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內地的愛情
- 歐也妮·葛朗臺(雙語譯林·壹力文庫)
- (法)巴爾扎克
- 20029字
- 2020-12-09 15:44:13
少女們純潔而單調的生活中,必有一個美妙的時間,陽光會流入她們的心坎,花會對她們說話,心的跳動會把熱烈的生機傳給頭腦,把意念融為一種渺茫的欲望;真是哀而不怨,樂而忘返的境界!兒童睜眼看到世界就笑,少女在大自然中發現感情就笑,像她兒時一樣的笑。要是光明算得人生第一個戀愛對象,那么戀愛不就是心的光明嗎?歐也妮終于到了把世界上的東西看明白的時候了。
跟所有內地姑娘一樣,她起身很早,禱告完畢,開始梳妝,從今以后梳妝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了。她先把栗色的頭發梳順溜,很仔細地把粗大的辮子盤上頭頂,不讓零星短發從辮子里散出來,發髻的式樣改成對稱,越發烘托出她一臉的天真與嬌羞;頭飾的簡樸與面部線條的單純配得很調和。拿清水洗了好幾次手,那是平日早已浸得通紅,皮膚也變得粗糙了的,她望著一雙滾圓的胳膊,私忖堂兄弟怎么能把手養得又軟又白,指甲修得那么好看。她換上新襪,套上最體面的鞋子;一口氣束好了胸,一個眼子都沒有跳過。總之,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希望自己顯得漂亮,第一次懂得有一件裁剪合適、使她惹人注目的新衣衫的樂趣。
穿扮完了,她聽見教堂的鐘聲,很奇怪地只數到七下,因為想要有充分的時間梳妝,不覺起得太早了。她既不懂一卷頭發可以做上十來次,來研究它的效果,就只能老老實實抱著手臂,坐在窗下望著院子、小園和城墻上居高臨下的平臺;一派凄涼的景色,也望不到遠處,但也不無那種神秘的美,為冷靜的地方或荒涼的野外所特有的。
廚房旁邊有口井,圍著井欄,轆轤吊在一個彎彎的鐵桿上。繞著鐵桿有一株葡萄藤,那時枝條已經枯萎,變紅;蜿蜒曲折的蔓藤從這兒爬上墻,沿著屋子,一直伸展到柴房頂上。堆在那里的木柴,跟藏書家的圖書一樣整齊。院子里因為長著青苔、野草,無人走動,日子久了,石板都是黑黝黝的。厚實的墻上披著綠蔭,波浪似的掛著長長的褐色枝條。院子底上,通到花園門有八級向上的石磴,東倒西歪,給高大的植物淹沒了,好似十字軍時代一個寡婦埋葬她騎士的古墓。剝落的石基上面,豎著一排腐爛的木柵,一半已經毀了,卻還布滿各種藤蘿,亂七八糟地扭作一團。柵門兩旁,伸出兩株瘦小的蘋果樹丫枝。園中有三條平行的小徑,鋪有細砂;小徑之間是花壇,四周種了黃楊,借此堵住花壇的泥土;園子地上是一片菩提樹蔭,靠在平臺腳下。一頭是些楊梅樹,另一頭是一株高大無比的胡桃樹,樹枝一直伸到箍桶匠的密室外面。那日正是晴朗的天氣,碰上洛阿河畔秋天常有的好太陽,使鋪在幽美的景物、墻垣、院子和花園里樹木上的初霜,開始融化。
歐也妮對那些素來覺得平淡無奇的景色,忽而體會到一種新鮮的情趣。千思百念,渺渺茫茫地在心頭涌起,外界的陽光一點點的照開去,胸中的思緒也越來越多。她終于感到一陣模糊的、說不出的愉快把精神包圍了,猶如外界的物體給云霧包圍了一樣。她的思緒,跟這奇特的風景連細枝小節都配合上了,心中的和諧與自然界的融成一片。
一堵墻上掛著濃密的鳳尾草,草葉的顏色像鴿子的頸項一般時刻變化。陽光照到這堵墻上的時候,仿佛天國的光明照出了歐也妮將來的希望。從此她就愛這堵墻,愛看墻上的枯草,褪色的花,藍的燈籠花,因為其中有她甜蜜的回憶,跟童年往事一樣。有回聲的院子里,每逢她心中暗暗發問的時候,枝條上每片落葉的聲響就是回答。她可能整天待在這兒,不覺得時光飛逝。
然后她又心中亂糟糟的,騷動起來,不時站起身子,走過去照鏡,好比一個有良心的作家打量自己的作品,想吹毛求疵地挑剔一番。
“我的相貌配不上他!”
這是歐也妮的念頭,又謙卑又痛苦的念頭。可憐的姑娘太瞧不起自己了;可是謙虛,或者不如說懼怕,的確是愛情的主要德行之一。像歐也妮那樣的小布爾喬亞,都是身體結實,美得有點兒俗氣的;可是她雖然跟彌羅島上的愛神[10]相仿,卻有一般雋永的基督徒氣息,把她的外貌變得高雅,純凈,有點兒靈秀之氣,為古代雕刻家沒有見識過的。她的腦袋很大,前額帶點兒男相,可是很清秀,像斐狄阿斯[11]的丘比特雕像;貞潔的生活使她灰色的眼睛光芒四射。圓臉上嬌嫩紅潤的線條,生過天花之后變得粗糙了,幸而沒有留下痘瘢,只去掉了皮膚上絨樣的那一層,但依舊那么柔軟細膩,會給媽媽的親吻留下一道紅印。她的鼻子大了一點兒,可是配上朱紅的嘴巴倒很合適;滿是紋路的嘴唇,顯出無限的深情與善意。脖子是滾圓的。遮得密不透風的飽滿的胸部,惹起人家的注意與幻想。當然她因為裝束的關系,缺少一點兒嫵媚;但在鑒賞家心目中,那個不甚靈活的姿態也別有風韻。所以,高大壯健的歐也妮并沒有一般人喜歡的那種漂亮,但她的美是一望而知的,只有藝術家才會傾倒的。有的畫家希望在塵世找到圣潔如瑪利亞那樣的典型:眼神要像拉斐爾所揣摩到的那么不亢不卑;而理想中的線條,又往往是天生的,只有基督徒貞潔的生活才能培養,保持。醉心于這種模型的畫家,會發現歐也妮臉上就有種天生的高貴,連她自己都不曾覺察的:安靜的額角下面,藏著整個的愛情世界;眼睛的模樣,眼皮的動作,有股說不出的神明的氣息。她的線條,面部的輪廓,從沒有為了快樂的表情而有所改變,而顯得疲倦,仿佛平靜的湖邊,水天相接之處那些柔和的線條。恬靜、紅潤的臉色,光彩像一朵盛開的花,使你心神安定,感覺到它那股精神的魅力,不由不凝眸注視。
歐也妮還在人生的邊上給兒童的幻象點綴得花團錦簇,還在天真爛漫的,采朵雛菊占卜愛情的階段。她并不知道什么叫作愛情,只照著鏡子想:“我太丑了,他看不上我的!”
