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阿爾伯特·卡埃羅、里卡多·雷伊斯和阿爾瓦羅·德·岡波斯之外，以佩索阿和其他異名者署名的詩作都歸入這一輯。

《你所不是的那個你多么美麗》

你所不是的那個你多么美麗！

這個匿名者為你存活，

為你入睡，你的身體，

從頭到腳，都是你的牢獄。

你的身體，你的囚徒。

美妙，完整，行動自如，

他因你而亢奮，因自身而陶醉，

他一生都在囚室里為你歡度。

在一本生命之書中，

你寫出了一個句子，完美無比。

而那些贊美你的聲音

卻讓你變得虛假，被人忘記。

（……）[1]

在你與你擁有的美之間，

風景獨好。

你是一個靈魂，它的生命

依靠你的身體來激蕩。

這激蕩而出的美

是你，但又不屬于你。

你并不“存在”，你只是“在”。

存在的，是你的意念，

由你美麗的胴體

使它浮出感覺的表面。

任何一種高貴的精神

都曾是你的財產，

并鐫刻于你裸體的淵谷

涌流而出的熔巖。

這樣，當你從遠處向我凝視，

我卻看不見你?？床灰?

你驅使游走的靈魂，

我只看見那負載著靈魂的身體。

造物賦予你身體，

你可善用它，享受歡愉。

這天造地設的仙境

永遠充滿著奧秘。

你的身體不為你專有。它

在大地上走過，帶著

比你的靈魂夢到的更多的東西。

別獨享，你的身體是另一個人。

1933/9/2

《我瘋了，我暈了[2]》

我瘋了，我暈了……

我的吻數不清了，

我擁你入懷，

用雙臂緊抱，

擁抱讓我陶醉……

讓我暈眩，事情就這樣了……

你的芳唇有花香

我的小布娃娃，我的愛，

你用小小的胳膊

攬住我，

你吻我，我吻你，

我們的親吻一樣多。

啊，這烈火，多折磨！

我來到你身旁

眼神即刻把你捕獲，

我靈魂里的音樂

失音走調，

再也無法回到從前。

給我吻，許多吻，

在你的嫵媚中深陷，

成為你懷中的俘虜。

我感覺不到我的生命，

連靈魂也飛離了我，一只鳥

消失在你愛情的藍天。

我不會放棄，也沒有計劃，

一切都是未知，這令我惶然。

親愛的，當我沒有吻你，

便是準備吻你，當我吻你，

是因為世間最甜蜜的吻

也無法滿足我再吻你的欲望。

《你天藍色的眼睛》

你天藍色的眼睛，

令人想起天堂，

看見它們，一如看見你的笑容，

我心中涌起懷想……

啟明星自遙遠的藍天

喚醒我的愛情……

我看著你的眼睛，目不轉睛，

直到忘記我持久的苦痛……

你天藍色的眼睛，快樂得開出鮮花

我的痛苦也為之感動……

黑暗的痛苦在晨曦中綻放……

你僅憑眸光就可打開我的心靈……

《睡吧，我守著你》

睡吧，我守著你……

讓我也入夢……

沒有什么令我開懷。

我要你，只為擁你入夢，

不為愛你。

你波瀾不驚的肉體

在我的欲望中變冷，

我厭倦了我的渴求。

夢中的你

我甚至不想擁抱。

睡吧，睡吧，睡吧，

你微笑著夢游

我專注地夢你，以至

美夢成真，

不覺身在夢里。

1924

《既然有了玫瑰》

既然有了玫瑰，我反而不想要玫瑰了。

一朵也得不到的時候，我才想要玫瑰。

人人都可以采的玫瑰，

對我有什么用呢？

我不想要黑夜，除非晨曦

把黑夜融于金黃與蔚藍。

靈魂不知曉的東西

才是我最想擁有的。

為了什么？……如果我知道為了什么，

我就不會寫詩，告訴人們說：我還不知道答案。

我有一顆可憐而冰冷的靈魂……

唉，用怎樣的施舍才能把它溫暖？……

1935/1/7

《間歇》

是誰在你耳邊將那連女神也

不知曉的秘密訴說？

這充滿信仰和怯懦的愛，

這在秘密中才變得真實的愛

是誰過早地向你表白？

不是我，我沒有勇氣。

也不是那另一個人，他并不知情。

到底是誰用額頭蹭著你的秀發

