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來水龍頭可不是每家都有的,整個大院也就六七個。
這幾個水龍頭,是給官房配置的。四排官房,每排配置兩個。后來,有些人家(比如我家)把官房從中間隔開了,水龍頭也就被隔在了不同的區域里。除了官房的住戶,周圍的人家也來這兒接水。
姥爺的小院里就有一個自來水龍頭。
為了鄰居進出方便,我們家那扇紅色的院門,幾乎是從不插上或鎖上的。姥爺那一院子的花,全憑大家自覺,竟也從沒丟失過。
經常,天不亮,就有人來接水。夜里一兩點鐘來接水的也有,姥爺從無怨言。
公家每個月都會把水費單下發居委會,居委會再讓各家各戶輪流來收水費。我就干過收水費這活兒。
一個被傳得破破爛爛的水費本子,上面記著用水戶的姓名和家庭人數。輪到我們家時,姥爺就把每戶費用算好寫好,然后背上一個小口袋,拿上一支筆,帶著我挨家挨戶地去收水費。后來,就變成姥爺把費用算好,讓我背上小口袋,拿上筆,獨自去收水費。再后來,就連算水費都是我自己的事了。
一年也攤不上一次收水費,所以我的積極性特別高。
鄰居們也都很熱情,我一報出金額,從來沒有人對一個小孩兒的計算能力表示過懷疑,總是立刻掏出錢來給我。這份信任,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大人了。
收完一圈,從沒見過這么多錢的我,背著滿滿一小袋戰利品,心花怒放地回家去了。回到家里,我跟姥爺把錢數好、碼好。如果跟要求的金額差了一點,姥爺就自掏腰包補上;如果多了,就一齊上交給居委會。
小院里每天來接水、洗衣服、洗菜的人,絡繹不絕。大多數人都很自覺,不破壞姥爺那美麗的花園。不過,菜葉子堵了下水道,垃圾桶里多了很多垃圾,也是常有的事,其間,還鬧出過許多笑話。
有一次,我怎么都找不到家里的剪刀了,那是把老式的裁縫剪刀,從我記事起,這把剪刀就在我們家。
我找遍了所有的抽屜,臥室、廚房、院子里的犄角旮旯,還是一無所獲。突然,一個念頭在我的腦子里出現:會不會是被哪個接水的鄰居偷走了呢?
這個念頭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從來沒有懷疑過鄰居會偷東西的我,覺得這個想法很可怕。可是這個想法一經產生,就像洪水一樣,非沿著這個思路想下去不可。
于是,我搬了個小板凳,坐在院子里,開始觀察進進出出的人。這還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認真地觀察人,越觀察越發現,很多人的表情特別有意思。
有些鄰居還像往常一樣,進了院門,神情自若地叫一聲:“唐大爺!”這種人被我排除在外了。
有些人匆匆忙忙地來,匆匆忙忙地走,什么招呼也不打。他們平時也這樣,所以也被我排除在外了。
范圍逐漸縮小,最后,我把注意力放在了我們家隔壁的李大娘身上。李大娘平時見到我,總是一副冷冷的面孔,愛搭不理的,但是今天,她對我特別地熱情,每次來接水或洗東西,都主動跟我搭訕。這不是很可疑嗎?
我又進一步觀察她,發現她的眼神有點兒鬼鬼祟祟,東看看西瞧瞧,正好跟我對視時,趕緊把眼神躲開,這不叫做賊心虛嗎?
于是,我故意大聲地叫起來:
“誰看見我們家的剪子了?我們家的剪子不見了!”
我一邊喊著,一邊目不轉睛地觀察著李大娘,發現她很緊張,平時總愛邊干活邊聊天,今天一句話都不說,埋頭洗菜,洗完了就走。
我越來越肯定自己的判斷:就是她偷的!
我在琢磨著怎么走進李大娘家,怎么當面質問的時候,姥爺叫我吃晚飯了。吃飯時,我興致勃勃地把我的觀察和懷疑都告訴了姥爺,頗有成就感地準備飯后去捉賊。
姥爺看看我,起身走到小床邊,從被子下面把剪刀拿了出來。
姥爺說他下午縫被子的時候,順手就把剪子放在被子下面了。
姥爺告訴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如果不愿意別人這樣看待和對待自己,那就不要這樣看待和對待別人。
吃完飯,我走到李大娘家門口,看到他們一家人正圍坐在桌前吃飯,李大娘看到我,就讓我進去跟他們一起吃。
這會兒再看李大娘,跟換了一個人一樣,一臉的慈祥,和藹可親。
想想李大娘,平時對我真是挺好的。小孩子都喜歡吃“隔鍋”的飯,我不就經常端個空碗去李大娘家蹭飯嗎?玉米面的貼餅子,蒸槐樹葉,這些又鄉土又好吃的東西,不都是在李大娘家吃到的嗎?再想想自己剛才對李大娘的懷疑,我愧疚得眼淚都快流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