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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信(1)

1

直貴:

身體好嗎?

我一切還好。從前天起開始干車床的活了。第一次使用這樣的機器,有些緊張,但熟悉了以后覺得很好用,看到做得好的產品也非常高興。

讀了你的信。能順利地從高中畢業也真不容易,本來是希望你進大學的。正是想讓你上大學,又沒有錢,才干了那件蠢事。因為這個反而讓你進不了大學,我真是個傻瓜。

我想,因為我的事,你是不是心里很難過,還被趕出了公寓,大概非常為難吧?我是個傻瓜,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傻瓜。說多少遍都不夠,我是個傻瓜。

因為是傻瓜,所以我要在這里接受改造,爭取重新做人。好好干的話,據說可以多寄幾封信,也許還可以增加探視的次數。

你在信里沒有寫,是不是因為錢的事非常為難?我悔恨自己什么忙也幫不上,只能說你要好好工作。不要怪我無情。

不過,還是希望你好好干,而且,如果可能的話,還是希望你能上大學。雖然很多人說,現在不再是學歷社會了,但我看還是學歷社會。直貴的腦子比我的好多了,應該去上大學。

可是,一邊工作一邊上學大概非常辛苦吧。我說的是不是夢話?我也搞不清楚。

不管怎樣,我在里面會好好干的,直貴也努力地干吧!

下個月再給你寫信。

武島剛志

直貴坐在巴士的最后一排,讀著哥哥的來信。他坐在這里,是因為不必擔心有人從背后看到。巴士開往一個汽車制造公司的工廠,但他并不是那個工廠的職工,只是屬于和那個工廠有合作關系的廢品回收公司。說是公司也是虛名,據稱事務所在町田,他連那兒也沒去過。他在第一天上班前被指定的地點,就是這個汽車公司的工廠。兩個多月了,他除周末外每天都這樣出勤,手上的皮磨厚了,原本白白的臉也曬得黝黑。

但是,能找到工作就是好事,他這樣想。而且他后悔沒早點兒這樣干,要是他早這樣干就好了,也許就不會發生那件事。

警察來通知的時候,直貴正在家里準備做飯。因為他要靠哥哥養活,做飯自然是他的事。雖說他從不覺得自己做得好,但剛志一直夸他做得好吃。

“將來跟你結婚的女人算是有福了,不用擔心做飯的事情。不過你要是結婚了,我可慘了。”剛志總是開玩笑地說。

“哥哥先結婚不就得了。”

“那是,有這個打算,不過順序亂了的事經常發生。而且,你能等到我找到媳婦再結婚嗎?”

“不知道,那事還早著呢。”

“是吧,所以才害怕呢。”

這樣的對話,兩人間重復過多次。

打電話來的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直貴到現在也不知道,只知道他自稱是深川警察署的。也許是冒名的,現在已經沒有印象了。因為之后被告知的事讓直貴深受打擊。

剛志殺了人。他根本不能相信,哪怕懷疑是剛志干的,都肯定是搞錯了。實際上,直貴在電話里是扯著喉嚨這樣跟對方喊的。

可是,對方慢慢地說,剛志本人已經全部承認了。對方的聲音,與其說是冷靜,不如說是冷酷。

直貴不明白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一個勁兒地問對方,為什么哥哥要干那種事?什么時間,在哪兒干的?殺了誰?對方都沒有明確回答。對方好像只是想傳達:武島剛志因涉嫌盜竊殺人,已經被逮捕,警察要向弟弟了解情況,請直貴馬上到警察署來一趟。

在深川警察署刑事課的一個角落,直貴被兩個刑警問了許多問題,但他的提問,對方卻沒怎么回答,所以直貴還是搞不清楚具體發生了什么事情。

刑警不光問了關于剛志的情況,也問了不少關于直貴的事——成長過程、平常的生活、和剛志都聊過些什么、將來的打算等。直貴過了好幾天才弄明白,被警察這樣沒完沒了詢問的,都是跟剛志的犯罪動機有關的事情。

等被詢問了一遍以后,直貴提出要見剛志一面,但沒有獲得許可。晚上很晚的時候,警察才讓直貴回家。他不知該做點兒什么,也沒有睡意,在絕望和混亂中抱著頭過了一夜。

第二天,直貴沒去學校,而且是無故缺席。因為如果打電話去請假,他也不知道該怎么說。

過了一夜,他仍然不能相信哥哥殺了人。雖然沒睡,但他總覺得自己只是做了個噩夢。窗簾拉著,他抱著膝蓋在房間的角落里縮成一團。他覺得一直這樣待著的話,時間就沒有流逝,可以繼續相信那只是個噩夢。

可是,到了下午,一些事情將他拉回了現實。電話響了,他想也許是警察打來的,接了以后才知道是他的班主任,一個叫梅村的四十多歲教日語的男教師。

“看了早晨的報紙。那事,那個……”梅村說話有些吞吞吐吐。

“是我哥哥。”直貴直率地說。那一瞬間,直貴覺得不管是有形的還是無形的,支撐自己的一切都消失了。

“是嗎?到底還是呀。名字我好像有印象,而且寫著是和弟弟一起生活。”

直貴沉默著。

“今天不來了吧?”他又明知故問道。

“不去了。”

“知道了。有關手續我來辦,什么時候想來學校給我打個電話。”

“明白了。”

“嗯。”

梅村老師像是還要說什么,可最后還是把電話掛了。要是被害者家屬的話,他也許還能說些表示慰問的話。

從這個電話開始,連著幾個電話幾乎都是媒體的,都說想聽直貴說點兒啥,也有說要來采訪的。直貴剛說現在不是時候,對方馬上就開始提問,都是前一天警察問過的內容。直貴說了聲“對不起”就掛斷了電話。那以后凡是媒體打過來的電話,他什么也不說就掛斷。

電話以后是門鈴響,他不理睬,然后變成了很重的敲門聲。再不理睬,就有人用腳踹門,還聽到叫罵聲,像是在說他有接受采訪的義務。

為了分心,直貴打開電視機,他不知道白天有什么節目,畫面中出現了幽靜的住宅區的影像和“獨居的女資產家被殺”的字幕。接著,是被放大了的剛志的臉。下面標著“嫌疑犯武島剛志”的黑白照片上,是直貴從沒見過的、難看的、表情陰暗的哥哥。

2

看了電視和報紙的報道,直貴才知道剛志的犯罪經過——剛志入侵了獨居老人的家,偷了一百萬日元現金,要逃走時被發現,正當對方向警察報案時,剛志用螺絲刀將她扎死,但由于腰部疾患沒有跑遠,被值勤警察發現。武島剛志會盯上緒方家,是因為他以前在搬家公司干活時去過緒方家,知道老人是一個人居住,而且有一定資產。新聞播音員的口氣,還有新聞報道的調子,都像是要把武島剛志說成一個冷酷的殺人魔鬼,直貴完全聯想不到說的是哥哥。

不過報道的事實經過幾乎沒有錯誤,唯一不正確的是剛志的犯罪動機。大多數的報道都用了“失去了工作,生活需要錢”的表述,大概是因為警察沒有發布更詳細的內容。這樣的說法不是十分準確,但也沒有說錯。

但是,在某次調查詢問的時候,直貴聽到警察說“真正的犯罪動機”這句話時,像槍尖穿透了直貴的心似的。剛志真正的犯罪動機很簡單,只是想湊齊弟弟升學的錢。

哥哥為什么要做那樣的蠢事,他不明白,但同時他又覺得,要是因為那樣的話他就明白了。哥哥哪怕是瞬間失去自我,理由也只有一個:為了保護弟弟。

“我說,你就給我上大學吧!求你了!”剛志一邊說著,一邊做出拜托的手勢。

直貴見過他這樣好多次,可以說,每當說到將來的時候,哥哥都會這樣。

“我也想去上啊!可是沒錢,沒辦法呀!”