在你耳邊訴說了我的感受？

會是某個人嗎？會嗎？

莫非是你夢到這個秘密，而我夢到你的夢？

或者緣于我對你的某種醋意，

才猜測秘密已被人說出？我不會開口，

所以才猜測心事已被別人表白，因為我只會把它

偽裝，放進連我也不知道的夢里。

無論如何，有人守在你耳邊

喃喃細語，向你訴說了

我對你的愛，是誰？我懷有的愛

不過是一種意念，它會焦慮，

但不會親身感受。

我的欲望沒有身體也沒有口舌，

它在你耳邊說：我夢見你，并說出

那永恒的語句，夸張而瘋狂——

眾女神為此歡欣地等待，

奧林匹斯眾神也為此黯然。

《當她走過[3]》

這是一條幽暗的街巷

籠罩著陰郁的黑暗

她微笑著走過

比正午的陽光更為明亮。

當白日被黑夜收割

我凝望著她身影

猶如一道月影

刺穿這深沉的夜色。

我見到她的臉龐

滿是深深的憂傷

令人陶醉的嘴唇

也沒有一絲快樂。

我憑窗凝望

痛苦的她讓我心生愛憐

她蒼白的面容、臉頰以及

含淚的眼眸，無不令我心動。

每天，她都從這條

狹窄的街巷走過

她的臉愈見蒼白

我愈加憂心忡忡。

有一天她沒有出現

第二天也沒有

她的消失在我的心頭

剜出一道傷口。

另一天的早晨

目光昏沉的我

看見哀悼儀式在進行

這讓我陷入悲慟。

她讓我生出沉痛的哀思

她為我掀開她痛苦的面紗：

天上多了一個天使，

人間少了一個生靈。

載著她的靈車——死神之車

駛進墓園

葬禮在那里完成。

墓志銘：

塵歸塵，一個憂傷養育的女兒

香消玉殞，在此長眠

她的一生充滿悲苦

她的笑是哭，她的樂是痛。

我坐在窗前

透過雪花撲打的窗玻璃

仿佛看見她的身影

但沒有人走過……沒有人走過……

1902/5/15

《你的手抱住我的肩膀》

你的手抱住我的肩膀

吻著我的額頭……

我的生命是廢墟的碎片，

但我的靈魂干凈。

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

不知道我從何而來。

只是我的存在目睹了

大千世界的千姿百態。

你的手

撫摸著我的頭發……

一切都是虛幻，

夢知曉一切。

《每當看見情侶們從我身邊走過》

每當看見情侶們從我身邊走過，

我的心中既沒有妒忌，也沒有怨恨，

我對整個宇宙滿懷憤懣與倦怠，

我以此來覆蓋對他們的不滿。

《假如哪一天有人去敲門》

假如哪一天有人去敲門，

自稱是我的使者，

千萬別相信，即便那個人就是我；

出于自尊和驕傲，我絕不會

去敲別人家的門，哪怕是天堂的虛幻之門。

但是，如果你沒有聽到

有人敲門，卻把門打開，

看見門口站著的人，正鼓足勇氣舉手敲門，

那么你要知道，那個人

才是我的使者，才是我本人，他會帶給你

我的驕傲和絕望。

請你開門，為那個沒有敲門的人！

1934/9/5

《遠處的月光下》

遠處的月光下

一葉船帆

靜靜漂過河面，

它在啟示我什么？

我不知道。我的存在

已經把我變成一個陌生人，

我做夢，卻看不見

夢中所見。

怎樣的痛苦讓我經受？

怎樣的愛情不可言說？

船帆漂過，

長夜永存。

《愛是本質》

愛是本質。

性只是偶然。

兩者可以等同，

但也有差別。

人不是野獸：

是聰慧的肉體，

盡管有時病態。

1935/4/5

《親吻，不僅僅是唇舌的舔觸[4]》

親吻，不僅僅是唇舌的舔觸——

也是兩顆心同時打開

兩個靈魂彼此走進

生命之薪燃起雙重的火焰。

《快樂的陽光在照耀[5]》

快樂的陽光在照耀，

翠綠的田野令人愉悅，

但我可憐的心卻在渴望

遠方給我帶來些什么？

我渴望的是你，

是你的親吻。

不管你是否真的

亦有此意。

最重要的是你。

此時，在夏日的陽光下

大海在閃耀。

