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失去父母、哥哥患病后的人生都是磨礪,
那么程燁這個人,
一定是對自己從前吃過所有的苦的補償吧。
雨落了下來,驚雷伴著液晶屏上緩緩上升的數字,一下下敲在葉之舟心上。
兩趟電梯的工夫,數字停在了“19”上面。
葉之舟瞇起眼睛,透過門縫緊盯著外面,門一開,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他自家灰黑色的傘,葉之橋從電梯里走出來。
還不等他松一口氣,葉之橋身后走出一個人。
葉之舟心想:果然是他。然后顧不得太多,打開門直接沖上前去,在兩個人詫異的目光中,一把奪過陳新凱手里的單反相機。
“你干什么?”對方一頭霧水。
“弟?”葉之橋也來不及反應。
“我就知道是你!”他像一個守株待兔的獵人,終于抓了個“現行”,急不可待地翻看相機里存留的“證據”。
他的,陳安安的,各種角度,全都是偷拍的私密照。
葉之舟揪住陳新凱的衣領,一把將他搡到墻上,發出沉重的撞擊聲。
葉之橋趕緊上前按住弟弟的肩膀,防止他做出更沖動的事情。
“為什么要偷拍?”葉之舟朝陳新凱喊道。
“我沒有偷拍啊!”陳新凱穩住自己的身子,眼里露出些懼意,瞥了一眼葉之舟,似乎被他的陣勢威嚇到了,語氣都有些發虛,“你……你在說什么?”
聞到他嘴里的酒氣,葉之舟氣不打一處來,他舉起相機:“我再問你一次,為什么要跟蹤和偷拍?”
葉之橋當即有了判斷,把弟弟拉得更遠了些,無論有什么矛盾,發脾氣都不是解決問題的好辦法。
趁這個空當兒,陳新凱撲身過來搶自己的相機,推搡間,葉之舟沒拿穩,相機脫手,重重砸向大理石地面,頃刻間四分五裂。
“毀滅證據是吧?”葉之舟的怒意更盛,掙開哥哥的鉗制,一拳打向陳新凱的下巴。
“我不懂,什么亂七八糟的?”嘴上喊著不懂,陳新凱也不再示弱,揮拳反擊起來。
葉之橋費了好大勁才把葉之舟從他身上拉起來,隔開兩個人,向盛怒的弟弟吼道:“別打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葉之舟被哥哥按著:“哥!他相機里全都是偷拍我和安安的照片,他就是個變態啊!”
聽到他這樣說,葉之橋也忍不住蹙緊了眉頭,猶疑地望向陳新凱。
陳新凱撐著地爬起來,嘴角破了皮,打理精致的發型和襯衣都凌亂不堪:“你少胡扯!”
葉之橋又把弟弟拉遠了點:“如果真的是這樣,就報警處理,你在這兒動手算怎么回事?”
葉之舟理虧,可又很是不甘心,狠剜了陳新凱一眼。
葉之橋舉起雙手,做了個“停戰”的手勢,表示自己不會由著弟弟胡來:“很抱歉,他有些沖動,摔壞的相機我們會賠給你的。”
他蹲下身,從地上的一片狼藉里拿起機身。
屏幕已經碎了,無法開機,葉之橋取下內存卡:“不過在這之前,我可以確認一下內存卡里的照片嗎?”
他用的是問句,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語氣。
不等陳新凱回答,葉之舟率先吼道:“哥,你跟他費什么話?讓他去跟警察解釋吧!”
他掏出自己的手機,利索地按下數字,自顧自地說著:“我先動手打人是我不對,要怎么處理我都認,但是你,你這個變態,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葉之舟!”葉之橋低吼了一聲,“在我搞清楚事情之前先不要……”
話沒說完,站在葉之橋身邊的陳新凱卻拍了拍他的胳膊:“就讓他報警吧,”他的神色恢復了平常,“他有精神病,是很嚴重的被害妄想癥,我說既然沒有用,那就讓警察來解決吧。”
主題:關于新書感情線的建議
發件人:程燁
收件人:余洋
時間:00:23a.m.
余洋老師,晚上好。
突然聯絡您,是因為我對小說有一些新的想法,但時間有點晚了,所以就還是像往常一樣寫郵件給您吧。
咱們之前溝通過,您的小說不論是故事情節還是人物設定都很精彩,但我總感覺缺了點什么。最近又重讀了一遍,在想,是不是可以為主角增加一條感情線?愛情戲雖然不是主要部分,但能反映出主角的性格,能讓他變得更加有血有肉,整個故事也就立體起來了。
您之前說自己不擅長寫感情線,是因為心里沒有、筆下空空,我倒是覺得這不是什么大問題,也許可以嘗試描寫身邊的人,參考其他人的愛情也不失為一種方法。
如果您覺得這個方法可行,歡迎隨時打電話跟我討論,策劃案雖然已經寫好了,但是如果我們能找到更好的呈現方式,我可以立刻補充進去。我想,您對人物的把握總是那么準確,它應該也會成為加分項的!
希望在下個月選題會之前,我們能一起努力讓作品變得更加完美!
祝好!
