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畫面到這里便戛然而止,纖云看著端坐在織機對面的男子像是怔住一般,她無奈地搖了搖頭惋惜地說:“看來你的童年并不幸福,后來想必也是家父受奸人所害,只得淪落到一個家道中落的下場吧……”
“你說得不錯,但那是我從仕以后才偶然從一個前輩那里聽說,當時我恨不得這個男人趕緊去死,一個背叛國,背叛家的男人,還有什么顏面回來?”男子語氣狠狠地說,但纖云從他的表情上卻看到了與之迥然相反的數不盡的悔恨。
“這樣的話,第一針就用藍色吧,藍色是絕望之色,同時也是沉淀之色,它是你人生的開端,用來做首針剛剛好。”
話音剛落,只見纖云便牽起一條靛色的絲線在織機上飛速穿梭起來,那是一塊靛色的布,布的顏色由上至下呈現出一種漸變的樣子,仿佛是孩子在深夜里徹夜未眠等待那個偉岸的男子回家,又像是漆黑的夜空一眼望不到盡頭,那么深邃,又那么遙遠,未來也不過就是這般,沒有人能夠透過這片無盡的黑,看到那片屬于自己的光明。
“孩子,你覺得你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刻是什么時候?”纖云停下手中的活轉身問那個發怔的男子說。第一步已經織好,織機上儼然呈現出一塊靛色的布來。
男子思索了片刻,想說什么卻又猶豫了,看男子面露難色,不知從何講起的樣子,纖云輕輕一笑,引導男子說:“孩子,把手放到織機上,不必多言,我自然就能看得到。”
“好。”有了第一次的經驗,男子第二次的動作顯然是熟練多了,他將手放到織機上,自己也瞑目游歷第二個夢境。
伍
撥開夢境起初的那些迷霧,眼前的府邸很快便在一片火海中化作灰燼。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一臉驚恐地在府前站著,他睜大雙眼,怔怔地看著那被大火染的通紅的漆黑的夜空。火海中,時不時聽得到男女老少的尖叫聲、呼喊聲,還有那房屋在烈火的炙烤下發出的噼里啪啦的坍塌聲……
“爹,娘!”男孩含著淚,他小跑著企圖闖進眼前這片灼人的火海,可任憑他怎么跑,也抵不過身后那只壯碩的手臂的拉扯,他撲倒在了地上,眼睜睜地望著這座府邸在火海中灰飛煙滅。
“唐鴻啊,你要節哀,雖然說你爹他……但你娘還有你那些家仆確實是無辜的,老天這回也不開眼了啊,留你那么個小娃娃,這可如何是好哦……”跟男孩說話的是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他蓄著斑白的長髯,溝壑縱橫的臉上一雙深邃的眼睛里流露著一絲憐憫,他是鎮上最德高望重的老人,據說他曾經是個捉妖師,只是后來在收服一只犬妖的時候折了桃木劍,也失了道行。
“老爺爺,世界上真的有報應嗎?”男孩哭喪著臉萬分委屈地詢問說。
聽到這個問題,那個老者先是思索了一會兒,然后撫摸著男孩的頭慈祥地說:“有,但你要知道,報應只有對那些為非作歹的人,你這不就從這場災難中活了下來?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啊。”
“所以我會中狀元嗎?”
“或許吧。”
“那我會娶到漂亮的媳婦嗎?”
