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一天的離去,并沒有讓武慶港的歡愉失色分毫。
憨厚樸實的老爹,把剛出鍋的湯圓端上了桌。
柔情慈愛的老娘,揮著雞毛撣子,掀開了游子們剛剛焐熱的被窩。
盡忠職守的老公雞,自顧自的打著鳴。
小奶狗縮在墻角,齜著牙,兇狠地瞪著追逐撕鬧的小屁孩兒。
夏一天的身影在鞭炮聲中,漸漸地遠離了這個生活了三十年的地方。
以前他問老漁:離開家的生活爽不爽。
老漁眉飛色舞,給他講述海面上的驚濤,深海中的巨獸,還有各個地方的風土人情,美酒佳肴。
反正總結就是一個字:
簡直不要太爽!
那個時候,他對老漁充滿了鄙視。
這一天,自己也要離家了……
“給你留了信,別來找我了。”
“拖累了你三十年,足夠了……”
今天的夏一天,穿上了十八歲時,老漁給他的新衣裳。
他一直舍不得穿,今天是第一次。
不得不說……
有點小了,有種窒息的感覺。
但好在穿得久了,也就覺得寬松了些。
而且這一身青衫,也把他身材的勻稱,完美地展示了出來。
七尺的身高,修長的雙臂。
還有那讓女人都艷羨的細嫩皮膚。
劍眉、大眼、高鼻梁。
是迷死萬千少女的標配。
但夏一天的身上,卻又多了一絲別樣的魅力。
嘴角上揚時,有著比同齡人多一絲的陽光。
神情肅穆時,有著比同齡人多一絲的威嚴。
專注腳下時,有著比同齡人多一絲的篤志。
眺望遠方時,有著比同齡人多一絲的決然。
還有那時不時,從眼里透出的憂郁。
如同深海中的漩渦一般,令人芳心淪陷。
老漁時常說,看著夏一天就仿佛看到了年輕時候的自己。
夏一天雖然嘴巴上鄙視他。
但不得不承認,似乎還真有那么點感覺。
從老漁面部輪廓,就能看出他當年的風采。
雖說比自己還差了那么一點點,但也是有得一拼的。
但如今……
他雖然還沒黑成碳,可也比小麥色深了好幾個色號。
腰背也有些駝了,好在不仔細看也看不出來。
就像他眼角的皺紋一樣。
還有他手心的老繭,開裂的手背……
以前夏一天覺得,那是歲月的痕跡。
后來懂得多了才知道,那是被生活蹂躪后留下的證據。
現在,他自己也要去感受那無情的鞭撻了。
夏一天無數次的幻想過,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樣的。
也無數次的幻想過,自己身處那樣的世界后,又會經歷些什么。
但很顯然,他的經歷就是從當頭一棒一開始的。
一整天沒歇腳的他,仍舊沒有走出這隔絕外界的大山。
要不是一直順著商道走,肯定會懷疑自己迷路了。
商道旁密林里的一顆老樹上。
夏一天叼著一根枯草,看著夜空中的星辰。
雖已夜深。
但他卻并沒有入睡。
而是在等待著什么。
直到。
胸口的劇痛如期而至。
摧毀了那一絲僥幸的同時,也多了一絲釋然。
這種劇痛,就好像有一捆滿是倒刺的麻繩,牢牢地捆在了心上。
再有兩個人,用盡全力在兩頭拉扯著。
麻繩越勒越緊,倒刺越扎越深。
心臟跳動漸緩,就好像是夏一天無力的掙扎。
唯獨能做的,就是左手扶住樹干,努力不讓自己跌落下去。
右手攥緊了胸口的衣衫,也顧不得會不會留下褶皺。
眉眼皺成一團,緊咬的牙關也隨著疼痛的加劇而松開。
仰著頭,貪婪地呼吸著空氣。
這是他自小養成的習慣。
不管再怎么痛,都不能喊出聲來。
密林深處。
面容仿若二八的霞姑,看著這一幕,也揪起了心來。
可再怎么心疼,她也不敢走上前去。
只因,這是屬于夏一天自己的倔強。
還記得他第一次病發的時候。
一個人蜷縮在被窩里。
就像如今這樣,揪著胸口的衣服。
汗水浸透衣衫,直至將床單被褥全部打濕,他也沒喊出一聲疼。
那年,他才十歲。
等族老趕到的時候,他已經起身來換了衣裳,洗著被單。
就連鍋里的老龜湯,也被他藏了起來。
可他臉上的慘白,和仍在往外冒的細汗,卻無法遮掩。
“沒事,就是感冒了,捂了一身汗。”
這句話,他是笑著對族老說的。
可他當時那張年僅十歲的小臉,又能藏得下什么呢?
