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田賦^[1]

游都邑以永久^[2]，無明略以佐時^[3]；徒臨川以羨魚，俟河清乎未期^[4]。感蔡子之慷慨，從唐生以決疑^[5]。諒天道之微昧，追漁父以同嬉^[6]。超塵埃以遐逝，與世事乎長辭^[7]。

于是仲春令月^[8]，時和氣清。原隰郁茂^[9]，百草滋榮。王雎鼓翼^[10]，鸧鹒哀鳴^[11]。交頸頡頏^[12]，關關嚶嚶^[13]。于焉逍遙^[14]，聊以娛情。

爾乃龍吟方澤^[15]，虎嘯山丘。仰飛纖繳，俯釣長流^[16]。觸矢而斃，貪餌吞鉤^[17]。落云間之逸禽，懸淵沉之^[18]。

于時曜靈俄景，系以望舒^[19]。極般游之至樂，雖日夕而忘劬^[20]。感老氏之遺誡，將回駕乎蓬廬^[21]。彈五弦之妙指，詠周、孔之圖書^[22]。揮翰墨以奮藻，陳三皇之軌模^[23]。茍縱心于物外，安知榮辱之所如^[24]？

[1]本篇選自《文選》卷十五。張衡生活在東漢的中后期，當時幼主暗弱，宦官專權，朝政黑暗腐敗。他曾上疏反對當時的讖緯迷信，有改革弊政的壯志，但卻難以實現，于是產生了棄官歸田的思想，《歸田賦》就是這種思想的反映。此賦先申述歸隱的原因，繼寫歸田以后的種種樂事。考張衡生平，他并未歸隱田園，這一切描寫都是設想。他的歸隱，雖有老莊思想的影響，但并未忘懷“詠周孔之圖書”與“陳三皇之軌模”，既流露出對現實的不滿與憤懣，又流露出用世思想。此賦篇幅短小，語言清新流暢，簡煉明快，情味悠長。其中設想歸田后的種種樂趣，雖著墨不多，卻描繪出一幅明媚秀麗的田園生活圖畫。對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有明顯的影響。是東漢抒情小賦的佼佼者。

[2]都邑：指東漢的都城洛陽。

[3]明略：高明的謀略。佐時：輔佐時君。

[4]“徒臨川”二句：言我空懷臨淵羨魚的愿望，等待黃河清也難以預期等到。臨川羨魚，《淮南子·說林訓》：“臨流而羨魚，不如歸家結網。”俟，等待。河清，黃河水清。比喻政治清明。傳說黃河千年才清一次。

[5]“感蔡子”二句：用蔡澤之故事，暗喻自己亦有蔡澤所懷之壯志，但所處時代不同，以至壯志難酬。蔡子，指戰國時代的蔡澤，本是燕國人，入秦后，利用范雎的過錯，代范雎為相。唐生，即唐舉，魏人，善相面。蔡澤曾向他問相，他看到蔡澤長得奇丑無比，笑著說：“吾聞圣人不相，殆先生乎？”蔡澤知道唐舉開他的玩笑，對唐舉說：“富貴吾自有，吾所不知者壽也，愿聞之。”唐舉說：“先生之壽，從今以往者四十三歲。”蔡澤笑謝而去。事見《史記·范雎蔡澤列傳》。慷慨，指蔡澤相信“富貴吾自有”的壯志。決疑，指問相、問壽事。

[6]“諒天道”二句：言我已料想到時代的黑暗，所以想追蹤浪跡漁樵的隱士與他們一同游樂。諒，料想。天道，猶天理，天意。微昧，幽暗不明。天道微昧，暗指當時宦官專權、朝政昏暗。追，追隨，追蹤。漁父，指楚辭《漁父》中的漁父，實際是位避世的隱士。嬉，游戲。

[7]塵埃：喻污濁的塵世。遐逝：遠去。世事：指世間紛雜的事務。

[8]令月：美好的月分。

[9]原：高的平地。隰（xí席）：低的平地。郁茂：草木繁盛。

[10]王雎（jū居）：即雎鳩，水鳥。鼓翼：展翅而飛。

[11]鸧鹒：即倉庚，黃鸝。

[12]交頸：形容鳥之相親相昵。頡頏（xié háng協杭）：鳥飛上飛下的樣子。

[13]關關嚶嚶：象聲詞，鳥叫聲。

[14]于焉：在這里。

[15]爾乃：猶于是。方澤：大澤。

[16]“仰飛”二句：言弋鳥釣魚之樂。纖繳（zhuó酌），系在箭上的細絲繩。此代指射鳥的箭。

[17]“觸矢”二句：言飛鳥觸到箭矢就被射死，貪食的魚吞下誘餌而上鉤。

[18]“落云間”二句：言射落云間的飛鳥，釣起深淵中的小魚。逸禽，指飛鳥。懸，指釣起。淵沉，深淵。（shā liú沙留），兩種小魚，代所釣之魚。，亦作“”、“鯊”。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釋云：“似鯽魚而小，體圓而有黑點，一名重唇籥，常張口吹沙。”，吹沙魚，屬。

[19]“于時”二句：言游玩至太陽西斜之后，又繼續在月下游樂。曜靈，指太陽。俄，斜（用《文選》李善注）。景，同“影”。系，繼續。望舒，神話中為月駕車的神，此代指月亮。

[20]“極般游”二句：言極力游樂達到最快樂的境界，雖日近黃昏卻忘記了勞累。般（pán盤），同“盤”，游樂。劬（qú渠），勞苦。

[21]“感老氏”二句：言有感于老子的不要過分游樂以至于令人心發狂的教誡，故駕車回到自己居住的茅屋之中。老氏，指老子李聃。遺誡，留下的教訓。實指老子《道德經》十二章所說的“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回駕，回車。蓬廬，茅屋，草舍。

[22]“彈五弦”二句：言彈琴與誦讀圣賢之書的快樂。五弦，指五弦琴。妙指，同“妙旨”，指彈五弦琴所得之妙趣。周、孔，指周公旦與孔子。

[23]“揮翰墨”二句：言我要揮筆寫作，努力陳述三皇的法式楷模。翰墨，筆墨。奮藻，奮力寫出華美的辭藻。三皇，其說不一，多指伏羲、神農、黃帝。軌模，法式楷模。

[24]“茍縱心”二句：言如果能放縱自己的心志而超然物外，誰管榮與辱的去向呢？縱心，放縱自己的心志。物外，萬物之外，實指超然物外，即擺脫物欲、塵俗。所如，所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