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抗戰周年隨筆
- 我們生命中的“七七”
- 葉君主編
- 2104字
- 2021-01-07 16:50:14
葉圣陶
去年盧溝橋事件發生以后,不到半個月,中央當局就有明白嚴正的表示。但是北平、天津相繼失陷,中央當局還沒有什么實際行動,不免使人有“但聞樓梯響,不見人下來”之感。其時我悵惘得很,按《鷓鴣天》調子寫了一首詞。
不定陰晴落葉飛,小紅花自媚疏籬,頗驚宿鳥依枝久,
亦訝行云出岫遲。
吟止酒,寫新詞,尋消問息費然疑。同仇敵愾非身外,
莫道書生無所施。
“宿鳥”指飛機。集款購機,近幾年來是一件大事,北方已經打得這么厲害,而飛機還不出動,不免驚詫那些“鳥”“宿”在枝上睡得那么沉酣。“行云”指對付敵寇的具體計劃,從報紙上看,今天這樣說,明天又那樣說,今天硬一點兒,明天又軟一點兒,為什么那“行云”還不“出岫”呢?直到八月十三日的下午,買到地方報紙的號外,說上海我軍已經和寇軍開戰了。第二天又聽到我空軍初次出動,大獲勝利的消息。我的悵惘這才完全消散,我不再“驚”“訝”了,我們的“鳥”原來是“一飛沖天”的大鵬,我們的“行云”原來是“天地為之變色”的勢力。
九月三日的夜間,吳大琨君來訪。他在上海做救護難民的工作,這一次回蘇州就為護送難民回籍。他告訴我關于傷兵的故事,又告訴我難民的一般情況。我把他的話寫了兩首詞,調子是《卜算子》。
“莫致慰勞辭,誰耐閑消遣!快與咱家去彈丸,心急回前線!”“留臂創難治,去臂魂先斷。豈似新豐折臂翁,獨臂爭重戰!”
齊視死和生,哪問恩和怨?蕩析傷夷任慘凄,獨頌今回戰。緊緊咬牙根,炯炯睜雙眼。身份無分共一舟,民質從今變。
第一首記的是兩個傷兵的話。嚕嚕蘇蘇的慰勞話,聽起來有點兒厭煩,爽直的傷兵就說:“不用慰勞吧!快給我去掉中在身上的子彈,我還要回前線去呢!”第二個傷兵可真慘,他不單是身上受了傷,連精神也受了傷了。要把那條臂留著,創口難以醫治,如果去掉那條臂,單剩一條臂,怎么能再上前線呢?這種精神上的創傷比身體上的創傷更為難受。“新豐折臂翁”是我加進去的,傷兵當然不會知道白樂天有過這么一首樂府,寫一個厭戰而損傷自己肢體的懦夫。我用這個典故,不過表明“我豈是個怕打仗的懦夫”的意思罷了。第二首里的“獨頌今回戰”和“民質從今變”兩句,現在想來,可以說是對一年來我們同胞的總題語。一年來我跑了幾千里路,遇見了各式各樣的人,他們中間有的嘆息事業的衰敗,有的痛哭親屬的死傷,有的離開了故鄉,身無立錐之地,有的倒空了錢袋,更無買飯的錢。但是沒有一個怨恨這回抗戰的,沒有,絕對沒有,大家只是更熾熱地燃燒著對于敵寇的仇恨,更固執地抱持著抗戰到底的意志。這是個最為值得注意的現象,就是所謂“民質從今變”。
九月二十一日,我全家離開蘇州。我在蘇州住的是新造的四間小屋,講究雖然說不上,但是還清爽,屋前種著十幾棵樹木,四時不斷地有花葉可玩。
那天走出家屋,幾時再回來是未可預料的,也許回來時屋已被炸被燒了,可是當時我自己省察,并沒有什么依戀愛惜之感。我以為抗戰要本錢,本錢就是各個人的犧牲。具有積極意義的犧牲就是所謂“有錢者出錢,有力者出力”。僅有消極意義的犧牲就是不惜放棄所有,甘愿與全國同胞共同忍受當前的艱苦。積極意義的犧牲,價值當然極大,但是消極意義的犧牲也并非無關緊要。一個人當情勢危迫,不得不放棄所有的時候,假如想不通,看不破,硬是不肯放棄所有,那么漢奸心理就像病菌似的侵入他的靈魂了。所以能夠作消極的犧牲,也算在抗戰這一樁大事業上出了一份本錢,是心安理得的事。兩個月前,豐子愷先生抄給我看他寫的一首詩。那詩是答復友人作了詩來吊他的已毀的緣緣堂的。
寇至予當去,非從屈賈趨。
欲行焦土策,豈惜故園蕪?
白骨齊山岳,朱殷染版圖。
老夫家亦毀,慚赧庶幾無。
豐先生所說的“慚赧庶幾無”,大概正是我所說的作了消極意義的犧牲的意思。不過我在蘇州的家屋至今沒有毀。我并不因為它沒有毀而感到欣喜。我希望它被我們的游擊隊的槍彈打得七穿八洞,我希望它被我們正規軍隊的大炮轟得尸骨無存,我甚至希望它被逃命無從的寇軍燒得干干凈凈。
去年“八一三”以后,蘇州地方也鬧過某人某人是漢奸的風說。當時我也暗自揣想,萬一上海方面我軍失利,寇軍到了昆山,某某等人會冒用全體蘇州人的名義,到昆山去歡迎他們,希望他們不要糟蹋蘇州吧。后來蘇州失陷了,從報上看到所謂維持會中人物的姓名,居然有兩三個是我預料到的。這批人大都有田,有錢,有玩好,有享用,臨到危難,不肯放棄所有,就傀儡登場當漢奸了。顧頡剛先生曾經寫信給我,說到蘇州的漢奸道:“維持會中,某姓甚多,亦見故家大族之鮮克由禮也。”故家大族為什么會這樣不爭氣?就在乎他們有“所有”,把“所有”看得太重了,“所有”之外的一切當然都丟在腦后了。這批漢奸有一件事,使人聽了非常難受,覺得啼笑皆非。他們為了逢迎寇軍,在張貼的通告上寫上“昭和”的年號,寇軍卻假仁假義說:“這是你們中國人的事,照舊用中華民國好了。”他們聽了哪敢照舊用,結果有一個聰明的漢奸想出了改用西歷紀元的辦法,據說一直用到如今了。就在這件簡單的事上,漢奸心理充分表現出來了。這批人若不消滅凈盡,我真恥為蘇州人。去冬從宜昌來重慶,在江輪上寫一首詩道:
故鄉且付夢魂間,不掃妖氛誓不還。
偶與同舟作豪語,全家來看蜀中山。
我愛故鄉,我切盼回到掃盡了“妖氛”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