程燁
那次被婉拒之后,程燁為余洋更新的每一章都用心地寫了上千字的手記,除了對作品本身的閱讀感受,還提了一些非常中肯的意見,余洋終于慢慢打消顧慮。
轉正后,程燁只做了一本書的選題策劃,那就是余洋的這部作品。兩人前前后后討論了無數次,修改了好幾稿。
余洋原本以為,稿子出版是沒有希望的事,原本以為這埋藏在自己心里的小小的夢想不會被看到,不會被認可,可是程燁的出現,讓一切都有了新的希望,讓他覺得夢想似乎沒有那么遙不可及。那個美好而朦朧的未來,就在這一來一去的郵件之間,慢慢清晰起來。
余洋走進臥室,墻壁上星光搖曳,余海已然酣睡,手里卻還捏著星空瓶。
余洋輕輕拿開,看著哥哥安然的睡顏,他的嘴角掛上一絲笑容。
自從上初中之后,兄弟倆就不再擠一張小床了,余洋給自己打了個地鋪,此刻他蹲在哥哥的床前,幫余海掖好被角,小聲呢喃:“哥,我的夢想好像要實現了,我們的日子要好起來了。”
看著哥哥熟睡的樣子,余洋終于做好了回信的準備。
主題:回復關于感情線的建議
發件人:余洋
收件人:程燁
時間:00:45a.m.
程燁,你好。
我就不用“您”了,希望你也不要那么客氣,就像朋友一樣稱呼我吧!
收到郵件后我的確有點吃驚,你這么晚沒有休息,還在為我的稿子操心,真的非常感謝!
我知道我已經說過很多遍感謝了,但是都不足以表達我心里的感激,希望你不會覺得客套生分。
你的建議我考慮過了,事實上,我一直在考慮是否要增加男女主人公的感情戲,只是……我不敢保證能夠寫得好。
你建議我從身邊的人入手,其實,我最近好像找到一點感覺。前幾天,我遇到了一個女孩。
她有點冒冒失失的,很可愛,卻又有些出其不意,我猜想,她跟你似乎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個性。她應該沒有你在工作上這么努力上進,做事沒有太多規劃,生活里是個愛吃甜品、喜歡小動物甚至有些慵懶邋遢的小女生。剛好,跟我們小說的男主角是截然相反的,你說,將她作為女主的人物設定行不行?應該會挺有看點的吧?
不過,我也沒有太多把握,你也知道,感情線一直是我的弱項,但是既然你對我有信心,我愿意嘗試一下。
具體的情節我們可以明天討論,早點休息,希望你睡個好覺!
晚安!
余洋
跟電話里親切卻不失禮貌的聲音不同,余洋的郵件帶給程燁的感覺就像他的文字一樣,熱忱、真摯,總是不自覺流露出很多感情。
程燁很快讀完了郵件。
余洋對于那個女孩的描述不長,但不可否認的是,每讀一遍都難免心生一絲失落。
那個高大帥氣、才華橫溢,在出版社勇敢挑戰金魔頭淫威的余洋,是過去半個月女同事們私下聊天的主要話題對象。
這段時間,自己悄悄地和他交流、聯系,就好像找到秘密寶藏一樣。這種感覺前所未有,程燁不知道該將它如何歸類。
說是喜歡,還沒到那個程度,她早就過了對著文字想入非非的年紀。
可是有好感,也是一定的。
同樣喜歡寫字,可他身上有著自己沒有的勇氣與自信,加上難得謙卑又出眾的才氣,很難不對這樣的男生產生好感。
程燁又看了一遍他關于自己和那個女孩的對比,有點無奈地拽了拽自己亂糟糟的丸子頭。
懷里的胖橘掙脫開來,輕巧地跳到地上。
程燁整了整睡衣的領子,雙手杵著下巴,盯著夜晚的窗外出神。
翁源多雨,但往往就如紙老虎一般,聲勢再浩大,也不過一陣,很快就會平息下來。
可這就苦了把花擺在樓前小園子里曬太陽的葉伯。
“這怕是要爛根了……”淡紫色的鳶尾花耷拉著腦袋,葉伯心疼不已,“唉,都澆透了。”
“不能再搶救一下了?”余洋知道他養這花傾注了不少心血,“鳶尾不是喜濕?”
葉伯拿過垃圾桶,這是要處理掉的意思:“這香根鳶尾不一樣。”
“等一下!先別急著扔。”余洋遞上園藝剪刀,“剪下來,還能在花瓶里養幾天。”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原本用來裝園藝工具的陶土罐清理出來,朝葉伯比畫:“就插這么幾株,您看,像不像凡·高的畫?”
葉伯聽聞,愁云滿面的臉終于舒展了些:“你小子,到底是有點藝術天分,趕緊給我長出息!”
直到余洋走了,他還輕聲哼著歌,心情頗好。葉嬸瞧見,打趣他:“剛剛還在罵天氣預報不準,現在又樂呵上了,也就小洋知道怎么哄你這個牛脾氣!”
余洋樂呵呵地端了一盤葉嬸炸的蝦片進門,雖然才吃過午飯,但余海還是聞著香味湊了過來。
“哥,我剛剛突然想到了新的小說名字!就叫‘夜鶯與鳶尾花’怎么樣?即便人生痛苦,也要像凡·高畫的那幅掙扎著開放的鳶尾花一樣,總會等到夜鶯的陪伴……哥,你還記得我給你講過的《安徒生童話》里夜鶯的故事嗎?”
