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彩鸞流珠:元寶(下卷)
- 繪妖圖
- 半肩雨痕
- 5706字
- 2021-01-03 09:30:00
陸
既然我選擇了相信慕容文,那么到了王府,面對王陳兩家家眷的質問,我又該如何作答呢?他們兩家現如今是說什么也不會想到,陳玉兒的死其實最大的錯并不在那慕容文,而在于逼迫陳玉兒向利益往來低頭的家眷。世人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不過便是這般了。
我最終還是選擇硬著頭皮進了王府,剛進門來,只見那兩家家眷蜂擁而至將我層層圍住,他們就像是一條條繩索將我一圈圈勒住,以此來脅迫我隱瞞他們心里所逃避的現實,而按照他們心中所想那般說出他們所期望的謊言。
“少俠,怎么樣?我就說那個慕容文有問題吧?玉兒的死,是不是他一手操縱?”陳母說著,臉有意無意地朝著王員外偏了偏,她的眼神里充滿了傲氣,微微上揚的嘴角就好像是一副認為我調查到的結果就如她所料想的一樣似的。
自己的親生骨肉被她和那些唯利是圖的人逼死了,她難道就一點也不難過和愧疚嗎?我心里暗暗地想。
“哎呀,少俠,快說啊,那個慕容文是不是妖孽?你是不是已經把他除掉了?”見我半晌沒有回答,陳母臉上顯露出一絲焦急來。想來是兩家只見因為陳玉兒的死已經產生了些隔閡,那王公子只是在一側默默看著陳母和王員外的表演,而后無奈地搖了搖頭。
“二老稍安勿躁,此事內情復雜,尚未調查出結果,待事情水落石出,我便告知二位。”我推脫著撤離出了這些無理家眷的包圍,匆忙朝王公子離開的方向追去,此事想來王公子更有話語權。
“你來了,請坐。”
我小跑著,一路來到了王府的后花園,那王公子正在不遠處湖心那白玉石堆砌而成的小涼亭里靜坐著。
“你知道我會來?”
“自然,少俠想來是那種明察秋毫的人,事情可有進展?”王公子從容地詢問道。我打量著他此刻的表情,眉宇之間透露出的竟是如此冷靜的模樣,他眉頭舒展,眼神中絲毫沒有一點惋惜的意思,就仿佛他已經置身事外,而陳玉兒的死就像是他跳出圈子在偵辦的一件案子一般。
“既然公子也是明事理之人,我便將事情毫不保留地告知于你了,也望公子能將昨晚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述與我。”
“那是自然,昨晚是我與陳小姐新婚之夜,我二人拜了堂,便入了洞房。”說到這里他頓了頓,“當我掀起那塊紅蓋頭的時候,就是我也不免被她的容顏所動情,世間怎有這般國色天香的女子……”
后面則是王公子向我講述的大堆春宵花燭夜的瑣事,我對這類男女之事也就當戲說般一閃而過了,那王公子講到此處恰恰是眼中放著一樣興奮的光芒,甚至將其中的過程毫不避諱地如實講述給了我。如此看來那一夜陳玉兒失身是真,而所謂他情她愿一類的話語在我想來倒是沒什么可信度了,可以想到的是或許這也是陳玉兒投河的緣由之一了。
“聽說你二人的親事是指腹為婚的,此事是否屬實?”我見他的話語漸漸輕浮,便問了幾個相比之下我更加關心也更需要弄清楚的事情,借此也好控制一下場面。
“那是自然,只是我自幼隨家叔生活在京城,倒也就只有年關回家來看望二老,如此看來我與那陳小姐也不過數面之緣罷了。”王公子面帶微笑地回答著我的問題,這讓我調查的進度進展得很快,但其中也有些許蹊蹺。
“那么敢問公子對陳小姐之死是何看法?”