隨后她打開正對樓梯的房門,探著脖子聽屋子里的聲音。她聽見拿儂早上慣有的咳嗽,走來走去,打掃堂屋,生火,縛住狼狗,在牛房里對牲口說話。她想:
“他還沒有起來呢。”
她立刻下樓,跑到正在擠牛奶的拿儂前面。
“拿儂,好拿儂,做些乳酪給堂兄弟喝咖啡吧。”
“哎,小姐,那是要隔天做起來的,”拿儂大笑著說,“今天我沒法做乳酪了。哎,你的堂兄弟生得標致,標致,真標致。你沒瞧見他穿了那件金線紡綢睡衣的模樣呢。嗯,我瞧見了。他細潔的襯衫跟本堂神父披的白祭衣一樣。”
“拿儂,那么咱們弄些千層餅吧。”
“烤爐用的木柴誰給呢?還有面包,還有牛油?”拿儂說。她以葛朗臺先生的總管資格,有時在歐也妮母女的心目中特別顯得有權有勢。“總不成為了款待你的堂兄弟,偷老爺的東西。你可以問他要牛奶、面粉、木柴,他是你的爸爸,會給你的。哦,他下樓招呼食糧來啦……”
歐也妮聽見樓梯在父親腳下震動,嚇得往花園里溜了。一個人快樂到極點的時候,往往——也許不無理由——以為自己的心思全擺在臉上,給人家一眼就會看透;這種過分的羞怯與心虛,對歐也妮已經發生作用。可憐的姑娘終于發覺了自己的屋子冷冰冰的一無所有,怎么也配不上堂兄弟的風雅,覺得很氣惱。她很熱烈地感到非給他做一點兒什么不可;做什么呢?不知道。天真,老實,她聽憑純樸的天性自由發揮,并沒對自己的印象和情感有所顧慮。一看見堂兄弟,女性的傾向就在她心中覺醒了,而且來勢特別猛烈,因為到了二十三歲,她的智力與欲望都已經達到高峰。她第一次見了父親害怕,悟出自己的命運原來操在他的手里,認為有些心事瞞著他是一樁罪過。她腳步匆忙地在那兒走,很奇怪地覺得空氣比平時新鮮,陽光比平時更有生氣,給她精神上添上了些暖意,給了她新生命。
她正在想用什么計策弄到千層餅,長腳拿儂和葛朗臺卻斗起嘴來。他們之間的吵架是像冬天的燕子一樣少有的。老頭兒拿了鑰匙預備分配當天的食物,問拿儂:
“昨天的面包還有的剩嗎?”
“連小屑子都沒有了,先生。”
葛朗臺從那只安育地方做面包用的平底籃里,拿出一個糊滿干面的大圓面包,正要動手去切,拿儂說:
“咱們今兒是五個人吃飯呢,先生。”
“不錯,”葛朗臺回答,“可是這個面包有六磅重,還有的剩呢。這些巴黎人簡直不吃面包,你等會兒瞧吧。”
“他們只吃餡子嗎?”拿儂問。
在安育一帶,俗語所說的餡子,是指涂在面包上的東西,包括最普通的牛油到最貴族化的桃子醬。凡是小時候舐光了餡子、面包剩下來的人,準懂得上面的那句話的意思。
“不,”葛朗臺回答,“他們既不吃餡子,也不吃面包,就像快要出嫁的姑娘一樣。”
他吩咐了幾樣頂便宜的菜,關起雜貨柜正要走向水果房,拿儂把他攔住了說:
“先生,給我一些面粉跟牛油,替孩子們做一個千層餅吧。”
“為了我的侄兒,你想毀掉我的家嗎?”
“為你的侄兒,我并不比為你的狗多費什么心,也不見得比你自己多費心……你瞧,你只給我六塊糖!我要八塊呢。”
“哎喲!拿儂,我從來沒看見你這個樣子,這算什么意思?你是東家嗎?糖,就只有六塊。”
“那么侄少爺的咖啡里放什么?”
“兩塊嘍,我可以不用的。”
“在你這個年紀不用糖?我掏出錢來給你買吧。”
“不相干的事不用你管。”
那時糖雖然便宜,老箍桶匠始終覺得是最珍貴的舶來品,要六法郎一磅。帝政時代大家不得不省用糖,在他卻成了牢不可破的習慣。
所有的女人,哪怕是最蠢的,都會用手段來達到她們的目的:拿儂丟開了糖的問題,來爭取千層餅了。
“小姐,”她隔著窗子叫道,“你不是要吃千層餅嗎?”
“不要,不要。”歐也妮回答。
“好吧,拿儂,”葛朗臺聽見了女兒的聲音,“拿去吧。”
他打開面粉柜舀了一點兒給她,又在早先切好的牛油上面補了幾兩。
“還要烤爐用的木柴呢。”拿儂毫不放松。
“你要多少就拿多少吧,”他無可奈何地回答,“可是你得給我們做一個果子餅,晚飯也在烤爐上煮,不用生兩個爐子了。”
“嘿!那還用說!”
葛朗臺用著差不多像慈父一般的神氣,對忠實的管家望了一眼。
“小姐,”廚娘嚷道,“咱們有千層餅吃了。”
葛朗臺捧了許多水果回來,先把一盆的量放在廚房桌上。
“你瞧,先生,”拿儂對他說,“侄少爺的靴子多好看,什么皮呀!多好聞哪!拿什么東西上油呢?要不要用你雞蛋清調的鞋油?”
“拿儂,我怕蛋清要弄壞這種皮的。你跟他說不會擦摩洛哥皮就是了……不錯,這是摩洛哥皮;他自己會到城里買鞋油給你的;聽說那種鞋油里面還摻白糖,叫它發亮呢。”
“這么說來,還可以吃的了?”拿儂把靴子湊近鼻尖,“喲!喲!跟太太的科隆水一樣香!好玩!”
“好玩!靴子比穿的人還值錢,你覺得好玩?”
他把果子房鎖上,又回到廚房。
“先生,”拿儂問,“你不想一禮拜來一兩次砂鍋,款待款待你的……”
“行。”
“那么我得去買肉了。”
“不用,你慢慢給我們燉個野味湯,佃戶不會讓你閑著的。不過我得關照高諾阿萊打幾只烏鴉,這個東西煮湯再好沒有了。”
“先生,烏鴉是吃死人的,可是真的?”
“你這個傻瓜,拿儂!它們還不是跟大家一樣有什么吃什么。難道我們就不吃死人了嗎?什么叫作遺產呢?”
葛朗臺老頭沒有什么吩咐了,掏出表來,看到早飯之前還有半點鐘工夫,便拿起帽子擁抱了一下女兒,對她說:
“你高興上洛阿河邊遛遛嗎,到我的草原上去?我在那邊有點兒事。”
歐也妮跑去戴上系有粉紅緞帶的草帽,然后父女倆走下七轉八彎的街道,直到廣場。
“一大早往哪兒去呀?”公證人克羅旭遇見了葛朗臺問。
“有點兒事。”老頭兒回答,心里也明白為什么他的朋友清早就出門。
當葛朗臺老頭有點兒事的時候,公證人憑以往的經驗,知道準可跟他弄到些好處,因此就陪了他一塊兒走。
“你來,克羅旭,”葛朗臺說,“你是我的朋友,我要給你證明,在上好的土地上種白楊是多么傻……”
“這么說來,洛阿河邊那塊草原給你掙的六萬法郎,就不算一回事嗎?”克羅旭眨巴著眼睛問,“你還不夠運氣?……樹木砍下的時候,正碰上南德城里白木奇缺,賣到三十法郎一株。”
歐也妮聽著,可不知她已經臨到一生最重大的關頭,至高至上的父母之命,馬上要由公證人從老人嘴里逼出來了。
葛朗臺到了洛阿河畔美麗的草原上,三十名工人正在收拾從前種白楊的地方,把它填土,挑平。
“克羅旭先生,你來看一株白楊要占多少地。”他提高嗓門喚一個工人,“約翰,拿尺來把四……四……四邊量……量……一下!”