余海沒有回應,“嘎吱嘎吱”嚼著蝦片,余洋只嘗了一片,繼續興奮地想著故事脈絡。
之前,在程燁的鼓勵下,他在小說里加入了情感的部分,兩個人都認為效果比想象中更好,這也使得余洋信心大增,決定開一部以愛情為主線的新小說。
他文思如潮,拉起余海的手,硬是讓他配合自己做了個“give me five”的動作,像是拍攝電影時打板一樣,開啟了工作模式。
他回到電腦前,鄭重其事地敲下“夜鶯與鳶尾花”這個標題,男女主人公的設定也慢慢在腦海中成形。
這應該是一個結局很圓滿的愛情小說。
腦海里回憶起穿著紫色裙子的女生的一顰一笑,余洋寫起大綱運筆如飛。
她應該有一個和自己很般配的陽光大男孩。他家境優渥,和睦幸福,最好還有一個同樣優秀的哥哥總是罩著他,闖了禍都有人幫忙背鍋……
她那么自信,哪怕是倒追這樣的男孩,也會從很多很多的追求者中脫穎而出,成為最終陪伴他的那一個……
她天真、澄澈,毫無爭競之心,有一份很棒的事業,最好和他相輔相成,給對方靈感和力量……
現實中不能實現的,余洋決定通通把它們寫進小說里。
屬于窮小子的自卑和暗戀,在他筆下通通不見了,兩個相愛的人,就應該勇敢而無悔地朝對方張開雙臂。
……
余洋一口氣寫了四千多字,扭頭一看掛鐘,已經是下午3點了,每次他寫作狀態好的時候,都會意識不到時間的流逝。正當他準備一鼓作氣寫完這一章,突然接到了社區醫護站阿姨的來電。
“余洋啊,你快來,你哥他……”
余洋最怕接社區打來的電話,因為這代表著,醫院里的護工又對哥哥束手無策了。
比如今天,別的病友不小心把水灑在他的數學稿紙上,余海抓起紙沖病友支支吾吾地哼聲,但如果病友能聽懂、還懂事的話,又怎么可能出現在醫護站里……
惹惱余海的病友非但沒有道歉,反倒把余海手里的紙搶過去揉成一團,塞進嘴里。
這個舉動激怒了余海,他一邊指著這人大罵“壞人,壞人”,一邊用頭去撞擊對方的腹部。
醫護站的護工試圖拉開兩人,但余海正在氣頭上,幾人一時竟控制不住他,于是趕緊打電話喊來余洋。
十幾分鐘后,余洋匆匆趕到:“阿姨,我哥呢!”余洋喘著粗氣,額角滴下幾顆豆大的汗珠。
“別急,別急,剛給你打電話你沒接,”阿姨撫著余洋的后背,做了個神秘的表情,“已經沒事了,你跟我來!”
余洋一臉疑惑地被阿姨帶到醫護站二樓。
二樓的樓梯正對著的地方有一面很大的窗戶,余洋著急地扒著窗子看,只見阿姨口中說的那個“新來的勤快小義工”,正帶著余海和其他病友在樓下的草坪上做游戲呢。
“這小姑娘神得很,沒兩句話,大海就不鬧了。”阿姨說話聲很輕,邊說邊沖樓下祥和的一幕挑了下眉,綻出一抹欣慰的笑。
見余海的情緒已經穩定了下來,還被這位小義工照顧得有說有笑,余洋懸著的心這才放下,長長呼出一口氣。
再看向那位小義工時,眼中也多了份探尋的意味。
這人當真有點意思,他很清楚,哥哥發起病來很難聽進去旁人講的話,更別提有人能安撫住他的情緒了,小義工有點本事!
余洋想著,樓下氣氛這么好,他就不上前打擾了,回去的路上給那女孩買個禮物,等下再來接哥哥時好好感謝一下。
臨近傍晚,窗外的陣雨變成了連綿的大雨,余洋寫作狀態非常好,第一章只差個結尾了。
一聲驚雷,余洋從緊張的情節中抽離出來。
這么大雨,還是早點去接哥哥吧,順便照顧一下無家可歸的小家伙們。
他關了電腦,把桌上特意準備好的禮物塞進口袋,又拿了兩把長柄傘,細心地帶了件透明的雨衣和一條毛巾,這才邁入門外的疾風驟雨里。
不出所料,醫護站背巷里的小野貓正一聲聲呼救呢。
小黑才當了媽媽不久,有一窩小奶貓要護著,此時正躲在余洋給它搭的小木屋里。要不是一早就知道它在此處,那被風雨吞沒的細微叫聲誰也不會注意到。
余洋叫了它兩聲,小貓顫巍巍探出頭來,輕輕舔了舔他的手指。
“奇怪,它怎么不抓你啊?”突然,余洋身后響起一道女聲。
女孩說著,左手的拇指無意識地搓搓右手手背上一道淺淺的疤,那是上次她過來喂小貓時不小心被抓的。
余洋微微側頭,從身形和聲音里分辨出站在自己身后的,是那個讓他心心念念的身影。
“分……分人。”他緊張得有些結巴,說完稍稍偏了偏傘,從交錯的縫隙中看向女孩的側臉。
她正全神貫注盯著小貓,聽到余洋的話有些不滿:“你的意思是,它抓我是因為我人不好?”