“我?只能說與那慕容公子無關罷了,想來我與陳小姐也是有緣無份吧。”
“既然如此,我與公子也就沒有什么好多說的了,我就告辭了。”匆匆辭去之后,我頓然覺得最后的希望也撲空了,本以為這王公子既中狀元,那么想必是能跳出桎梏的,可現實卻讓我不得不質疑他那所謂的“狀元”又是不是一個虛銜了。
這件事的真相仿佛就在眼前,又仿佛被一層層飄渺的迷霧纏繞、遮掩,我所看到的都好似布局人想讓我看到的,而那些隱晦的東西,可望而不可及的,或許才是真相。既然這邊是一場局,那我還是去找局外人撥開這迷霧吧。想來想去,此人非慕容文莫屬了。
當我第二次登門,慕容文沒有在作畫,白發蒼蒼的他端坐在茅屋正中央的木凳上,好像早就猜到我會到來。他微微張開緊閉著的雙唇,他聲音略帶沙啞,和上次見他時所聽到的溫潤的聲音判若兩人:“少俠,請坐。”
“慕容公子,你這是怎么了?為何……”
“少俠莫怪,此事暫且不說,你此次前來,想必是要問我玉兒的事情吧。”
“我……”慕容文如此主動地提起陳玉兒,倒讓我更難啟齒了,上次離開時我還編造了陳玉兒還活著的謊言,他要是問我玉兒的情況,我又該怎么回答……
“我知道,她已經死了。”
“慕容公子你……”
“你可知上次我給你的流珠寶玉究竟是何物?”見我驚愕的表情,慕容文不緊不慢地向我解釋道,“這塊玉,確實是我向一個世外高人求得的,但它除了安神卻還有另一個作用,那便是通靈。”
“通靈?”
“不錯,用二人的血浸潤之后,這塊玉就有了通靈的能力,而代價嘛……便是當一方死后,另一方就會快速衰老,就是你看到的我這副模樣。”
“那么你將玉給我讓我帶給陳小姐……”我將玉從隨身的包裹里面
“不過是打發你走的理由罷了,少俠,你拿了這塊玉,便替我去千山鎮找半山腰那片桃花林里面住著的桃花妖,將這塊玉還給她吧。”
“那陳家……”我躊躇著,如果我就這樣走了,陳王兩家那些蠻不講理的家眷定然會來找慕容文的麻煩。
“無妨他們愿意來就來吧,對了,這幅畫便作為給少俠你的謝禮了,答應我,一定要好生待她。”慕容文艱難地挪動著身子,他的身子已經虛弱不堪,甚至連坐直身子都成問題。他的皮膚也比上次見到時多了不少的皺紋,他的手顫顫巍巍地從一旁的籃筐里抽出了那卷精心包裹著的畫卷,而他的身子卻已經直坐不起來了。見到這種情形,我匆忙上前攙扶起慕容文。
“慕容公子,你好生休養,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如此便好,待玉兒入土之日,我便去她墳前候著,我能葬她,誰又來葬我呢?”慕容文仰起頭寬慰地笑著,他的笑聲里飽含了心酸,卻又夾雜著一絲如釋重負的感覺。
此次離開,或許就再見不到慕容公子,也再見不到神筆慕容筆下一張張栩栩如生的畫卷了,或許捉妖師這條路走不通了,我便會將他的故事寫成書,以此來祝愿天下如同慕容文和陳玉兒一般的有情人終成眷屬,不會兩情相悅而又愛而不得,最后落得一個遺憾而終的結局吧……
柒
彩鸞的爺爺自從那日因為我的事情大怒之后,自此便一病不起,那樣強挺了一個月后,還是沒能活下來。張福貴對自己父親的喪事還是比較重視的,白宴愣是辦了七天七夜,這一辦不要緊,全鎮子的人都被他這一所謂的孝舉感動了,他也因而得到了全鎮人的愛戴。不過老爺子的死對張福貴來說更是件好事,因為從此之后那么大的當鋪就屬于他了,他在這張府里也終于不用畏手畏腳了。
彩鸞雖然也被拉去守了七天的孝,但她畢竟還小,直到結束了都還不知道她的爺爺至少是永遠也不會再活過來了。對我來說這也是一次被彩鸞家接納的機會,至少據我觀察看來,整個張府大抵也就只有那位已故的張老爺子對我充滿了敵意,其他人見了我倒也不見得那么厭惡,甚至有些還上前來挑逗我。就這樣,我也算是被彩鸞家正式接納,再也不用擔心有個拄著拐杖的老頭風風火火沖過來將我趕出門了。
自從彩鸞如愿以償地將我留下后,她每天除了去鎮子上的私塾,就是和我玩,這般的生活倒是持續了很久。我每天都能看見她開開心心地從外面跑回來,將隨身背著的裝了《三字經》以及《論語》的書包隨手一丟就來后院找我,有時候甚至還會把她早上吃剩下的包子留著給我。這樣的日子持續了有四年。
