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是非與我已經不重要了，我終究沒能救回她。此刻的我只想隱居于此，守你直至此生終結。

那首曲子，我不知為你吹了多少次。還記得你說，你很喜歡這首曲子，只要聽到它，不管什么時候你都不會再覺得孤獨。我抬頭看了看四周，這里的雪又如從前一樣不分晝夜地下了。你離別時的七日雪寂，不知道是上蒼在為你的離去而悲痛，還是你我的情感感動了上天。你是妖又如何，我是捉妖師又如何，雖說人妖殊途，但我相信，只要我一直在我這里陪你，你終有一日會回來。

我撣了撣酒葫蘆上的積雪，痛快地灌了自己一口——奇怪，明明是如此嚴寒的天，可你送我的酒葫蘆里面的酒，卻仍是溫的。重新吹奏起長笛，我不知道你能不能聽見，但是我卻希望你能夠聽到，希望你從桃樹叢中鉆出來，輕聲問我這首曲的名字。

貳

溫酒入喉，伴隨著體內涌動的陣陣暖意，我的視線開始變得模糊了……

這是我剛剛出山的那天。臨別之際，師父特地語重心長地囑托我：“下山之后，凡事以百姓生計為重，記住，我們捉妖師的任務就是為百姓擺平為禍人間的妖障，切莫動了凡心。”我表面一一默許，但其實心里一直忿忿著。我在想，為什么在師父他們看來，所有的妖都是壞的，我明明記得后院里面那只萬年竹妖就很善良，每次我被師父罰站的時候，都是他偷偷從廚房給我帶來一兩個熱騰騰的包子。難道一個萬年竹也想把我養肥了吃掉嗎？

總之是帶著師父的萬般叮囑，剛下山的我就來到了這個名叫千山鎮的地方。這座鎮子因為就坐落在在千山腳下而得名。說來也怪，鎮子旁邊的千山仿佛一年四季就都只有冬天，山腳下明明還是陽春三月，可這里卻仍然白雪紛飛。聽師兄師姐們說，現在的揚州桃花都已經鋪滿路了。

按照師父所說，出現了這樣反常的情況，此地定有妖禍。

我在鎮子里四處走訪，終于在一個老爺子那里打聽到了關于桃夭的事情。

老爺子倒是十分熱情地邀請我進了屋子，他的家里擺著只有捉妖師才會有的八卦盤以及一把折了的桃木劍，這些都是捉妖師才會有的東西，這讓我不禁對老爺子的身份產生了濃重的興趣。我問他：“老爺爺，您也是捉妖師嗎？”老爺子只是笑著搖了搖頭，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伸出那雙雕滿是歲月切割的印記的手，顫抖地拿起了墻角里躺著的已經折斷了的桃木劍。他思索了片刻，干裂的嘴唇張合著，有些許猶豫。他爭斗了有一刻鐘，方才下定決心似地告訴我說：“小伙子，當年我游歷至此，聽聞百姓之中有傳言說此處山上孕育了一只桃花妖，它雖沒有為禍此處的百姓，但百姓們卻因此不敢再踏上千山，當年我年輕氣盛，主動請纓上山降服此妖……”

“后來呢？”我追問道。到此處，我看到老爺子的眼神里忽地閃動起靈光。

“后來。”老爺子捋了捋他蒼白的胡須，“我在山上的桃花林里找了好幾天，終于在桃花林盡頭見到了這只桃花妖，當時她不過豆蔻模樣，生得一副傾城容顏，我雖是捉妖師，也謹遵師門教訓，可她畢竟沒有為禍一方，因而我也不忍捉拿了她。”老爺子頓了頓，繼續道：“于是我便欺瞞了這里的百姓，我告訴村民們此妖已除，實則是我與她達成了約定，她也欣然答應我絕不為禍此地百姓。”說著，老爺子長嘆了口氣。“哎……我本以為她確實履行了當年的諾言，可前些日子，鎮東老李家的次子上山砍柴，歸來時卻發現五臟六腑皆被食盡，剛出山便倒地身亡了，為此，他的老母有求于我，想讓我再次上山，降服了那只妖怪，可我已是花甲之年，降妖除魔又談何容易？”

“我去吧。”我不假思索說道。

老爺子想了想，搖搖頭惋惜地說道：“哎……也罷，現在也只有將此事托付與你，你進了山，沿石路走至一處山洞，山洞另一端便是那桃花妖所在之處。”他若有所思，終于又開口，“你見了她，代我問聲好吧……”

“嗯，好。”

就這樣，次日我便孤身一人踏入了千山，開始了我下山以來的第一次降妖之路。

說來也怪，這一路上似乎并沒有我想象的那般兇險，我也很容易就找到了老爺子提到的那出洞口。我沿著山洞前行，徑直來到一片從未見過的茂密的桃花林。

老爺子說過，想要見到她，須得與她有緣。很顯然我并不是那有緣人，見此處無人，我便吹起了長笛——這首曲，是隨我一起被丟棄在師門山腳下的，每當我吹起這曲笛音，我便會沉浸在其中，透過笛聲，我仿佛可以看見母親的模樣。

叁

半晌過后，桃花林里仍無動靜，而我已經有了些許睡意。

正當我睡眼惺忪將要睡去的時候，身后一棵彎曲的桃樹后忽地傳來溫柔的聲音“這首曲子很好聽，叫什么名字啊？”