更何況。
武慶港陣法精妙,有著短時間回溯時光之效。
族老趕來之前,便已經看見了那一幕。
也看見了這個僅僅十歲的孩子,有著怎么樣的倔強和堅強。
“老老漁,咱們拉鉤,別告訴老漁,好嗎?”
老老漁,是夏一天對族老的稱呼。
每次他這么叫族老的時候,族老都會笑得開懷。
但那一次。
族老卻只能壓制著心中的痛苦,努力不讓自己落下淚來。
他好想摸著夏一天的臉說些什么。
卻因為控制不住雙手的顫抖,而不敢伸上前去。
那天晚上。
無妄環海。
翻起了驚天巨浪,海中妖獸死傷不計其數。
龜類妖獸,幾近滅族!
直到族老渾身血漬回到武慶港時。
他的家,就像是土匪進了村一樣。
一片完好的瓦都沒有留下。
老漁也早已帶著自責的夏一天,去到了那座小山包上。
“姑姑,天兒想你了,但是我不能下山,會給你們帶來麻煩的。”
這句話,是夏一天十一歲生日的夜里。
剛剛承受了病痛的折磨,昏睡過去的他,縮在冰冷的被窩里,抽泣著,說出的夢話。
而那時,霞姑正在小山包的上空看著他。
她聽到了。
哭成了淚人。
她身旁的老老漁也聽到了,十指抓進了掌心,血流不止。
老漁也聽到了,起身離開了武慶港。
在一處不知名的地方,為了一株草藥,殺了個血流成河。
而后幾乎每天夜里,霞姑的耳邊都會響起這句話。
霞姑是老漁的親妹妹。
是除了老漁之外,和夏一天最親的人。
但自從夏一天出事之后。
就算是她,沒有得到老漁的允許,也不敢踏上那座山。
而后每年的大年初一。
她都只能在小山包的上空,看著夏一天痛苦的模樣。
替他哭出聲來。
這一次也不例外。
只不過。
這次她和夏一天一樣,沒發出半點聲音。
直到夏一天力竭,從樹上滾落在地。
她才將眼眶里圈禁的淚水,放了出來。
霞姑知道,這是那股劇痛消失了,再一次被夏一天強忍了過去。
“吼!”
正在此時,一聲獸吼傳來。
霞姑循聲望去時。
才發現一頭赤角虎,距離夏一天已經不足一丈。
這點距離,對于那赤角虎而言,無非是揮一揮爪的事情。
但它有著一個癖好。
玩弄食物。
對于近在眼前,毫無反抗之力的食物。
它不會選擇進食。
而是選擇先享受食物的驚恐和掙扎,給它帶來的快感。
食物掙扎的越厲害,它的食欲才會越旺盛。
進食的時候,才會更有滿足感。
所以。
當它一開始發現夏一天的時候,并沒有發起捕食。
顯然。
夏一天剛才的掙扎,讓它快感飆升。
張開的大嘴,不停地滴下口水。
在地上凝成一灘化不開的黏稠。
頭上的雙角,是它力量的象征。
本應與它的皮毛一樣雪白。
但現在已是猩紅之色,代表著它興奮到了極致。
落在地上的爪子,也已經深深的抓進了泥里。
似乎是在壓制著心中的欲望。
它要等到那種情緒再也無法壓制,噴薄而出的那一刻。
就這樣,一直到夏一天緩過氣來,胸口劇烈起伏。
赤角虎終于忍不住了。
向后躬身,蓄力……
眼中盡是貪婪的占有欲,以及試圖將食物撕碎的瘋狂。
“吼!”