我看見浪花閃亮，

每一個，每一朵。

但我離你很遠

離你的吻更遠！

我真實的所得，

全在這里。

一切之中，最重要的是你。

哦，是啊，此時天空燦爛，

清湛無比，

空氣與陽光交融，

哦，是啊，我感覺熾熱。

而一切之中，卻沒有你，

沒有你的吻。

這是我所得的一切，憂傷而真實，

一切之中，

最重要的是你。

1935/11/22

《不要想我，愛我[6]》

不要想我，愛我。

不論出于什么理由，這已足夠。

……

……

讓我們鎮靜，沒有目標地

完成任務，

我們可以什么都不是，

無需戴著虛無的面罩

去俯沖……

我們始終在翅膀上……

朝向烏有之鄉飛行，

或許我們能夠得到

我們的死亡想從生命與面包中

竊取的東西。

1914/10/1

《太陽在你的金發上提煉黃金》

太陽在你的金發上提煉黃金。

你已死。我活著。

還有世界，還有晨曦。

1932

《為一個女人的身體而作[7]》

這是二合一的藝術創作：上帝和作為女人的你

你的存在是一個（……）奧秘

當他們問心中的意念：可以看見什么？

你把肉體作為精神鎖進他們的雙眼

每一種限界都是一條可以看見的道路

通向不可見的無限之鄉。

1914/2/23（?）

《我的愛情，不讓我心如止水》

我的愛情，不讓我心如止水，

靜靜地固守一方。

總有一種思緒叫我興奮莫名，

總有一種相隨的欲望叫我遠離自我，

把我帶到我所愛并想得到的人的身邊。

即使在夜晚，我的入眠也是等待，

等待清晨還會見到她，與她相戀。

《我不哭，為時間奪走我的青春》

我不哭，為時間奪走我的青春，

為陽光下的頭顱變得花白，

為不再享有

涼爽悠閑的下午。

我不哭，為你不再愛我，為我

在你那里得到的愛已然完結，

為那個纏綿相愛的下午不復存在，

只留下黑夜，（……）

我哭，是因為我不再愛你，

是的，我為這樣一個悲哀的結局而流淚：

我在靈魂里已不是同一個人，

我不再對你忠貞不渝，盡管沒有背叛，

我忘記了你，用不讓你厭惡的方式。

是這些緣由叫我哭，用真正的淚水，

它隱含著并不美好的奧秘——

本質之物的消亡，

靈魂的失落，這比身體的衰頹更為可怕，

深淵里只剩下唯一的希望——信仰上帝，

曾經擁有的或發生的所蘊含的未知的意義，

如同生命拐進彎道，有著未知的另一面。

愛你的時光一去不返，但我沒有哭。

我哭，是因為我自然而然地不再愛你。

因為我忘記了你，

因為不再懷念和追憶愛你的往昔。

1920/9/29

《D.T.[8]》

確實有一天，

我用鞋子

拍死了墻上的蜈蚣，

但它并不存在。

這怎么可能呢？

再簡單不過了，你看——

這僅僅是D.T.的開始。

當粉色的鈍吻鱷，

和沒有腦袋的老虎

開始顯形

并要求喂食，

我并沒用鞋子

去殺死它們，

所以我覺得我要開始想想：

我是否應該戒酒？

但這一點也不重要……

我會因此

瘦一些或胖一些嗎？

會更聰明或變得更好嗎？

假如人生并非如此。

不，一切皆錯謬。

或許你的愛

讓我變得更好，

超出我所是，我所能，

但我們從不知道，

親愛的，我不知道

你的心中之糖

是否令我甘之若飴……

所以我留個心眼，

所以我喝白蘭地。

然后蜈蚣爬來，

沒有給我帶來麻煩。

我清楚地看見了它們

或者它們的重影。

我將看著它們穿上我的鞋子

回家，當它們

都去了地獄，

我也將抵達。

這一切

都讓我十分快樂。

因為，用那真實

無疑的鞋子，

我將殺死真實的蜈蚣——

我失落的靈魂！……

1935（?）

《她靜靜地走著，牧羊姑娘》

她靜靜地走著，牧羊姑娘，

走在凹凸不平的路上。

我跟隨她，像一個祈求原諒的姿態，

她的牧群，是我的思念……

“在遙遠的地方你必將成為女王”

