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濱公園
這是我懂事以來最絕望的等待。風偏冷,雖和卻寒;花堪落,卷蕩無痕。
見花雨隨風,卷落江堤,不自覺冰意遮身,獨自凄惶。
露涵紅裙現身,烏發凌亂,香腮淚痕未干。我迎上去想扶住她,卻沒有握住那只手。露涵手縮了回去,就像觸電一樣。
我不死心,還想再試,她卻后退了一步。
“露涵,我們之間還有什么不能明說的呢?”
“我害怕。”露涵捂住嘴,淚水在如雪肌膚間滑落。
“你相信我嗎?相信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你嗎?”
“我不知道。”
完了!她到底知道了什么?
“露涵,我們坐下慢慢說。誰,對你說了什么?”
露涵取出手機,找到了那段視頻。
這是一期本地新聞節目,探訪的正是前不久自殺漁民的家。那家的男人是在自家漁船艙頂上吊自殺的,船艙太矮,他不得不跪著,像是對殘酷的世界投降,又像是為自己的家人哀求。他的離去,留下了兩個上高中的兒子,還有小學沒畢業的女兒。老人和妻子沒有勞動能力,只能掙扎著求生,在生存的危機面前,高三的大兒子是不可能再上大學了。拿到畢業證,他就必須出去打工,補貼弟弟妹妹。
真的是催人淚下!在節目中,旁白音提到了大蠔價格的崩潰。養殖大戶將價格壓到了成本線以下,賣不出去的漁民只能等著市場回暖。然而越是等待,這些大蠔就越老,品相就越來越差,更賣不上價錢。
多少家破人亡換我一聲長嘆。
“這就是你做的事情,對么?”露涵淚眼詰問。
我不知如何面對露涵的質問。這確實是我干的,早在我投入這個項目的時候,也同時預料到了結果。
生而可恨,死卻可憐。兩難!兩難!
“露涵,我沒有逼他們去養大蠔,也沒有讓他們把所有身家都押上。我只是用了賈教授的技術,把大蠔養大,然后賣掉。客戶買我不買他,我也沒有辦法。”
“我不管你有沒有辦法,這件事你做得不對!”
我雙腿無力,癱坐在地上,趙露涵這句話令我徹底失去了還擊的勇氣。我終于理解了高云馨的歇斯底里,當你為一個人殫精竭慮,而對方卻絲毫不領情的時候,這種埋藏在心中的至痛,比敵人的任何傷害都要深徹。我攥拳閉眼,承受著刀攪之痛。
露涵雙膝跪地趴在我膝蓋上,輕聲問道:“我們不干了,行嗎?”
我試圖調整情緒,但不爭氣的眼淚還是滾滾而來。
“我做或者不做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賈教授和他的團隊完全掌握這門技術,錢是我從丁總和高家那里籌措來的,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復制這個模式。”
“讓他們去吧。你已經賺到一套房子了,我們就這樣過不好嗎?”
露涵秀目盡濕,長長睫毛上掛著點點淚光,我心生憐意,一把將她摟入懷中。我原本想告訴她,她是女人,可以身無長物,可以平淡無奇,但我不可以。因為我是男人!女人只需要關注柴米油鹽,甚至只需要想著怎么花錢就行了,而男人不一樣,我需要想辦法掙錢。師傅用手中的兩張撲克牌告訴我,露涵所享受的資源遠遠超過一個誠實勞動者所能得到的回報。我要滿足她的需要,就不可能一邊當圣母一邊賺錢。她是公主,而養得起公主的只能是國王。但凡國王,絕不可能是溫和而善良的,便是號稱圣君明主的李世民,也不過是玄武門殺兄弒弟還把侄子侄女全部殺光的屠夫。
但是這一刻,我決定閉嘴。
露涵懷中嬌語:“住手吧,我真的很害怕。我時不時的會想起那兩個樓盤的業主,房子爛尾,他們住不進去又要不回錢。我夢見他們來問我,問我為什么要騙人。我不知道該怎么說。”
“好!我答應你。”
露涵嚶嚀一聲,埋入胸膛深處,我們就這樣擁抱著,在地磚與草地之間躺下。
“但是露涵,我至少要把手上的事情都處理掉。因為如果不能完成合約,我要背負巨額債務。你也不希望我在船頭上吊對不對?”