“所以我說我來想辦法嘛,而且還有獎學金,如果能利用上,以后你只管好好學習就行了。”

“哥哥的心情,我很感激,不過,我不愿意總是讓哥哥這么辛苦。”

“說什么呢?對我來說,吃點兒苦根本不算啥,不過是幫別人搬搬行李啊,家具啊,簡單得很。什么都不用想,只要按人家說的干,就能拿到工資。要說辛苦,是你辛苦啊,看看你周圍的人,又是補習學校,又是家庭教師,有各種各樣的人幫忙。你呢,誰也沒有,只能靠自己一個人。不過還是希望你好好努力,咱媽不是也一直想讓你上大學嗎?我呢,就這個樣子了,腦子糊涂,沒辦法,所以,求你了!”剛志說著又做出拜托的手勢。

剛志對于沒有學歷的自卑感異常強烈,大概是受了母親的影響。母親加津子一直認定父親的早逝是因為他沒有學歷。

直貴三歲時,父親去世,他是一家經營纖維制品的中小企業的職工。在開車把剛開發出來的試用品送給客戶的途中,他因為打瞌睡發生了交通事故,當場就死了。聽媽媽講,父親在那之前的三天里,幾乎沒有睡覺,一直在現場盯。父親的上司跟客戶間難以達成共識,造成了這樣的后果。可是,公司沒有給予任何賠償。那個上司比父親還年輕,平常就把麻煩事都推給父親,自己一到下班時間就回家。當然,他也沒有被追究任何責任。

所以,加津子才對孩子們說:“你們不上大學可不行。都說今后是實力社會,那全是瞎話,別上那個當。不上大學,連媳婦都找不到!”

丈夫死后,加津子同時做著幾份臨時工,努力養活兩個孩子。直貴當時還小,記不大清楚。據剛志講,跟父親一樣,加津子也是從早忙到晚。所以,直貴幾乎沒有母子三人一起慢慢吃飯的記憶,都是和剛志坐在飯桌前的印象。剛志要去打工送報紙時,遭到了加津子的訓斥:“要是有那樣的時間,就用在學習上!”

“我呢,腦子不好,與其學習,還不如去干活。我要是去打短工,咱媽也能少受點兒累。”剛志經常這樣跟直貴說。

腦子好不好不清楚,但剛志確實不擅長學習。雖說進了公立高中,成績卻不太好。對于一心一意盼著兒子學習好的加津子來說,真是讓人著急的事。

“媽為什么這么拼命干呢,想過沒有?拜托了,再加把勁兒,好好學,行嗎?能按我說的做嗎?”她眼里含著淚水訓斥著剛志。

總是達不到期望值,剛志也不好過,他選擇了逃避,放學后不回家,到繁華的街上去轉悠,還跟壞孩子們一起玩,但玩就需要錢。

一天,加津子被警察叫去,說是剛志被抓起來了。他在恐嚇別人的時候被發現,因為是未遂,又只是從犯,馬上就放回來了,但這對加津子的打擊很大。

在躺倒裝睡的剛志旁邊,加津子不停地哭,反復地問:“這樣的話將來怎么辦呀?為什么不聽媽媽的話呢?”剛志什么也沒有回答,因為他沒法回答。

第二天早上,直貴一起來,看見媽媽倒在門口,旁邊扔著裝有工作服的紙袋。當時她在一家公司單身宿舍的食堂干活,每天都是早上五點就出門,她像是在跟平常一樣去上班的時候倒下來的。

直貴趕緊把剛志叫起來,又叫了救護車。救護車馬上就到了,可那時加津子的心臟已經停止了跳動。送到醫院后,她再也沒有睜開眼睛。

醫生做了很多說明,可他們什么也沒聽進去,殘留在耳邊的只有“你媽媽過于勞累啦!”這一句話。據說肉體和精神的高度疲勞交織在一起是死亡的直接原因。

在臉上蓋著白布的母親身旁,直貴打了哥哥:“都是你!是你害死了媽媽!渾蛋!你才應該去死!”

剛志沒有抵抗。直貴不停地哭著打他,他也哭著挨直貴的打。

加津子死后不久,剛志從高中退學了。他去了母親干過活的幾個地方,哀求人家允許他接替媽媽,那些雇主也不好拒絕他。在單身宿舍的食堂,他不能像媽媽那樣做飯就洗盤子;在超市,他不能當收銀員就在倉庫里搬運東西。

雖然沒說過什么,但剛志像是下了決心,他要接替母親,養活弟弟,讓弟弟上大學,他覺得這些是他的義務。看到剛志這樣,直貴比以前更加努力學習,最后考進了當地競爭率最高的公立高中。

可是,直貴也知道,要是上大學,需要相當多的錢。所以,他也想打點兒短工,多少減輕一點兒哥哥的負擔,但是遭到剛志的堅決反對。

“你只管好好學習就是了,別想其他的!”那口氣聽起來和母親很像。

直貴清楚地看到,哥哥太辛苦了。他知道,已經把身體弄壞了的哥哥,找工作非常困難。他暗地里考慮著兼職,打算一邊工作,一邊上大學,準備近期就把這個想法告訴哥哥。

大概是剛志察覺到弟弟的顧慮,想趕緊弄到錢阻止他這樣做,才犯了那件事。直貴十分明白這一點。

3

剛志被逮捕一周后,直貴去了學校。在此期間,班主任梅村老師來看過他幾次。說來過幾次,也就是在房門口坐下來,抽完一支煙就走了。不過,梅村老師每次來的時候,都會帶一些在便利店買的盒飯或速食食品,這倒是幫了大忙。家里幾乎沒有錢了,直貴每天只能吃些最便宜的面包。

直貴時隔幾天再去學校的時候,令他感到吃驚的是,學校也罷,學生也罷,都沒有任何變化,還是和以前一樣充滿笑聲,大家看上去都很幸福。

這也沒什么奇怪的,直貴覺得,兇惡的犯罪事件經常發生,一周前發生的盜竊殺人案,也許早已從大家的記憶中消失了,即便犯人的弟弟是同一所學校的學生。

看到直貴時,同班同學顯現出混有緊張和困惑的表情,像是沒想到他還會來學校。直貴覺得,就連他們都想努力忘掉那個事件。

即便這樣,也有幾個伙伴走過來和直貴打招呼。其中,原先和他最要好的叫江上的男生第一個跟他說話:“心情好點兒了嗎?”

直貴抬頭看了一眼江上,馬上又垂下目光,說:“還行……”

“有什么我能幫上忙的嗎?”他低聲問道,跟練習橄欖球時的大聲叫喊完全不一樣。

直貴稍微搖了一下頭:“不,沒什么,謝謝!”

“是嗎……”

總是很開朗的江上也沒有了更多的語言,沉默著離開了直貴的桌子。其他人也都跟著江上。“悄悄告訴你吧……”只聽見江上低聲說,大家好像沒有什么異議。這樣,一直到中午休息時間,直貴跟誰也沒再說過話。各科目的老師也都意識到他的存在,可沒有人跟他說話。

午休的時候,梅村老師來了,在他耳邊說,到學生指導室來一下。直貴跟他去了一看,除了梅村老師外,年級主任和校長也在。

主要是梅村老師提問,內容大體上是今后打算怎么辦。直貴不大明白他的意思,重新詢問了幾次才知道了他們的真實意思。他們在意的是直貴今后還能不能繼續上學。直貴的身邊沒有親人,不得不去工作。如果打工的話,這個學校沒有學時制度,要想得到畢業證書只能轉學。總之,他想像以前那樣繼續上學的話比較困難。

雖然是關心他的口氣,但直貴聽出了別的意思,特別是校長,好像希望他離開這所學校似的。也許是擔心事情傳出去有損學校的名聲,或是作為學校怎樣對待殺人犯的弟弟的問題不好處理。

“我不會退學的。”直貴堅定地說道,“不管怎樣,也要從這所學校畢業,哥哥好不容易才讓我讀到現在。”

哥哥,聽到這個詞,教師們表現出微妙的反應。年級主任和校長像聽到了什么不快的事情一樣把目光轉向一旁。梅村老師則凝視著直貴點了點頭。

“武島要是這么想就太好了,學費的事我去跟管總務的人說說看。不過問題是今后怎么生活呀?”

“我會想辦法。放學以后去打工也行。”說到這兒,直貴看了一下校長,“除了暑假和寒假,其他時間不能打工……是嗎?”

“不,那只是個原則。有特殊情況的話可以特別許可嘛。”校長面無表情,像是沒辦法似的說道。

梅村老師又問了個問題:是否繼續升學?

