王需要軍隊,這些貴族就得供應,要多少就給多少。可是,漸漸地,這些貴族開始視這些土地為己有,對于出兵多少、精良與否、為何出兵,也開始自作主張。
土地你拿去,其他留給我
在今天,各國領袖都會閱兵。他們從三軍將士前面走過,狀似檢查軍容,口中偶爾吐出一言兩語,這是沿襲早前中古時期的習俗;當時那些國王真的是一面檢查貴族派來的士兵,一面自言自語:“這回他們又送了什么廢物來?”
國王長年征戰不休,原因可能是為了爭權,為了保住統治權以免落入貴族手里,為了自訂稅收,為了擁有一支自己能完全掌控的軍隊,為了設立自己的官僚體制。可是,因為他們一開始就立足薄弱,有些事永遠也威嚇不了人。私有財產變得神圣不可侵犯,那些貴族已把借著條件交換得來的土地變成了私有財產。這對政府來說永遠是個束縛,因此,雖然歐洲國王的權力日增一日,卻不曾演變成東方的專制君王。
東方的專制暴君把領土上的一切都據為己有,如果需要什么物資,只要沒收某人物產或派兵到市集拿一堆東西回來就是。反觀歐洲的政府,雖然號稱“絕對權力”,卻從未這樣做過。“并非所有東西都歸國王所有”,是歐洲政府思維的基石。從私有財產權出發,衍生出人權觀念,是西方價值的核心。政府權力必須有所限制,這樣的觀念之所以勃興,其實是因為這些政府從一開始就處處受限。
“對政府有所設限”對經濟的發展也有舉足輕重的影響。歐洲經濟之所以能一飛沖天,成長速度非其他地區所能比擬,“商人有保障”是個關鍵。
了解這些戰士的背景和心態后,對于他們在侵略羅馬帝國后紛紛成為基督徒,我們就不至于感到意外。羅馬帝國崩塌后,教會是唯一幸存下來的機構。當這幫戰士兵臨城下打算掠奪之際,前去打交道的常是基督教的主教,他這樣說:“河流那頭的土地你們可以拿去,但其他的請留給我們。”他遙指的可能是前羅馬的總督府,說自己過不久還會登門叩訪以協助治理國事,日耳曼蠻族首領想當然耳,也就開始以總督自居。很快地,這些戰士就被主教們說服了——主教告訴他們,只要接受基督教的上帝,就更能克敵制勝。這是一群很特別的征服者:他們接受了被征服者的宗教。教會明白告訴這些新來的統治者、國王和貴族,他們的職責之一就是奉行基督信仰。這是最后一個連結點:日耳曼蠻族支持基督教。

如果我們把以上這些連結點做個歸納:
這是個非常怪異的組合,對不對?他們并不是自然而然的結盟,是個不穩定的組合。它最后終于瓦解,但在分崩離析之前,它維系了將近千年之久——從公元476年羅馬帝國崩滅開始,直到1400年左右。歷史學家稱這段時期為中古時期或中世紀。有些歷史學者采用宏觀角度,認為公元1400年即是現代(近代)的起點。以這種觀點來看,歐洲歷史可分成三個時代:古代或稱古典時期、中世紀、近代。
這個怪異的三角組合雖然撐過了整個中世紀,不過個中元素一直在變。就拿基督教來說,不管你怎么定義它,它都不是一個傾向開戰的宗教。
耶穌說:“要愛你的敵人。”早期的基督徒拒絕服兵役,羅馬人會對他們心生疑忌,這就是原因之一。但是,基督徒和日耳曼蠻族現在卻是伙伴關系。這種“如果有人打你耳光,你就轉過另一邊讓他打”的宗教,卻受到一群好戰的鋼鐵硬漢的撐持,這是何等地矛盾?不過,表面上看似矛盾,其實不然,因為自從君士坦丁大帝改信基督教并定其為正式國教后,這個宗教對于暴力的想法也開始有了轉變。既然政府不可能不打仗,教會如果希望得到政府支持,就得點頭同意,認可政府有時可以因為公平正義而出兵打仗。
好戰者與基督徒的矛盾結合
不過,教會雖然跟蠻族成為搭檔,對他們的價值觀卻不是照章全收。經過幾個世紀,這些戰士已經演變成騎士。騎士熱愛戰斗,對自己的戰斗能力深以為傲,但他們是為了正當理由而戰。教會鼓勵他們去攻打非基督徒——這個理由確實再正當不過。教會也鼓勵十字軍遠征,前往已落入伊斯蘭教手中的東方圣地。如果你愿意出征到那邊打仗,你會得到特別的獎賞。