露涵一把止住我的嘴巴:“不許胡說。”
“那……我脫身之前你不許再這樣了,好嗎?”
“不許騙我。你要敢騙我,我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你!”露涵笑靨初綻,柔情蜜意一時無兩。
倏忽手機鈴響,竟是丁總。
“丁總,是我。”
“怎么了?”露涵聽著我的心跳,急問道。
“丁總讓我過去一趟。”
“你答應我的。”露涵鳳眼含怒,我又豈敢造次。
“你放心,遠大水產這個項目我會盡快退出來,可我給丁總打工,你總不反對吧?”
“不干壞事我就不反對。”
唉!如果我的價值就是干這種遵紀守法的壞事,你愿意接受嗎?
“當然,這次的事情是個意外,我沒有想到會變成這樣!現在我知道了,我會退出的”
這句話我說的有點心涼,因為我知道,很多事情我不會再告訴露涵,我對她也不再是毫無保留。淡淡悲涼逐漸浸透心房,沒想到我面對生意場上的對手都不曾欺騙,面對心愛的女人時卻不得不如此。
你是我最愛的人,不騙你,怎么過一輩子。
可是你不知道,我參與的是一場不能退出的游戲!
也不用見到師傅,我從心眼里就知道他想說什么。現在的我還能離開錢嗎?雖然我不會開車也沒有買車,但我已經不再坐公交車了。我的床上是天然橡膠床墊,鋪的是真絲四件套,穿的是真絲睡衣。在我上班的時候,內襯永遠是一件絲質襯衫,外面則是上千元的西服。在欽江這個小城市,只有兩個人能夠提供月入過萬的工作機會。
退出?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你怎么退出?
扶起露涵,拍打干凈她的裙子,偶爾觸碰到柔軟的部分,心中不由竊喜。
“對了,這條新聞誰給你推送的?”
露涵不經意回道:“我們胡經理啊。”
胡姬瑤,師傅那邊的人脈。
“我去丁總那邊一趟,你乖乖回去,不要靠近江邊。”
“什么呀……”
“你穿得這么紅,又紅著眼睛,我怕吃瓜群眾誤會你跳江。”
“去你的。”露涵破涕為笑,在我胸口好好掐了一把。
二十分鐘,我就趕到了丁總辦公室。
沒有寒暄,丁總滿臉笑容似乎已經預示了什么。
“哥,你知道了?”
“不是股份那事兒,我明天就去東歐,你師傅都安排好了。上市的那些事情,從今天開始到我回來,都交給你處理。”
這么快?不過一想也是,上次要出國被攪和了,到現在已經給過了好幾個月,丁總也該把某些事情辦妥了。
“那,回來的時候您就是海外僑胞了?”
丁總將衛星電話交到我手中,笑道:“那不是,從后天開始我就不是中國人了。”
“義哥……一天不做中國人,也許一輩子也不能再做中國人了。”
丁義秋怔了一下,悄聲道:“我又不對外張揚,不會出事的。”
“那……祝您順利。”
“等我上市了,一定要好好謝謝你師傅!”
他老人家也會謝謝你的。捧紅一家上市公司就是上百倍的利潤,他老人家瘋了也得把你拱上去。至于他背后的那些證券公司,巴不得把你吹得天花亂墜。風口來了,沒人在乎你是不是一頭豬,只要你一斤肉能賣出50美元。
“義哥,你想過回頭嗎?”
丁總笑道:“這個世上,誰又真的能回頭呢?你想過嗎?”
“如果我想過呢?”
“你能回頭嗎?”
“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