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之后的第二日，陌香被大夫人叫去了北院。

她跪在鋪著鵝卵石的小道上，一跪便是兩個時辰。

雪在下，她鴉羽般的長卷睫眸覆蓋了一層潔白珠雪，穿著厚實的下人棉衣襦裙，身子跪得一絲不茍挺直腰桿。

膳廳里，秦禹在陪著大夫人用膳，圓桌上擺滿了山珍海味，大夫人林菀拿著玉筷夾了他愛吃的燜燒魚，“來，禹兒多吃些，這幾日在外面受苦了。”

秦禹沒有動筷，余光瞥向院中那道跪著的寒冷身影，微抿唇道：“娘這是何意？”

“不過是懲罰一個不懂事的丫鬟罷了，怎么，禹兒心疼？”

大夫人林菀的臉色未變，眼眸里的笑意散去，手似漫不經(jīng)心端起茶盞抿了一口。

“希望娘到此為止。”

“禹兒！”

林菀不敢置信，她兒子一向不插手后院的事情。

“之前娘如何懲罰我身邊的人，孩兒無半句怨言，但不意味著娘親可以隨意動我的人。”

秦禹嗓音冷冷淡淡，話里的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只不過是一個姿色平平的小丫鬟，也敢勾的主子離經(jīng)叛道。”

“娘，請慎言。”

林菀話里話外都是陌香勾引主子，若是定罪，陌香除了投井怕是無路可走。

“你想讓娘放過陌香，那你必須讓明月進院子。”

林菀不想強逼兒子，明月住進東院是否能討得主子歡心，就看她的造化了。

“好。”

明月是大夫人房中精心調(diào)教出來的大丫鬟，只比秦禹大兩歲，在林菀看來，明月成為兒子的通房丫鬟再適合不過，聽話乖順，知根知底，更別提從小被她當成女兒培養(yǎng)呵護著，琴棋書畫不比官家的千金小姐差。

陌香以為要跪上一天，正當絕望時，秦禹踩著繁復(fù)花紋的黑靴來到她面前，她抬頭的瞬間幾乎委屈落淚，他打橫將她抱起，穿過曲折長廊回到東院，一路蕭風瑟瑟伴隨著細碎雪花。

她頭靠在他肩上，手抵在他衣襟，沉穩(wěn)有力的心跳聲讓她感覺到安心，原來這就是被人寵愛保護的感覺。

也不知是雪景，還是冷風，讓她只想往他的懷里鉆，有一刻她不想放手了。

可惜，終究走到了東院，她想落地，秦禹扣緊了她的纖腰，腰上的力道使她不敢再掙扎。

季北守在廂房門口，見到秦禹懷里抱著陌香，便疑惑道：“主子怎么抱著陌香姐姐呢？”

孟七在旁邊狠踩了他一腳，季北抱著一只腳站立，疼得嗷嗷叫：“孟小七，你干嘛呢？”

兩人是同批入府成為秦禹的貼身護衛(wèi)，季北只比孟七大了一個月，為了強調(diào)他們的年齡輩分，季北喊孟七時，非要加個‘小’字，論處事不驚的能力，孟七顯然更勝一籌。

等秦禹抱著陌香進了廂房，孟七面無表情道：“你總該長點心吧，以后莫要再喚‘陌香姐姐’，該叫陌姑娘，說不定還會成為主子，叫陌姨娘，尊卑有別可別喚錯了。”

“我知道，別整天擺著一副臭臉，怪讓人討厭的。”

季北嘴里嘟囔著埋怨道，始終不敢大聲反駁，若不是孟七的武功在他之上，他才不會任人欺負。

孟七無視他的抱怨，輕功飛身到了一顆粗樹上，約莫是嫌他吵了。

廂房里，陌香半靠坐床頭摟著秦禹的脖子不放，“我有點冷。”

“嗯。”

秦禹毫不猶豫扒下她死揪不放的手，然后將她里三層外三層脫了個干凈，用被褥包裹成了一個米粽滾到墻里邊睡下。

陌香注意到他肩上的傷口又裂開了，面露幾分愧疚：“你沒事吧？都怪我不好。”

秦禹敞開了衣襟，自顧拿著瓷瓶敷藥包扎傷口，見她一臉心疼，便湊近她耳畔戲謔道：“只要你記得，曾說過些什么就好。”

陌香白皙瑩潤臉頰通紅，她說過什么了？好像在大夫人面前說過，她心悅?cè)樱抛隽嗽S多糊涂事，包括擅自離府，假冒騎兵護衛(wèi)身份。

嗯，現(xiàn)在她的確有幾分喜歡秦禹，這話沒錯。

陌香迷迷糊糊睡在了秦禹溫暖的被褥里，次日，還是秦禹拿暖帕替她擦臉才醒過來。

她坐起身受寵若驚地接過手帕，喏喏道：“公子，還是我自己來吧。”

陌香不敢自作多情，她所得到的寵愛待遇只因和長公主一樣的臉，指不定秦禹說翻臉就翻臉了。

“怎么如此不愛惜自己？”

秦禹手鉗制住她下巴，仔細端詳她的雪膚面容，狹長漆黑眸子冷沉。

陌香心里咯噔一下，怕什么就來什么。

她尚未清楚緣由，秦禹起身下榻，拿了紅木雕花桌案上擺放的長劍出門，他的作息時辰規(guī)律，卯時醒來，收拾妥當便會去院子里的練武場練劍，四季皆是如此。

陌香坐在梳妝臺前左右端詳，才發(fā)現(xiàn)右側(cè)臉至耳根處有一條細小的劃痕，應(yīng)是在山上被樹枝劃破的，湊近才能看見細微的紅痕，只需涂抹藥膏，兩日便可消除。

她涂抹傷口的手動作十分敷衍，擠了一大坨胡亂抹著，心里仍舊不爽，覺得他大驚小怪嚇唬人，等她完成任務(wù)，一定要甩了秦禹，哈哈。

陌香幻想著某一日的到來，心情頓時暢快，連走出廂房時臉上都掛著明媚笑容，晃得守在門口站崗的季北莫名通紅了臉，只能低頭回避。

她愉悅回到廂房，卻看見玲繡愁眉苦臉，一雙清眸正望著茶壺發(fā)呆。

直到陌香走到她面前，玲繡才抬頭道：“回來啦。”

“怎么？難道二公子沒敷藥？”

“他愿意治腿，你的祖?zhèn)魉幏胶芄苡谩！?

“那你該高興才對。”

陌香不解，玲繡只能苦澀笑道：“他不需要我了，起初是我強迫他用藥，無論怎么解釋，他都不能完全信任我。”

“恐怕不止你的言行不討喜吧？除了無緣無故體貼關(guān)心他之外，一個侯府二等婢女出身，結(jié)果深藏不露會武功，想想都讓人覺得很可疑。”

陌香不經(jīng)思索說出口她的秘密，讓玲繡嚇了一大跳，驚詫道：“你，你怎么會知道？！”

“你手上的虎口有薄繭啊，像三公子、還有孟七他們時常練劍都會有，只要平時多留意就能看出來。”

玲繡眼里閃過一絲落寞，“這樣啊。”

她的武功還是上輩子秦鈺專門請的師父，教授她武藝，沒想到成了他不信任自己的根源。

“沒事的，他不喜歡你，你喜歡別人好了。”

然而玲繡活了三世，始終擺脫不了過去，一心想要彌補秦鈺。她尚未意識到，這一世的秦鈺不再是她熟悉記憶里的那個人，她無論如何彌補，秦鈺只會無動于衷，不會有絲毫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