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白鯨金牌作品:夢街燈影
- 王君心
- 4928字
- 2021-02-07 18:23:55
二 “四老司”
初次和“夢”打過交道后,第三天夜里,一位陌生的客人拜訪了霄恬的房間。
這么說并不準確,因為這位客人,并沒有進入霄恬的房間。
這天晚上,夜很深了,霄恬做完最后一道數學題,累得直打哈欠。她正想熄掉臺燈,這當兒,一束橘黃色的光從窗簾的縫隙間透了進來。
窗外響起一個聲音,仿如一張剛裁下的紙片,輕薄利落。
聽起來是一個男生。
“不好意思,打擾了。請問是于霄恬小姐嗎?請問,你可不可以跟我走一趟呢?”
霄恬頓時感到一陣慌張,愣了半晌才咬咬牙,慢慢拉開窗簾。窗外,立著一個瘦高的少年,看上去比她年長幾歲的樣子,著裝很普通,手里提著一只橘黃色的八角紙燈籠。他瞇著眼,微微頷首,看上去畢恭畢敬的樣子。

這里……這里可是三樓哇!
霄恬差一點兒就驚叫出聲了,她看看少年腳下,沒有踩著任何東西——他真的是立在半空中,而且紋絲不動。
“你……你是誰?”霄恬問,聲音有點兒發顫。
“‘四老司’派我來的。”少年像是看透了霄恬的心思,搶在她之前道,“至于‘四老司’,你跟著我來就會知道了。”
“我為什么要跟你去?”霄恬警惕地問。
“這樣你才能知道前幾天你遇見的那個人,還有夢里的梅花,是怎么一回事。”少年的語速很慢,不知在什么時候睜大了眼睛。
墨黑的,仿佛浸在清水中的瞳仁,純粹得不著纖塵的目光和霄恬的目光對上了。
霄恬一怔……
怎么回事?她恍惚覺得,自己在哪兒見過這個人。他的長相、身形,甚至聲音,都好像在哪兒見過、聽過——不對,不僅僅是見過、聽過,而且很熟悉。
很熟悉,太熟悉了……
她忽然有點兒恨,像白紙上無端綻開一團墨漬的恨,灼痛她的眼睛;又有點兒悲傷、難過,像被孤零零地撇下了,無能為力又有點兒無理取鬧的難過……為什么?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
“怎么樣,考慮好了嗎?”
從思緒里抽身,霄恬慌了一慌,低下頭。
那個自稱是“夢”的女人,夢里綻放的白梅、夢巫、子石、辰石……這些天,她一直在想外婆房間里發生的事,一遍又一遍,卻理不出任何頭緒。
去一趟吧。對方如果有惡意,早把我捆起來抓走了,肯定不會這么鄭重其事地來邀請,而且還能把所有的事情弄明白。
主意拿定,霄恬點點頭:“好吧。”
才剛說完,她就覺得指尖一熱。原來是那朵鈴蘭花,竟然從桌角飄到了她的手邊。
“這是——”
霄恬抬起頭,發現少年盯著鈴蘭花,一臉訝然。
“你知道這是什么嗎?”