女孩噘著嘴轉過頭,露出側面一枚閃亮的鉆石發卡。
余洋不由得按住了自己的口袋,那是他剛剛路過樓下商鋪,老板娘推薦再三、適合送女孩子的禮物,如今看來卻不及她頭上發卡的半分精致。
女孩還想跟他問個清楚,卻只堪堪撞上余洋用手擋住的臉。
“哼,每次遇見你都沒個好話……”
嘴上雖然埋怨著,女孩卻在看到余洋給小貓的木窩蓋雨衣的動作時,把自己的傘向他偏了偏,剛剛好遮住一些落在他右肩上的雨。
“它抓你了?”余洋沒忍住問了一句,話音一落,覺得自己“關心”得有點明顯,局促地補了一句,“喀喀……我的意思是,我帶它打過疫苗了,沒關系的。”
女生沒有覺得不妥,輕輕“嗯”了一聲。
余洋不想再躲避她的眼睛,鼓足勇氣扭過頭,可女孩卻正心無旁騖地撫摸著小貓,完全沒有察覺到他的目光。
余洋甩甩腦袋,收回亂七八糟的心緒,動作利索地給小貓的窩搭好雨棚,又墊了毛巾給它:“防水系統升級完畢。”
還沒等向她好好展示這個防水系統有多可靠,遠處巷口傳來一聲喇叭聲,女孩按下同時響起的手機鈴聲,望向余洋:“天氣預報說雨會下一天,你早點回家吧,別再翻墻了!”
她撂下一句似有似無的關心,就逃也似的跑開了,剩下余洋一個,呆呆地站在原地,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記憶中有無數個躲雨的傍晚,他保護著哥哥,保護著小貓,保護著葉伯陽臺上的花花草草,卻鮮少有人向他的方向傾斜一下傘,偷偷地替他擋住風雨。
而這個雨天是那么地不同,有一抹闖入他心里的影子,有一個看似近在咫尺的夢想就要實現,就像是在這條從未奢求過有回音的單行道上,忽然,前方有了一盞為他而亮起的燈……
不得不承認,余洋心里有個聲音在歡呼雀躍,可他也很清楚,自己沒法像普通人那樣敞開心胸安然接受這一切。他怕下一刻醒來,不過是夏日午后的穿堂風吹過,他趴在電腦桌上打盹,做了一場一碰就碎的夢。
余洋不喜歡喝咖啡,苦、澀,還略帶一點燒焦的味道……不過程燁約他見面的這家咖啡廳,裝潢倒是很合他意。十字街角的位置和整面落地窗,視野非常開闊,余洋可以準確地捕捉到每一個即將推開門走進來的客人。
他在心里跟自己玩了個游戲,試試看能不能猜出來誰是程燁,獎勵是一件新襯衣。
余洋的條件雖然說不上富裕,可對生活品質的追求卻一點也沒含糊,至少在讓自己看起來穿著體面上還算用心。
眼看著已經到了約定的時間,程燁也沒出現,余洋閑來無事,對著睡眠狀態的電腦屏幕,系好襯衣最上面的一顆扣子,又整整領子,似乎這樣看上去更靠譜些。
下一秒,余洋又覺得有點好笑,對方可是程燁啊,是那個在郵件里已經能與自己分享彼此生活的朋友,是自己未來的編輯。
這應當是一場非常輕松自然的會面才對。
又有一個女孩推門進來,穿著連衣裙、長發飄飄,在甜品單前流連,余洋收回視線,這與他對程燁的印象不符。
他腦海中的程燁,干練、執行力強,對自己的未來有明確的規劃。那么她應當是個上班時比較有職業感,下了班依然光彩靚麗的樣子。
余洋低下頭打開手機,去看熒幕上哥哥的定位,確認無誤后,又打開手機翻了翻自己小說的評論區。
程燁進門環顧了一圈,按照余洋描述的位置,視線停留在一個身著白襯衣,清俊挺拔的男生身上。
是他吧,帶著些似曾相識的感覺。
她的臉頰上傳來微燙的溫度,對著眼前極富吸引力的男生輕舒一了口氣,在內心重復了一遍“今天是來談工作的”。
程燁剛準備好笑容,前桌的兩個女生就笑鬧著湊近了余洋身邊,其中一個黃發的遞過自己的手機,應該是在要聯系方式。
程燁懸在半空中想要打招呼的手尷尬地放了下來,想等人搭訕之后再插話。
而余洋,根本沒聽清兩個女生嘰嘰喳喳地到底在說什么,他禮貌地擺擺手,抬起頭的那一瞬間,與她四目相對,眼皮飛快地跳了一下。
“余洋老師。”她舉起剛放下的手尷尬地揮了揮。
男生不可思議地脫口而出:“程……燁?”