“不是沒有可能。”
“那我……”
“噓……天機不可泄露。”
辦完了白事,男孩在這個老捉妖師和鎮子上一個當鋪掌柜的扶持下,終于是有了機會去讀書攻取狀元了,他先是升了秀才,之后又中了舉,果真是應了老捉妖師多年前所說的那番話——“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不過自從唐鴻考取了舉人之后,一切好運似乎就與他漸行漸遠了。唐鴻一共考了三次殿試,第一次是因為在半道上遇了強盜,叫他們擄去錢財不說,自己還險些喪命,第二次則是終于到了京城,也如愿參加了殿試,卻未能被賞識,就在他郁郁寡歡飲酒尋歡的時候,他遇見了那個為之動心的姑娘,那姑娘便是他現在的內人,姓甚名誰她自己恐怕都不記得了,只記得她當時有一個響亮的名號——朱顏。
那日清晨,伏在一處不知名院落中小憩的唐鴻被一陣輕微的關門聲驚醒。他揉了揉睡眼惺忪的雙眼,遠遠地便看見了一個穿著品紅色廣袖流仙裙,懷里抱著一架檀木古琴的姑娘。
“你這幾天去歌坊的頻率變多了,我在這里都聽不到你的琴聲了。”他似乎很熟絡地沖著那姑娘喊道。那姑娘聽到聲音,頓時停住了腳步,她詫異地回過頭,只看見唐鴻手拿一卷《詩經》孑然一身站在后院的石桌旁遠遠觀望著她。
“你是……”那姑娘波瀾不驚地問。
見那姑娘一是沒想起自己,唐鴻又想了想提示道:“前些日子聽姑娘琴聲幽怨,姑娘可是有心事?”
“你一直在這里?”那姑娘恍然大悟,她遠遠望著唐鴻,眼里隱約看得到一絲喜悅。
“我一介貧苦書生,以天為衾,以地為席,此處豈不美哉?”
“這里可是歌坊的禁地,外人是不能隨便進來的。”那姑娘提醒說。
“要是被發現,我就從后面院墻的墻縫溜出去,只是這里僅姑娘一人居住,要是姑娘不說,恐怕別人也不會知道。”
“這種事情都那么清楚,想來你也不是什么正經書生。”聽到這話唐鴻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見他不語,那姑娘補充說,“既然你想寄宿于此,我倒沒什么,只是你每日需給我兩文錢做旅店費,你愿意嗎?”
正尷尬的唐鴻臉上頓時喜笑顏開,他奮力地點著頭,十分果斷地從腰間的布袋里掏出十文錢來。
“旅店費等我回來再給吧,你且好生歇息,莫要讓他人發現了才是,不然我也愛莫能助了。”
“我會注意的。”
目送那紅衣女子離開后,唐鴻臉上露出欣然的表情,看樣子他自己也不會想到這個前些天還對自己怒言相向的姑娘今天就仿佛是變了一個人一般,而他更想不到的是那女子原來也對他青睞有加。
本以為到了今晚那姑娘回來的時候他們可以一邊喝酒一邊吟詩,好一副羨煞旁人的畫面,但好景不長,不知是歌坊里面的誰老早就發現了唐鴻住在這個姑娘的后院,而且還將這件事悄悄地告訴了歌坊的老媽媽。
那些人來搜查院子是在申時,當時唐鴻正在那張每天都被人擦得干干凈凈的石桌上休息,只聽那走廊一頭鬧哄哄地走來一群人。帶頭的是一個穿著青白色紗織襦裙的妖艷女子,她那對邪魅的狐眼左右環視著,像是在院子里搜索著什么。唐鴻還記得那個住在這里的女子的囑托,他見前路不通,現在也來不及從后院的墻縫溜出去了,索性一個健步鉆進了一旁的草叢里。他透過草叢里微小的縫隙,偷偷聽著這群不速之客的談話。
“你們,挨個屋子挨個屋子地給我搜,搜出來的重賞。”
