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蓬鎮記事
- 我家的月光電影院
- 薛濤
- 4997字
- 2014-05-05 15:11:10
北方海濱小鎮愛情故事,信物是一根很有詩意的鞭子一一題記
小擺大我四歲。
小擺十四那年,我恰好十歲。
我有好幾個舅舅,小擺是最小的一個。姥姥家住在蓬鎮外角的那片鹽灘上。因為它的三面都是白茫茫的,所以我一直搞不清姥姥家到底在鹽灘的哪個方向上。小擺十四歲以前幾乎一直賴在我家里。那時候我們的友誼還沒出現危機,我們還能玩到一起,別人都說我們像哥倆兒。我們早等地在蓬鎮上到處游蕩,遛遍了蓬鎮的每一個角落有時我倆也打架,但小擺從不以長輩自居。我倆是蓬鎮上名副其實的知名人物。
每隔幾天,我倆就蹲在碼頭下的石階上互相交換鎮上的情報。
海神廟上還有三個鈴鐺兒呢!我伸出三個指頭。
錯了小樂子,剩兩個了。小擺撥升我長短不齊的手指。前大我還數過。我沒服。
阼天丟了一個,是小瘸子偷去的。他把鈴鐺藏在兜里從我旁邊溜了過去。我想追他,他沒影了。唉!就剩兩個啦!我還是不信。小擺就拉我下了碼頭。我站在高處望著海神廟的屋脊,仔鈿看了一陣:小擺沒瞎說。我氣得跳了起來。
上去把那兩個也摘下來算啦!我用手扒住廟墻。想爬上去很容易。
小擺拉住我。我動不了了。
別去小樂子。海神廟上沒有了鈴鐺兒海神廟就沒意思了。小擺說。
我們離開的時候一縷風徐徐吹來,身后丁當作響。是啊,有了那鈴鐺兒海神廟真好。
我們聽不見鈴鐺兒的響聲時,從遠處傳來幾聲鼓響:嘭嘭嘭,嘭嘭,嘭……
我心里一亮:有戲臺了!看戲去!蓬鎮上的戲臺不固定,找塊寬敞街巷,依著高墻就搭一個,再蓋上一些堿蓬草和蘆葦就能遮風雨。戲臺常挪動,這兩天還在碼頭上,第二天就可能搬到尾巷,遛得我和小擺滿鎮子跑得氣都喘不過來。我們一擠迸去其實也不怎么看戲,只在人群里鉆來鉆去。小擺踩了別人的腳我也得陪著挨罵。這游戲也挺神秘,有時轉了挺長時間可睜眼一看又回到原來的地方了,就覺得這世界鬼鬼的搞不明白,往臺上一看張飛還在哇呀呀呀怪叫。
那一年的故事,我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為了得到那根鞭子,我險些斷送了小擺的愛情。在這個故事里,我充當的不是一個光彩的角色。
那一年小擺變得古怪而又多愁善感。有時他故意甩掉我,像躲一條臭魚。然后,他就一個人躲起來想事。我一露頭,他就咬牙切齒:讓我清凈一會兒小樂子!小樂子你饒了我吧!
小擺的怪脾氣像個長輩了。我一度很傷心。我們的友誼正面臨著危機。我無法接受他舅舅這個角色。
劇團是從河南來的。從船上不時地傳出女孩子們嘰嘰咯咯的笑聲。卸下的服裝和道具花花綠綠,裝點了單調乏昧的碼頭。
我拍著手:又有好戲看嘍!小擺哼了一聲:你知道什么叫好戲!戲臺搭在魚尾巷。
堿蓬草和蘆葦把戲臺包得像個紅摻了綠的小苴屋,懸掛在半空中。劇團的人在上面忙碌著。幾個女孩子在臺前臺后飄來飄去像云彩一樣,時而又揚出一些香氣。我小心嗅了嗅,覺得不是滋味兒。女孩子有什么好看的呢?平時我經常跟她們打架。她們當然不是我的對手。我說:走,咱們到后面轉轉!
