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什么怪物

在最大的一片綠蘿葉子上，有個東西正在扭啊扭，像一條毛毛蟲。不是常見的綠色，而是淡淡的、亮亮的、泛著溫柔光芒的黃色。它渾身光禿禿的，并沒有毛毛蟲那樣的刺毛。它那顆碩大的和身體極不相稱的腦袋正努力往上抬。

什么怪物？

“聊天記錄……還是別看了吧?！蔽覍像艺f。

老褚一手扶著眼鏡架，一手操作鼠標點開QQ圖標，問我：“你QQ密碼多少？”

“呃……密碼屬于一級隱私……怎么可以告訴你？”

“那你自己來輸，我不看。”老褚把身子歪到一邊，把鍵盤讓給我，還裝模作樣地閉上眼睛。

我猶豫了一下，對老褚說：“真的別看了?！?/p>

老褚睜開眼睛看著我，一本正經地說：“小卜，放心吧，我只想看看你和你媽媽的聊天記錄，至于你跟女同學聊些什么，我堅決不看。而且，我也不會擅自點開你的QQ空間以及你同學的QQ空間，更不會檢查你跟多少人聊過天……”

“爸爸！”我打斷他的話，“我不是害怕你看到我和女同學的聊天記錄。我……我……除了小離和大鬼子，還有我們六（3）班的班級群，我壓根兒就不跟人聊。你別胡思亂想好不好？”

老褚嘆了口氣，搖搖頭說：“褚小卜，你這么緊張干什么？”說完把眼鏡摘下來，揉揉太陽穴，發出一聲輕微的嘆息，又把眼鏡戴上，起身離開了我的房間。

他的背影又高又帥，頭發又黑又密，一點兒都不像40多歲，簡直就是個大學生?？墒?，只要他轉過來，那張嚴肅、木訥的臉就會瞬間暴露他的年齡。

這會兒，他一定對我失望透了。做了這么多年父子，連聊天記錄都不愿意給他看，他一定是心寒的。

我跟著他走出去，在他對面的沙發上坐下。

他屁股下那只沙發是剛剛那個隱身的什么鬼坐過的。

我緊緊盯著他屁股那兒。

“小卜，”他把整個后背放倒在沙發背上，眼睛注視著客廳頂部的大燈，慢條斯理地說，“你從不撒謊，但是今天……你竟然騙了我，說你媽媽在QQ上搭理你。我不怪你……我知道，那是因為你太想媽媽了……”

我抿著嘴不知道該說什么。

“葉飛飛老師已經離開我們整整一個星期了，她走的時候，身份證、銀行卡、包包、換洗衣服統統沒帶，她用心照顧的阿布，她喜歡的那些綠植，她視若珍寶的那些化妝品，統統都沒有帶……”老褚的語氣變得憂傷。這憂傷仿佛是幽暗深林里的一口井，讓我產生一種寒氣撲面的恐懼。

我豎起耳朵聽著，仿佛聽到深井深處傳來咚咚的腳步聲，仔細辨別，分明是自己的心跳聲。

我抓了個抱枕抱在懷里，用力咽下一口唾沫，對老褚說：“我沒有騙你，媽媽真的在QQ上搭理我了。她說，她會回來的?！?/p>

老褚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站起來，故作輕松地揮揮手說：“不急，不急。我說過啦，葉飛飛老師暫時還不想回家，所以，我們必須靜下心來，和以往一樣吃飯，一樣睡覺?！爆F在，老褚朝廚房走去，“我得認真做個西紅柿雞蛋湯，然后我們一起愉快地享用午餐……小卜，你不知道今天的快餐有多棒，有糖醋小黃魚，還有烤翅和香腸?！?/p>

他在廚房打雞蛋，我把餐桌上的快餐盒打開。哪兒有什么小黃魚、雞翅和香腸，只有幾顆硬邦邦的肉丸、一大坨菜薹和幾塊豆腐干。

不怪他，他是太想念葉飛飛老師了，買快餐的時候注意力沒在場。

熱騰騰的西紅柿雞蛋湯端上桌，我們面對面坐下來吃快餐。

老褚盯著快餐的內容一臉尷尬，搖搖頭說：“唉，人還沒老，腦子已經開始糊涂了。心里想著買這個，卻稀里糊涂買了那個。”他頓了頓，又說，“如果我像你媽媽一樣，記性越來越差，沒事兒還玩個失蹤，你可怎么辦？”