“現在這樣的情況,可不是準備升學考試的狀態……”梅村老師的聲音越來越低。

“大學就放棄了。”直貴清楚地答道,也有徹底打消自己幻想的意思,“先放棄,高中畢業后參加工作,然后再考慮。”

三位老師都點著頭。

不久后的一天,直貴從學校回來,正在煮方便面的時候,負責管理公寓的房地產公司的人來了,那是個鼻子底下留著胡子的胖男人。他說的事對直貴來說過于突然:“請問打算什么時候從公寓搬出去?”

“什么時候搬出去?那還沒有確定呢。”

直貴感到困惑,這樣答道。那個人卻露出更加困惑的表情。

“欸?不過,是要搬走吧?”

“不,沒考慮過。為什么要我搬走呢?”

“為什么?你哥哥不是出了那樣的事嗎?”

直貴無言以對。一說到剛志的事,他就沒法說了。他不說話,心里卻想著,哥哥犯罪的話,弟弟就必須從公寓里搬走嗎?

“首先是房租,交不了吧?到現在,有三個月沒交了。我們也不是不通人情,你還是學生,不要求你一下子交清,但先把房子還給我們吧。”房地產公司的人口氣很溫柔,可話里藏著話。

“我交,我會交房租,包括欠你們的。我會去打工掙。”

聽了直貴的話,房地產公司的人像是有些煩了。

“說起來簡單,真交得起?已經累積了這么多。”

說著他展開了賬單。直貴看了上面的數字,心里冷了下來。

“我告訴你,這可是扣除了押金的金額。這么多錢,一下子準備不出來吧?”

直貴只有低下頭。

“雖然這么說,可是我要從這里搬出去的話,也沒有能去的地方啊!”

“沒有親戚什么的?你父母沒有兄弟姐妹?”

“沒有。別的有來往的親戚也沒有。”

“嗯,是啊,就算是有來往的,沒準也都躲開了。”房地產公司的人像是自言自語似的嘟囔著,“不過,我們也不能讓交不起房租的人一直住在這里啊!我們也是受房東的委托管理的,如果有意見最好跟房東說。剛才我也說過一句,如果你搬走的話,欠的錢也許可以求人家通融一下。而且,這個房子你一個人住也大了些吧。今后就你一個人了,住稍微小一點兒的地方不更好些嗎?需要的話,我也可以介紹。”

把要說的話說完,又說了一句“再聯系”,房地產公司的人就走了。直貴原地坐了下來,壺里的水開著,他聽到了聲音,但不想動。

今后就你一個人了……

直貴覺得那人沒說錯,他并不是此時才察覺到這點。明白是明白,可他一直不愿往那兒想。

今后就自己一個人了,剛志不會回來了。也許早晚會回來,但那是好幾年之后,不,也許是好幾十年之后的事。

直貴環顧了一下四周,舊的冰箱,滿是油膩的煤氣灶,老式的電飯煲,撿來的放漫畫雜志的書架,褪色的頂棚,已經變成褐色的榻榻米,四處脫落的墻紙,這一切都是和哥哥共同所有的。

沒準那個房地產公司的人說得對。

一個人住這兒過于大了,而且過于痛苦。

4

直貴見到哥哥,是在事件過后的第十天。警察來了通知,說是剛志想見弟弟。直貴沒想到還可以見到被捕的哥哥,相當吃驚。

直貴到了警察署,被引導到訊問室。他感到有些意外,原以為是在電視里經常看到的四周是玻璃的房間里會面。

狹窄的長方形房間中央放著桌子,剛志和警察坐在兩側。剛志的臉頰消瘦,下巴有些尖,才十天工夫,本來曬得棕黑的臉變成了灰色,眉毛下邊浮現出深色的陰影,深藏在那里面的眼睛瞧著地下。雖然察覺到直貴進來,剛志卻總不抬頭看弟弟一眼。

留著寸頭,看上去過了四十歲的警察,讓直貴坐到椅子上。他坐了下來,看著低著頭的剛志。哥哥還是不動。

“喂!怎么啦?”警察說,“弟弟特意來看你了。”

剛志還是沉默著,像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哥哥!”直貴叫他。

剛志的身體抽搐了一下。與其說是聽到了直貴叫他,不如說是聽到熟悉的聲音后,身體做出條件反射般的反應。他稍微抬了一點兒頭,看了弟弟一眼,剛對上目光,馬上又把視線返回地面。

“直貴……”剛志的聲音嘶啞著,接著說,“對不住了。”

絕望感又一次沖擊著直貴的胸膛,讓他再次意識到這一切不是噩夢,而是現實。這十天里,他拼命努力接受這一現實。不過,他心里什么地方還是期待著“是哪兒搞錯了”。此時直貴的心里,像是已經堆積得不太牢固的積木,最后一根支柱嘩啦地倒了下來。

“為什么呀?”直貴像是硬擠出的聲音,“為什么要那樣呢……”

剛志沒有回答,放在桌上的左手在輕微地顫抖,指甲是黑色的。

“弟弟問你為什么呢。”警察低聲跟剛志說道。

剛志嘆了口氣,用手揉搓著臉,用力閉上眼睛,然后又深深地嘆了口氣。

“我干了什么!我,干了些什么!”他說了這么兩句,像用盡了全身力氣,一下子把頭垂了下去,肩膀抽動著,發出呻吟聲,淚水一滴一滴地落在腳下。

直貴有很多事想問哥哥,也很想責怪他。可是他什么也說不出來,只是待在哥哥身旁,哥哥的悔恨和悲傷就像心靈感應一樣傳遞給了他。

到了直貴該離開的時間,他搜尋著要向哥哥說的話,他想應該有些話只有自己才能說出來。

“哥哥,”站在門前,他說,“注意身體!”

剛志抬起頭,吃驚一般睜大眼睛,像是察覺到他們能在沒有遮攔的空間里會面,這是最后一次了。

一看到哥哥的臉,直貴的感情劇烈波動起來,積壓在心里的東西猛地刺激著他的淚腺。不想在這樣的地方哭出來,他喊道:“哥哥是傻瓜!干了那么傻的事!”

看到弟弟像是要打哥哥,警察趕緊站到直貴面前。警察像是能理解直貴的情緒,沉默著朝他點了點頭。直貴低下頭,咬緊牙齒。他想:你們不會理解,不會知道我們的心情啊!

別的警察過來,把他送到警察署門口。那個警察邊走邊說,他們勸過剛志好幾次,見一下弟弟,可他就是不答應。這次他下決心同意見面,大概是因為明天他就要被轉到拘留所去了。

出了警察署,直貴沒有去車站,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說實話,他不愿回到公寓去。因為如果回去,就必須面對各種各樣的問題。哪個問題都還沒有找到解決的辦法,而且誰都不會幫他解決。

走著走著,突然想到剛志作案的那戶人家是在哪兒,應該就在這附近,他只記得“緒方商店”這個名字。

便利店外邊有一部公用電話,旁邊放著電話簿。他很快就找到了緒方商店,記下了地址走進便利店,在道路地圖冊上確認了位置,就在附近。

他把雙手插在口袋里走著,想看一下那個家和不想看的念頭像鐘擺一樣來回擺動,心里動搖著,腳卻朝著那個方向走去。

直貴轉過街角,走到可以看見那棟房子的街道上,兩條腿像突然被捆住一樣不動了。一定就是那家,他確信。雖是平房可又是豪宅,廣闊的庭院,對面是停車場——所有的都符合條件。

他慢慢地邁出腳,感覺心跳在加快,盯著那緊緊關閉著的西式院門走過去。

直貴忽然想起來,應該會有受害者的葬禮。聽說殺人事件因為司法解剖,葬禮比通常情況下都辦得要晚些,那也舉辦過了吧?他想,自己是不是也應該參加呢?需要替剛志來謝罪吧?當然很可能會被趕出來,即便那樣也應該來吧?