兩個女生也隨之望過來,眼神帶著詢問,畢竟……余洋這樣打招呼的方式,讓她們也搞不懂雙方到底認不認識。
程燁反應極快,立馬意識到也許余洋不擅長處理這樣的搭訕,作為他未來的編輯,她決定“出手相助”。
壓下微微翹起的唇角,程燁拉開凳子坐下,摘下身上掛著的包,將胸前的長發捋到肩后,露出好看的鎖骨。
“不好意思啊,我沒有帶傘,等雨停了才從地鐵口走過來,還好現在放晴了。”程燁的語氣有一點撒嬌的意味,女孩們秒懂,識趣地撤了。
剩下一個狀況外的余洋,還在慢慢消化著自己視覺上的沖擊。
放晴的何止是天氣。余洋在心里感嘆。
“是你啊。”比起程燁的自然,余洋的反應可以稱得上木訥了,半天才擠出三個字。
可這三個字里,卻包含著許多不知如何開口的情緒。
是你啊,那個槐花落下時與我一起翻墻冒險,再也沒從我腦海里消失的女孩;
是你啊,那個和我一起養流浪貓,還給我撐傘的女孩;
是你啊,那個被我寫在郵件里當作繆斯一般、還以你為原型創作了新的愛情線的女孩。
而現在,像做夢一樣,你就坐在我面前——以程燁的身份。
“什么?”程燁不解地問。她今天戴了一副銀色的圓眼鏡,看上去比在醫護站時多了幾分書卷氣,又減了幾分年齡感。
“沒什么,”余洋垂眸,用手抵住額頭,希望能掩飾住一些不自然的表情,“你不是說,有……很重要的事要跟我說?”
余洋一緊張說話就會有點打磕巴,更可怕的是,如果程燁用初次見面時的那種眼神看他,他還會整個耳朵紅起來。
程燁收斂了剛才“仗義相助”故作親近的表情,嚴肅起來:“對的,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說。”
余洋下意識地往前湊了湊。
“前兩天我們編輯部開了選題會,我們的選題——過啦!”說到“過”字的時候,程燁突然在余洋耳邊提高音量,搞得周圍幾桌客人都看了過來。
余洋有點不好意思地往后躲了躲身子,剛剛程燁的發絲滑過耳邊,他的耳郭有些隱隱發癢,還沒回過神來,腦袋里就“轟隆”一聲,再也無法感知周圍的世界,心里眼里全都是她。
跟郵件里那個公事公辦的編輯不同,跟醫護站那個跳脫的女孩也不一樣,一動一靜的兩個影子漸漸重合,成為一個真實的、立體的、纖毫畢現的她。
“你怎么了?不應該很開心嗎?”程燁問,她的眼神在余洋臉上游走,總覺得十分熟悉。
開心?為什么開心?
余洋以最快的速度在腦海中回放了一遍程燁剛才的話。
他輕呼一口氣,用手抓住兩只耳朵,眼睛始終盯著桌面:“你說我的小說,要……要出版了?”
“是的,接下來就等合同吧。You deserve it!”程燁語氣輕快,單手托著下巴,認真看著對面的男孩。
余洋連忙點頭,可這次,他的眼神卻不飄忽了,準確地說,是怎么也無法從程燁的身上移開了。
“當初我說對你的選題有信心,不是鼓勵你,而是真的相信你的才華!你新增加的感情線,我覺得特別好,接下來補完結局就可以了。”
余洋頷首輕笑。
“怎么我說什么你都點頭?配合度真高!”程燁有點意外,“我以為以后我的工作還包括日常催稿呢,看來不需要了。”
催稿倒是不必,我產量可不低。余洋心里應著。
“得催,”他鄭重其事地說,“我記性不好。”
“嗯哼。”程燁身子微微前傾,“那,你還記不記得……咱們之前說好,如果選題通過,下一本你也要簽給我的!”
“我什么時候說過這種話?”余洋逗她。
他從來不是會跟女生貧嘴的性格,唯一一點孩子氣都用在哥哥和葉伯那兒了,這會兒卻像是無師自通。
“余洋老師!”程燁咬著牙,拖長了聲音,面露慍怒,“你耍賴是不是?”
“沒有,沒有,開玩笑的。”余洋趕緊認錯,“肯定簽給你,你是我的伯樂嘛!而且……之前我說過會送給你一份親手制作的禮物,到時候,你別嫌棄就行!”
嘴上這樣說著,余洋心里卻無比雀躍——自打上次選發飾作為禮物失敗后,余洋煞費苦心地準備了份獨一無二的禮物,正日思夜想應該找個什么理由,送給那個讓他心動的女孩。
現在,這個機會來了。
“這還差不多!”程燁絲毫沒有察覺余洋拙劣的演技,她的情緒都寫在臉上,天真、不設防。
“肚子餓不餓?”余洋叫來服務員,“你看看要吃點什么。”
“不啦,”她漂亮的眼睛骨碌碌轉了一圈,輕掩小腹,“我喝咖啡就行,不吃東西啦!”
說完,對著服務員道:“一杯冰美式,然后幫我開發票。”
說著,程燁從包里拿出來一個發票夾,打開后,里面被塞得滿滿的,一沓沓發票熱情洋溢地蹦出來。
“我來,我來!”余洋看她要結賬,趕緊掏出錢包,也沒戳破剛才聽到她肚子叫了一聲的事,“怎么能讓你請客!”
她促狹一笑,用手擋住嘴邊,給他做口型:“我能報銷。”
余洋被她摳門兒的小心思可愛到了:“開發票,你報你的!”
