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四姑奶的評價客觀,她人活得像名字一樣透明,一片雪花嘛!太爺當年為唯一的女兒起這個名字,是他對雪的偏愛,還是希望他的女兒一生像一片雪花,該飄落時飄落,該融化時融化,順其自然。名字也許是宿命,她注定成為一片雪花。
富墨林排了一下序,兩個人--三爺、四姑奶--中選擇第一個發展對象三爺索顧在。理由是他最好勸說,把握。然后是我四姑奶尼莽吉。如果家族中繼續發展情報人員,第三位是我二爺索顧山。他為什么沒選我爺?幾十年后我分析,當事人都不在,只能猜測,爺爺是三江商會會長,偽滿的政權掌握在日本人手里,組織機構的任職日本人說了算,不是他們的親信做不上領導。商會會長算不得什么官兒,也是三江社會頭面人物,跟日本人關系不好當不上。我爺當會長是否跟日本人關系好的原因,還是他是首富,還是二者兼而有之。怎么說和日本人關系可以。如果跟日本人關系可以,別說賣身投靠,哪怕不很近,也不能作為情報人員。二爺又是怎么回事呢?據我父親說他是他們老哥幾個中脾氣最奘(性情急躁),沾火就著。不太好接觸,從小不太合群,哥兄弟間他跟誰相處也不近。從一頭驢身旁過,你一定小心它的蹄子,怕它尥蹶子。富墨林大概覺得他不好接近,還是糧棧不會有什么價值的情報,總之沒先考慮發展二爺。
順序排定,富墨林決定明天去找我三爺。
邁入升華印務所,三爺就說:“二哥剛走,我倆還嘮你呢!”
“哦,二哥來干什么?”
“心里不痛快,”三爺長倒杯茶給他,說,“二哥向我大倒苦水。”
“噢?苦水。”
“日軍隔幾天來拉高粱米……”三爺說,“不怎么說粗話的二哥,今天開口罵人。”
“罵日本人?”
“是!”三爺道,“跟日本做事都得憋氣,當年我跟那個日本副股長竹菊稻穗吵架……”
三江縣公署內務局教育股長是我三爺,拿他的話說牌位股長,擺在那兒給人看而已。他老人家發的是所有滿系人官員的感慨。教育股同其部門一樣正職是中國人,副職是日本人,副職掌實權是滿洲國政治體制的一大特色。三江縣公署內務局教育股正副股長設置,體現這一特色,我三爺索顧在是正股長,竹菊稻穗是副股長。他們倆這次吵架起因三江的奮強小學校歌事件。這所學校是我太爺出資興辦的,三爺為其寫了校歌,桃李花,滿天下什么的。
奮強小學舉行校慶,兩位教育股長特邀參加。老師領學生唱校歌,竹菊稻穗大喊大叫:
“停,停,唱國歌!”
“這不合適吧,又不是建國節。”孫校長說。
“讓你停你就停!不停撤了你這個校長!”竹菊稻穗可不是嚇唬,中小學校長任命縣公署做出,名單由他定。
孫校長平常飽受日本人的氣,日本教師隨便頂撞他,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做出了連我三爺都驚詫的舉動,到學生中拿起擴音器帶頭唱起校歌,連唱三遍。
“巴嘎!”竹菊稻穗甩袖離場。
三爺知道壞事了,日本人絕不會繞過孫校長。殺頭不至于,撤職在所難免,果不其然。竹菊稻穗假惺惺請示我三爺道:
“奮強小學孫校長已不適合……股長你看?”
說日本人這招是損是壞都行,他做好的決定讓你去發布,還假裝請示你,不同意試試?操縱木偶的線在日本人手里,怎么擺布你怎么動,不然是什么結局?三爺他老人家一定是在那天喝了酒,還沒少喝,酒壯了膽子,少有的一次在日本人面前義正詞嚴。他說:“只因為唱校歌就免掉校長,不太合適吧。”
竹菊稻穗瞪大眼睛,頭一次聽到中國人在他面前發出反對聲音,順耳的話聽慣啦,冷丁聽到覺得異常逆耳。半晌日本人說:
“你的說什么?”