我聞聲拔出劍，鋒利的劍刃直指她的咽喉。

那是一個身著桃色襖裙的女子。烏黑的長發直至腰間，鎏金紋飾的發簪上點綴著點點桃花。我定睛看著她的雙瞳，那對瞳孔，在春日的照耀下顯得分外動人。在山上，我從未見過這般模樣的女子，若非親耳所聽，我絕不會將她與那千山鎮百姓口中所說的那個吃人的妖相聯系。

“為什么？”

“嗯？”

“為什么要吃人？”

“我沒有……不是我……”說到這里，我看見她那對桃花眼里已經擠出淚來。我定了定心神，壓制住了內心那種憐憫之心，我告訴我自己，她是個吃人的妖怪。

“妖言惑眾，師父說過，妖怪的話都不可信。”

“這樣嗎？那你動手吧。”她緊閉雙眼，將她的咽喉向我的劍鋒湊近了一步。她眼角的淚徹底沖垮了我心里建立的防線，是妖怪又如何，即使她真在說謊，那眼淚應該也是不會騙人的。

“真的不是你？”我舉劍的手慢慢放了下來，我將信將疑地問著，其實我心里已經有了答案。

“我四十年前答應過另一個捉妖師，我絕不會傷害別人，信不信由你。”

“我相信，對了……你有名字嗎？”

聽到這，她愣了一下，搖了搖頭。

我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師父教過我一首詩，‘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你覺得桃夭這個名字怎么樣？”其實我也是想不到其他和桃花有關的詩句了，畢竟師父只教過我這么一句。

她看上去有點不理解這句詩的意思，不過似乎是蠻喜歡這個名字的。“桃夭，桃夭，我記住啦。”她笑呵呵地，那一刻，我突然為我一開始的拔劍相向感到愧疚。她的笑融化了我心里的堅冰，仿佛將我心中密布的烏云撥開了一道縫隙，溫暖的陽光透過這道縫，直射進我的心間。

“那我叫桃夭，你叫什么啊，小捉妖師。”她似乎并不排斥我捉妖師的身份，反倒湊得更近了些，這讓我覺得有些許不好意思，想我出山之前，身邊就只有師父一個人，還有接觸比較多的，就是幾個師兄弟，再者就是后院那只萬年竹了，可它也是個男孩子。

我紅著臉支支吾吾道：“我叫青……青鋒，師父起的，他說······我的名字要以我的佩劍命名。”

“青鋒？真好，你們人類都有名字。”她看上去有點傷心。

我笨拙地安慰著她：“你不是也有名字了嗎？你叫桃夭啊。”說著我拿出了一壺酒來，“好啦，別不高興啦桃夭，對了，你喝過酒嗎？”

“酒？那是什么？”桃夭的眼里閃爍著好奇的光芒。

我壞壞地笑了笑，告訴她：“酒啊，是一個神奇的東西，它可以讓一個人忘記所有所有的煩惱，總之……是個很神奇的東西，想嘗嘗嗎？”

“那……拿來吧！本姑娘嘗嘗。”

“你就不怕我的酒里有毒？”我縮了縮拿酒壺的手，做出一副壞壞的表情。

“我相信你，不知道為什么啊，就覺得你是個好人，嘻嘻，快快快，給我酒。”桃夭迫不及待地伸手道。

我拔開壺塞，一股清香的酒香瞬間從壺嘴里逃了出來，酒的香氣和周圍桃花的氣味交雜在一起，倒是沒有絲毫的沖突，反而很完美地相融了。

“給你，慢點喝。”我遞上酒壺，接下來的畫面和我想象的完全一樣，她果然一點防備都沒有就喝了下去，喝得那么急，隨之被嗆得也挺狠，看著她被酒辣得直咳嗽，不知為何，此時我竟在想如果她不是個妖怪該有多好。

“你你你，騙子！”她強忍著被酒刺激出來的淚，似撒嬌一般使拳頭打在我身上。

“我都告訴你慢點喝了啊，你喝那么著急，攔都攔不住。”我裝作無奈地聳聳肩，其實心里在偷著樂。

“不理你了，除非……你給我吹笛子！”她叉著腰，將身子挪向另一邊，透過側臉，我看見她的腮幫子因為生氣變得圓鼓鼓的。

“好，我吹。”我終于憋不住笑了出來，這個小妖精有點可愛，我心里這樣想。

我拿起長笛，笛聲繚繞在這片繁茂的桃樹林中，合上雙眼，只覺天與地都化作一體，沉浸在這份寧靜中，置身于白茫茫一片雪地里。音符推動著花瓣，片片翩飛而落。

我睜眼看著桃夭沉醉的表情，心中不覺一顫。我甚至開始懷疑起師父的教誨，難道天下的妖就真的像師父說得那樣，只會為禍人間嗎？假如師父是對的，那么桃夭又是什么呢？后院里的萬年竹又是什么呢？如果她們真的做了壞事，我真的能忍心殺了她們嗎？

“你看我干嘛？”她似乎發現了我在偷偷打量她。

“沒……沒有。我只是好奇，你穿那么少，不冷嗎？”

“當然不啊，你太小看我們妖精的體質了，我可不像你們人類一樣矯情。”

原來她是妖精，不是妖怪。我這樣告訴自己。其實在師父他們看來，不管是妖精還是妖怪，都是惡的，都是為禍一方的東西，都要除掉，可我看那只萬年竹就特別親切，還有現在就在我身邊的桃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