“彩鸞啊,為娘有些事情要和你說。”叫彩鸞的是她的母親,她不過三十多歲,但看上去卻應該有五十多歲的樣子了。這三年來她明顯蒼老了很多,或許和當鋪生意的日漸蕭條有些關系。
那天傍晚,彩鸞突然被她的母親叫到一旁商量著什么,她們一邊說著話,一邊還時不時扭過頭看我,那時我便猜測他們商量的事情肯定與我有關系,而后來彩鸞找我說的也確實印證了我的揣測。
“元寶,爹和娘商量要把你送走。”彩鸞回來后沉悶著臉,半聲不響地在我身邊坐了很久才對我說。
“汪,汪。”我試著用最簡單的方法去安慰她。
“他們說爺爺說的話沒錯,還說都是因為元寶,家里的生意才變壞的……”說著,彩鸞終于抑制不住地哭出了聲,她嗚咽著,蹲坐在那棵葉子已經落光的銀杏樹下。
“汪汪。”我用鼻子蹭著彩鸞,我有話要說,但不能是在這里。
彩鸞抬起頭看著我,我看見她的眼眶已經濕潤了,這次這個笑嘻嘻的小女孩也笑不出來了。我引導著她跟我走,我拼命地叫著,一邊叫一邊往屋子外走,我希望這樣她能明白我的意思。
“你是要我跟你走嗎?”彩鸞的聲音顫抖著,她抽泣著問我,聽到她的話,我愉快地點了點頭。就這樣,我一路將她帶到了她最喜歡去的那條小河邊,我決定在那里告訴她關于我的秘密——我是一只犬妖的秘密。
今天這里依舊在下雪,銀白色的雪地上隱約還能看到有一串男人的腳印剛剛進過那片桃樹林,可能是鎮子上的樵夫吧,我沒太在意,但那個腳印上的氣味確實很熟悉。
見四下無人,我便念了咒,為自己變出一具人身來。
“彩鸞,瞞了你四年,如你所見我是一只犬妖。”我化作人形之后比彩鸞高了半截身子,她現在也就才到我的腰間,我伸出手想去摸她的頭,但害怕她會逃跑,我又將即將伸出的手縮了回來。
誰知那彩鸞見了我非但不害怕,反倒一把撲到我懷里像個小妹妹對哥哥撒嬌一般哭訴道:“元寶,我不要你走。”
我將指尖輕拂過她的發梢,替她整理了一下凌亂的頭發,這是我第一次以這種方式來看彩鸞,她的身體在我面前顯得那么嬌小,那么柔弱,就仿佛是我抱著的就是一個小娃娃。我用手指替她擦去了眼角的淚,用對妹妹一樣溫柔的口吻對她說:“彩鸞,我不走,我只是搬到了外面去住,你還可以來找我,不是嗎?”
“可是……那不一樣……”
“傻孩子,不哭啦,我還是喜歡那個開開心心的彩鸞吶。”
“嗯,彩鸞不哭,彩鸞要和元寶永遠在一起玩。”
我背對著樹林摟住彩鸞,很欣慰的是這孩子沒有我想象的那么難哄。臉上的一陣刺痛將我從短暫的幸福當中拉扯出來,我看向面前那棵樹,上面插著一張燃燒著的紙片,確切的說那不是一張普通的紙,而是一道符箓。捉妖師的符箓。
“終于還是讓我遇見你了,慕容文身邊那只犬妖。”
循聲望去,又是那張面孔——那捉妖師梳著高高的發冠,身后的長發上落滿了雪,雪花在他頭上連結,織成了一頂雪白色的帽子,那一身素色的道袍外披著一件黛色的毛領披風,腳下的鞋子濕了一半,應該是在雪地里走過的緣故。那人手里捏著符箓,嘴里喋喋不休地念著什么咒。
“你真是陰魂不散啊,居然從揚州城追到千山鎮來。”放下彩鸞,對她交代說,“彩鸞,你先回去,無論聽到什么,一定不要回頭。”
“為什么?”彩鸞的眼里充滿了疑惑,她用那對好奇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我看。
“因為,后面會發生很可怕的事情哦,小孩子看到會做噩夢的。”我強撐出一張無所謂的笑臉來哄說道,而我心里知道,這一戰即使我拼盡全力也未必能勝。
“哦……好吧,那我什么時候可以來找你?”
“明天吧。”
“嗯,好,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喂,對面那個穿披風的,元寶是好人,你不能欺負他,要是你敢欺負元寶,等我長大了我就欺負回來!”彩鸞走之前調皮地沖那個來路不明的捉妖師喊著,這傻孩子。
目送彩鸞離開后,我轉身面向那個捉妖師,他倒也很配合,在我和彩鸞說話時并沒有插手。我冷笑道:“是想要我的命?”