直貴意識到,到現在為止幾乎沒考慮過受害者的事。受到剛志這件事情的打擊,他想到的都是自己將來怎么辦,感嘆發生了這事以后,自己是多么不幸。

在這個事件中,最不幸的是被剛志殺死的老人,但他沒考慮過這樣的事情。絕不能說因為她老了,被殺死就不算特別不幸的事。她還有剩余的人生,有這樣的豪宅,應該不用為錢操心,舒舒服服地生活。她大概還有孫子吧,看著孫子成長,晚年生活一定充滿樂趣,而剛志奪走了她的一切。

大概現在還不遲,直貴想。剛志進了監獄,只能自己去道歉了。去跟人家磕頭認錯,哪怕是被罵、被趕出來,也要誠心誠意地道歉,這樣表達他們的心情。遺屬們大概都會憎恨犯人,但哪怕一點點也好,直貴也想緩和親屬對犯人的憎恨。那樣的話,也許剛志的罪會減輕一點兒。

直貴走近緒方家的門口,嘴里干渴得厲害,腦子里想著順序,首先按門鈴,說明他是武島剛志的弟弟。對方可能拒絕開門,會說讓他走開。那樣的話,應該懇求人家打開門,哪怕就說一句話也好,想向他們道歉,要反復地懇求。

快到門口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氣。

正在這個時候,門開了,從里面走出來一位瘦瘦的中年男人,身穿襯衣打著領帶,外面穿著件藏藍色的開襟毛衣。男人拉著一個小女孩的手,正從門里往外走。

肯定是去世的老太太的兒子和孫女。

直貴沒想到會這樣。父女倆笑著,但是那種笑容像是因意外災害失去親人的人特有的,包含著悲傷的笑容。那種氛圍的強烈程度超出了直貴的預想。

停下!他想著,可是腳還在走。直貴覺得那父女倆朝他瞥了一眼,但他沒正面看他們,父女倆也沒特別注意他,走到路上。

直貴與他們倆擦肩而過,走過了緒方家的大門。

我逃跑了,像逃兵一樣——他怨恨著自己并繼續走著。

5

叉車運來了新的貨物托架,司機將那些東西往直貴他們身旁一放,說了一句“拜托!”就掉頭走了。司機的說法不客氣,不過還算說了一句,多數場合是什么也不說,放下東西就走。大概是覺得,那是你們的工作,干嗎要我客氣呢?

立野窺視著木制托架中的物品。

“什么東西?”直貴問道。

“這是泵吧,柴油引擎上用的。”立野把眼鏡稍微挪開一些說道。直貴戴的是防止危險物損壞眼睛的防護眼鏡,立野的眼鏡有度數,是老花眼用的。

“那只是廢鐵啦?”

“大概是吧,我看好像也沒有塑料的部件。”

“好啦!把這家伙收拾完了,又要好幾個小時。”直貴一只手里拿著電機零件說道,另一只手拿著鉗子。

“直貴能來,真是幫了大忙。要是我一個人,一天也干不完。”立野回到直貴身旁干起活來。

現在他們干的活,是從電機中單把銅線取出來。聽立野說,電機好像是汽車的啟動裝置。銅線是用機械設備緊緊地纏繞上去的,僅用手拆下來可不容易。這樣的電機有三百個左右,從早上開始干,才收拾完一百個左右,離干完還早著呢。

“這樣的事,過去都是你一個人干嗎?”直貴問道。

“是啊!每天都是一個人,默默地干。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人還好,第一次來扔垃圾的人看見我跟看見了什么似的。”立野笑了,門牙缺了一塊。雖然說著話,他干活還是挺快的。同樣的時間,干的活差不多是直貴的兩倍。他年紀五十出頭,個子也不高,可是脫了工作服,肩膀上都是肌肉。

立野稱作“垃圾”的,是這家汽車公司工廠出來的、要作為廢品處理的金屬加工品,流水線上出來的次品和沒用了的試驗品,再就是從研究所出來的樣品——每天有大量這樣的廢品被運到廢品處理場。直貴他們的工作,就是為了便于回收再利用,把它們分類。雖說都是金屬制品,也有各種各樣的材質。大部分是鋼鐵的,也有混有鋁、銅等的非鋼鐵金屬。另外像電機類,不少是鋼鐵材料和非鋼鐵材料復雜地組合在一起。這樣的時候,直貴他們只能靠手工作業來拆解。有的還會和塑料等樹脂類的包裹在一起,也要把它們剔除。

最初看到廢品堆成山的樣子,直貴只是呆呆地站著,不知從哪兒下手。于是立野說道:“不是有再生紙嗎,那是用廢報紙做的。現在稍微有些別的紙混在里面也沒大關系,要是以前有廣告什么的紙混在里面也不行。可是,誰扔廢報紙時還會把里面夾的廣告紙分出來呢?在再生紙工廠,混有各種各樣廢紙的舊報紙堆成好幾座山,而且是很高的山。知道是怎么分開的嗎?”

直貴不知道,搖了搖頭。

“都是些大媽給分開的。”立野張開缺了門牙的嘴笑著,“不使用機械,由臨時工的大媽們解開報紙捆,把廣告紙和雜志等挑出來,像在沙漠里數沙子。大家在方便時隨意使用的衛生紙,都是經過這樣的作業生產出來的。和那個相比,我們處理金屬的根本算不了什么。”

也許確實是那樣,不過在直貴習慣之前還是很辛苦,因為處理的都是些鐵家伙,經常會受傷。即便受了傷,他也沒地方去訴苦。立野總是帶著消毒液和創傷膏,說“用一下這個”,借給直貴用。

為什么自己干起了這個呢?直貴經常會想。本來,他現在應該進大學,享受著校園生活,同時為了將來而學習著。直貴擅長理科,想進入工學部,將來成為研究尖端科學的技術人員。要說進公司,也應該是像這兒一樣的一流汽車制造公司。利用流體力學原理,生產不易受風阻影響的賽車,或者開發完全由計算機控制駕駛的汽車。

想象可以不斷地膨脹,但突然返回現實,意識到戴著手套握著鉗子的自己。眼前的既不是計算機也不是科學報告,只是他所向往的技術人員工作時留下的殘渣,把這些分開,使它們容易被再加工成供他們使用的材料,這才是自己的工作。

但是,還不能發牢騷,也許眼下自己能干的只有這些。

剛志被轉移到東京拘留所以后,直貴必須認真思考的最大難題是今后的生活怎么辦。他尋找能一邊繼續上高中一邊工作的地方,見過幾家便利店和家庭餐館招工的啟事,但去了以后都被人家拒絕了。直貴的監護人一欄空著,必定會被追問這一點。他想,如果如實說了肯定不行,就適當地編了些謊話,大概是他沒有遮掩好,讓雇人一方覺得不自然,所以一次他去加油站面試時,決定說真話試試。當時他覺得是不是自己考慮過頭了,也許人家會把哥哥犯罪的事跟自己分開看待。結果證明這想法還是太天真,加油站的站長一聽直貴的話,馬上表情就僵硬了,后來像是只想著快點兒把他趕出去。

究竟怎么辦一直定不了,只是耗費著時間。沒有錢,他早上起來以后首先想到的是,今天怎樣才能填飽肚子。幸好去學校以后,梅村老師會在午飯時拿來從便利店買的飯團。有時候,江上等人也會給他面包。雖覺得屈辱,但直貴沒有拒絕,連逞強的力氣都在逐步消失。

有一天放學后,直貴看到貼在車站前面的一張紙,上面寫著“高工資!十八至二十二歲男性,夜晚可以工作的人”。從店名看,大概和色情業有關。究竟是干什么的,他一點兒也不清楚,但還是有興趣,覺得那張紙的背后有些黑暗的部分,那樣的話,對同樣也是背后有些黑暗的自己,大概會雇用吧?即便履歷書的監護人一欄是空白,也不會說什么吧?

上面寫著電話號碼,直貴正準備打開書包記下來的時候,聽到背后有人說話:“在這兒干嗎呢?”

不用回頭,聽聲音就知道是誰了,直貴皺起眉頭,合上了書包。

梅村老師來到直貴身旁,看了一眼他剛看過的東西。梅村老師小聲地哼了一聲,嘆了口氣,把手放到直貴肩上。

“武島,過來一下。”

梅村老師走了起來,直貴沒辦法,只能跟在后面。

梅村老師帶他去的地方,是家外國特色料理店。說是料理店,并非很正規的餐廳,而是以辛辣菜為主的西洋式居酒屋,客人中也是學生居多。梅村老師請直貴在這兒吃了晚飯,什么菜都是辣的,但很新奇,而且非常可口。

“喂,武島,在這兒干活行嗎?”