工人量完了說:“每邊八尺。”
“那就是糟蹋了三十二尺地,”葛朗臺對克羅旭說,“這一排上從前我有三百株白楊,是不是?對了……三百……乘三……三十二……尺……就……就……就是五……五……五百棵干草;加上兩旁的,一千五;中間的幾排又是一千五。就……就算一千堆干草吧。”
“像這類干草,”克羅旭幫著計算道,“一千堆值到六百法郎。”
“算……算……算它一千兩百法郎,因為割過以后再長出來的,還好賣到三四百法郎。那么,你算算一年一千……千……兩百法郎,四十年……下……下……下來該多多少,加上你……你知道的利……利……利上滾利。”
“一起總該有六萬法郎吧。”公證人說。
“得啦!只……只有六萬法郎是不是?”老頭兒往下說,這一回可不再結結巴巴了,“不過,兩千株四十年的白楊還賣不到五萬法郎,這不就是損失?給我算出來嘍。”葛朗臺說到這里,大有自命不凡之概,“約翰,你把窟窿都填平,只留下河邊的那一排,把我買來的白楊種下去。種在河邊,它們就靠公家長大了。”他對克羅旭補上這句,鼻子上的肉瘤微微扯動一下,仿佛是挖苦得最兇的冷笑。
“自然嘍,白楊只好種在荒地上。”克羅旭這么說,心里給葛朗臺的算盤嚇住了。
“可不是,先生!”老箍桶匠帶著譏諷的口吻。
歐也妮只顧望著洛阿河邊奇妙的風景,沒有留神父親的計算,可是不久克羅旭對她父親說的話,引起了她的注意:
“哎,你從巴黎招了一個女婿來啦,全個索漠都在談論你的侄兒。快要叫我立婚書了吧,葛老頭?”
“你……你……你清……清……清早出來,就……就……就是要告訴我這個嗎?”葛朗臺說這句話的時候,扯動著肉瘤,“那么,老……老兄,我不瞞你,你……你要知……知道的,我可以告訴你。我寧可把……把……女……女……女兒丟在洛阿河里,也……也不愿把……把她給……給她的堂……堂……堂兄弟;你不……不……不妨說給人人……人……人家聽。啊,不必;讓他……他們去胡……胡……胡扯吧。”
這段話使歐也妮一陣眼花。遙遠的希望剛剛在她心里萌芽,就開花,長成,結成一個花球,現在她眼看著剪成一片片的,扔在地下。從隔夜起,促成兩心相契的一切幸福的聯系,已經使她舍不得查理;從今以后,卻要由苦難來加強他們的結合了。苦難的崇高與偉大,要由她來擔受,幸運的光華與她無緣,這不就是女子的莊嚴的命運嗎?父愛怎么會在她父親心中熄滅的呢?查理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呢?不可思議的問題!她初生的愛情已經夠神秘了,如今又包上了一團神秘。她兩腿哆嗦著回家,走到那條黝黑的老街,剛才是那么喜氣洋洋的,此刻卻一片荒涼,她感到了時光流轉與人事紛紛留在那里的凄涼情調。愛情的教訓,她一樁都逃不了。
到了離家只有幾步路的地方,她搶著上前敲門,在門口等父親。葛朗臺瞥見公證人拿著原封未動的報紙,便問:
“公債行情怎么樣?”
“你不肯聽我的話,葛朗臺,”克羅旭回答說,“趕緊買吧,兩年之內還有兩成可賺,并且利率很高,八萬法郎有五千息金。行市是八十法郎五十生丁。”
“慢慢再說吧。”葛朗臺摸著下巴。
公證人展開報紙,忽然叫道:“我的天!”
“什么事?”葛朗臺這么問的時候,克羅旭已經把報紙送在他面前,說:“你念吧。”
巴黎商界巨子葛朗臺氏,昨日照例前往交易所,不料返寓后突以手槍擊中腦部,自殺殞命。死前曾致書眾議院議長及商事裁判所所長,辭去本兼各職。聞葛氏破產,系受經紀人蘇希及公證人洛庚之累。以葛氏地位及平素信用而論,原不難于巴黎商界中獲得支援,徐圖挽救;詎一時情急,遽爾出此下策,殊堪惋惜……
“我早知道了。”老頭兒對公證人說。
克羅旭聽了這話抽了一口冷氣。雖然當公證人的都有鎮靜的功夫,但想到巴黎的葛朗臺也許央求過索漠的葛朗臺而被拒絕的時候,他不由得背脊發冷。
“那么他的兒子呢?昨天晚上還多么高興……”
“他還沒有知道。”葛朗臺依舊很鎮定。
“再見,葛朗臺先生。”克羅旭全明白了,立刻去告訴特·篷風所長叫他放心。
回到家里,葛朗臺看到早飯預備好了。葛朗臺太太已經坐在那張有木座的椅子上,編織冬天用的毛線套袖。歐也妮跑過去擁抱母親,熱烈的情緒,正如我們憋著一肚子說不出的苦惱的時候一樣。
“你們先吃吧,”拿儂從樓梯上連奔帶爬地下來說,“他睡得像個小娃娃。閉著眼睛,真好看!我進去叫他,嗨,他一聲也不回。”
“讓他睡吧,”葛朗臺說,“他今天起得再晚,也趕得上聽他的壞消息。”
“什么事呀?”歐也妮問,一邊把兩小塊不知有幾克重的糖放入咖啡。那是老頭兒閑著沒事的時候切好在那里的,葛朗臺太太不敢動問,只望著丈夫。
“他父親一槍把自己打死了。”
“叔叔嗎?”歐也妮問。
“可憐這孩子哪。”葛朗臺太太嚷道。
“對啦,可憐,”葛朗臺接著說,“他一個錢都沒有了。”
“可是他睡的模樣,好像整個天下都是他的呢。”拿儂聲調很溫柔地說。
歐也妮吃不下東西。她的心給揪緊了,就像初次對愛人的苦難表示同情,而全身都為之波動的那種揪心。她哭了。
“你又不認識你叔叔,哭什么?”她父親一邊說,一邊餓虎般地瞪了她一眼,他瞪著成堆的金子時想必也是這種眼神。
“可是,先生,”拿儂插嘴道,“這可憐的小伙子,誰見了不替他難受呢?他睡得像木頭一樣,還不知道飛來橫禍呢。”
“拿儂,我不跟你說話,別多嘴。”
歐也妮這時才懂得一個動了愛情的女子永遠得隱瞞自己的感情。她不作聲了。
“希望你,太太,”老頭兒又說,“我出去的時候對他一字都不用提。我要去把草原上靠大路一邊的土溝安排一下。我中飯時候回來跟侄兒談。至于你,小姐,要是你為了這個花花公子而哭,這樣也夠了。他馬上要到印度去,休想再看見他。”
父親從帽子邊上拿起手套,像平時一樣不動聲色地戴上,交叉著手指把手套扣緊,出門了。
歐也妮等到屋子里只剩她和母親兩個的時候,嚷道:
“啊!媽媽,我要死了。我從來沒有這么難受過。”
葛朗臺太太看見女兒臉色發白,便打開窗子叫她深呼吸。
“好一點兒了。”歐也妮過了一會兒說。
葛朗臺太太看到素來很冷靜、很安定的歐也妮,一下子居然神經刺激到這個田地,她憑著一般母親對于孩子的直覺,馬上猜透了女兒的心。事實上,歐也妮母女倆的生命,比兩個肉體連在一塊的匈牙利孿生姊妹[12]還要密切,她們永遠一塊兒坐在這個窗洞底下,一塊兒上教堂,睡在一座屋子里,呼吸著同樣的空氣。
“可憐的孩子!”葛朗臺太太把女兒的頭摟在懷里。
歐也妮聽了這話,仰起頭來望了望母親,揣摩她心里是什么意思,末了她說:
“干嗎要送他上印度去?他遭了難,不是正應該留在這兒嗎?他不是我們的骨肉嗎?”