又是一聲嘶吼。
它要開始進食了。
也是在告訴夏一天:
可以開始你最后的掙扎了!
嘶吼聲還未消散。
赤角虎后腿猛蹬,前腿抬起,亮出了銳如槍尖的寒爪。
這一撲,足以撕破任何食物的胸膛!
可也正在它飛撲而出的那一刻。
夏一天,也動了。
蜷縮的身子迅速翻轉,平躺在地。
雙腳回彎,雙手后撐。
向著赤角虎的方向貼地滑行而去。
這一幕。
驚了赤角虎,呆了霞姑。
赤角虎本以為食物已經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卻沒想到還有掙扎的余力。
這讓它更是興奮。
雪白的皮毛都顯得更亮了。
可當他發現夏一天的滑行速度,與自己的飛撲速度持平的時候,便興奮不起來了。
這樣的相對速度,會讓它在空中與地上滑行的食物錯過。
更危急的是。
自己脆弱的腹部,也會完全暴露在食物眼前。
它感受到了危機。
尤其是它看到了食物手中的匕首。
那帶給他的,是足以致命的威脅。
好在,它也不是初出茅廬的小貍貓。
于空中,將展開的四腿,迅速收攏,試圖護住胸腹。
同時,再將寒爪斜指向狡詐的夏一天。
它需要這一次威懾,給自己贏得完成防護的時間。
就算只是讓對方停頓一瞬也好。
可顯然,對方不會讓他如愿。
隨后它便發現,眼中的那柄匕首消失了。
同時消失的,還有握住匕首的雙手,以及雙手的主人。
它沒來得及低頭回望,腹部的刺痛便令它失聲。
“吼!”
赤角虎落地,迅速轉身。
瞪大的雙眼充滿了憤怒。
這個弱小的食物欺騙了它。
讓它失去了防備。
要不是自己的動作也足夠快,那么現在恐怕已經被開膛破肚。
好在結果只是被劃開了一個小小口子。
也顧不得腹部流淌的鮮血。
它只想迅速將這個食物撲倒,蹂躪,徹底撕碎!
只要將他吃下去。
這點傷,很快就會好的!
與它對視的夏一天,也半蹲在地上。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伸了伸脖子,緊了緊手中的匕首。
蒼白的臉上盡是瘋狂。
他感受到了新世界對他的熱情。
“這場歡迎儀式,我很滿意!”
話音落下。
夏一天腳尖蹬地,俯身前沖。
在赤角虎憤怒的目光下,竟是主動發起了進攻。
老漁說過:
先下手不一定為強,但是一定會很爽!
右手將匕首反握,平舉胸前。
刀背靠著手臂,刀刃向著獵物。
這一刻,他眼中的世界是血色的。
眼前的赤角虎,如白色的蠶蛹一般。
張嘴無聲,蠕動緩慢,彈指可滅。
一人一虎貼面之際。
赤角虎雙爪再次抬起。
它要將食物按在地上,好好欣賞他無力的掙扎。
可它剛剛抬起雙爪,在即將接觸到食物的一瞬間。
眼中的食物,再次飄向了它視野的邊緣。
夏一天強行扭身,向右偏移,堪堪避過了赤角虎的雙爪。
同時將匕首,迅速換到了左手。
擦身而過之際。
左手下劈,使出了所有的力氣,將其扎進了赤角虎的脖頸右側。
可赤角虎的力道之大,使他失去了對匕首的掌控。
順帶著,被這股力道拉扯倒地。
同時,那柄匕首,也從脖頸處一直劃到了肩頸,卡在了骨頭上。
彼此擦身而過后,赤角虎前沖的腳步也還未停下,嘶吼聲也還在繼續。
只不過。
頭顱緩緩下垂,嘶吼漸弱,腳步漸緩。
最終,它回到了向食物第一次發起攻擊的地方。
轟然倒地。
“三十而立……”
“立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