說話的是一個體態臃腫的女人,她的聲音聽上去有四十歲了,可那張臉卻還保持著十幾歲少女的水靈,想來是沒少從那些聽客們那里撈好處。她輕搖手中那柄團扇,扭著圓潤的腰走出一副別扭的細柳拂風的姿態,那些跟她一起來的聽她一聲令下,便像是和朱顏有深仇大恨一般在她的院子里肆意翻動著。
“青云,你確定你看清楚了?若是這一搜什么都沒發現,我定要治你的罪。”
“回媽媽,奴家看得很真切,朱顏的院子里確確實實進了一個窮苦書生,而且和朱顏關系頗近,他二人怕不是已經……”
“哼,她好大膽子,若是讓那些貴客知道了,還讓我怎么在這紫瀾軒混?搜,給我仔細搜。”
唐鴻屏息凝神地藏在草叢里觀望著,那些人就像是強盜一樣,把朱顏的后院翻得雜亂無章,竹簡散落得到處都是,衣柜、書柜……凡是那些可以藏人的都被她們翻了個遍,甚至連那些根本不可能藏人的脂粉奩都被打開,里面的珠寶在那些人的口袋里裝著,撐得那些人的衣服鼓鼓的,像是硬塞了幾個包子一樣。
她們就那樣一直搜到酉時,一些裝得盆滿缽滿的仆從心滿意足地走了,只留下些什么都沒搶到的人還在院子里四處翻找著,她們是不是在找唐鴻誰也不知道,這樣看上去反倒更像是在尋寶。
見朱顏回來,媽媽扭著她那圓潤的腰,邁著纖弱的步伐陰陽怪氣地地朝她走去。她搖了搖團扇,審訊一般地說:“呦,朱顏,你膽子不小啊,咱們這里的規矩你不會不懂吧?”
看到后院被翻得一片狼藉的朱顏,大概也猜出了事情的緣由,她跪到地上哀求道:“媽媽,朱顏不知道犯了什么錯,還請媽媽明說。”
“少裝蒜了,有人說在你的后院里發現了男人。”媽媽抬起右腳用鞋尖抵著朱顏的下巴將她的頭抬起,“朱顏,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媽媽明察,朱顏不過一介歌妓,哪里敢背著媽媽做這些事情……”朱顏怯怯地解釋說,她眼里含著淚,楚楚可憐地朝媽媽訴求著。
“哼,虧你還知道你自己的身份,像你們這些女子,生來就是玩物,這次暫且信你一回,若是下次再有人找我告密,休怪我將你這后院掀個底朝天,然后扒光你們在這歌坊里面示眾!”
“朱顏不敢,朱顏知錯了,謝媽媽不罰之恩。”
“好了,大家退下吧。”媽媽轉身對那些里外翻找的女人下命令,她滿意地笑了笑,搖著手里那把金絲牡丹團扇,扭著那被束腰勒得曲線分明的圓腰離開了。聽到命令的那些人面露不滿,她們小聲嘟囔著些什么,走之前手上還揣著就近隨手拿走的珍珠寶玉。
唐鴻見人都走遠了,只剩下朱顏一個人在一片混亂中失神地站著,他挪了挪身子,打算爬出去將事情告訴她。唐鴻挪動身子的聲音驚動了朱顏,她手里抱著琴,小心翼翼地朝唐鴻所在的這片草叢走來。
“是誰?”她警惕地問道。
“姑娘別動手,是我。”
聽到唐鴻的聲音,朱顏面露欣喜地拉起他的手說:“出來吧,她們走了。”
唐鴻抓著朱顏的手,踉踉蹌蹌地從草叢里站起來。因為在草叢里待了那么久,可以看到在他的頭上、衣服上都沾滿了泥土和葉子,他疑惑地撓著頭忿忿地問道:“那群是什么人?怎么那么兇?跟土匪一樣,你沒事吧?我看那個胖女人好像用腳踢你了。”
聽唐鴻這番提問,朱顏面色顯得有些難堪,她露出沮喪的表情回答說:“我沒事,何況我本就卑賤,哪里值得公子這樣關心。”說完,她低下頭沉默了很久,唐鴻見朱顏低頭,他也低下頭看著朱顏。就在氣氛開始變得凝重起來的時候,唐鴻突然抓起朱顏的手很堅定地對朱顏說道:“我贖你,等我中了狀元,我來把你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