修正的機會給了三爺,他老人家不接受,重復了一遍先前自己說的話,反正教育股長不想干了,還怕什么。
日本副股長第一次見到憤怒的木偶,老鼠一樣的之乎者也,竟然敢向大蛇一樣的片假名說不。他們吵了一架,可以肯定竹菊稻穗去找日本人副縣長撤掉我三爺的職務,副縣長倒不是什么好人,心胸比副股長寬闊些,因小失大他不干。他認為索顧在在三江縣公署內務局是名股長,偌大三江縣公署里,股長的分量是塊院子里的一塊石頭無足輕重。副縣長對副股長說:
“索顧在是只耳朵。”
說我三爺是塊石頭竹菊稻穗還可以理解,說他是耳朵就不好理解了。副縣長的話什么意思?
“三江有句很形象的老話,扯耳朵腮動。”副縣長的城府比教育副股長深得多,“索顧在是誰的弟弟?索顧青的弟弟,動他勢必牽扯到我們不想得罪的人。”
“縣長怕他們?”
“你認為這是怕?
“那為什么不敢撤掉索顧在?”小蛇質問大蛇道。
副縣長講了不得罪我爺的道理,最后說:“我們靠他出菜!”
竹菊稻穗沒撤掉三爺職務,他老人家自己辭掉教育股長,開起印刷所。三爺說:“想想,日本人就是壞!腳底長瘡,頭頂流膿,壞透頂啦。”
“日本人能甘心嗎?”富墨林擔心道。
“怕沒用,提防就是,滿洲國哪個日本官吏不是扁毛(禽獸)……”他說道。
“大哥知道嗎?”
“我覺得事兒已經過去,就沒跟大哥細講。”
“有大哥面子照著,日本人不至于太過分。”
“唉,不好說啊!”
富墨林趁此話題轉向正題,說,“三哥,日本管我們一天,就沒一天好煙抽。”
“都明白的理兒,又有什么辦法。”
富墨林講了一通國際國內的局勢,三爺聽完后說:“聽你這么一講,我猜出你是干什么的啦。”
“說說三哥。”
“抗日!”
富墨林沒否認。
“可是你一個人抗日,怎么可能有所作為。”
“我們不是一個人……”富墨林說。
三爺聽到最新鮮的名詞:共產國際,情報。他說:“蘇聯那么遠,情報你怎么送過去,坐火車,騎馬?”
當然不是靠這些交通工具傳遞,用最先進的技術手段--無線電發報,不能一下說得太多。富墨林說:
“三哥,你加入進來,就知道怎么回事啦。”
“我加入。”三爺爽快道。
三爺成為富墨林發展的第一位情報人員,家族中很久都沒人知道。爺爺忙著四姑奶的婚事,不是焦頭爛額,是絞盡腦汁。他向太爺請示,遭到沒有氣力的聲音卻有效力說法阻止,舉行婚禮的計劃面臨打亂。再去向太上皇請示等于找罵,要尋找一個人去改變金口玉牙人的主意,還真不太好找。
富墨林,四妹。爺爺篩選出兩個能在太爺面前說上話的人。他們倆誰的話更有效果些呢?想來想去,選中四姑奶,慫恿她去說。
“做啥呢?”爺爺走進閨房,他老人家想好不能開門見山,鋪墊一些好。“四妹,準備得怎么樣啦?”
“煙荷包。”四姑奶縫制一個煙荷包,到了的尾工,“嫂子們幫我,差不多啦。”
女人巧不巧,先給丈夫做個煙荷包。四姑奶在待嫁月做荷包已經失去了原來的意義,她的女紅--紡織、縫紉、刺繡針不怎么樣,索家人人知道。天知道她做這個東西干什么。
“四妹,出了岔頭兒(偏差)。”
“啥差頭兒?”
“還不是阿瑪的老令。”
老令--老規矩,也稱媽媽令兒,民間多得很,越是富人家令兒就越多。爺爺的令兒比太爺還多,只是爺爺比較靈活,多能變通。遇到特事可特辦,比如四姑奶結婚,他就可以破令(戒)辦,太爺則不行。
“阿瑪怎么說?”