“不,不知道。”少年匆匆收回視線,“好了,你答應了,那就跟我來吧。”
他稍稍靠近了,半個身子居然直接穿透窗子——好像那玻璃根本就不存在——朝霄恬伸出手來。
霄恬略略遲疑了一下,把鈴蘭花收進口袋里,伸出手,讓少年圈住手臂。
她能感覺到少年一使勁兒,自己就被拉離了地面,毫無阻礙地穿透玻璃,離開房間,踏入夜色,一步一步踩在半空中。奇怪的是,就像踩在地面上一樣,腳下的每一步都是實的,讓人無比安心。
屋外的寒風也似玻璃窗一樣,從霄恬身上透過去。霄恬一點兒沒覺得冷,緊緊跟在少年身后,跟著橘黃色的紙燈籠,在半空中朝著一個方向走去。
沒走出多遠,少年就似走下階梯一般,朝地面走去。很快,霄恬發現,他們站在了老橋底下的棧道上。
沿溪而建的木頭棧道,邊上的幾盞路燈泛著蒼白的光,單調乏味,毫無特色。
“我們要去哪里?”霄恬忍不住發問。
“已經到了。”少年沒有回頭,徑直走了兩步。
霄恬急忙跟上去,她還想說點兒什么,卻看見少年面前的夜色起了變化:仿佛憑空出現一張揉皺了的透明紙片,紙片漸漸攤開,皺痕起伏猶如破碎的池面,在他們面前慢慢展開一堵半透明的“墻”。
“進來吧。”
霄恬才回過神來,眼前的少年已經踏進了半透明的“墻”里。
“等等我。”
她向前追上,踏進“墻”里的一瞬,一股清甜的梅花香將所有的緊張、燥熱通通拂向身后。
她來到了另一個世界。他們依然在老橋底下,這一點不會錯,卻又不是霄恬熟悉的老橋底下了。
這里,有成片的梅林。墨黑的枝杈縱橫交錯,月色里投下纖長的樹影。白梅綻放,簇滿梢頭的白色花瓣猶如一點點凝上的脂膏,抹著柔柔的月光,又像未化的新雪,是整個冬天最純凈的景色。
素淡的梅花香如泉水淌過卵石般浸入冰涼的夜色。天邊勾著一彎月牙,淺白色,遠山后的天際卻是一層藏青色,更像是黃昏,暮色將合未合。
“這是夢嗎?”霄恬迷蒙地問。
“對。”少年好像笑了,回答很肯定,“這是夢。”
他帶霄恬繼續往前走,沿著梅樹間窄窄的石板路,石板路映著月光,表面呈現出日積月累的摩擦留下的圓潤光滑。
霄恬這才發現,梅林里并不安靜,不時有人從他們身邊擦肩走過,只言片語也會落在耳邊。

“我弄到了一塊挺好的申石,你要不要看看?”
“哎喲我說,前天燒的那個夢好極了。”
“明天燃夢的表演,早點兒去占個位子!去晚了就別想看清楚了。”
“那小子有什么好看的?燃夢嘛,就算是一千個人、一萬個人也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著什么急呢。”
“三百年啊,過了三百年才有這樣一次機會!”
……
不遠處的梅林里,隱隱露出一座石橋的輪廓,一樣浸著月光,粗糙的輪廓微微發亮。橋下有流水,聽得水聲,簡直像流著星星一樣,清凌凌的。
霄恬的心又是一慌,這景象她見過。
她記起來了,是前幾天報紙上的那張老照片,和眼前的景象一模一樣。這么說,這是一百年前的景物了?
走過石橋,開始出現幾座木頭建筑,深色的細長門窗,蒙著清白色的窗紙,熒熒的燭光仿佛是染上去的。
屋頂上是青青的檐瓦,清幽的月色里,似大水缸里的墨色青苔。
房屋越來越多,緊挨著列在路邊。行人也越來越多,越來越熱鬧,街邊還出現了幾個賣雜貨的小攤子。
最后,出現在霄恬他們面前的,是一道長長的石板階梯,曲曲折折地往上。
那張黑白老照片里沒有這道階梯,可霄恬就是覺得,她來過這兒。她見過這道階梯,她上去過,而且,也是跟著一個人……那個人……是誰呢?