梅村老師的話,險些讓正喝著辣湯的直貴嗆住。

“我,能在這兒干活嗎?”

“我跟店長認識。拜托他讓你在這里打短工,直到你高中畢業為止,只要你愿意。”

“我當然沒有意見。”

直貴重新看了一下店內,裝修得很優雅,又充滿生氣。哪怕是短時間也好,他想在這里干,而且周圍還有好吃的東西。

“是嗎?只是,有一個條件。說是條件,不如說是我跟你的約定。”

“什么?”

梅村老師稍微猶豫了一下,說道:“別說你哥哥的事,我只是跟他們說你父母突然去世了。”

聽了這話,直貴一瞬間沒有話說,覺得一股冷風直吹進胸膛。大概梅村老師也不想說這些,難為情似的把目光投向地面。

“啊,武島,”梅村老師溫柔地笑著,“你大概不愿意撒謊,不過,這世上有很多事還是隱藏起來不說為好,并不是說怕這家店里的人會另眼看你。怎么說呢,一般人對刑事案件什么的并不習慣,雖然電視劇、小說里經常出現,但他們認為那是跟自己沒關系的。所以,如果有和那些事件相關的人在他們身旁,他們會感到不安……”

“老師,”直貴不想再聽老師嘮叨這些,插嘴說,“好了,我明白。就是我,要是聽見某人是殺人犯的親屬,也會另眼看待的。”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明白了,老師要說的我都明白。讓您費心了,不好意思!”

“不,我倒沒什么。”梅村老師把手伸向啤酒杯,那里面幾乎空了,他吸吮著附在杯底的泡沫。

必須習慣這種狀況,直貴想著。和以往自己面臨的狀況不同,不論干什么,不管到哪兒去,都不能忘記哥哥是盜竊殺人犯這個事實。而且,跟以前自己討厭這樣的人一樣,哥哥是被世人憎惡的存在,這一點必須銘記在心。今后不管是說窮,還是說父母雙亡,誰也不會同情。只要知道他是武島剛志的弟弟,大家都會回避的,不愿意沾上一點兒邊。

“怎么樣,武島?”梅村老師說,“如果不愿意就別勉強。不過,現在找個工作很難啊!到畢業找到正式的工作之前,先干著試試看吧!工資估計也給不了太多。”

梅村老師用小心謹慎的口氣說。對他來說,大概也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情吧,本來再過幾個月,他教的學生就可以順利畢業了。

教師的工作可真不容易呀!直貴忽然想。

“喂!武島!”

“好!”直貴回答,“只要能讓我干,什么都行,現在的我可不能挑挑揀揀的,不管怎樣都要掙到錢啊。”

“是啊!”說著梅村老師又把手伸向空了的啤酒杯,但這次馬上就縮了回去。

梅村老師當場就把他介紹給了店長。店長是個留著胡子、面色黝黑的男人,和梅村老師像是同學,但看上去要年輕得多。

“有什么為難的事就告訴我好了,不過,把工資加倍的話不算。”留胡子的店長開著玩笑爽朗地笑了,看上去是個好人。

工作從第二周開始了。直貴原想大概是刷盤子那樣的工作,但交代給他的工作是接待客人點菜、通知廚房,再把做好的飯菜端到桌上,有時還要幫忙收銀。最初記住菜名很辛苦,因為全是特色料理,他以前根本沒接觸過。好幾次客人問菜的事,他因答不出來而感到羞愧。

不過,想到現在自己可做的工作只有這個,他就只能拼命地干,店長也稱贊他記東西記得快。最高興的還是吃飯問題解決了,工作間隙會提供飯食,關門后剩余的飯菜還可以帶回去。也許正是想到這一點,梅村老師才介紹給他這個工作。

可是,缺少生活費的狀況并沒有改變多少,工資預先付給了他一些,可根本不夠交房租。房地產公司的人說,到三月底為限,過了的話將采取法律措施。直貴不清楚法律措施究竟是什么東西,只是覺得自己確實沒理。

直貴掙的錢幾乎都用在水、電、煤氣等費用上,電話就不要了,也沒有要打電話的人。

到了年底,店里熱鬧了起來。學生和公司職員們開始搞忘年會之類的聚會。直貴在頭上纏著毛巾,冬天里就穿著一件襯衫在店內四處跑著。喝醉酒的客人摔碎了餐具,把飯菜撒到地板上,或是將衛生間弄臟的事經常發生,所有的雜事都是直貴的工作,他的襯衫總是被汗水浸透。

接近圣誕節時,店里也換了裝飾,豎起了圣誕樹,樹上點綴了不少小玩意兒。店老板在照明上也下了功夫,還制作了圣誕專用的菜單,店里流淌著《圣誕頌》的樂曲。直貴戴上圣誕老人的紅帽子,來回送著飯菜。雖然只是一時的,但他還是感覺到了很久沒有過的愉快氣氛。

圣誕夜,店長給了大家圣誕禮物,好像是慣例。“可別對里面的東西期待太高!”胡子店長笑著說。

直貴那天夜里乘電車回家的路上,看到窗外閃閃發光的燈飾,像是哪個大廈舉辦圣誕活動用的彩燈。其他乘客看到后歡呼了起來,看上去一副幸福的樣子。

回到公寓后,直貴打開裝禮物的盒子一看,里面是做成圣誕老人形狀的鬧鐘,還附有卡片,上面寫著:“圣誕快樂!不要灰心!相信自己!”直貴一邊看著鬧鐘和卡片,一邊吃著店里給的蛋糕。房間里很冷,大概是干燥的關系,充滿塵埃的氣味。直貴腦海里響著《圣誕頌》的曲子,不知怎么眼淚就流了出來。

飯店一直營業到除夕。這樣反而更好,他在家里也無事可做,而且沒有東西吃。新年后到店里開始營業的四天里直貴很痛苦,每天就是看電視,以前覺得那么有趣的演出節目,現在看上去讓人覺得無聊得難以忍受,對原先喜歡的演員也失去了興趣。年底前領了工資,所以吃飯不成問題,但沒想買年糕,甚至對恭賀新年的聲音和文字都反感,覺得沒有新年更好些。看到電視里播放殺人事件的陰暗消息,直貴倒有一點兒興趣仔細觀看。后來他想,自己怎么變成這樣一個小人了呢。

哥哥在拘留所的每一天是怎樣過的呢?直貴全然不知。這時候剛志還沒有來信。直貴知道可以探視,但沒有去探望的心思。要是去的話,用什么樣的面孔,說什么話好呢?而且剛志那邊也是,擺出什么樣的姿態好呢,一定都很為難。

學校生活也很沒意思。從表面上看,同班同學的態度已經回到了過去的狀態,但他們確實是在回避與直貴有更深的聯系。誰也不惹他,有什么事的時候誰也不找他。不管怎樣,過不了多久就到了準備升學考試的階段,對三年級學生來講,沒有最后一個學期,大家都像是下決心要忍耐到畢業。

進入二月以后基本沒有課,因為每天都有考試。對于早得到錄取通知書的人來說,沒有課的教室如同天堂。

那些浮躁的學生來到直貴打工的店里,是二月底的事情。

6

來店里的一共有六個人。和直貴一個班的只有兩個人,其余的四個人直貴只是看著面熟,沒有說過話。

后來直貴知道他們來這家店并非偶然,是梅村老師和他們說過“什么時候想吃辣的特色菜,就去那家店看看”,但那是在直貴在這里干活之前的事。所以,六個人看見他的時候好像大吃了一驚。

雖說吃了一驚,可他們并沒因此而離開。他們占據了靠近窗邊最大的一張桌子,點菜之前閑聊了起來。六個人都考完試,只等著畢業了,從他們的談話中聽出了這個意思。

“那些家伙,以前也來過嗎?”直貴一邊往托盤上放倒好水的杯子,一邊低聲問店長。

“不,好像沒有,有什么事嗎?”