小擺怔了一下,扭頭看了我一眼,甩掉我的手走開了。我窮追不舍。
吃罷晚飯,天還沒有黑,魚尾巷里偶爾傳出幾聲梆子響。
我扔了飯碗,騎在門檻上等小擺。小擺磨蹭著不肯走。我說:走哇,早早占了好座位。小擺說:誰說要去看戲啦?我不去啦。我明白小擺的花招,就一個人先出去了。果然剛拐出巷口,我就看見前面有個影子刷地一閃不見了。我一下就認出那是小擺。他休想甩掉我。我惡狠狠地大喊著殺呀,就追上去。一直追到戲臺邊上,他閃進人群不見了。
戲已經開演了。觀眾正在議論主角:主角是一個挺冇功夫的十幾歲的女孩子,演花木蘭。這么說得有打架的戲。我在人群里蹺起腳往臺上瞅了瞅,花木蘭正揚著一根用紅纓做的鞭子邊舞邊唱著曲子,嗓音脆得像用湯匙撓碗底,吱吱嘎嘎。原來這架打得裝模作樣不動真格的,沒意思。誰打架時還又唱又跳的呢?只是那根鞭子還算有點意思。過了一會兒,我看那根鞭子不會從臺上掉下來,就又在人群里鉆來鉆去找小擺。我偏要纏著他。我鉆夠了也聽夠了別人的大罵,就好歹擠塊地方坐下歇著。我一抬頭,原來擠到戲臺底下來了。花木蘭就在頭上,還在舞那根鞭子。
我發現我喜歡上花木蘭的鞭子了,它不比海神廟上的鈴鐺兒差。
我一個人干坐著沒趣兒。沒有小擺做伴,有一刻我覺得挺孤單。我扭頭向后面看了看,嚇了我一跳,后面是一大片黑乎乎的頭頂。戲臺的一側有一棵老柳樹,上面還騎著一個人。我怎么沒發現這個好座位呢!一細看,那人竟是小擺。小擺看戲的樣子像個呆子。
原來一個人變傻也很簡單的啊!小擺的變化讓我覺得這世界沒有一定。
小擺肯定也喜歡卜那根漂亮的鞭子了。―妄想!即使那個鞭子能變成別人的,它也輪不到他小擺。我早就喜歡上。
這時臺下喝彩,轟的一聲,緊接著鼓掌。我往臺上…看,花木蘭己經把鞭子舞成一個紅輪子,然后又連翻了幾個跟頭。
這功夫我也能練成,不值得喝彩。
戲臺下漸漸靜了下來,小擺居然還在鼓掌,惹得樹下坐的幾個人直問:這是誰呀?一看,在頭頂上。真丟人現眼哪!
那天晚上散場以后小擺特別興奮,說:這輩子才看見一場好戲。
我學著他下午時的口氣,說:你懂什么叫好戲!就那把鞭子還行,那別人也休想打它的主意。我除外。
第一天,我在海神廟附近玩時發現了一個不小的意外:廟脊上的鈴鐺兒就剩一個了。蓬鎮又出賊了。我氣得坐在地上。是哪個家伙干的?還是小瘸子?他已經偷過一回了……我在蓬鎮逛了一下午,想抓住小瘸子問問。可是到了下午,我在魚尾巷遇見了小擺。我把鈴鐺兒被盜的事說了一遍。
小擺居然沒在意,說:肯定還是小瘸子干的。我饒不了他。
我說:這事交給我辦,打不了他我不是小樂子!
小擺說:走,看戲去。下午還有一場。
小擺拉上我走在蓬鎮的小巷里。我們又像一對哥倆兒了。我的心里還有點酸溜溜的感動呢!小擺的喜怒無常讓我活得真累。
這回我和小擺騎在一棵樹上看戲,壓得那棵老柳樹瑟瑟發抖。我望了望天,再看一看下面的片腦袋,覺得我倆像兩只蹲在樹上打盹兒的雞,真有趣兒。我往臺上看了一會兒,是一個長胡須的老頭兒在唱,唱得有氣無力要咽氣。我就不往戲臺上看了。
戲臺上傳來丁丁零零的鈴鐺聲,我才往臺―卜看。花木蘭邁著碎碎的步子又出來了,手里揚著那根馬鞭子一一我問過小擺,馬鞭子的意思是說花木蘭騎馬了,不是步行。
丁丁零零的響聲是從她身上發出來的。記得上一場她身上可沒帶鈴鐺兒。
我說:她偷了神廟上的鈴鐺兒!