我立刻嚇壞了，瞪大眼睛看著他，嘴巴里含著一顆肉丸，話都沒法說。

“放心吧，你爸爸才不會跟你玩失蹤?！崩像艺f完悶頭吃飯。

他吃得很快，像個急于完成吃飯任務的機器人。

看樣子，他的注意力還是不在場。

我輕輕吸了口氣，扭頭朝客廳看去。淡綠色的沙發沒有凹進去，周圍沒有任何動靜，仿佛那個會隱身會唱歌的什么鬼從來沒有光顧過。

但是，想到冰箱里突然消失的那罐葡萄汁，我的后背一陣陣發涼，心又開始顫抖起來。

那究竟是個什么東西？

“想什么呢？不餓啊？”老褚把最后一顆肉丸夾到我飯碗里，“快吃吧，吃完寫作業。我還得回單位加班?！?/p>

這么說，又得我一個人在家？我緊張起來。萬一那個會隱身的鬼又回來欺負我，我該怎么辦？

那么，現在，就現在，要不要跟老褚匯報一下“門被撞開”“淡綠色的沙發凹進去”“一股旋風拯救了玻璃杯”“媽媽的歌聲”“失蹤的葡萄汁”……要不要告訴他？

不，老褚不會相信的。

他連“媽媽在QQ上搭理我”這件事都不肯相信，又怎么會相信一個隱身的鬼闖入家門？

他非但不會相信，說不定還會認定我精神出了問題，把我送到醫院去做檢查……那我多遭罪啊！

為了不讓事情變得更糟糕，在弄清楚那個鬼究竟是怎么回事之前，還是別跟老褚吐露半個字了。

可是，一個人待在家里寫作業，實在是害怕??！

“吃完了沒？怎么今天看起來怪怪的？愣頭愣腦，臉色也不對勁兒……”老褚一邊說一邊用擦完嘴巴的紙巾清理餐桌上的污漬。

“爸爸，”我的大腦飛速運轉，“今天是星期天，我記得，你是隔一周的星期天上班，上個星期天，也就是媽媽失蹤的那天，你上過班了，所以今天你應該休息，怎么又去上班呢？”

老褚立刻說：“上個星期天……那天中午我接到你的電話后，整個下午都在找葉飛飛老師，沒有好好工作。所以今天主動補上。再說，過去的一周我都沒好好上班……其實上班有上班的好處，可以暫時忘記一些煩惱……你好好在家寫作業，我下班回來給你做晚飯?！?/p>

“今天是三八婦女節。”我急了，“很重要的節日?！?/p>

老褚愣了愣，扭頭看了看墻上的掛歷，扶了扶眼鏡架，點點頭說：“是葉飛飛女士的節日?！?/p>

“是啊是啊。我們林老師說了，每個人都要陪媽媽過節，可以幫媽媽分擔家務活兒，可以對媽媽說句貼心的話，還可以給媽媽準備禮物，總之，讓媽媽高興才好。”

老褚皺起眉頭來，鏡片后面的眼睛注視著我：“褚小卜，你媽媽不在家，我們怎么陪她過節??？”

我站起身，繞到老褚身旁，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媽媽在不在家是媽媽的事，我們有沒有陪她過節是我們的事。陪媽媽過節是我們的心意，不能因為她不在家，我們就收回這份心意?！?/p>

老褚想了想，說：“好像很有道理?！?/p>

“所以，爸爸，下午你得在家陪我，我們一起為媽媽分擔家務活兒，一起對媽媽說貼心的話，一起為媽媽做節日禮物?！?/p>

老褚看著我，神情變得復雜，似乎有些興奮，又分明有些憂郁。他小小的眼睛蓄滿柔軟，仿佛有朵云駐足在他的視線里，揮之不去。對于一個嚴肅又木訥的爸爸來說，這是多么罕見的眼神。

老褚沒有對我說“好啊，小卜，我們一起陪媽媽過節”，他什么都沒說，只是伸出手臂把我攬在懷里。然后，我聽見他發出輕微的吸鼻子的聲音。

他坐在那里，我的臉擱在他的肩膀上，鼻子埋進他的頭發里。他的頭發散發出一股什么東西被煮熟了的味道，很好聞。我已經好久沒有聞到這種味道了。

他好久沒有抱我了。和我關系最近的，是媽媽。

就在去年，媽媽還陪我睡過幾次。一次是一個雷電交加的夜晚，一次是因為我白天看了恐怖電影，一次是因為爸爸出差去了，還有一次什么都不“因為”，只是我想要媽媽陪著睡。

小離、大鬼子、林老師，他們統統不知道我在去年還跟媽媽一起睡，他們要是知道了，會笑話我一輩子。

我喜歡和媽媽在一起，從小到大，媽媽身上的味道總能讓我感覺安全、舒適和溫暖。

現在，這么重要的節日，媽媽卻不在我身邊。

我和老褚的擁抱簡直長達一個世紀。接著，老褚拍拍我的后背，用一種很愉快的語調對我說：“我們分一下工。你負責上QQ對媽媽說貼心的話，我負責拖地，然后我們一起洗衣服、洗馬桶，最后我們一起給媽媽做節日禮物。”

我歪著腦袋看著他，不知道應該高興還是應該難過。

“有問題嗎？”老褚問。

“你說的是……洗衣服？洗馬桶？”我一下子變得口吃，“那個……幫媽媽分擔家務活兒……得……怎么說來著？力所能及！得力所能及！洗衣服、洗馬桶的活兒，恐怕只有你才有那個能力?！?/p>

“那你分擔什么家務活兒？”老褚一副很怕吃虧的樣子。

“我幫媽媽澆花?！蔽抑噶酥戈柵_，“那些綠植可是媽媽的最愛哦?！?/p>

說干就干。

老褚忙著拖地，我用水壺接了水跑去陽臺……

最高調的是一大盆月季，沒事兒總愛開花，這會兒，幾朵粉紅色的花正在枝頭招搖；虎尾蘭狂躥個兒，都能夠著我的下巴了；文竹安安靜靜地端坐在墻邊，一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模樣；君子蘭默默捧出了優雅的花苞；綠蘿越來越浮夸，藤蔓蔓延了半個陽臺……

我看見什么了？在最大的一片綠蘿葉子上，有個東西正在扭啊扭，像一條毛毛蟲。不是常見的綠色，而是淡淡的、亮亮的、泛著溫柔光芒的黃色。它渾身光禿禿的，并沒有毛毛蟲那樣的刺毛。它那顆碩大的和身體極不相稱的腦袋正努力往上抬。

什么怪物？

我連忙大聲喊：“爸爸……爸爸！快過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