“跟上。走完這階梯就到了。”
少年在前面說。霄恬不作聲,乖乖地跟上。
階梯有點兒陡,又有點兒滑,霄恬直盯著腳下,走得極小心。她偶爾抬起頭看看前邊不遠處的背影,不自覺被回憶里的景象晃得失了神。
也是這樣長的階梯,這樣昏暗的夜色,她跟著那個人,乖乖地往上走……
“大哥哥,我們要去哪里啊?……”
是誰的聲音在問?一個女孩的聲音冷不防響起,霄恬瞪大眼睛。
“快了,馬上就到了……”
那人回答說。
這聲音……就是前面這個少年的吧?霄恬搖搖腦袋,在對方察覺到自己的停頓前,加快步伐跟了上去。
階梯的盡頭,是一座古樸的木頭建筑。和之前見到的挨在路邊的建筑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不只是更為寬敞大氣,而且,這座木宅子自有一種威嚴的氣勢,好像是它鎮住了階梯下梅林里的全部,它鎮守了這一方似夢似幻的境地。
走過宅子前的兩只石獅子,霄恬抬頭望見門楣上的長匾上寫著三個端麗的字:四老司。
踏進宅內,已有三五個古代裝束的人候在門邊,手里都提著一只橘黃色的八角紙燈籠。他們一看見少年和霄恬,就迎了上來,不言語,只是領他們穿過長長的走道,左拐右拐,最終停在一扇木門前。
“人來了。”一個姑娘推開門,朝里頭道了一聲。
“快進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回應。
霄恬就這么跟著少年,進入屋子里。房間沒有想象中寬敞,幽幽的蘭花香若有若無,古色古香的擺設,字畫、屏風、桌椅……被燈籠中的燭火擦拭出光澤,明亮,卻仿佛下一秒就會消失。
房間中央的木桌旁,坐了三位老人,分別著紅色、暗黃色、藍色大袖長衫,正文縐縐地喝著茶。
少年領著霄恬走到他們面前。
面對三位陌生的,似乎很有威勢的老人家,霄恬有點兒緊張。她明白了“四老司”應該就是指四位老人,可這房間里怎么只有三位?還有一位大概有什么事不來了吧。
“你就是于霄恬?”紅衣老人把茶杯輕放到桌上,回過頭盯著霄恬問。他有著參須一樣的長胡子,須發純白,似鶴的羽毛。
霄恬局促地點點頭。
“我只聽說她很年輕,可沒想到這么小!”黃衣老人道,“看起來比舞逐還要小上幾歲吧!”他的胡子像磚塊一樣圍著嘴邊一圈,頭發和胡須都已花白,濃濃的眉毛卻還是黝黑的,如兩塊黑炭一般粘在眼睛上方。
“今年幾歲了?”藍衣老人問,眉眼像狐貍一樣細長,突出的鷹鉤鼻讓霄恬不由感到害怕。
“十四。”
“嗬,比舞逐還要小兩歲哪。”黃衣老人突然粗里粗氣地喝了一聲,豪爽地喝了一大口茶。
“是啊,是啊。”紅衣老人點頭附和,捋了捋長胡子。
“小孩,你對詞的了解有多少啊?”藍衣老人問。
詞?霄恬一時沒反應過來,眼神里的疑惑展露無遺。
“詞,就是唐詩宋詞的詞,聽說過吧?”紅衣老人和善地提醒她,招來黃衣老人一聲輕蔑的“哼”。
“嗯。”霄恬點頭,“課上學過,蘇軾、李清照、辛棄疾的……”看到三位老人同時露出不以為意的神色,她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說下去了。
“哎,那些你自己看教科書就好了。”黃衣老人不耐煩地揮揮手,又道,“我們要告訴你的,是任何書上都沒有的。”
“什么?”霄恬小聲問,偷偷瞄了一眼身邊的少年。從對話開始到現在,自始至終他都一動不動地立在旁邊,微微低頭,十分恭敬的樣子。
“孩子……霄恬,你說的對詞的印象,都只是表面。”紅衣老人道,語氣嚴肅,讓霄恬也不得不認真起來。
“這要追溯到……夢的起源。”
夢?幾天前,那個自稱是“夢”的女人的身影再度浮現在眼前。“詞”“夢”這兩個東西間會有什么關系?