“是同年級的同學,一個班的只有兩個人。”

“嗯。”店長看了一眼那幾個人,然后跟直貴說,“要是不想跟他們說話,我去接待也行。”

“不!沒關系,我來吧。”直貴慌忙說道。不愿去他們桌前是一回事,可更不愿意他們跟店長說話,萬一他們說漏嘴,把那件事說出來可不妙。

拿著倒好了水的茶杯和菜單,直貴去了那六個人跟前。他們正在談笑著,看到直貴的一瞬間像是不快似的沉默了下來。

“不知道你在這兒打工,”一個同班生說,“是梅村老師介紹的?”

直貴“嗯”了一聲。那同學點了點頭。

對話只有這些。他們看著菜單,彼此之間商量起飯菜的事。直貴和平常一樣,說了一句“要點的菜定好了招呼一聲”,就退了下來。直貴感覺他們在背后嘀咕著什么,聽不清內容,但能想象出來。

過了一會兒,一個同學舉起手來,直貴走過去。他們點的都是些便宜而且量大的菜,有一個人問了一下蘑菇類里是否有香菇,他像是不喜歡香菇。直貴告訴他沒有,順便又說明了一下有哪些蘑菇,但他們好像只關心香菇,并沒認真地聽。

點完菜,其中一人說道:“再要六扎啤酒。”

“啤酒?”直貴回過頭看了對方一眼。

“嗯,生啤酒,六扎。先來啤酒好吧?”他向其他五人問道,誰也沒有反對。

直貴重復了一下菜名,去通知了廚房。店長瞥了一眼點的東西,像是有些為難,又點了一下頭,沒說什么。

大概是因為晚飯時間,客人陸續進來,店里比平常混雜了起來。沒準是天氣冷的緣故,大家都想吃點兒辣的東西,也可能是剛發了工資的緣故。客人中很多是常客,直貴跟其中的幾個也說過話。直貴從他們身邊經過的時候,對方主動打招呼,對于直貴來說,這也是工作中的一種樂趣。

那六個人還是在大聲地說著話,其他的客人大多是兩個人一起,只有那張桌子顯得異常。由于那幾個人的存在,店里的氣氛顯得跟平常有些不一樣。

他們喝了幾扎啤酒之后,又叫直貴過去,說想喝紅酒,請他推薦一下哪種紅酒好。

“我不清楚,”他答道,“因為我從沒有喝過。”

“怎么搞的?!連紅酒都沒有喝過?”一個人像是笑話他一樣說道,調子相當怪。直貴沒吭聲。

“啊,好啦,就拿最便宜的吧。”像是頭兒似的一人說道,不是直貴他們班的,是六個人中進入競爭率最高的私立大學的,直貴在他們剛才的談話中聽到的。

直貴到了后邊,在拿酒瓶和酒杯的時候,店長走了過來。

“怎么?他們還要喝紅酒?”

直貴沉默著點了點頭,覺得店長像是在責怪自己。

店長好像考慮了一下,嘆了口氣,搖搖頭返回了廚房。

那六個人還根本沒有回去的意思,他們喝了紅酒,說話聲音更大了,像是都喝多了。直貴感覺到,其他客人明顯流露出不滿。

“今天可夠熱鬧的呀!”有客人結賬時這樣說道。“對不起!”直貴道歉道,沒好意思說那是自己的同學。

又聽到那六個人發出刺耳的大笑聲,終于,直貴走到他們桌子跟前。

“對不起!”

“怎么啦?”他們抬起頭來,有的因為喝了酒,眼睛發直。

“能稍微安靜一些嗎?還有其他客人在。”

“什么!不是沒多少人嗎?”

“大家覺得吵就回去了,這里不是小酒館。”

“你啰唆什么,我們不也是客人嗎?”

“這我知道。”

身后好像有人,直貴回頭一看是店長。

“你們進了大學想慶祝一下,心情我們知道,今天能不能就到這兒,有的人好像已經相當醉了。”

被大胡子店長這樣一說,他們一瞬間老實了一些,但馬上又像是覺得丟臉。“啰唆什么?!”其中一人叫喚起來。

“有什么不可以的,我們喝醉了是我們自己的事!”有個人像是不敢正視般地把頭轉向一邊說道。

“實際上是不可以的,你們還沒有成年。如果被警察看到,我們是要受到警告的。不過,今天為了祝賀,又聽說是武島的同學,我特意沒說什么。但你們也鬧過頭了,這樣的話,對武島也是失禮的。”

“對這家伙有什么失禮的?”

“他因為家里的情況上不了大學嘛,還得看你們這個樣子,你們想想看。”

直貴剛想到,不妙,話題朝著不好的方向在轉,像是頭兒的家伙說道:“誰叫他哥是殺人犯呢,沒辦法呀!”

“什么?”店長朝那人轉過頭去。直貴想閉上眼睛。

“盜竊殺人,把哪兒的老太太扎死了呀!這樣的人的弟弟要是能跟沒事人一樣進大學反倒奇怪了。”

店長用沒有料到的表情看著直貴,他低下了頭。

“好啦!好啦!”同班的一個人站起身來,“回去吧,差不多了。”像是頭兒的那人大概也覺得說得過了,什么也不說地站了起來。

店內充滿了沉重的氣氛。客人們也不再說話,他們肯定聽見了剛才的對話。而且,從直貴的樣子看,那些高中生說的話可能不是謊話。

店長一聲不吭,開始收拾那些人用過的桌子。

“我來吧。”直貴說。

“不要緊,你到里面休息吧!”店長沒看直貴說道。

結果直貴在里屋一直待到店里關門。在廚房里想幫人家洗洗盤子,其他人也顯出困惑的樣子,他就沒有幫忙。

關門后,直貴正在做回去的準備,店長招呼他,兩人面對面地坐到最里面的一張桌前。

“剛才他們說的是真的?”店長問。直貴也看得出他很不愿問這些。

他點點頭,小聲說:“對不起!”店長低聲哼了一聲,把兩手抱在胸前。

“是梅村……梅村老師告訴你這么做的?”

“嗯。他說世上有些事還是隱藏著不說為好……”直貴低著頭說道。

“是嗎?有些事隱藏著不說為好……”店長用手捻著胡子,“不過,有些事大概能一直隱藏下去,有些不行吧?也許是覺得這是短期的工作不要緊?”

這些話是對梅村老師說的呢,還是對自己說的?直貴也不清楚。他又說了一遍:“對不起!”

“究竟是怎么回事,能詳細說一下嗎?”

直貴把事件的大概經過和那之后的情況說了一遍。店長聽著,臉色越發陰沉了起來。聽完了以后,他又低聲哼了起來。

“如果一開始就告訴我的話,還能想點兒辦法,也許就不會發生今天這樣的事情了。”店長責怪著,還和剛才一樣,不知是朝著誰在說。

“那個……”直貴小心翼翼地問道,“還是要解雇我嗎?”

店長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誰也沒說那樣的話呀!”

“那么,明天我還來這兒,行嗎?”

當然了。直貴期待著這樣的回答,但店長當時沒有回答。

“先讓我考慮一下。武島君在這里干得不錯,我對你的工作沒有什么不滿意的,撒謊的事怎么說呢?我覺得干這樣的工作,相互間的信賴關系很重要,你不這么看嗎?”