有一天有人對她這樣說，卻是妄言……

她的身形消失于黑暗……

只有她的影子行走在我的步履之前……

就讓上帝送給你百合，但別送給你此刻，

在如今在我所感受的那個遠方

你將，不是女王，而只是一個牧羊姑娘——

只是始終走在路上的牧羊姑娘，

而我會是你的歸途，是幽暗的

深谷，在我的夢和我的未來之間……

1916

《伏在我胸前睡吧》

伏在我胸前睡吧

在夢中入夢……

讀你的眸光，我讀出

徐徐蕩漾的春心。

你睡吧，在夢中活著，

在虛幻中去愛。

一切皆是虛空，都是

偽造的夢境。

空間黑暗，啞默無聲。

睡吧，在安睡中，

心學會如何微笑，

遺忘的笑。

伏在我胸前睡吧，

沒有痛，也沒有愛……

讀你的眸光，我讀出

一種親近的頹靡，

洞悉生命的虛與實、痛與樂的人

才會如此。

《她的生命給人帶來驚喜》

她的生命給人帶來驚喜。

修長的身材，暗金色的發絲，

僅憑想象欣賞她

正在成熟的身體，就令人愜意。

她高聳的胸脯，

（假如她躺著）

就像兩座破曉的山峰，

即使黎明尚未到來。

她展現出潔白的臂膀，

玲瓏的纖手，擺放

在線條起伏的身體兩側，

如同披上衣衫的雕像。

她像小船一樣賞心悅目。

她是含苞欲放的花朵。

上帝啊，何時讓我登船？

饑餓啊，何時讓我飽腹？

《我如何愛你》

我如何愛你？我不知會用多少種方式

寵愛你，你這碧眼清澈的女人；

我愛你，用我銷蝕但熾燃的感官，

我愛你，把每一天都燃成愛你的儀式。

我的愛，純潔如圣器室里的圣器；

高貴如品德高尚的貴族；

寬廣如浩渺無垠的大海；

溫柔如孤獨百合的芳馨。

愛，最終沖破苛酷生存的藩籬，

它如此獨特，在快樂中日漸豐盈；

它如此忠貞，在痛苦中歷久彌堅；

這樣的愛，生活的黑暗

無法遮蔽它的面孔，

在生命最卑微的欲求中，愛是如此的偉大，

但在墳墓的寧靜中

才會變得比偉大更偉大。

1902/7

《只是一個片刻》

只是一個片刻

你把手放在

我的手臂上

這個動作

與其說有意

不如說因為疲憊。

當你把手

抽回

我是否有所感覺？

我不知道，但我仍記得

并感覺到

某種記憶

凝結成形

你的這個動作

也就有了

難以理解的

含義

但難以察覺！……

一切都是無有

但在諸如人生

這樣的道路上

發生了一件

無法理解的事情……

我知道，無論

我是否感覺到你的手

放在我的手臂上

但我的心跳

在新的空間里

難道沒有

一丁點

新的節奏嗎？

如果你純屬

無意

把我觸碰

那么就意味著

這將是一個

意外而永恒的神秘

你也許不知道

它是什么。

猶如一陣微風

輕輕吹拂枝頭

言說

一件含糊而歡愉的事情

卻渾然不知。

1934/5/9

《水塘邊的洗衣女》

水塘邊的洗衣女

在石板上用力擊打著衣服。

她因為歌唱而歌唱，她是悲傷的，

因為歌唱，因為活著；

因此，她也是快樂的。

如果某一次，我可以

像她擊打衣服那樣擊打詩句，

也許我會失去

幾種不同的命運。

不用想也無需理由，在現實中

一邊歌唱一邊擊打衣服

有一種美妙的和諧……

可誰來洗滌我的心靈？

1933/9/15

《愛情，當它顯露》

愛情，當它顯露，

不知道如何表達。

只知道含情凝視，

卻不知如何開口。

感覺春心萌動的人，

卻拙于言辭。

說出，像是在說謊……

緘默，像是在忘記……

啊，如果她心有靈犀，

如果能聽見他的目光所言，

一個眼神就足以知曉

他心中的愛意。

但是，入情至深的人

總是保持沉默；

如果表白，就會失神無語，

就會感覺孤單無比！

如果這樣就可以對她說

我不敢說的話語，

那么我無需啟齒，

也已在向她坦露心跡……

1928

《看著她我在希望中感到悲傷》

看著她我在希望中感到悲傷。

她金發，藍色的眼睛似海洋，

她有孩子一樣的微笑：

她笑到了心里。

她還不知道表示輕蔑。

她只是個成年的孩子（……）

如果有人把她當作成熟的女人來占有，

這看起來十分糟糕。

她的眼睛，這靈魂的湖水，

映射出一個少女想得到的天空。

看著她，我的痛苦變成一個