“是的,孩子,應該這樣。可是你父親有他的理由,應當尊重。”
母父倆一聲不響地坐著,重新拿起活計,一個坐在有木座子的椅上,一個坐在小靠椅里。歐也妮為了感激母親深切的諒解,吻著她的手說:
“你多好,親愛的媽媽!”
這兩句話使母親那張因終身苦惱而格外憔悴的老臉,有了一點兒光彩。
“你覺得他長得體面嗎?”歐也妮問。
葛朗臺太太只微微笑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她輕輕地說:
“你已經愛上他了是不是?那可不好。”
“不好?為什么不好?”歐也妮說,“你喜歡他,拿儂喜歡他,為什么我不能喜歡他?喂,媽媽,咱們擺起桌子來預備他吃早飯吧。”
她丟下活計,母親也跟著丟下,嘴里卻說:
“你瘋了!”
但她自己也跟著發瘋,仿佛證明女兒并沒有錯。
歐也妮叫喚拿儂。
“又是什么事呀,小姐?”
“拿儂,乳酪到中午可以弄好了吧?”
“啊!中午嗎?行,行。”老媽子回答。
“還有,他的咖啡要特別濃,我聽見臺·格拉桑說,巴黎人都喝挺濃的咖啡。你得多放一些。”
“哪兒來這么些咖啡?”
“去買呀。”
“給先生碰到了怎么辦?”
“不會,他在草原上呢。”
“那么讓我快點兒去吧。不過番查老板給我白燭的時候,已經問咱們家里是不是三王來朝了。這樣的花錢,滿城都要知道嘍。”
“你父親知道了,”葛朗臺太太說,“說不定要打我們呢。”
“打就打吧,咱們跪在地下挨打就是。”
葛朗臺太太一言不答,只抬起眼睛望了望天。拿儂戴上頭巾,出去了。歐也妮鋪上白桌布,又到頂樓上把她好玩地吊在繩上的葡萄摘下幾串。她在走廊里躡手躡腳,唯恐驚醒了堂兄弟,又禁不住把耳朵貼在房門上,聽一聽他平勻的呼吸,心里想:
“真叫作無事家中臥,禍從天上來。”
她從葡萄藤上摘下幾張最綠的葉子,像侍候筵席的老手一般,把葡萄裝得那么好看,然后得意揚揚地端到飯桌上。在廚房里,她把父親數好的梨全部擄掠了來,在綠葉上堆成一座金字塔。她走來走去,蹦蹦跳跳,恨不得把父親的家傾箱倒篋地搜刮干凈;可是所有的鑰匙都在他身上。拿儂揣著兩個鮮蛋回來了。歐也妮一看見蛋,簡直想跳上拿儂的脖子。
“我看見朗特的佃戶籃里有雞子,就問他要,這好小子,為了討好我就給我了。”
歐也妮把活計放下了一二十次,去看煮咖啡,聽堂兄弟的起床和響動;這樣花了兩小時的心血,她居然弄好一頓午餐,很簡單,也不多花錢,可是家里的老規矩已經破壞完了,照例午餐是站著吃的,各人不過吃一些面包,一個果子,或是一些牛油,外加一杯酒。現在壁爐旁邊擺著桌子,堂兄弟的刀叉前面放了一張靠椅,桌上擺了兩盆水果,一個蛋盅,一瓶白酒,面包,襯碟內高高地堆滿了糖:歐也妮望著這些,想到萬一父親這時候回家瞪著她的那副眼光,不由得四肢哆嗦。因此她一刻不停地望著鐘,計算堂兄弟是否能夠在父親回來之前用完早餐。
“放心,歐也妮,要是你爸爸回來,一切歸我擔當。”葛朗臺太太說。歐也妮忍不住掉下一滴眼淚,叫道:
“哦!好媽媽,怎么報答你呢?”
查理哼呀唱呀,在房內不知繞了多少圈,終于下樓了,還好,時間不過十一點。這巴黎人!他穿扮得花哨,仿佛在蘇格蘭的那位貴婦人爵府上做客。他進門時那副笑盈盈的怪和氣的神情,配上青春年少多么合適,叫歐也妮看了又快活又難受。意想中伯父的行宮別墅,早已成為空中樓閣,他卻嘻嘻哈哈地滿不在乎,很高興地招呼他的伯母:
“伯母,你昨夜睡得好嗎?還有你呢,大姊?”
“很好,侄少爺,你自己呢?”葛朗臺太太回答。
“我么?睡得好極了。”
“你一定餓了,弟弟,”歐也妮說,“來用早點吧。”
“中午以前我從來不吃東西,那時我才起身呢。不過路上的飯食太壞了,不妨隨便一點兒,而且……”
說著他掏出勃萊甘造的一只最細巧的平底表。
“咦,只有十一點,我起早了。”
“早了?”葛朗臺太太問。
“是呀,可是我要整東西。也罷,有東西吃也不壞,隨便什么都行,家禽嘍,鷓鴣嘍。”
“啊,圣母瑪利亞!”拿儂聽了不禁叫起來。
“鷓鴣!”歐也妮心里想,她恨不得把全部私蓄去買一只鷓鴣。
“這兒坐吧。”伯母招呼他。
花花公子懶洋洋地倒在靠椅中,好似一個漂亮女子擺著姿勢坐在一張半榻上。歐也妮和母親端了兩張椅子在壁爐前面,坐在他旁邊。
“你們終年住在這兒嗎?”查理問。他發覺堂屋在白天比在燈光底下更丑了。
“是的,”歐也妮望著他回答,“除非收割葡萄的時候,我們去幫一下拿儂,住在諾阿伊哀修道院里。”
“你們從來不出去遛遛嗎?”
“有時候,星期日做完了晚禱,天晴的話,”葛朗臺太太回答,“我們到橋邊去,或者在割草的季節去看割草。”
“這兒有戲院沒有?”