“臘月、正月索家都不辦婚事。”
“哪兒的規矩呀?臘月連著正月,加一起是兩個月。”四姑奶覺得時間太長了,“阿瑪是不是不太同意我嫁給墨林啊?”
“那倒不是,娃娃親是他給你定的。”
“反桄子(反卦)唄。”
這樣說太爺冤屈他老老人家,老姑娘呆在家里成為父親的一塊心病,論長相吧不缺彩兒,論家庭索家三江首富。呆在家里一年,為父心病增加一分。爺爺吃透太爺的心理,才有了找妹妹去做工作,讓父親同意臘月里就辦婚事。他說:“四妹,阿瑪只有你能說動他,還是你去說吧,你說要是不行,就沒人說動他。祖上規矩……”
“我去說。”
“四妹,你要這么說……”爺爺面授機宜。
四姑奶走進太爺的房間,帶來一只燒土豆,剛從灶坑熱灰中扒出來,燙手,她用玉米棒子皮兜著,糊香味兒讓躺在炕上的人聞到,笑紋蟲子一樣爬到抽干(物體干縮)的臉上。
“阿瑪!”
“喔,我老姑娘又給我送好吃的。”太爺高興提前了,美味使他心花怒放。燒土豆,必須女兒親手燒的,他吃起來沒夠。總結一下,四姑奶燒的土豆,選料上講究,要麻皮的那種,麻皮土豆面(少纖維而柔軟),葡萄火(文火)時埋入,然后碎火慢慢燒,外面有嘎巴微糊,里邊熟透。
“阿瑪愛吃,我天天給你燒。”
“好啊,好。”太爺只顧吃土豆,沒看女兒的臉,說,“燒土豆好吃,就是太費工夫。”
“左右(反正)也沒事,給阿瑪燒土豆當營生兒(事兒)。”
土豆在只剩幾顆牙砟(殘留牙床上的斷牙)的嘴里停住,太爺昏花的老眼望向四姑奶,問:“你的嫁妝準備完啦?像沒事兒似的。”
“不準備了,沒用。”
咽下最后一口土豆,太爺說:“結婚是大事,一輩子就一回。”
“結不成啦。”
“唔,老四你掫(扶)我起來。”太爺喊著。
外屋傭人聽到喊聲急忙過來,說:“老爺,老爺您要起來呀?”
“坐、坐一會兒。”太爺說。
扶太爺起來像扶起一塊豆腐,他老老人家軟塌塌的拿不成個兒,坐不穩撂不平,要坐就得滿足他,傭人用自己的身子當拐棍支撐,太爺甩廂器物似的堆在炕上。不過語言還沒甩廂,聲音有些輕漂,他問:“咋個結不成,老四?”
“臘月、正月結不了,墨林正月十五后還要走,這一走,說不準猴年馬月回來。”四姑奶嘟噥道。
太爺這下急了,說:“那就馬上辦。”
“可是臘月……”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呀!”老老人家說。
瞧!我太爺的權力有多大,他說不能辦拿規矩說事兒,他說能辦,規矩又不事兒。他老老人家道出一條真理: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這就好辦了,變通啊!
“那咱家的老令兒?”
“啥令有我的老閨女出嫁的事大?沒有。叫你大哥來,我跟他說。”太爺說。
四姑奶好在是天足(未纏腳),方才轉身那么急,非摔倒不可。大腳才是四姑奶,當年聽老人話纏了足,四姑奶的故事不能在這個里講了。不然她的一切活動給三寸金蓮限制,命運也改寫了。四姑奶如果纏了足,這首歌謠道出她老人家的痛苦:
纏足苦,纏足苦,
一步挪不了二寸五,
倘若遇上災荒年,
將命交天不自主。
“大哥,成啦!阿瑪叫你去!”四姑奶樂顛顛道。
“你按我說的,對阿瑪說的?”爺爺明知故問。
“不按你說的說,能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