金發姑娘，對著我莞爾微笑。

1931/9/7

《請讓我聽見我聽不見的……》

不是微風吹過，也不是樹木喧嘩；

是其他突如其來的聲音……

是除非秘密告訴我

我根本無法聽見的某種事物，

或許什么也不是……

請你讓我聽見……，但不要大聲說！

等一等！……如果你樂意，

也說說愛情……但現在請住口！

一種淡淡的、久遠的恐懼

代替了痛苦，

不安地把我晃來晃去……

是什么？只是微風掠過樹林？

也許……只是預感到的一首歌？

我不知道，但我以后很難去愛……

是的，它會讓我，讓這景色，

讓這真實的微風變得嘈雜……

多么可悲，是我們倆！

親愛的，我們是一對。

我看著你，我們是兩個人……

1930/8/12

《樹葉笑出了聲》

樹葉笑出了聲，

因為風吹過那里。

如果我看你，你也看我

我們倆，誰會

先微笑？先微笑的應該大笑。

大笑，又突然看向對方

為了不再去看，

為了感受輕風

吹過樹葉嘩嘩作響。

一切都是風和偽裝。

望著一個無人凝望的地方，

從那里把目光收回；

我們倆正在談論

別人沒有談過的事情。

這是終結還是開始？

1930/11/27

《她快步走來，風姿迷人》

她快步走來，風姿迷人，

從容地展露出一個微笑。

我用頭腦去感覺，即刻

把一首貼切的詩寫成。

我在詩中沒有寫到她，

沒有寫一個成熟的少女

如何拐過那個街角，

那個永遠在那里的街角……

我在詩中寫的是大海，

主題是浪花和傷懷。

重讀這首詩我會想起

那個無情的街角——還有大海。

1932/8/14

《你安靜的肉體》

你安靜的肉體

就在現場，但并不存在，

我的欲望是厭倦。

我想要擁抱的

只是占有你的意念。

1930

《很遺憾，我沒有回復你》

很遺憾，我沒有回復你。

但說到底，我沒有過錯：

在我的身上，你找不到符合

你愛的那一個我。

每一個人都是很多人。

對我來說，我是我想成為的那個人，

而對他人來說，卻是巨大的錯謬——

人人都是憑感覺

得出結論。

噢，請你們給我平靜！

別對我心存幻想，也不要把我混為他人。

既然我自己都不想找到我，

你們還奢望別人會找到我嗎？

1930/8/26

《我的心遲到了》

我的心遲到了。假如

愛情來臨，我的心永遠不會遲到。

然而，既然徒勞地去愛

那么愛與不愛根本沒有區別。

遲到了。在遲到之前我的心就已經荒蕪，

或許已經終結。

我的心，多余而馴服，

它假裝是我的。如果愛情通過

我所愛的人用心撕開的縫隙，把我眷顧，

如果愛情結束虛無的存在

而贏得自身的本質，那又會怎樣呢？

這一切都沒有發生。我和我的心

不過是過客，是在徒然的渴盼與夢想之間

留下的廢墟。

我和我的心，心心相印，

卻一起掉進路上的坑里。

這就是我們倆的人生，我們倆的旅行。

1933/9/19

《除了厭倦，一切都令我厭倦》

除了厭倦，一切都令我厭倦。

我渴望安寧而不可得。

我每天都在吞咽人生，

像是在吃藥，

每日必服的藥物。

我有太多的渴望，太多的夢想，

有多得不能再多的欲求，以至于我把我變成了無有。

我的雙手漸漸冰冷，

原本在等待愛情，它們美麗而溫暖。

這樣，我的雙手最終變成寒冬，

緊緊攥著空無。

1934/9/6

《巨大的太陽高懸在曬麥場》

巨大的太陽高懸在曬麥場

也許它就是我的藥……

我不求被愛，

我厭惡有人愛我。

一個封緘的親吻就已足夠，

因為光會讓光閃爍，

田野上，無關我的抽象的愛情

紛紛綻放。

自然以外，剩下的只有人，還有他們的魂靈：

他們復雜，醒目，巧于辭令。

他們拿走我的夢境和安寧，

他們有詭詐虛偽的本性。

1930/8/21

《我想做一個自由而不真誠的人》

我想做一個自由而不真誠的人，

沒有信仰，不承擔義務，也沒有工作。

監獄，愛的監獄我也不要。

你們別來愛我，我不喜歡。

當我唱出沒有謊言的歌，

當我哭出傷心的淚，

我將忘記我所感受的世間萬物，

我感覺我不再是我。

我是一個獨行者，

沿途迎著輕風聆聽音樂，

我流浪的魂靈

本身就是一首旅行之歌。

1930/8/26

