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樹。”
床上的女子已經醒了,目光自下而上,溫柔而專注地落在他的臉上。
木南歸凝視著她,沒有說話。
那樣熟悉的眉目,清亮的眼睛。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她看著自己,呼吸似有些不穩,唇邊勾起一抹笑意,飽含著驚詫、委屈、喜悅等復雜情緒。
嵐溪,我失蹤多年的妻子!
胸中涌起的復雜情感如排山倒海般襲來。木南歸再也克制不住自己,身子一側,就這么向她覆了過去。
“阿樹……”
溫熱的氣息鋪面而來,嵐溪的聲音微顫。她仰在榻上,曾經的少年身軀如山,正自上而下地將她擁住。
“真的是你!”
木南歸將頭埋入她的發中,梅香仍在,熟悉的觸感讓他眼圈酸了又酸,這一刻,他已經等了太久太久。
“嗯?!彼p聲回應著,細弱的雙手輕輕撫上他寬闊的臂膀,“我回來了。”
木南歸沒有說話,只是閉上眼,小心而熱切地擁著她瘦弱的身軀,貪婪地攫取著她全部的氣息,恨不得時間就此停滯,直至地老天荒。
嵐溪也閉上了眼睛。他的氣息是那樣的清晰而濃烈,曾經,這是她度過最艱難歲月的唯一支撐,遙遠又虛無。她曾想過就這樣帶著與他的記憶去死,去沉寂,任憑黑暗和時光將她蠶食吞噬,可天不遂人愿,她醒了過來,再一次地,與他相遇。
時間仿佛是靜止了一般,在木屋之中停止了流動。兩人緊緊相擁著,隔著單薄的衣衫和被褥,感知著對方最真實的存在。
似夢,又不似夢;真實,卻又美好得讓人不敢去相信。
雪花、熱炭、呼吸。
天地間,若說還有什么旁的東西,似乎,也就只剩下了這三樣。
“阿樹,這是哪兒?”
過了許久,嵐溪終于睜開了眼睛,像是不忍喚醒一個極美好的夢境一般,柔柔地問道。
木南歸這才十分不舍地將她松開,坐起身來,看著她卻沒有回答。
嵐溪的臉有些紅了,局促地收起撫在他肩背上的手,向著被子里縮了縮。
“呀……!”
卻覺身子一緊,木南歸已經大手一揮,竟是不由分說連人帶被子一齊,又將她裹入了懷中。
“故國村?!彼谅曊f道,臂膀用力,將被中的人兒又抱得緊了些。
“故國……村?”
嵐溪的臉上紅暈未消,對上木南歸的目光,更是現出一番難得的嬌羞之色來。木南歸卻是神色極其自然,似乎并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什么不妥。
是了,她已經是他的妻,雖然還未明媒正娶,但終身已許,發辮已結,他自然是有權力如此的。
想到此處,嵐溪輕輕垂下了頭,緋紅著臉,靠上他滾燙的胸膛。
“你的心愿成真了?!彼穆曇舻偷偷模茐舻哪剜?。
“嗯,”木南歸輕嘆了一聲,用下巴輕輕摩挲她的額頭,“當年我見云皋寒為流民村諸人所做的一切,心中便有了想法。后來衛城告急,你和黃袍先生陪我北上,雖然……波折無數,卻也總算成就了今日的‘故國村’?!?
波折無數……
顯然,說到這四個字時,木南歸的話有了一瞬間明顯的停滯。
嵐溪抬起頭,看著他那張棱角分明的臉。黝黑、成熟,還有些許滄桑。自己記憶中的阿樹雖然也是掙扎求生,可從未有過這樣的氣質。
厚重、沉穩、克制。
她推了推他的胸口,從他懷中出來,再次細細端詳他的面容。
從耳鬢到眉間,眉間到雙頰,雙頰再到脖頸。
她就那么一路看下去,最終又將目光落回到了耳鬢上。
木南歸也沒有說話,只是含笑看著她,任憑她的視線在自己臉上肆意游走。
一時間,木屋之中,除了炭火偶爾的噼啪聲,再也聽不到其他聲響。
“阿樹,”嵐溪終于輕嘆了一聲,有些哀傷地撫過他耳鬢的白發,“這些年,很辛苦吧?”
木南歸只覺心頭一顫,往生鏡中看到的最后一幕突然就浮現在心里,那時的她,看著自己時,也是這般哀婉的表情。
他忍不住捉住她的手,轉頭,對著指尖輕輕一啄。
“是有些辛苦,但……”他笑,“還好你回來了?!?
嵐溪胸中一酸,黑玉般的眸中頓時泛起了水光。
是的,我回來了??桑瑲w來的又何止是我自己?