“看戲!”葛朗臺太太嚷道,“看戲子!哎喲,侄少爺,難道你不知道這是該死的罪孽嗎?”
“喂,好少爺,”拿儂捧著雞子進來說,“請你嘗嘗帶殼子雞。”
“哦!新鮮的雞子?”查理叫道。他正像那些慣于奢華的人一樣,已經把他的鷓鴣忘掉了,“好極了!可有些牛油嗎,好嫂子?”
“啊!牛油!那么你們不想吃千層餅了?”老媽子說。
“把牛油拿來,拿儂!”歐也妮叫道。
少女留神瞧著堂兄弟把面包切成小塊,覺得津津有味,正如巴黎最多情的女工,看一出好人得勝的戲一樣。查理受過極有涵養的母親教養,又給一個時髦女子琢磨過了,的確有些愛嬌而文雅的小動作,頗像一個風騷的情婦。少女的同情與溫柔,真有磁石般的力量。查理一看見堂姊與伯母對他的體貼,覺得那股潮水般向他沖來的感情,簡直沒法抗拒。他對歐也妮又慈祥又憐愛地瞧了一眼,充滿了笑意。把歐也妮端詳之下,他覺得純潔的臉上線條和諧到極點,態度天真,清朗有神的眼睛閃出年輕的愛情,只有愿望而沒有肉欲的成分。
“老實說,親愛的大姊,要是你盛裝坐在巴黎歌劇院的花樓里,我敢保證伯母的話沒有錯,你要叫男人動心,叫女人妒忌,他們全得犯罪呢。”
這番恭維雖然使歐也妮莫名其妙,卻把她的心抓住了,快樂得直跳。
“噢!弟弟,你取笑我這個可憐的鄉下姑娘。”
“要是你識得我的脾氣,大姊,你就知道我是最恨取笑的人:取笑會使一個人的心干枯,傷害所有的情感。”
說罷他有模有樣地吞下一小塊涂著牛油的面包。
“對了,大概我沒有取笑人家的聰明,所以吃虧不少。在巴黎,‘他心地好呀’這樣的話,可以把一個人羞得無處容身。因為這句話的意思是‘其蠢似牛’。但是我,因為有錢,誰都知道我拿起隨便什么手槍,三十步外第一下就能打中靶子,而且還是在野地里,所以沒有人敢開我玩笑。”
“侄兒,這些話就證明你的心好。”
“你的戒指漂亮極了,”歐也妮說,“給我瞧瞧不妨事吧?”
查理伸手脫下戒指,歐也妮的指尖,和堂兄弟粉紅的指甲輕輕碰了一下,馬上臉紅了。
“媽媽,你看,多好的手工。”
“噢!多少金子啊。”拿儂端了咖啡進來,說。
“這是什么?”查理笑著問,他指著一個又高又瘦的土黃色的陶壺,上過釉彩,里邊搪瓷的,四周堆著一圈灰土;里面的咖啡沖到面上又往底下翻滾。
“煮滾的咖啡呀。”拿儂回答。
“啊!親愛的伯母,既然我在這兒住,至少得留下些好事做紀念。你們太落伍了!我來教你們怎樣用夏伯太咖啡壺來煮成好咖啡。”
接著他解釋用夏伯太咖啡壺的一套方法。
“哎喲,這樣麻煩,”拿儂說,“要花上一輩子的工夫。我才不高興這樣煮咖啡呢。不是嗎,我煮了咖啡,誰給咱們的母牛割草呢?”
“我來割。”歐也妮接口。
“孩子!”葛朗臺太太望著女兒。
這句話,把馬上要臨到這可憐的青年頭上的禍事,提醒了大家,三個婦女一齊閉口,不勝憐憫地望著他,使他大吃一驚。
“什么事,大姊?”
歐也妮正要回答,被母親喝住了:
“噓!孩子,你知道父親會對先生說的……”
“叫我查理吧。”年輕的葛朗臺說。
“啊!你名叫查理?多美麗的名字!”歐也妮叫道。
凡是預感到的禍事,差不多全會來的。拿儂,葛朗臺太太和歐也妮,想到老箍桶匠回家就會發抖的,偏偏聽到那么熟悉的門錘聲響了一下。
“爸爸來了!”歐也妮叫道。
她在桌布上留下了幾塊糖,把糖碟子收了。拿儂把盛雞蛋的盤子端走。葛朗臺太太筆直地站著,像一頭受驚的小鹿。這一場突如其來的驚慌,弄得查理莫名其妙。他問:
“嗨,嗨,你們怎么啦?”
“爸爸來了呀。”歐也妮回答。
“那又怎么樣?”
葛朗臺進來,尖利的眼睛望了望桌子,望了望查理,什么都明白了。
“啊!啊!你們替侄兒擺酒,好吧,很好,好極了!”他一點兒都不口吃地說,“貓兒上了屋,耗子就在地板上跳舞啦。”
“擺酒?”查理暗中奇怪。他想象不到這份人家的伙食和生活習慣。
“把我的酒拿來,拿儂。”老頭兒吩咐。
歐也妮端了一杯給他。他從荷包里掏出一把面子很闊的牛角刀,割了一塊面包,拿了一些牛油,很仔細地涂上了,就地站著吃起來。這時查理正把糖放入咖啡。葛朗臺一眼瞥見那么些糖,便打量著他的女人,她臉色發白地走了過來。他附在可憐的老婆耳邊問:
“哪兒來的這么些糖?”
“拿儂上番查鋪子買的,家里沒有了。”
這默默無聲的一幕使三位女人怎樣地緊張,簡直難以想象。拿儂從廚房里跑出來,向堂屋內張望,看看事情怎么樣。查理嘗了嘗咖啡,覺得太苦,想再加些糖,已經給葛朗臺收起了。
“侄兒,你找什么?”老頭兒問。
“找糖。”
“沖些牛奶,咖啡就不苦了。”葛朗臺回答。
歐也妮把父親藏起的糖碟子重新拿來放上桌子,聲色不動地打量著父親。真的,一個巴黎女子幫助情人逃走,用嬌弱的胳膊拉住從窗口掛到地下的絲繩那種勇氣,也不見得勝過把糖重新放上桌子時歐也妮的勇氣。可是巴黎女子是有酬報的,美麗的手臂上每根受傷的血管,都會由情人用眼淚與親吻來滋潤,用快樂來治療;歐也妮被父親霹靂般的目光瞪著,驚慌到心都碎了,而這種秘密的痛苦,查理是永遠不會得知的。
“你不吃東西嗎,太太?”葛朗臺問他的女人。
可憐的奴隸走過來恭恭敬敬地切了塊面包,撿了一只梨。歐也妮大著膽子請父親吃葡萄:
“爸爸,嘗嘗我的干葡萄吧!——弟弟,也吃一點兒好不好?這些美麗的葡萄,我特地為你摘來的。”
“哦!再不阻止的話,她們為了你要把索漠城搶光呢,侄兒。你吃完了,咱們到花園里去;我有事跟你談,那可是不甜的嘍。”
歐也妮和母親對查理瞅了一眼,那種表情,查理馬上懂得了。
“你是什么意思,伯父?自從我可憐的母親去世以后……(說到母親二字他的聲音軟了下來),不會再有什么禍事了……”
“侄兒,誰知道上帝想用什么災難來磨煉我們呢?”他的伯母說。
“咄,咄,咄,咄!”葛朗臺叫道,“又來胡說八道。——侄兒,我看到你這雙漂亮雪白的手真難受。”
他指著手臂盡處那雙羊肩般的手。
“明明是生來撈錢的手!你的教養,卻把我們做公事包放票據用的皮,穿在你腳上。不行哪!不行哪!”