“我說的夢是最初的夢,可不是現在人做的夢。現在的夢,不過是些夢的碎片罷了,支離破碎、模模糊糊、形態全無。最初的夢,是能和現實并駕齊驅的境界——現實和夢,分別支配了白晝與黑夜。夢,即真實,又比現實多了一重虛幻,它能長久地留在記憶中,同現實中的經歷并無太大區別。”
霄恬很認真地聽,沒有出聲。
紅衣老人繼續道:“最開始,人是沒有夢的。做夢是神仙才有的權利。直到千年前,一位仙人下到凡間,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有人說,是他迷戀人間的瑰麗繁華,也有人說,是人間有仙界不曾有的東西——總之,他與凡人做了一場交易,將夢賣給了世人。從此,夢得以在人間流傳。這就是一切的開端。
“夢創造的意境,盛大繁復,縹緲虛幻,與現實全然不同,卻和現實同樣真實。人們被夢帶來的景象所震懾,很快就陶醉、沉迷其中。然而,再美好再珍貴的事物,都有被眾人厭倦的一天。幾百年后,人們開始忘卻曾給他們帶來極大歡樂的夢,不過也有人說,是仙人對當年的交易反悔了,想要收回施與人間的夢,故意布法讓人們淡忘夢境。無論如何,自此,夢開始離散、淡化、消失。到現在,夢已化作零散的碎片,就是如今人們做的夢,斷斷續續,失了形狀,甚至,不再有色彩。”
紅衣老人停下了,霄恬依然無話可說。
她覺得,夢也好,仙人也好,這些事都離她太遙遠了,遠得那么不真實,就像發生在與她無關的另一個世界里……難道不是嗎?
這時,黃衣老人斂起表情,緩緩接道:“面對夢的離散,世間的人也不是毫無作為的。三百年前,有一個人做了一件連仙人都不曾料到的事:他將尚存人間,還留有一定幻象、形狀、顏色的夢,封進了一首首詞里。”
詞?
霄恬用驚異的神情對這一番話做出了回應。
“對!詞。”黃衣老人點點頭,“文字、音樂、舞蹈,這是傳統巫術儀式最核心的三個要素。詞,就占了其中兩者。你應該知道,最初的詞是有曲子可以唱出來的吧?”
霄恬一時心虛,好在黃衣老人并不在意她的回答。
“詞描繪的意境,與夢有諸多相似之處。況且在當時,詞也有了相當多的數量。將夢封進詞里,留在人間,確實是一個天才而有效的想法。”說到這兒,三位老人相視點頭,黃衣老人繼續說道,“但是,仙人已決意將夢從人間帶走。面對夢被封進詞里的情況,他也采取了行動。小孩,你知道‘靈’這個字的來歷嗎?”
“靈?”
始終不發一言的藍衣老人,這時卻忽然說了句什么,霄恬沒聽清,黃衣老人顯然是聽到了,說:“哎,差點兒忘了,你們現在不這么寫了。‘靈’字,就是‘靈感’‘機靈’的‘靈’,它的繁體你知道怎么寫嗎?”
“靈……”
恍然間,霄恬想起不久前她做過的一個夢。一個叫“小荷”的女孩在桌邊練習書法,一位老人告訴她宣紙上的字是什么來歷。那個字——“靈”,就是“靈”字的繁體嗎?
霄恬的心怦怦跳起來,她覺得腦子里混亂極了,為什么現在想起那個夢會覺得那樣真實?
為什么老橋底下的梅林,到這里來時的路上發生的一切,她都好像親身經歷過?還有接她來到這里的少年,她是那樣熟悉。
此刻閉起眼睛回想,夢和詞,對她來說,也好像是曾經最熟悉的事物……是她遺忘了這些事,還是它們從未存在過,不過是莫須有的幻想罷了?
山園小梅
眾芳搖落獨暄妍,占斷風情向小園。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