《那扇窗子的后面》

我想象她

站在那扇沒有拉開窗簾的

窗子后面，

我的靈魂把她分析，

心想著如何讓她出現。

我不缺少愛情，

也不乏追求者。

但如果愛情

在那扇高窗后面發生，

將會是另一種風景。

為什么？如果我知道答案，

一切都會心想事成。

我昔日愛過一位女王，

心中還永遠保留著王位

等著人來坐。

只要我還能夠做夢，

只要我還看不見窗后，

我就把王位一直留在那兒。

窗簾的后面有家，

窗子的后面是夢。

因此，我開心地假想出一條道路，

走了過去。

而且我也忘記了一些自我，

我對生活別無所求，

只求做她的鄰居。

1930/12/25

《一件事》

我心痛

為了一種令我感到羞辱的痛……

什么??？我在世界的版圖之內

做夢的靈魂

為了芥蒂之事

遭受著愛情與酷刑的折磨……

莫非因為一個怪異的女人，

還有我深深的倦??？

1931

《沒有被造物賦予美貌的人》

沒有被造物賦予美貌的人，

身體會說：你別去愛！

丑是命運刻好的印章，

把你的靈魂抵押給孤寂。

《你什么也別說！》

你什么也別說！

哪怕要說的是真理！

柔情無限

盡在不言之中，

一切皆可心領神會——

覺與察

銖兩悉稱……

你什么也別說！

最好是忘記。

或許明日

是另一道風景，

你會說，整個旅程

是一場徒然，

但通向你令我愉悅的地方……

在那里我感到快樂……

你什么也別說！

1934/8/23

《夜正深沉》

夜正深沉，

我因夢見你而醒來，

星空燦爛

靜寂洶涌。

我想愛你，卻無能，

夜色把我圍攏。

或許我會想起，

夢中的你是另一個人，

這樣我夢中所見

就會失而復得。

但是我夢醒了，在房間里

我清晰看見的是你。

失去你，無法入睡！

你曾是誰？我不知道。

憑窗望去，每一顆星星

都在詮釋它的法律。

沒有夢，我如何擁有你？……

為什么我無法入睡？

1932/3/4

《在把你帶來的大海中》

在把你帶來的大海中，

你把卷起的波濤變小，

當大海退去，你也變得不同，

仿佛大海微不足道。

為什么你隨身帶來的

只有破碎的海浪？

當你回到古老的大海，

為什么帶走我的心靈？

我有我的這顆心已經太久，

每天感受它我都覺得沉重。

請用澎湃的轟鳴把我的心帶走，

讓我在轟鳴中聽著你們逃離！

1934/5/9

《所有冬天的天空》

所有冬天的天空

覆蓋了我生命的整個夏天……

都滾到最深層的地獄里去吧，

讓我的心靈獲得安寧！

我的感情是一個異邦人，

對你朝思暮想是悲哀的；

但你不改對我的初衷，

像我缺錢花一樣沒有改變。

我無法駕馭我的夢。

我無法強迫我去愛你。

我能做些什么？我郁郁寡歡。

但我必須結束悲傷。

我明白，非常明白……這醋意……

我用這個字眼并非故意。

愛你會讓我變得不同，

變成什么？我不知道……

可笑嗎？當然可笑。人人都可笑，不是嗎？

我意識到了這種可笑，我寫得

明白無誤，我把它寫進了

上面的一行行詩句里。

1929/4/1

《你的目光變得憂傷》

你的目光變得憂傷。你根本沒有聽

我在說些什么。

你睡眼昏蒙，正在做夢，正在遺忘……

你沒有聽，我卻說個不停。

我所說的事，已經

傷心地和你說過無數次……

我猜想，你從來沒有用心聽，

你總是心猿意馬。

驟然，你從未知的遠方，

向我投來

一個心不在焉的眼神，

臉上綻出了微笑。

我繼續說。

你繼續聽，聽你

心里正想的事情，

臉上幾乎沒了笑容。

直到無聊的慵懶

把下午的時光消磨殆盡，

你才無用地笑了，

像是葉子靜靜飄零。

1935/10/29

《再見》

船即將起航，我止住哭泣，

哭在我的心中逼出殘忍的思念；

想到誘人的你很快逃離我的目光，

我的心疼痛無比。

我不會再和你一起，在藍色的夢里

共享神圣的愛情；甚至友情

也不再讓我感到歡愉，

那種與你共度才有的無限歡愉。

在我冰冷的胸膛里，我的心

借助愛戀的能量，仍在燃燒，

如一個殉難者被放逐到俄羅斯的冰天雪地……

船即將起航，開始遼遠的航程：

我嘆息著和你說一聲“再見”，