“那不行……哪有你花錢我報賬的道理!”程燁趕忙說。
可話音剛落,余洋已經向服務員加了個雙人份的三明治套餐,動作利索地買完單了。
程燁有些不好意思,小聲嘀咕著:“那……謝謝余洋老師。這發票我不開了,下次,我請您喝咖啡吧……”程燁輕綰了一下垂下來的頭發,害羞的樣子實在惹人憐愛。
如果說失去父母、哥哥患病后的人生都是磨礪,那么程燁這個人,一定是對自己從前吃過所有的苦的補償吧。
看著她小口喝下咖啡,余洋甚至都在猜想,那咖啡的味道或許都是甜的。
喜歡一個人真可怕。
余洋回過神來的時候,手里已經提著好幾件新衣服了。
程燁早就與他告別,而他還回味著這種既陌生又令人興奮的感覺。
“你看,那個人不打傘哎!”有路人在議論他。
不過是一場陽光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樓宇間已經隱約有了七彩的光。何況,余洋的傘現在頂在程燁頭上,一切都令他的腳步輕快起來。
這種熨帖感該怎么形容呢?就像是有個人猝不及防地闖進了你心里塵封已久的一間屋子,她不打招呼就掃清了灰霾,打開所有窗戶,硬是讓陽光照進角角落落,然后對著你強勢宣布自己的入駐。
你一點也不排斥,反而覺得她本就該在那里。
即使曾想過能配上她的男孩子該是什么完美模樣,也不影響此刻他確定了自己的心意。
她依然值得最好的,而他卻莫名有了向著那個方向努力的信心。
“哥,你看,是這件衣服好看,還是剛剛那件白色的襯衣好看啊?”余洋是天生的衣架子,哪怕只穿一件純白色的襯衣,都顯得陽光燦爛。
余海沖著弟弟身上這件藍色的海魂衫點了點頭。
“你真覺得這件好看?為什么我覺得不如白襯衫呢……”余洋又猶豫地對著鏡子照了照。
這是他和程燁的第一次約會,對他來說無比重要,雖然他也不知道,對程燁來說這到底算不算得上是約會……
“哥,你說我戴不戴眼鏡?戴上吧,比較斯文,不戴吧,比較活潑。你說,程燁到底喜歡什么樣的呢?”
約會的時間是下午2點,一早才吃過早餐,余洋就已經開始興奮起來了。
就像《小王子》里那段經典對白寫的那樣:“比方說,你在下午4點鐘來,那我在3點鐘就會開始感到開心了。隨著時間越來越接近,我會越來越開心,到了4點,我就已經開始坐立難安。”
余海不理會他,訥訥地點了點頭。
“點頭是什么意思?是戴呢,還是你也覺得不好看啊?”
余海繼續點頭。
“好,那,這頂帽子要戴嗎?”
余洋憑借他的直男審美,翻出一頂棒球帽戴在頭上。
余海點了點頭。
余洋對著鏡子,藍色海魂襯衫,斯文的金屬框眼鏡,外加一頂棒球帽。
“怎么這么奇怪呢?”余洋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覺得很別扭。
“哥你說……”話還沒說完,他就從余光中看到了哥哥臉上偷笑的表情。
“好啊余海,你故意整我……”說著,余洋撲向了老實坐在沙發上的余海,“很好玩是吧,很好玩是吧!”余洋一邊壓著哥哥,一邊用手撓哥哥的腰部,惹得他直發癢。
為了不誤傷哥哥,以往兄弟倆打鬧起來,余洋只能從他腰部怕癢的地方“鉆空子”,這一招屢試不爽。每次只要撓癢癢,就會惹得余海瞬間沒了力氣,自己再厚著臉皮宣布勝利。
這會兒,余海笑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好不容易喘了口氣,找到個空當兒抓住余洋的手腕,稍一使力,就翻過身把他壓在了沙發上。一眨眼的工夫,兩個人的姿勢就調換了,余洋成了無法反抗的那個。
丁零零——茶幾上的手機忽然響了。
他趕緊邊向哥哥“求饒”,邊伸手去夠,才看清了程燁的頭像,便立刻不再跟哥哥打鬧:“不鬧了,不鬧了,我申請休戰!”
程燁給他發了信息:我們提前一小時見面好不好?晚上我哥安排了家庭聚餐,我得早些回去。
余洋瞪大眼睛盯著手機屏幕,瞬間有些慌神:“啊啊哥!不玩了,不玩了,快幫我選衣服!”
他的包里還放著程燁親手做的一袋曲奇餅干,是上次程燁來還傘時送給自己的。它們像是有魔法一樣,給了他很多力量,讓他相信程燁對自己也是有感覺的。
透過醫護站的玻璃可以清楚地看見,余海在和其他病友做手工品。今天的志愿者看起來稍年長些,極有耐心,笑起來春風和煦,透露著溫柔。
這下放心了,余洋看了看表,抓緊時間往書店趕去。
好在兩地距離很近,余洋到達書店的時候,程燁已經站在繪本的區域翻著凡·高的作品了。
“余洋老師,這里!”程燁看到他,揚了揚手里的書打招呼。
翁源的書店不多,這里也就成了大多數愛書之人的消遣場所,站著的,坐在地上的,靠在墻上的,每個人都專心致志地拿著本書,并沒有留意到剛剛聚首的兩個人。
他們沿著書架漫不經心地走著:“你上次說,你的新小說叫《夜鶯與鳶尾花》,為什么想起這個名字呢?”