小擺說天底下的鈴鐺兒多得是。她剛來蓬鎮,怎么能知道海神廟上有鈴鐺兒?
我啞口無言,就不叫嚷了。小擺也沒冉提這件事兒,只是激動地看花木蘭的表演,有時還用兩條腿抱緊樹干,騰出手來鼓掌。花木蘭好像還往我們這邊看了兩回。這下小擺鼓掌的兩手就停在半空中了。那時他真像只要飛的雞。要不是我及時提醒他,他可就從樹上摔下去了。
事實上那天摔下去的是花木蘭。她好像往我們這邊看時一腳蹬了空。她像一塊花花綠綠的綢布飄下了戲臺。丁零丁零!兩聲清脆悅耳的響聲。我知道那是那個鈴鐺兒在響,原來女孩摔跟頭也是輕飄飄的,不像男孩摔得像頭笨熊。緊接著人群中響起轟的一聲,又有誰摔下去了。我一看身旁,小擺不見了。原來小擺已經不在樹上了。
我扶起一瘸一拐的小擺,說:你真是一只笨雞。回去的路上,小擺很愧疚,好像做了對不起所有蓬鎮人的事兒,好像花木蘭的摔傷與他有直接的關聯,是他害廠花木蘭。誰讓她女孩子嫩嫩的功夫不認真演戲往一棵老柳樹上看呢?
我在戲臺下找過,沒找到花木蘭身上帶的鈴鐺兒,也沒撿著那根鞭子。我真沒運氣。
我截住小瘸子,可他說死也不承認偷鈴鐺兒的事。我持起袖子,壓了壓腿,表示我要開打了。小瘸子馬上承認他以前是偷過一個,可那是幾天前的事了。只是他已經不小心把鈴鐺兒丟到海里去了,不然他真想再把它重新掛在廟脊上……
這回不是我干的。騙你是爛魚,真的小樂子小瘸子帶著哭腔兒。
我放下拳頭,看了看小瘸子認真的樣子,就沒打他。我沒打小瘸子,可我還是小樂子。小樂子要是無緣無故欺侮人,那才不是小樂子呢。
我偷偷爬上了海神廟,騎在高高的屋脊上。曲折悠長的魚尾巷有…塊地方燈火恍惚。整個蓬鎮只有那兒在悄聲唱悄聲熱鬧,其他地方都在睡覺。
這是最后一個銅鈴了。有好幾回我想空著手下去算了。當小偷的滋味不好受。可我還是沒有離開這兒,因為也許明天它就掛在另一個小偷的腰上了。我不當小偷別人還有愿意當的。那時的滋味才真正不好受呢!
蓬鎮起風了。銅鈴輕搖,丁當作響。我用手指碰了碰銅鈴兒。
這時我聽見一首曲子像水一樣流過蓬鎮。唱曲子的是個女孩……丁當丁當當丁丁當……銅鈴丁當作響,簡直是絕妙的伴奏。
曲子顯得遙遠飄渺。我猜不出她的遠近,更猜不出方向。難道是魚尾巷的歌聲隨著風飄過來了!可是直覺馬上告訴我不是。
我騎在屋脊上久久沒動。我也變成一只笨雞了,像小擺一樣。
一個雞嫌狗不愛的男孩第一次被藝術感染了。這首夜曲趕走了他身上的不安分與躁動。蓬鎮真寧靜。
原來蓬鎮是這樣寧靜!以前我沒注意過。好像就在那長大,我突然理解了小擺:他氣急敗壞地甩掉我,在蓬鎮的小巷里獨行;他騎在樹上,像笨雞一樣聽花木蘭唱戲……他是在尋找蓬鎮的另一個樣子啊!
我從屋脊上下來,踩著瓦,再滑到地面上。這回我聽清了,曲子就是從神廟的廂房里傳出來的。廂房里亮著燈。我悄悄走近,踮腳向里面看,滿屋放著大刀長矛,還有又圓又高的大鼓。原來劇團的人就住在這兒。在一張床上竟躺著一個女孩,曲子就是她哼唱的。我說:喂一女孩沒聽見,繼續哼唱。我又喊:喂一一
女孩不唱了,看了看窗外,臉上閃過一絲恐懼。我馬上后悔了:我不該打斷她,讓她唱下去多好。誰在外邊?