你哀泣著和我道別。

1902/8

《無論你得到愛情與否》

無論你得到愛情與否，你都會老去，

老去時你失去了愛情，也勝過你一無所獲。

《她唱著，可憐的刈麥女》

她唱著，可憐的刈麥女

也許她自認是幸福的；

她唱著、割著，她的歌聲

隱含著寡居的欣喜。

她的歌聲，如鳥兒鳴囀，

打開清凈的天空，裊裊飛揚；

聲音里有曲折的情節，

溫柔的旋律起伏跌宕。

歌聲里有田野和勞動，

她的歌唱讓人歡喜，也讓人哀傷，

她唱著，好像比起生活

她自己有更多的理由去歌唱。

啊，唱吧，歌唱無需理由！

在我身上感覺的東西，也在思想。

你捉摸不定的聲音，

波濤一樣拍打著我的心房！

?。∽屛沂悄?，同時又是我自己！

擁有你那樣快樂的無意識，

以及意識到它！哦天空！

哦田野！哦歌聲！還有知識。

生命如此沉重，又如此短暫！

讓它們都走進我吧！把我的靈魂

變成輕盈的影子！

帶著我，遠走他鄉！

1914

《身體》

我的身體是我和我之間的深淵。

在不真實的天空這個開闊的夢境中，

如果一切都是夢，夢你就是擁有你，

擁有你就是走進你夢見你。

靈魂與靈魂總是分離，

只有身體是夢搭起的橋，

連接著沒有兩端的深淵。

所以我認識自我，我離開

自我，并且思想，而思想是吝嗇的。

時光飛逝。但我的夢是我的。

《你用含情的聲音說著……》

你用含情的聲音說著……

如此甜蜜，以至于我忘記

你溫柔的話語盡是虛情假意。

我的心已經不會傷心。

是的，就像音樂總有

弦外之音，我的心

不想要別的，只想聽見

來自你的旋律……

你愛我？誰相信？你用

同樣的聲音說著，卻什么也沒說，

你是一支騙人的樂曲。

我聽著，卻聽而不聞，我是幸福的。

不存在虛假的幸福，

只要持久，幸福就是真實的。

如果我這樣生活是幸福的，

誰在乎真實贊美了什么？

1929/1/22

《愛情與美不可分開[9]》

愛情與美不可分開，

自然讓每一個事物都適得其所，

把愛情賦予美，作為最終的命運，

同時讓美成為愛情的底色。

讓靈魂找到公平的朋友，

去愛，但思想不要脫離身體，

因此，男女的結合

皆是為了追求美的真理。

我可以愛你，但只能出于嘲笑，

嘲笑愛情和我相貌的丑陋，

所以我歌唱你的美，卻不渴求你的身體。

感謝上帝，我有自知之明，

不會像一個奴仆，覬覦國王的長袍，

即使得到了，穿上也會極不合身。

《我因為愛你才愛過你》

我因為愛你才愛過你，

我看見的不僅僅是你……

還是天空和大海……

還是白日和黑夜……

當我失去你，

我才開始了解你……

從前，當你來到我面前，

走進我漲潮的目光，

你不是我的愛侶……

你是整個宇宙……

現在我不再擁有你，

你只是你的世界。

你在靈魂中離我很遠，

遠得我看不見你。

你在我這里的存在

安靜得我感覺不到

它的存在。

當我的本性把你丟失，

我才看到，你不是我。

我不知道你是誰，我相信

我觀察的方式，

我的感覺，我的焦慮，

相信我思維的能力……

那時你是我的靈魂，

在時間和地點之外。

今天我尋找你，

為能夠找到你而流淚，

哪怕我記不得

我曾經如何愛你……

你已不再是我的一個夢……

我為什么為你而流淚？

我不知道……我失去了你，

你是今天

真實中（……）的真實。

猶如時間的逃離，

你也在逃離，一切都在逃離，

我所見的存在多么悲哀！

你在你所是的事物中是（……）虛構，

你在停滯的時間里

是（……）蛇蛻下的皮，

當我昏蒙時，我感覺不到這些，

但今天我感覺我醒著，我不能對自己撒謊……

（……）你的手，不，

我感覺是我的手上

有我們凝視而無言的目光。

多少時間飛離我們，

帶走我們的時光，

我的，還有你的……

多少次，你我的靈魂

互相碰撞，

多少次，我們沿著

一條抽象之路，

在兩個靈魂之間穿行……

那是激動而安靜的時光！

今天我捫心自問，

我愛過的人是誰？

我把我吻過的人，最終

丟失在一個個完結的夢里。

我尋找她，卻看不見

我的期盼在哪里……

我們身上的真實是什么？

我們做過怎樣的夢？