一時間思緒疾馳,嵐溪只覺周遭景象迅速變換,一時青山碧水,一時紅燭漫天,一時黃花圍繞。但眼前的男子卻是眉目不改,眸中只她,情深如舊。
“嵐溪,你知道嗎?你離開我,已經有十三年了。”阿樹的聲音繼續在耳邊響起。
“十三年?”嵐溪有些意外地怔了怔。
過去的時日里她一直身處無光的極暗空間,沒有日月的對照,完全感覺不到時光的流逝。
“竟然有這么久了么?”她不解地陷入了沉思,“那日我重傷不愈,眼看就要灰飛煙滅,不得已只有潛入地底沉睡,直到前不久方才轉醒過來。竟然,竟然已經過了這么久了么……”
過去的那些時光,不過只是大夢一場么……
木南歸看著妻子。對他而言漫長而寒苦的時光顯然沒有在她臉上留下哪怕是一絲一毫的痕跡,今天的她還是和當年一般,是個少女的模樣。
對你而言,也許,真的就是一場夢的時間吧?
木南歸忽然感到一絲欣慰,若真是這樣,那些難熬的日子便只有他一人經歷,而她并不用像他一般痛苦。
“原來這些年里,你都是在地底沉睡著的?”他吻著她的發。
“是啊,那里雖然又黑又暗,可著實是個療傷的好地方?!彼c了點頭,“我在那兒封閉了五感,一直沉睡,直到前些日子,地底透了些光進來才將我喚醒。”
地底透光?木南歸想了想,莫非是當日的地裂?
“不過醒來以后,我還是迷迷糊糊的,去過哪兒也記得不是很清楚。”嵐溪繼續道,“也不知道走過了多久,我的眼前似乎閃過了一個和你很像的影子,這才停了下來。”
“影子?是在牙琢族么?”
“不知道,當時的四周明明都是黑乎乎一片,那個地方卻是亮堂得很。”嵐溪努力回憶著,“我看見了好多人,有跳舞的,有喝酒的。而那個很像你的影子先是被好多人圍著跳了會兒舞,后來又和另外幾個人喝起了酒來,不過沒多久就被灌得站不住了?!?
木南歸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
“然后呢?”
“然后,我就聞到好聞的香氣了。跟著香氣,我到了一個種滿了各種梅花的地方,那時,我方才有些清醒。匆匆忙忙,折了一枝花就趕緊到當初和你分開的地方找你?!睄瓜?,“不過,那個山洞里卻什么都沒有。我又困又累,想著歇一會兒再四處找找,沒想到居然就這么睡了過去。但最意外的,還是睡醒了第一眼就看到了你!”
嵐溪臉上揚起一抹俏皮的笑容:“你說,這是不是就叫‘美夢成真’呢?”
木南歸哭笑不得。
嵐溪啊嵐溪,若真是如你所說,那牙琢族慶典上的你的舉動就只是無意識的夢游?那而我一晚上找得你那么辛苦,怎么到了你的口中,就成了你在找我了?
不過好在,慶典上和阿月的一舞,被阿凌他們灌酒的事都只是那個和我很像的“影子”在做,總算給我留下了三分顏面。
便也不再計較,只是伸出手去在她的鼻頭輕輕一刮:“是呢,美夢成真,你說得都對!”
“我自然是對的?!睄瓜膊欢汩W,笑著瞇了眼睛,又往他懷了鉆了鉆。
兩人雖然許久未見,心中的距離卻是并未拉開半分,只一個小小的動作,立即又恢復了往日的親密,更因為互許終身而平添了多一分的親昵纏綿。而這份纏綿是如此自然,以至于兩人沉浸其中竟都沒有絲毫發覺。
“阿樹,這十三年里,你一定是到處找我吧?”被被子裹成了大粽子的嵐溪問。
“嗯?!蹦灸蠚w點頭,摟了許久,也不覺得疲累。
“那你都去了哪些地方啊?”
“白守山、五色原,主要是這兩個地方,還有些附近的城鎮。我每年都會去我們分開的地方?!?
“你一定沒想過我就躲在你的腳下吧?”
“嗯,沒想到。”
“那,要是有人告訴你,我就在地底沉睡呢?”嵐溪促狹地笑著。
“掘地三尺,夫妻團聚。”木南歸倒是回答得一本正經。
夫妻團聚。
嵐溪似是很喜歡這四個字,不自覺地抬起手來,輕撫起腕上的發辮——那是兩人以天地為證結為夫妻時,他用兩人頭發制成的信物。憶及舊日種種,再看此刻的時光,心中充盈的除了甜蜜,更有失而復得,苦盡甘來的歡欣。
見她如此,木南歸唇邊的笑意更濃,柔聲道:“嵐溪,不要再離開我了,今生今世,我們再也不分開了,好么?”
“嗯,今生今世,我們永不分離?!?
她抬頭看他,眼中似有星辰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