“我也是這么想的。”直貴只能這樣說,不過回答時還是覺得稍微有點兒疑問。店長的話是對的,但他覺得性質上有偏差,不過這樣的話說不出口。

不管怎樣,暫時還是這樣吧。那天的談話就說到這兒結束了。直貴并沒有消除不安。

大概店長的心里在動搖,在作為經營者的立場和作為一個人的正義感之間。那些人鬧騰的時候,店里還有幾個常客,直貴的秘密早晚會被大家知道,而且會對飯店的形象造成不良影響,這是很容易預料到的。但是,雖然這樣,店長還不是那種冷酷的人,不愿簡單地舍棄直貴不管,甚至還有些同情他。

在沒有結論的狀態下,直貴繼續著店里的工作。原本約定干到三月底,就是好好干,剩下的時間也不足一個月了。直貴想,沒準就能這樣做到期滿。

然而情況還是有了變化。常客還是照常來,可他們在店里說的話明顯少了,沒有了之前和店里的員工打招呼、談笑的情景。

而且還有這樣的事。一天,兩個常客在這里吃飯,大概是喝了酒,話比平常多。最初聊的是政治和棒球,說著說著就聊起當天社會上發生的事情,是一個吸毒的男人在公園里拿刀扎了小孩子的事件。

“這社會真是沒辦法了,根本沒有招惹他們的孩子,就被這些家伙給殺了。對這些家伙就應該執行死刑!”一個客人說道。

另一個客人馬上壓低聲音,慌忙說道:“喂,少說這個,在這兒。”

被說的那人一瞬間像是沒明白怎么回事,但看對方的眼神,很快就理解了他說的意思,馬上打住這個話題。然后兩人間的談話就再也沒有熱鬧起來。

直貴意識到自己的存在給店里帶來了很大的麻煩。當然客人們并無惡意,他們有他們的想法,盡力不給任何人帶來不快。別在這家店里談什么殺人事件,也別樂滋滋地講家庭親屬的事,什么審判啦,推理小說的話也少說,最好跟店員們說話也盡量回避,因為只是不跟“他”說話會讓人覺得奇怪……大概還無形中產生了其他各種各樣的禁忌,根本不是在完全放松的狀態下享受外國特色飯菜。

直貴想,這樣的店誰還愿意去呢?客人們逐漸遠離這家飯店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進入三月后的第一個星期五,他告訴了店長辭職的打算,并沒有說明理由,他覺得沒有那個必要。他原想也許會被挽留,但店長也沒說那樣的話。

“結果還是給你帶來了不好的印象,非常遺憾!”

“不好的印象?哪有……謝謝您雇我干到現在!”

“今后怎么辦呢?找到工作了嗎?”

“有目標了,問題不大。”

“是嗎?要是那樣就好!”店長像是放心般地點了點頭,也許是在某種意義上感到放心了。

雖然說找工作問題不大,實際上直貴根本沒有目標。直貴看著撿來的報紙上的招工廣告,一個一個地去應聘,只要能拿到工資,什么樣的工作都行。

最后他找到的工作,是在一個公司的職工食堂收拾剩飯的臨時工。工作時間短,工資還好,就是剩飯的腐敗氣味像會滲透到身體里去,讓人受不了。

梅村老師好像在幫忙找畢業后的就職單位,直貴的高中同學幾乎都繼續升學了,梅村老師對幫忙找就業單位的事并不習慣,可他每天都會跟好幾個公司詢問。不過,他總是流露出為難的神情,有聯系晚了的關系,主要還是直貴的情況成了障礙。

收到剛志的來信時,正是他這樣艱難度日的時候,兩天以后要舉行畢業典禮。沒有想到拘留所還可以來信,直貴稍微有點兒吃驚。信紙和信封的角上,按有一個小小的藍色櫻花圖章,那是表示內容已經經過了檢查,當時的直貴還不知道。

直貴:

身體好嗎?

馬上就要判決了。據律師講,大概要在監獄里住十五年,沒辦法。

有很多話想跟你講,但不能說,抱歉!有沒有來探望一次的打算?想拜托你一些事情,也有很多話想說,還有事情想問你。比如高中畢業的事怎么樣了?我總惦記著,拜托了。

剛志

7

發動機的拆解比想象的要費事,直貴干完已經是下午六點以后了。幸好天越來越長了,再過三十分鐘就會黑得看不見自己的手了。

“真費事啊!怎么樣,直貴,一起吃飯去?”

立野一邊用手捶著腰,一邊說道。直貴搖搖頭。

“我在宿舍食堂吃。”

“是嗎?那,明天見!”說著立野揮了下手走了。

直貴把手套塞到口袋里,朝著和立野相反的方向走去。他和立野一起吃晚飯的事以前有過一次,也是立野主動邀請的。去的是車站附近的套餐店,絕對算不上什么像樣的飯店,可現烤的魚和現炸的雞塊味道真不錯,松軟的米飯能吃得飽飽的事,直貴也是好久沒有感受過了。當時直貴和立野還不太熟悉,覺得他真體貼人。可是,到結賬的時候,立野不多不少地把他吃的那份的錢放在桌子上,這下直貴慌了,原以為是他請客呢。直貴看了一下自己的錢包,里面連兩百日元都沒有,沒辦法,只好跟立野說了。“那好,算借給你的。”他把一張一百日元的紙幣和兩枚五十日元的硬幣放到直貴手上。

那兩百日元,直貴第二天就還了。原以為他也許會說一句:“那點兒錢,算了吧。”可立野什么都沒講就收了下來。

從那以后,立野再邀他一起吃飯,他就不去了。宿舍食堂的,雖然算不上是好吃的東西,但一人份的便宜套餐就可以填飽肚子。和立野出去吃,花錢是會心疼的,他想,有那些錢,能買不少方便面或是小點心之類的東西。

車站上有不少汽車公司的職工排著隊等車,直貴排到他們后面。直貴已經脫掉了工作服,旁人看到肯定會以為他也是這里的職工。想到這個,他心里反而覺得凄涼。

確定到這個廢品回收公司就職是三月底的事,還是梅村老師幫他找的。工資待遇絕對不算高,但能提供宿舍。雖這么說,但宿舍也不是這家公司的,只不過是借用汽車制造公司為季節性臨時工準備的宿舍。因為是單身宿舍,不用擔心吃飯和洗澡的事。對于不得不從公寓里搬出來的直貴來講,能確保有住的地方是最有利的條件。

直貴只問了梅村老師一個問題:“公司知道剛志的案件嗎?”梅村老師點點頭。

“沒有哪家公司不打聽雇員家屬情況的。”

“那,也答應雇用?”

“說要看面試情況定。”

說是面試,只不過是直貴和梅村老師一起,在咖啡店里和老板見了一面。老板是個叫福本的中年男性,穿著西服沒打領帶。福本毫不客氣地問了剛志的案件,好像僅僅是感興趣一般的口氣。

當場就決定了錄用。福本說千萬不要給對方汽車公司添什么麻煩,而且明確說,要是跟人家公司的職工打架什么的,會被立即解雇。

直貴在上下班乘車的時候,盡量低著頭,生怕不小心跟誰的目光對到一起,會招來糾紛。

起初很擠的通勤車,每到一站就會下去一部分人,到有了空位的時候,直貴也沒打算坐。

意識到有人在看他,是在馬上就要到直貴下車的時候。那是坐在后面倒數第二排座位上的一個年輕女孩,不時地在看著他。直貴開始覺得也許是自己想多了,但又覺得不是那樣。

下車的時候,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往后看了一眼,目光正好和她的碰到一起。女孩年齡跟他差不多,臉上沒化妝,頭發也剪得很短。她馬上把目光轉到一邊。

從汽車站往宿舍走的路上,直貴無意中想起她的事,覺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她,要是見過的話也是在工廠里吧。她為什么看著自己呢?

也許是所謂的一見鐘情吧?但他并沒有因此感到高興,因為一點兒也不覺得她有魅力,大概在公司里也屬于那種根本不顯眼的,他想象著。

直貴在宿舍食堂里吃完最便宜的套餐后,回到房間。房子是三間一套的格局,但給直貴用的只是其中四塊半榻榻米大小的一個房間。宿舍里有衛生間,但沒有浴室,廚房只是個名頭,因為不許用火所以不能做飯。

另外兩個房間住著季節性工人,不過直貴和他們很少碰面。一個有四十歲左右,另一個像是三十歲上下,都是被曬得黝黑的。沒有正經說過話,所以直貴不知道他們本業是干什么的。

他進了自己的房間,立刻在沒有疊的被子上躺了下來。從這會兒開始到睡著為止是他最幸福的時光,不希望被任何人奪走。

突然,耳邊響起檢察官的聲音,是之前宣判時候的事。

“……如上所述,受害者緒方敏江,用一輩子辛勞換取的本應安穩度過的晚年,也就是對緒方敏江來說,終于開始了輕松愉快的人生。然而,被告人武島剛志,認為緒方女士是靠不正當方式獲取的財富,認為從這樣的人手中奪取一些金錢也是可以容許的。在這樣的想法支配下,實施了入室盜竊。而且在被緒方女士發現,要向警察通報時,毀壞拉門強行進入屋內,用攜帶的螺絲刀將緒方女士刺死。被害人終于得到的幸福時光,被被告人武島剛志一瞬間摧毀。”