“伯父,你究竟什么意思?我可以賭咒,簡直一個字都不懂。”
“來吧。”葛朗臺回答。
吝嗇鬼把刀子折起,喝干了杯中剩下的白酒,開門出去。
“弟弟,拿出勇氣來呀!”
少女的聲調叫查理渾身冰冷,他跟著厲害的伯父出去,焦急得要命。拿儂和歐也妮母女,按捺不住好奇心,一齊跑到廚房,偷偷瞧著兩位演員,那幕戲就要在潮濕的小花園中演出了。伯父跟侄兒先是不聲不響地走著。
說出查理父親的死訊,葛朗臺并沒覺得為難,但知道查理一個錢都沒有了,倒有些同情,私下想怎樣措辭才能把悲慘的事實弄得和緩一些。“你父親死了”這樣的話,沒有什么大不了。為父的總死在孩子前面。可是“你一點兒家產都沒有了”這句話,卻包括了世界上所有的苦難。老頭兒在園子中間咯咯作響的沙徑上已經走到了第三圈。在一生的重要關頭,凡是悲歡離合之事發生的場所,總跟我們的心牢牢地黏在一塊。所以查理特別注意到小園中的黃楊,枯萎的落葉,剝落的圍墻,奇形怪狀的果樹,以及一切別有風光的細節;這些都將成為他不可磨滅的回憶,和這個重大的時間永久分不開。因為激烈的情緒有一種特別的記憶力。
葛朗臺深深呼了一口氣:
“天氣真熱,真好。”
“是的,伯父,可是為什么?……”
“是這樣的,孩子,”伯父接著說,“我有壞消息告訴你。你父親危險得很……”
“那么我還在這兒干嗎?”查理叫道,“拿儂,上驛站去要馬!我總該在這里弄到一輛車吧。”他轉身向伯父補上一句。可是伯父站著不動。
“車呀馬呀都不中用了。”葛朗臺瞅著查理回答,查理一聲不出,眼睛發呆了。“是的,可憐的孩子,你猜著了。他已經死了。這還不算,還有更嚴重的事呢,他是用手槍自殺的……”
“我的父親?”
“是的。可是這還不算。報紙上還有名有分地批評他呢。哦,你念吧。”
葛朗臺拿出問克羅旭借來的報紙,把那段駭人的新聞送在查理眼前。可憐的青年這時還是一個孩子,還在極容易流露感情的年紀,他眼淚涌了出來。
“啊,好啦,”葛朗臺私下想,“他的眼睛嚇了我一跳。現在他哭了,不要緊了。”
“這還不算一回事呢,可憐的侄兒,”葛朗臺高聲往下說,也不知道查理有沒有在聽他,“這還不算一回事呢,你慢慢會忘掉的,可是……”
“不會!永遠不會!爸爸呀!爸爸呀!”
“他把你的家敗光了,你一個錢也沒有了。”
“那有什么相干?我的爸爸呢?……爸爸!”
圍墻中間只聽見號哭與抽噎的聲音凄凄慘慘響成一片,而且還有回聲。三個女人都感動得哭了:眼淚跟笑聲一樣會傳染的。查理不再聽他的伯父說話了,他沖進院子,摸到樓梯,跑到房內橫倒在床上,把被窩蒙著臉,預備躲開了親人痛哭一場。
“讓第一陣暴雨過了再說。”葛朗臺走進堂屋道。這時歐也妮和母親急匆匆地回到原位,抹了抹眼淚,顫巍巍的手指重新做起活計來。“可是這孩子沒有出息,把死人看得比錢還重。”
歐也妮聽見父親對最圣潔的感情說出這種話,不禁打了個寒噤。從此她就開始批判父親了。查理的抽噎雖然沉了下去,在這所到處有回聲的屋子里仍舊聽得清清楚楚;仿佛來自地下的沉痛的呼號,慢慢地微弱,到傍晚才完全止住。
“可憐的孩子!”葛朗臺太太說。
這句慨嘆可出了事。葛朗臺老頭瞅著他的女人,瞅著歐也妮和糖碟子,記起了請倒霉侄兒吃的那頓豐盛的早餐,便站在堂屋中央,照例很鎮靜地說:
“啊!葛朗臺太太,希望你以后不要再亂花錢。我的錢不是給你買糖喂那個小渾蛋的。”
“不關母親的事,”歐也妮說,“是我……”
“你成年了就想跟我鬧別扭是不是?”葛朗臺截住了女兒的話,“歐也妮,你該想一想……”
“父親,你弟弟的兒子在你家里總不成連……”
“咄,咄,咄,咄!”老箍桶匠這四個字全是用的半音階,“又是我弟弟的兒子呀,又是我的侄兒呀。哼,查理跟咱們什么相干?他連一個子兒、半個子兒都沒有,他父親破產了。等這花花公子稱心如意地哭夠了,就叫他滾蛋;我才不讓他把我的家攪得天翻地覆呢。”
“父親,什么叫作破產?”
“破產,”父親回答說,“是最丟人的事,比所有丟人的事還要丟人。”
“那一定是罪孽深重啰,”葛朗臺太太說,“我們的弟弟要入地獄了吧。”
“得了吧,你又來婆婆媽媽的,”他聳聳肩膀,“歐也妮,破產就是竊盜,可是有法律保護的竊盜。人家憑了琪奧默·葛朗臺的信用跟清白的名聲,把口糧交給他,他卻統統吞沒了,只給人家留下一雙眼睛落眼淚。破產的人比路劫的強盜還要不得:強盜攻擊你,你可以防衛,他也拼著腦袋;至于破產的人……總而言之,查理是丟盡了臉。”
這些話一直響到可憐的姑娘心里,全部說話的分量壓在她心頭。她天真老實的程度,不下于森林中的鮮花嬌嫩的程度,既不知道社會上的教條,也不懂似是而非的論調,更不知道那些騙人的推理;所以她完全相信父親的解釋,不知他是有心把破產說得那么卑鄙,不告訴她有計劃的破產跟迫不得已的破產是不同的。
“那么父親,那樁倒霉事兒你沒有法子阻攔嗎?”
“兄弟并沒有跟我商量,而且他虧空四百萬呢。”
“什么叫作一百萬,父親?”她那種天真,好像一個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孩子。
“一百萬?”葛朗臺說,“那就是一百萬個二十銅子的錢,五個二十銅子的錢才能湊成五法郎。”
“天哪!天哪!叔叔怎么能有四百萬呢?法國可有人有這么幾百萬幾百萬的嗎?”
葛朗臺老頭摸摸下巴,微微笑著,肉瘤似乎脹大了些。
“那么堂兄弟怎么辦呢?”