圖1-4 法蘭克國王查理一世(查理大帝)為騎士羅蘭佩戴寶劍;根據傳說,羅蘭于遠征西班牙之役中遭穆斯林(伊斯蘭教徒)襲擊而亡。
騎士也要保護弱者,尤其是保護出身貴族的名門淑女。由于戰斗被賦予了這種新的道德意涵,一個男人要借由一種猶如宗教的儀式才能成為騎士。他把劍放在基督教堂的圣壇上,由國王為他佩戴后,這名騎士才能拿它到外頭去行善除惡。
保護女士、敬重女士的風范在歐洲文化中源遠流長。騎士絕跡之后,演變成為“紳士”風度。紳士是基督教騎士的后裔,有女士進入屋內,即刻起身以示尊重;女士不落座,自己不可就座,見到女士必須點帽檐致意。這些都是我以前在學校里學到的,而學到后就很難忘記。在這方面,我發現自己活脫是個中世紀的遺跡。

圖1-5 基督教會保存古希臘羅馬的學術,用以支持它的教義。
但近代的女性主義者卻對這樣的尊重抱持不以為然的態度。她們不希望自己被捧得高高的受人致敬,她們要的是平等。在爭取平權的運動中,她們占有高度的優勢——從高臺上起步當然勝過從腳下的平地。由于歐洲文化原本就有這種程度的尊重,大眾對女性主義可說是相當平和地接受。這點與其他文化有很大的不同。
接下來我們來看看這個組合的另一個緊張關系:基督教會對古希臘和羅馬學術進行了積極主動的保存;教會并不光是把一些智慧典籍放在櫥柜里束諸高閣。這些文獻能夠留存下來,讓今天的我們有機會拜讀,是因為整個中世紀基督教會都在抄寫,一再地抄寫。當年沒有印刷術,書本會腐爛、會枯朽。諸多希臘羅馬的珍貴文物之所以留存至今,是拜修道院里的修士之賜,雖然他們常常不知道自己在抄寫什么,因此錯誤百出。
神學為什么這么神?
如果光讀原始文字,這些文獻代表的是一種非屬基督教的異教徒的哲學、價值觀和人生態度。然而,中世紀的基督教會對知識生活的把持是如此鋪天蓋地,以至于竟然沒有人看過這些典籍原本的文字。教會的做法是截取它想要的段落,把這些斷章取義的點點滴滴匯集起來,再將它和摘自《圣經》的段落編在一起,構筑出一套基督教神學,也就是一套關于上帝的世界和上帝救贖計劃的記述。如此這般,希臘的哲學思維、學術知識和邏輯觀念全都被征去服侍、支持基督教了。若有新發現的古文獻出土,這些學者也不驚不擾,把它編進新版的神學里不就得了。

我們且將這個組合在中世紀的運作做個歸納。
我們知道,蠻族現在變成了信奉基督的騎士,也知道希臘和羅馬的學術被拿來支持基督教。而教會,就居于這個怪異的結盟體之間運籌帷幄,努力維系這個體制于不墜。學術是基督教的,騎士也是基督徒,這個世界成了基督教王國,是耶穌基督的天下。
公元1400年后,這個怪異的聯盟開始崩裂,歷史學者所稱的“近代”于焉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