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天光正好，他端坐在放置手稿、模型的房間中，對著藏身于殘燭中的我質問道：‘當年，你以狼群逼我墜崖，明里救我性命，暗中卻是不聲不響地隱匿在我身邊這么多年，不就是為了得到這房中的東西么！如今，我一生的心血都在此處，你想要什么就盡管拿去吧！’他言辭冷冽，看著我的目光也是冰冷無比。

“既被他識破，我也無需再掩飾。那是我第二次在他面前現出真身。我看著他，雖然心虛，卻也坦誠道：‘不錯，我就是當年害你墜崖的魔，我來你的身邊，就是為了將你的這些圖紙和設計帶回魔界，修筑魔界的防御工事。’

“見我如此直言不諱，他有些驚訝，但很快平靜下來。他看著我許久，沒有說話，隨后便陷入了沉思。我見他一直不語，只當他被嚇呆了，心頭頓時又不安了起來。”

木南歸凝視著妻子，目光深沉，心中一股酸澀頓時又浮了上來。

嵐溪似是不察，繼續說道：“豆稀沉思了許久，卻是抬頭問我：‘凡間之物，豈可用于魔界？’我一怔，一時竟在原地愣住，半晌后才模棱兩可地回答：‘自然是可以的。’”

“可以嗎？”木南歸卻是提出了疑惑。

這十數年在白守山的日子里，他也翻閱了不少與仙魔人三界有關的奇聞異事，多少也明白“三界事物天生不同”的道理。

嵐溪果然搖了搖頭，笑道：“自然是不可以的。”

木南歸頷首。

“只因他所造之物都過于完美，以至于讓我完全忘了人魔兩界的區別，理所當然地認為，只要是他做的東西肯定都是最好的。但豆稀對自己卻沒有像我對他這般的崇拜。他一眼就看到了問題所在，然后，用他余生不多的時間，為魔界又設計了一套新的圖紙。”

“你，你是說，鳳棲大師設計了魔界的防御工事？！”

木南歸瞪大了眼睛，驚詫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是的。”嵐溪卻是平靜地點了點頭。

“自那日以后，我便時常現身，將魔界的事情說給他聽。鬼蜮的氣候、鬼蜮的地形、鬼蜮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豆稀雖為凡人，身在凡間，卻能借我之口感受魔界，借我之眼觀看魔界。他日以繼夜，嘔心瀝血，終于，在生命燃盡之前，將一套與鬼蜮情況完全匹配的城防圖紙交到了我的手中。”

木南歸完全處于震驚之中回不過神來。

他上過戰場，也待過后方，知道防御工事的重要性。那看似薄弱的一道土墻，若是無人料理，便如同薄紙，觸之即破；若有巧匠能人加護，便可變成銅墻鐵壁，水火不侵。攻下這道土墻，便能獲得徹底的勝利，攻不下，則是放虎歸山，給敵人留了生機。

鳳棲大師若真幫助嵐溪加固了鬼蜮的防御，那傳說中的“仙魔大戰”，魔族未被趕盡殺絕難道……就是因此？要知道那萬千魔物可不是個個都像嵐溪這般溫柔善良！

木南歸面色發白，一個雙目空洞，匍匐如蟲的詭異嬰孩不知怎的就躍入了他的腦海。他看向嵐溪，目光之中頓時變得嚴肅了起來。

手上忽覺一陣溫暖，嵐溪柔軟的雙手已經落入了他的掌中。

“當初，他將圖紙交到我手上時，我也是不敢相信的。你也知道，無論是在仙界還是凡間，說的，都是魔界之物狠絕毒辣、傷天害理的故事。他天資靈秀，又愛讀書，不可能沒有聽過，更不可能不知自己的設計會帶來什么樣的后果。如此輕易就將圖紙托付于我，莫非其中有詐？”

嵐溪靠入木南歸懷中，溫柔道。

“他……真的一點條件也無？”木南歸緊繃的身子漸漸松了下來。

“我也問過他，需要魔界拿什么東西來交換？他卻對我嗤之以鼻。”

“呵……嵐溪，看來你我都是淺薄之輩呢……”

“是啊，豆稀說：人人皆說魔物邪惡無比，可我聽你講了這許多，只覺得魔界生靈與人間眾生并無兩樣，只不過是因為環境不同，導致生存方式有些差異罷了。就好比魔以凡人血肉為食，而凡人則以雞鴨牛羊為食，若是那些牲畜能夠言語，也定是將我們人比作至邪至惡之物，將這繁華都市視作無間地獄。你費盡心思在我身邊十年，所求的不是殺人的利器，只是保命防御之法，既然如此，我又何必騙你？萬物求生，天經地義。”

木南歸聽得似有些癡了，竟然放下嵐溪，不自覺地站了起來：“他……竟如此說？”

好一句“萬物求生，天經地義”！好一個不同尋常的豆稀，好一個透徹仁善的天才！

“有鳳來棲，麗兮奉兮。”

站在枝頭的鳳凰啊，美麗又讓人敬重！

“獨山南為他取名為‘鳳棲’，又在他死后一世緬懷，不僅僅是因為他那冠絕世人的智慧，更是因為他那顆寬厚博大的胸懷。”嵐溪眼底滿是哀思。

木南歸看著她，眼中的神情亦是同樣肅穆。

“豆稀死在兩年后的一個清晨，手中握著那枚殘燭，就像睡著了一般，躺在他放置手稿的房內，衣衫整齊。

“兩年前他咯血時，我便料到會有這一天，但卻沒有料到，當這天真正到來時，我的心中竟會是那般的難過、愧疚。”

嵐溪的手輕輕撫上剛才畫好的圖紙，眼前又出現了那個瘦弱而沉默的身影，正提著筆，無比專注地描繪著他心中的瑰麗世界。

一滴晶瑩的淚水終于漫過她的眼眶無聲地涌出，如珍珠般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