“因為我喜歡凡·高的作品,最喜歡的是《鳶尾花》。”余洋接過她手里的繪本,翻了兩頁找到這幅畫,“你也很喜歡吧?我看到你的手機殼是鳶尾花。”
“嗯,”程燁不否認,為兩人之間奇妙的相似性暗自欣喜,“那夜鶯呢?”
“夜鶯……夜鶯是……隨便取的。”
“這樣啊……”她見他似乎不愿多說,也沒再問。
空氣有些安靜,程燁忽然想到余洋在郵件里經常提起的那個女孩子:“你……你說是以喜歡的女孩子為原型寫的小說,你們現在怎么樣了?”
“嗯……我也不知道怎么描述,算有,也算沒有吧。”余洋撓撓后腦勺,目光在來來往往的人潮里掃過一遍,又定格在程燁臉上,猶豫要不要直接告訴她,“其實……”
正在這時,他口袋里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響起來。
程燁剛剛察覺到氣氛有點曖昧,心里五味雜陳,聽到鈴聲反倒松了口氣,提醒他:“先接電話吧。”
余洋拿起手機,看見來電顯示是社區阿姨,他心頭一緊,有種不好的預感。
“小洋啊,你快點來吧,你哥哥他又……”
余洋趕到的時候,余海把整個活動室弄得亂七八糟的。
據阿姨說,余海今天一直不太配合,稍不留神,就跟另一位病友發生了爭執,情緒激動下發病的他,幾乎把活動室的物品全都砸壞了,要不是小區的安保人員趕到,還不知道會鬧得多嚴重。
余洋連連道歉,給對方家屬和社區工作人員誠心賠了不是,再三保證自己一定把哥哥制造的殘局打掃干凈。
送走對方家屬時,他瞥見門邊站著那個熟悉的身影。
程燁因為被放鴿子,索性就來醫護站幫忙了,卻沒想到前腳離開自己的余洋,后腳在這里出現了。
她半信半疑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余洋瞬間覺得,更糟糕的事情來了。
他緩緩走近,飛速想著該怎么跟程燁解釋。
“所以……余海哥哥,是你的?”程燁一直覺得這兩個名字有點關聯,但余洋從沒提過,她也就沒多過問。
“啊,是……是我一起長大的……朋友。”說話聲越來越小,底氣也越來越不足。
“哦,是這樣啊,”程燁的臉色有些難看,生硬地移開目光,“我幫你一起收拾吧。”
余海見到程燁有些興奮,起身從后面抱住弟弟,跟余洋鬧著玩了起來。
從小到大,在余海面前,余洋就沒有按照原計劃行事這一說,為了這次約會,演練千百次都沒有用,他沒把這個最大的不定數算進去。
余洋把哥哥的手慢慢移下來,眼神卻始終不敢看程燁:“不用了,你早點回去吧,不是有家庭聚餐嗎?這里交給我就行。”
余洋說著搶過程燁手中的掃把,推著她往門外走去。
程燁還想再說,一回頭看到他不自然的表情,便止住了話頭。
她是不是看出余海是我哥了?不然就算從前再忙,也不會幾天不聯系。可……應該告訴她真相嗎?知道真相之后,要怎么面對她呢?
一連幾日都沒有收到程燁的消息,余洋心里像是炸開了鍋。
眼看著又到每周末的社區活動了,想到一會兒就要見到程燁,余洋心煩意亂的,一路上都耷拉著腦袋,沒說一個字。
醫護站的活動室里,程燁已經提前坐在圓桌旁,帶著其他病人做小組活動。
余洋把哥哥送進去的時候,故意躲在門后,不敢直視程燁的眼睛。
“大海哥哥,快來,今天我們玩一個新的游戲!”程燁想努力裝作什么事情都沒發生的樣子,但她往門外瞟了一眼后臉上的失落,卻騙不了人。
一整個下午,余洋都在醫護站外的墻根下坐著,有的時候想想和程燁的關系,有的時候什么都不想。對他來說,從前最怕的就是因為愛產生的人際關系,倘若沒有能力為其負責,還不如趁早放棄這復雜又難理的關系,而現在……
醫護站門口接人的家屬漸漸多了起來,余洋刻意在門外等了等,想著人都走光了再進去。
程燁看見余洋,一點也不奇怪:“季阿姨,活動室交給我收拾就好了,您忙了一天,回去休息一下吧。”
“行,交給你我肯定放心。”居委會的季阿姨忍不住夸,“小燁這孩子啊,真是又細心又能干,這么好的姑娘,談男朋友了沒有哇?”
“季阿姨,”程燁臉紅得像個桃子,“您就別開我玩笑了,我要干活兒啦。”
“我看啊,我們余洋不錯!小伙子又高又帥還有才,”季阿姨把肩膀上的布兜往上提了提,末了又補了一句,“照顧他哥那叫一個仔細,將來對女朋友也差不了!”