我們是誰？我們的發音、回聲和笑語

屬于哪一類聲音？

我們到底失去了什么？

我們并沒有做夢。你

是真實的，我也是。

我的雙手——多么真摯……

我的行為——多么忠誠……

我們在一起……

而這……這一切都結束了！

為什么我們相愛

又不再愛？

我知道，今天茫然的痛苦

緣于舊日的歡樂……

發生了什么？

是什么讓我們從夢中驚醒？……

我們還要愛下去嗎？

我們還彼此相愛嗎？

假如我這樣想，

你還是以前的你……但

愛已夭折，

似乎毫無痛苦地夭折。

沒有痛……一種空歡喜，

為曾經的愛……

我想到此，

不免豁然……

什么改變了？在哪里改變的？

我們隱藏了什么？

或許，你我有同樣的感覺，

但你不知道你的感覺……

存在是我們的面紗，

愛是把面紗戴在臉上。

今天我失去了你，

因為我知道，我已愛過你……

我們是我們的迷霧……

霧中我們看見彼此，

我們的諸多默契

漸次掉落在地。

我們陷入

寒冷的空虛……

這有所謂嗎？

其實什么也沒有失去。

既然我們愛過，

我為愛你而心痛過，

那么不再愛你的痛

也含有親密……

我們活在我們之外，

此刻我們摘下面紗，

我們仰望著上帝

度過美好的此刻，

并在（……）無言之中，

領悟世界。

1913/12/2

《不要，什么也不要說！》

不要，什么也不要說！

假想你已經聽見

你的緊閉之口

要說些什么。

只聽你說

好過聽你說了些什么。

你的所是，不會來到

詞語和時間的表面。

你比你更好。

什么也不要說：是你所是！

裸體之美，在于

看不見的時候看見。

1931/2/5—6

《我愛，像愛情那樣去愛[10]》

我愛，像愛情那樣愛著。

我不知道是否還有比愛你更愛你的理由。

如果我對你說“我愛你”，

那么除了說“我愛你”，你還要求我對你說些什么？

別在我心里尋找答案……

當我對你表白，讓我心痛的是

你只回答我對你所說的，卻沒有回答我對你的愛。

相愛的人無需交談：

愛就行了，交談是為了感受愛。

如果我覺得你愛我，即使你一言不發，

我也能聽到你在說你愛我。

如果你說了蘊含意義的詞語，

那么你就會忘記我；哪怕你說的句句

都是我，你也記不得我愛你。

啊，在你這樣跟我說話之前，

什么也不要問我，假若我是個聾子，

也會用一顆心聽見你說的千言萬語。

《在新國家[11]寫的一首愛情詩》

你的眼睛神秘莫測，

你的行為迷蒙如霧，

你猶豫不決，心懷疑慮，

親愛的瑪爾塔·弗朗西思卡，

我的愛人，我的預算！

你玫瑰花的臉頰

如一紙褪色的

半官方文告。

哦，我的財政盈余，

多想把你攬入懷抱！

你的染發已重返自然，為此

我不會灑淚——親愛的，

我的鴿子，我的道路，我的門扉，

還有我的全國工會，別再和黃金掛鉤！

不知你為何瞧不起我。

只要你多看我一眼，

你那銷魂的眼神

就會大幅縮減開支，

就會勾銷四海的債務！

我該用怎樣的詩行

向你示愛，這熾熱的火焰？

聽著：我聲聲喚你，

我的“國家議會”，

我的“全國聯盟”。

我多么多么多么愛你，

愛你的“殖民地綱領”！

有了愛情，我茶飯不思，

啊，我的“勞動章程”！

我的“葡萄牙國家銀行”！

國外有大筆貸款！

銀行有金條閃耀！

我永遠把你護佑……

哦，我的總理內閣，

請把頭顱倚在我的肩頭！

哦，我的全國合作社，

我的新國家新法律，

別對我冷眼相看！

哦，美麗的“人民之家”，

我的心中永遠有你！

親愛的“全國聯合會”，

你的眼睛向我的生命之影

注滿痛苦，

它猶如一艘戰船

駛過波濤澎湃的水面。

貴族老爺在笑，

你的頭發卷成貨幣符號——財政緊縮！

全國公投如火如荼，

但你從未屈尊參選！

因此我從未被你選中，

我的希望早已落空。

你甚至對我毫無悲憫，

哦，我美麗而粗心的

基督教文明！

我明白：我的所作所為

無法捕獲你的芳心。

好吧，那么請你原諒，

我正加以改進，遵循

薩拉查教授的最高指引。

1935/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