“陳玉兒死了,慕容文也虛弱不堪了,你潛伏在他們身邊,想必是早有預謀吧?”
“陳玉兒死了?”
“怎么?很驚訝?”
“不奇怪,只是沒想到會那么快。”我平復了心里的波瀾說。
我怎么可能想不到陳玉兒會選擇以死赴情,她是個什么樣的人沒有人比我更清楚,甚至說慕容文所了解的陳玉兒都未必有我了解的全面,那丫頭天生是個烈女子,忍不得一點委屈,想必是當她妝成那一刻,她就已經暗自下定了決心。
“那么這個女孩子呢?”那個捉妖師指了指彩鸞離開的方向,“你接近她究竟是什么目的?”
“保護她。”
“保護?你是妖,作惡多端的妖,這種話從你嘴里說出來你覺得可笑嗎?”他輕蔑地笑著,對于一個捉妖師而言,或許妖怪保護一個人類確實是件荒謬的事情。“我不可能讓你再害其他人了。”
“吼哦?不過幾十年修為,何必自取滅亡?”我輕浮一笑說,至少他除了符箓,暫時還沒有其他能置我于死地的法寶,若是我殊死一斗,他必定不是我的對手。
“受死吧,犬妖,急急如律令,雷咒。”
他丟出一張符箓,那道符箓上纏繞著閃電,落在我腳邊,霎時間天降九道天雷朝那張符箓劈來。我側身一躲,可左肩還是被那天雷重創。
“嗷嗚……”我輸送著全身的氣,將氣匯聚在我的手心。我身邊刮起陣陣狂風,那風卷著地上的積雪,一層一層地將我包裹起來。
透過身外飄飛的雪屏障,我依稀看見他朝空中丟了一張符箓,那符箓在空中翻騰幾圈便灰飛煙滅了。本以為那符箓是他學藝不精,念錯了咒或者是畫錯了符,后來才發現是我大意了。一陣暖流從我腳下融入風墻,我身邊的雪屏障只一瞬間便被那溫熱融化,而后一道火焰便倏地踴躍而出將我團團裹住。
在那灼熱的火焰中,我的身體像是要扭曲一般,本還有的知覺只在那短暫的疼痛之后便一點一點消散了,我使出全力,誓要與這捉妖師同歸于盡。我縱身一躍,在火焰的包裹下我就像是一團火球從天而降。
“不要,元寶!”
我看見彩鸞從一旁的樹后鉆了出來,她跌跌撞撞地朝我這邊奔跑著,可我已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那捉妖師見勢橫過背后的桃木劍來抵擋我的奮力一擊,我撞擊著桃木劍,火焰的灼燒一點點掠奪著我自己的力量,我的身體在火焰的灼燒下愈發虛弱了。在我力竭的時候,只聽我頭頂的桃木劍發出了沉悶的斷裂聲……我的世界頓時安靜了下來……
捌
漆黑中,我緩緩睜開雙眼,這是一片荒蕪的世界。四周形態各異的游魂哀嚎著在那猩紅色的半空盤旋,我艱難地拖動著身子,來到一塊黑青色的石碑旁。
“忘川河……”我的聲音已經沙啞,我跌倒在河邊,透過河中模糊的倒影,我看見我的身體已經被火焰燒得焦黑,臉上的皮膚也已經被灼燒殆盡。
“元寶,你心中抱有仇恨,把你的靈魂交給我,我來替你復仇。”幽怨的聲音在我腦中回響,這種聲音我讓感到背脊陣陣發涼,我的身體像是被禁錮一般,任憑我怎么掙扎,我就是無法動彈半分。
“你是誰?”
“一個能幫你復仇的人,把你的靈魂給我,那個捉妖師,我會替你除掉……”
“我憑什么相信你?”
“那你相信彩鸞嗎?”
彩鸞……聽到這個名字,不知為何我心中微微一顫,這個名字對我來說似乎很重要,可我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她是誰。
“我可以幫你回到人界,那樣你就可以和彩鸞相見,只要把靈魂給我。”
“靈……魂……”
我戴起那副刻著詭異笑臉的面具,拖動著手里那條冰冷而沉重的鐵鏈,只身前往我的下一個目的地——修羅血域。
“捉妖師,這仇,我一定加倍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