活動室一片安靜,跟季阿姨的笑聲形成鮮明的對比。
余洋尷尬地送走季阿姨,挪步回到程燁身邊。
“帶大海哥哥回去吧,我好收拾這里。”她說這話的語氣特別自然,沒有半點嗔怪的意思,甚至都沒有任何波瀾起伏。
“我幫你一……”
“不用。”程燁打斷余洋,一個人使勁擦著桌子。
余洋被噎得說不出話,只好默默走到活動室另一側,收拾起桌上凌亂的手工品來。
他低著頭整理桌面上的狼藉,時不時抬起眼偷看程燁。很多次想開口,卻始終不知道要怎么解釋。
撒了一個謊,就要用更多的謊言來彌補。
“余海是我哥。我不是故意瞞著你的……”還是余洋先打破了寂靜,“我只是覺得,如果說出來,我們……”
“我們什么?”程燁沒停下手上的活兒,繼續自然地、看似漫不經心地問余洋。
活動室經過一下午的小組活動,熱氣騰騰的,余洋的汗順著發際就流了下來。
“我不是故意隱瞞什么,只是覺得對你來說,應該很難理解我的生活。我哥這個情況……哎,你做義工體會得到的,只是我糟糕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很多無奈你都無法想象。”
說著,余洋垂下頭。
程燁先是一愣,然后很是吃驚地轉過身,瞪圓了眼睛:“你怎么會這樣想?你都不了解我真正的生活,為什么就判定我不能理解你的生活?我每周都來照顧這里的病人,他們什么樣難道我會不知道嗎?”
程燁說這話的時候,頸部抻著青筋,額前的幾絲碎發黏在一起,頗有理論一番的架勢。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算了,今天先這樣吧。”余洋說話的聲音很小,就像是他喂過的那只流浪貓一樣。
“我從沒覺得他們有多么糟糕,他們只是生病了,和發燒、感冒并沒什么不同,他們只是需要更多的關心和照顧……”程燁不高的聲音中帶著點沙啞,聽上去有些委屈。
“程燁,我沒辦法和你爭論,我只能說,事實遠不是你看到的樣子。你說他們的病和發燒、感冒沒什么不同,那只是因為你是一個正常人,如果你是他、是我,你都不會說出這樣的話。我哥,他就是個隨時隨地可能爆發的定時炸彈,沒你說得那么輕巧。”余洋試圖向程燁解釋清楚,卻越說越遠。
“余洋,”程燁打斷他,“你根本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是想告訴你,無論余海哥哥是什么樣的,你都沒必要因為這些而擔心會影響到我跟你……也許就像你說的,我看到的只是一部分,可你甚至都不給我看到其他部分的機會,怎么就認定了我無法理解?”程燁不依不饒。
“我說了不是這個意思……我不知道怎么說你才能懂,算了,沒必要為了這件事吵,我……我先回去了。”余洋拉住哥哥的手,想要帶他離開。
豆大的淚水從程燁的眼里奪眶而出,她用力把手上的毛巾甩在桌上,心有不甘地盯著眼前這個略顯狼狽的男孩。
余海死死地站在原地不動,又開始鬧起情緒來,剛被余洋收拾好的積木,轉眼又被他踢得散落一地。
余洋心力交瘁,連再跟程燁多解釋一句的力氣都沒有了,他轉身面向余海,一時有些失控地喊出來:“你夠了!”
余海冷不丁被弟弟吼了一句,嚇得抱住自己的肩膀縮到了墻邊。
“你別兇他啊!”程燁也被嚇到了,沖過來擋在余海面前,“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嗎?”
余洋眼里像是燃了火,直勾勾地盯著哥哥:“你走不走?不走我走了!”
余海這下更害怕了,渾身打起了哆嗦。
“你干什么啊,余海哥哥又沒有錯,”程燁把余洋朝遠處推開,“有什么火你沖我撒,別再吼他了。”
“沖你撒?好啊!”余洋有些著急,音量也提高了不少。
“我問你,你早就知道余海是我哥,為什么不說?”
程燁怔住了,一時不知該開口說什么。
余洋繼續問:“這些天你都去哪兒了,就是為了和我賭氣嗎?”他越說越覺得意難平,程燁的看破不戳破,越發顯得自己的行為像是跳梁小丑,余洋心知是自己的問題,卻難以抑制情緒,像小孩子一樣用無理取鬧占據爭吵的上風。
程燁啜泣著一言不發,委屈巴巴地盯著眼前幼稚的男孩,那眼神像是給他判了負分,又不給更正的機會。
“你說啊,看著我這樣,有意思嗎?”他心里不想兇程燁,可說出去的話已經收不回來了。
程燁被氣得直發抖,背過身“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余海見兩人情緒越來越激動,先是嗚咽,然后也跟著哭出聲來。
余洋繞過程燁,一把拉起哥哥的手:“你別哭了!起來!跟我回家!”
成年以后,余海很少再見弟弟這樣發脾氣了,他惶恐不安地抽回手,狠狠地跺了幾下腳,猛地朝門口跑去。
余洋的眼皮跟著哥哥的身影動了一下,程燁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拿起桌子上的書包追了出去。
“余洋!”程燁哭著,大喊了一聲他的名字,“你為什么……”
余洋聽到她崩潰的聲音,回過頭看向她,卻來不及多說什么,只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便轉身消失在門外了。
是啊,為什么……
為什么被你看到這么狼狽的時刻?
為什么不敢告訴你余海是我的哥哥?
為什么無法坦誠相待……讓你走近我?
余洋壓下嗓子里泛出的苦澀,這一刻,他多想鼓起勇氣告訴她答案。
因為喜歡你啊。
因為喜歡你,所以一切都小心翼翼。
因為喜歡你,所以膽小、撒謊,甚至變得虛榮、懦弱。
因為喜歡你,所以想隱藏自己所有的狼狽和力不從心。
因為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