只聽檢察官的這些話,會覺得剛志是一個冷酷無情的盜竊殺人犯,旁聽席上有人低聲抽泣起來。

求刑是無期徒刑。直貴不大明白,好像盜竊殺人犯的案件,基本都是無期徒刑或死刑。

直貴自己也曾站到證人席上,被叫說明相關情況。

“母親死了以后,是靠哥哥干活養活我。不掌握任何特殊技能的哥哥,能做的只有體力勞動。哥哥幾乎不休息,不分白天黑夜地干活。大家也知道,哥哥身體垮了,腰疼得連路也走不了,他已經不能再從事體力勞動了。不過,就算是這樣,哥哥還在想無論如何也要讓我上大學,因為那是死去母親的遺愿,也是哥哥唯一的目標。可是,大家知道,上大學需要錢,哥哥為此煩惱。事件發生當時,我想哥哥腦子里裝的全是這件事。我現在非常后悔,如果早一點兒打消那個夢想,和哥哥好好商量今后的人生就好了。讓哥哥那樣做的原因在于我,是我不好,把勞累都推給了哥哥。從今以后,我要和哥哥一起贖罪。因此,懇求對哥哥的刑期能夠酌情減少。”

8

直貴第一次去東京拘留所探望哥哥的那天,雖說到了三月底,但從早上就飄起雪花,非常寒冷。拘留所是在從東武伊勢崎線的小營站步行幾分鐘就能到的地方。路上朝這個方向走的人不少,這些人都陰沉著臉。

直貴辦理探視登記手續時,他對“探視目的”一欄稍有些迷惑,考慮再三,寫了“商談今后的生活”。但是提交了以后,他忽然意識到,這件事跟剛志商量又有什么用呢?

在探視等候室里等待的時候,說些什么呢?直貴想。墻上貼著探視注意事項,上面寫著,探視時間為三十分鐘。這么短的時間什么事也說不了,但如果心情不好沉默著的話,也許時間又長了。

等候室的一部分是個小賣部,可以買些送給里面的人的東西。一個女人用手指著玻璃柜里的東西,然后付錢,好像不能直接接觸玻璃柜里的物品。

直貴也走了過去,想看看里面都擺著什么東西,主要是水果和點心一類的。他使勁兒地想剛志喜歡什么,可是一點兒也想不起來。母親活著的時候,好像沒聽哥哥說過喜歡什么討厭什么,但凡像是好吃的東西他總是讓給弟弟。

想起在法庭上聽到的剛志的犯罪內容,直貴感到胸口有些堵。他拿到現金以后,趕快跑掉就是了,偏偏想去拿糖炒栗子又返回了餐廳。如果不那樣做,也許他就不會被抓到了。

廣播里播放著探視者的號碼,是直貴手里拿著的號碼。

檢查完攜帶的物品后,直貴進入探視的地方。細長的走廊上,排著好幾扇門,直貴進了被指定的房間,狹窄的房間里并排放著三把椅子,他坐到中間的椅子上。他的正面是用玻璃隔開的另一個房間,可以看見對面的門。

不久,那扇門開了,剛志跟在看守后面走了進來,看上去還是有些憔悴,不過臉色還好。他看到弟弟時,面孔松弛了一些,生硬地笑了笑。

“哦!”哥哥說了一句。

“啊!”弟弟應了一聲。像是兩人都沒想到,他們還有可以談話的機會。

“怎么樣呀?你那兒。”剛志問道。

“嗯,還可以。哥哥怎么樣?”

“唉,不管怎樣干著吧。雖這么說,要是問起干些什么,可不好說。”

嘿嘿——剛志笑了一下,不過表情有些無力。

“好像身體還不錯,我就放心了。”直貴試著說。

“是嗎?大概是吃飯很注意的緣故。”剛志摸著下頜說道,胡子有些長了。

“高中畢業了?”

“前幾天舉行了畢業典禮。”

“是嗎?真想參加你的畢業典禮啊!下次把照片帶來吧。”

直貴搖搖頭:“我沒去。”

“嗯?”

“我沒去畢業典禮。”

“是嗎……”剛志垂下目光,沒問為什么,只小聲嘀咕了一聲,“對不起!”

“沒什么,那種形式的東西,又拘謹,也不是不參加畢業典禮就不能畢業了。”

“是那樣嗎?”

“當然。也有在畢業典禮當天感冒的人啊。”

“是嗎?”剛志點了下頭。

看著兩個人說話的看守在剛志旁邊做著記錄,不過那手好像沒怎么動。從這也可以看出是比較乏味的對話。

“另外,今后的事怎么樣,確定了嗎?”剛志問道。

“工作的地方大體找到了,大概要住到那邊的宿舍里。”

“是嗎?有住的地方,我就放心了。”剛志臉上露出放松的神情,像是比起工作,更在意住的地方似的。

“搬家的話,我告訴你。”

“那就好了。現在可以寫信了。”剛志說完這話又低下了頭。他再次抬起頭的時候,目光像是在尋找什么東西,“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

“去掃墓,還是去緒方家,哪樣都行,想拜托你。”

“啊……”直貴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是去表示哀悼吧?”

“嗯。本來是想我自己去,可是我去不了。我每天晚上都在這里模仿著做。”

模仿著點上香表示哀悼嗎?直貴想著,可是沒問。

“明白了,有空就去。”

“不好意思。沒準會被人家趕出來……”

“沒關系。我可以忍受那樣的事。”說到這兒,他暗自里罵著自己,可以忍受?上次到了人家門口,不是一見到那家的人就逃走了嗎?

“還有,”剛志舔了舔嘴唇,“大學,還是不行嗎……”

直貴嘆了口氣。

“好啦,哥哥就別想那些事啦。”

“可是,你成績那么好……”

“人生不光是那些吧,我的事不用擔心了,哥哥多想些自己的事吧。”

“你雖然這么說,可我怎樣都不行了,只想著老老實實待到刑期滿了。”剛志搔著頭,長長了的頭發略微有些糾纏在一起。

“可以送點兒東西來,”直貴說,“有什么想要的嗎?想吃的東西?”

“這些事不要你操心了,不是沒錢嗎?”

“買點兒吃的東西的錢還是有的。你說吧。哥哥喜歡吃的東西是啥來著?”

“真的不用了。”

“你說嘛!”直貴口氣有些硬。

剛志像是有些累了,身體稍微向后仰著:“那,水果吧。”

“水果……蘋果或是什么?”

“只要是水果,什么都行,什么都喜歡。你不記得媽過去總是說,到如今想偷人家院里柿子吃的可能只有你了。”

像是有過那樣的事,可直貴沒有清楚的記憶。

沒有說的了。三十分鐘對我們來說到底還是有些長,直貴想著。

看守看了看表。也許他在想,規定的時間還剩下不少,可他們要是沒有話說,是不是就到這兒吧。

“是不是差不多了?”果然,看守問剛志了。

怎么樣?剛志的目光像是問直貴。直貴沒有回答。這該怎么理解呢?剛志朝著看守點了點頭。

就在看守站起來,讓剛志也站起來的時候,直貴叫道:“哥哥!你是怎么記住那件事的?”

“哪件事?”

“栗子的事。糖炒栗子的事,怎么記的呀?”

“那事啊,”剛志站著苦笑著,用手搔著脖子后面,“你問怎么記的,我也不知道。不知怎么就記住了。那時候我看見它,一下子就想起來了,直貴最喜歡吃糖炒栗子。”

直貴搖著頭:“錯了,哥哥,你記錯了。”

“啊?”

“喜歡吃糖炒栗子的是媽媽,媽媽從百貨商店回來的路上買的。我跟你兩人剝了皮遞給媽媽,是想看到媽媽高興的臉。”

“你們兩個呀,不停地剝了皮給我吃,媽媽吃不了啊!”當時媽媽愉快地說道。

“是嗎?”剛志的肩膀耷拉了下去,“是我搞錯了,我,真是個糊涂蛋!”

“那樣的事情……”直貴眼里的淚水涌了出來,“忘掉了不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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