“到印度去,照他父親的意思,他應該想法在那兒發財。”
“他有沒有錢上那兒去呢?”
“我給他路費……送他到……是的,送他到南德。”
歐也妮跳上去勾住了父親的脖子。
“啊!父親,你真好,你!”
她擁抱他的那股勁兒,差一點兒叫葛朗臺慚愧,他的良心有些不好過了。
“賺到一百萬要很多時候吧?”她問。
“哦,”箍桶匠說,“你知道什么叫作一塊拿破侖[13]吧;一百萬就得五萬拿破侖。”
“媽媽,咱們得替他念‘九天經’吧?”
“我已經想到了。”母親回答。
“又來了!老是花錢,”父親嚷道,“啊!你們以為家里幾千幾百的花不完嗎?”
這時頂樓上傳來一聲格外凄慘的悲啼,把歐也妮和她的母親嚇呆了。
“拿儂,上去瞧瞧:別讓他自殺了。”葛朗臺這句話把母女倆聽得臉色發白,他卻轉身吩咐她們,“啊!你們,別胡鬧。我要走了,跟咱們的荷蘭客人打交道去,他們今天動身。過后我得去看克羅旭,談談這些事。”
他走了。葛朗臺帶上大門,歐也妮和母親呼吸都自由了。那天以前,女兒在父親前面從來不覺得拘束;但幾小時以來,她的感情跟思想時時刻刻都在變化。
“媽媽,一桶酒能賣多少法郎?”
“你父親的價錢是一百到一百五十,聽說有時賣到兩百。”
“那么他有一千四百桶收成的時候……”
“老實說,孩子,我不知道那可以賣到多少;你父親從來不跟我談他的生意。”
“這么說來,爸爸應該有錢哪。”
“也許是吧。不過克羅旭先生跟我說,他兩年以前買了法勞豐。大概他現在手頭不寬。”
歐也妮對父親的財產再也弄不清了。她的計算便至此為止。
“他連看也沒看到我,那小少爺!”拿儂下樓說,“他躺在床上像頭小牛,哭得像圣女瑪特蘭納,真想不到!這可憐的好少爺干嗎這樣傷心呀?”
“我們趕快去安慰安慰他吧,媽媽;等有人敲門,我們就下樓。”
葛朗臺太太抵抗不了女兒那么悅耳的聲音。歐也妮變得偉大了,已經是成熟的女人了。
兩個人忐忑地上樓,走向查理的臥房。房門打開在那里。查理什么都沒有看見,什么都沒有聽見。他浸在淚水中間,不成音節地在那里哼哼唧唧。
“他對他父親多好!”歐也妮輕輕地說。
這句話的音調,明明顯出她不知不覺已經動了情,存著希望。葛朗臺太太慈祥地望了女兒一眼,附在她耳邊悄悄地說:
“小心,你要愛上他了。”
“愛他!”歐也妮答道,“你沒有聽見父親說的話呢!”
查理翻了一個身,看見了伯母跟堂姊。
“父親死了,我可憐的父親!要是他把心中的苦難告訴我,我跟他兩個可以想法子挽回啊。我的上帝!我的好爸爸!我以為不久就會看到他的,臨走對他就沒有什么親熱的表示……”
他一陣嗚咽,說不下去了。
“我們為他禱告就是了,”葛朗臺太太說,“你得聽從主的意思。”
“弟弟,勇敢些!父親死了是挽回不來的;現在應該挽回你的名譽……”
女人的本能和乖巧,對什么事都很機靈,在安慰人家的時候也是如此;歐也妮想叫堂兄弟關切他自己,好減輕一些痛苦。
“我的名譽?”他猛地把頭發一甩,抱著胳膊在床上坐起。
“啊!不錯。伯父說我父親是破產了。”
他凄厲地大叫一聲,把手蒙住了臉。
“你走開,大姊,你走開!我的上帝,我的上帝!饒恕我的父親吧,他已經太痛苦了。”
年輕人的真實的、沒有計算、沒有作用的痛苦的表現,真是又慘又動人。查理揮手叫她們走開的時候,歐也妮和母親兩顆單純的心,都懂得這是一種不能讓旁人參與的痛苦。她們下樓,默默地回到窗下的座位上,不聲不響地工作了一小時。憑著少女們一眼之間什么都看清了的眼睛,歐也妮早已瞥見堂兄弟美麗的梳妝用具,金鑲的剪刀和剃刀之類。在痛苦的氣氛中看到這種奢華氣派,使她對比之下更關切查理。母女倆一向過著平靜與孤獨的生活,從來沒有一樁這樣嚴重的事,一個這樣驚心動魄的場面,刺激過她們的幻想。
“媽媽,”歐也妮說,“咱們應該替叔叔戴孝吧?”
“你父親會決定的。”葛朗臺太太回答。
她們又不作聲了。歐也妮一針一針縫著,有規律的動作很可使一個旁觀的人覺察她內容豐富的冥想。這可愛的姑娘第一個愿望,是想跟堂兄弟一起守喪。
四點光景,門上來勢洶洶地敲了一陣,把葛朗臺太太駭得心兒直跳,對女兒說:
“你父親什么事呀?”
葛朗臺高高興興地進來,脫下手套,兩手拼命地搓,幾乎把皮膚都擦破,幸而他的表皮像俄國皮那樣上過硝似的,只差沒有加過香料。他踱來踱去,一刻不停地看鐘。臨了他心頭的秘密泄露了,一點兒也不口吃地說:
“告訴你,太太,他們都中了我的計。咱們的酒賣掉了!荷蘭人跟比國人今兒動身,我在廣場上閑蕩,在他們的旅館前面,裝作無聊的神氣。你認識的那家伙就來找我。所有出產好葡萄的人都壓著貨不肯賣,我自然不去阻攔他們。咱們的比國人可是慌了。我看得清清楚楚。結果是兩百法郎一桶成交,一半付現。收到的貨款全是黃金。合同已經簽下,這六個路易[14]是給你的傭金。再過三個月,酒價一定要跌。”
他說最后一句的時候語氣很鎮靜,可是話中帶刺。索漠的人這時擠在廣場上,葛朗臺的酒脫手的消息已經把他們嚇壞了,要是再聽到上面的話,他們一定會氣得發抖。人心的慌亂可能使酒價跌去一半。
“今年你不是有一千桶酒嗎,父親?”歐也妮問。
“是啊,小乖乖。”
這個稱呼是老箍桶匠快樂到了極點的表示。
“可以賣到二十萬法郎嘍?”
“是的,葛朗臺小姐。”
“這樣,父親,你很容易幫查理的忙了。”
當初巴比倫王拜太查,看到神秘的手在墻上預告他的死亡時,他的憤怒與驚愕也不能跟這時葛朗臺的怒火相比。他早已把侄兒忘得一干二凈,卻發覺侄兒始終盤踞在女兒心里,在女兒的計算之中。
“啊,好!這個花花公子一進了我的家,什么都顛倒了。你們擺闊,買糖果,花天酒地地請客。我可不答應。到了這個年紀,我總該知道怎么做人了吧!并且也輪不到女兒,輪不到誰來教訓我。應該怎樣對付我的侄兒,我就怎樣對付。不用你們管。——至于你,歐也妮,”他轉過身子對她說,“再不許提到他,要不,我把你跟拿儂一起送到諾阿伊哀修道院去,看我做得到做不到;你再哼一聲,明天就打發你走。——他在哪兒,這孩子?下過樓沒有?”