我,小樂子,你的戲迷。你唱得真棒!女孩坐起來,招了招手。我就把腦袋拔得高高的。屋頂的銅鈴才好聽呢,廟里的師父說那是天然的音樂。唱戲也應該那樣。女孩說。
我不大懂她這句話,但有一點肯定是共同的:我倆都喜歡聽銅鈴的響聲。我爬上窗子,騎在上面。你就是花木蘭吧?你摔傷了?
別提了,掛在鐵甲上的銅鈴也丟了。
我也在臺下找過,沒找到。
它是一個男孩送我的。他長得頂帥,喜歡爬到樹上看戲。他說他喜歡看我演戲。女孩垂下頭。
銅鈴被盜案自此告破,我真想馬上趕回去,把小擺的罪行全抖出來。
他叫小擺。我用瞧不起的口氣說出小擺這個詞。你認識他啊!太好了!女孩坐了起來。還是鐵哥們兒呢。平時玩啥游戲他都找我商量。我拍拍胸脯。
那你替我捎件東西給他行嗎?明天,我就走了。女孩說。
女孩花木蘭從一副鐵甲下抽出一根紅纓鞭子,就是她在戲臺上舞的那裉。我接過來揮了揮,確實是件寶貝。它輕而易舉地歸小擺了,我真不服氣。
包在小樂子身上了!我又拍拍胸脯。我舞著鞭子離開了女孩花木蘭。漸漸地,聽不見了花木蘭的哼唱和銅鈴的丁當。一拐進胡同,一些壞念頭又復活了。我連思想斗爭都沒有就把鞭子纏在了自己腰上。它是我的。輕而易舉。
河南來的劇團離開蓬鎮時是個有霧的早晨,他們就像影子一樣離開了。那時的蓬鎮還在睡覺,包括我和小擺。
我和小擺站在魚尾巷中時,遠遠看見霧氣中的戲臺像神仙樓閣,在夢中一樣。再走近些,才發現戲臺只剩下了架子。紅紅的堿蓬草和綠綠的葦稈零零落落揚在地上。有兩個人正站在上面拆戲臺。
小擺明白發生了什么,甩掉我,劈開霧氣往碼頭上跑。小擺的影子在晨霧中顯得特別小。蓬鎮也顯得很狹小,它被一種力量壓縮了。
后來,小擺滿臉是水,又回到魚尾巷的戲臺前。戲臺已經只剩下骨架了。那兩個人在繼續毀壞它。它顯得弱不禁風不堪一擊。
小擺走過去,說:能不能把這個架子留下?一個人哧地笑了:留下給你當玩的?你想得真美啊小擺。說著咔地卸下一根木桿。
小擺扭過頭去,什么也沒留下……小擺說。那人莫名其妙地瞅了瞅小擺,沒注意小擺的憂傷。我一直用手摸著腰間的鞭子。它是我的,跟小擺沒關系。我不住地提醒自己。我覺得有種東西在跟我打架,開始我還能抵住,可是我越來越沒信心了。小樂子頭一回這么熊。我不是小樂子了!
我跟小偷沒兩樣,我還不如小偷。我自言自語。我意識到,我已經敗給了那個東西。小擺扭頭看了看我。
那時的我,手里正拿著那根紅纓鞭子。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把它從腰上解下來的。我說:是她留給你的。小擺問廣誰……我說:花木蘭。那天早晨,我的心里特別寧靜。我沒再纏著小擺。我是邁著很方正的步子走開的。我應該讓他清凈一會兒,同時我也需要清凈一會兒。小樂子是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了,這得讓整個蓬鎮都知道。我便邁著這樣的步子在蓬鎮走了一上午。許多人都吃驚地瞅著我,還議論呢。那不是淘氣包小樂子嗎?瞅那副一本正經的樣子……
人家那是學好了,蓬鎮這回能少出亂子了……我目不斜視,只顧走自己的路。
丁當丁當,丁當……大然的樂聲在蓬鎮上空純凈的空氣中流淌。我抬頭看了看……我決定為它站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