“沒有,朋友。”葛朗臺太太回答。
“他在干什么?”
“哭他的父親哪。”歐也妮回答。
葛朗臺瞪著女兒,想不出話來。他好歹也是父親啊。在堂屋里轉了兩下,他急急忙忙上樓,躲進密室去考慮買公債的計劃。連根砍掉的兩千阿爾邦的林木,賣到六十萬法郎;加上白楊,上年和當年的收入,以及最近成交的二十萬法郎買賣,總數大概有九十萬。公債行情是七十法郎,短時期內好賺二分利,他很想試一試。他拿起記載兄弟死訊的那張報紙,寫下數目計算起來,雖然聽到侄兒的呻吟,也沒有聽進耳朵。
拿儂跑來敲敲墻壁請主人下樓,晚飯已經預備好了。走到穹隆下面樓梯的最后一級,葛朗臺心里想:
“既然有八厘利,我一定做這筆生意。兩年以后可以有一百五十萬金洋從巴黎提回來。——哎,侄兒在哪里?”
“他說不要吃飯,”拿儂說,“真是不顧身體。”
“省省我的糧食也好。”主人回答。
“是吧。”她說。
“嘿!他不會永遠哭下去的。肚子餓了,樹林里的狼也躲不住呢。”晚飯時候,大家好古怪地不出一聲。等到桌布拿掉了,葛朗臺太太才說:
“好朋友,咱們該替兄弟戴孝吧。”
“真是,太太,你只曉得想出花錢的玩意兒。戴孝在乎心,不在乎衣服。”
“可是兄弟的孝不能不戴,教會吩咐我們……”
“就在你六個路易里支出,買你們的孝服吧。我只要一塊黑紗就行。”
歐也妮抬起眼睛向上望了望,一言不發。她慷慨的天性素來潛伏著,受著壓制,第一遭覺醒了,又時時刻刻受到傷害。
這一晚,表面上跟他們單調生活中無數的夜晚一樣,但卻是最難受的一晚。歐也妮頭也不抬地做她的活計,也不動用隔夜被查理看得一文不值的針線匣。葛朗臺太太編織她的套袖。葛朗臺坐在一邊把大拇指繞動了四小時,想著明天會叫索漠全城吃驚的計算,出神了。
那晚誰也沒有上門。滿城都在談論葛朗臺的那一下辣手,他兄弟的破產,和侄子的到來。為了需要對共同的利益嘮叨一番,索漠城內所有中上階層的葡萄園主,都擠在臺·格拉桑府上,對前任區長破口大罵。
拿儂照例績麻,堂屋的灰色的樓板下面,除了紡車聲,更沒有別的聲響。
“哎,哎,咱們都愛惜舌頭,舍不得用哪。”她說著,露出一排又白又大的牙齒,像光杏仁。
“是呀,什么都得愛惜。”葛朗臺如夢方醒似的回答。
他遠遠里看到三年以后的八百萬家私,他在一片黃金的海上載沉載浮。
“咱們睡覺吧。我代表大家去向侄兒說一聲晚安,順便瞧瞧他要不要吃點兒東西。”
葛朗臺太太站在二層樓的樓梯臺上,想聽聽老頭兒跟查理說些什么。歐也妮比母親大膽,更走上兩級。
“喂,侄兒,你心里難受是不是?好吧,你哭吧,這是常情。父親總是父親。可是我們遇到苦難就得耐心忍受。你在這里哭,我卻在替你打算。你瞧,做伯父的對你多好。來,拿出勇氣來。要不要喝一小杯酒呢?”
索漠的酒是不值錢的:請人喝酒就像印度人請喝茶。
“哎,”葛朗臺接著說,“你沒有點火。要不得,要不得!做什么事都得看個清楚啊。”
說著他走到壁爐架前面。
“喲!這不是白燭嗎?哪兒來的白燭?娘兒們為了替這個孩子煮雞蛋,把我樓板都會拆掉呢!”
一聽到這幾句,母女倆趕緊回房,鉆在床上,像受驚的耗子逃回老巢一樣快。
“葛朗臺太太,你有金山銀山不是?”丈夫走進妻子的臥房問。
“朋友,我在禱告,等一會兒好不好?”可憐的母親聲音異樣地回答。
“見他的鬼,你的好天爺!”葛朗臺咕嚕著說。
凡是守財奴都只知道眼前,不相信來世。葛朗臺這句話,把現在這個時代赤裸裸地暴露了出來。金錢控制法律,控制政治,控制風俗,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學校,書籍,人物,主義,一切都在破壞對來世的信仰,破壞這一千八百年以來的社會基礎。如今墳墓只是一個無人懼怕的階段。死后的未來,給提到現在來了。不管什么義與不義,只要能夠達到塵世的天堂,享盡繁華之福,化心肝為鐵石,胼手胝足地去爭取暫時的財富,像從前的殉道者為了未來的幸福而受盡苦難一樣。這是今日最普遍的,到處都揭示著的思想,甚至法律上也這樣寫著。法律不是問立法者“你想些什么?”而是問“你出多少代價?”等到這種主義從布爾喬亞傳布到平民大眾的時候,真不知我們的國家要變成什么模樣。
“太太,你完了沒有?”老箍桶匠問。
“朋友,我還在為你祈禱呢。”
“好吧!再見。明兒早上再談。”
可憐的女人睡下時,仿佛小學生沒有念熟功課,生怕醒來看到老師生氣的面孔。正當她懷著鬼胎鉆入被窩,蒙住耳朵時,歐也妮穿著襯衣,光著腳,跑到床前,吻著她的前額說:
“噢!好媽媽,明天我跟他說,一切都是我做的。”
“不行,他會送你到諾阿伊哀。還是讓我來對付,他不會把我吃掉的。”
“你聽見沒有,媽媽?”
“什么?”
“他老是在哭哪。”
“去睡覺吧,孩子。你光著腳要受涼了,地磚潮得很呢。”
這一重大的日子就這樣過去了。有錢而可憐的獨養女兒,一輩子都忘不了這一日;從今以后,她的睡眠再沒有從前那么酣暢、那么深沉了。
人生有些行為,雖然千真萬確,但從事情本身看,往往像是不可能的。大概我們對于一些自發的決心,從沒加以心理的剖析,對于促成那些行為的神秘的原因,沒有加以說明。歐也妮深刻的熱情,也許要在她最微妙的組織中去分析;因為她的熱情,如一般愛挖苦的人所說的,變成了一種病,使她終身受到影響。許多人寧可否認事情的結局,不愿估計一下把許多精神現象暗中聯系起來的關系、樞紐和連鎖的力量。在懂得觀察人性的人,看了歐也妮的過去,就知道她會天真到毫無顧忌,會突如其來地流露感情。她過去的生活越平靜,女子的憐憫,這最有機智的情感,在她心中發展得越猛烈。所以被白天的事情擾亂之下,她夜里驚醒了好幾次,探聽堂兄弟的聲息,以為又聽到了從隔天起一直在她心中響著的哀嘆;忽而她看見他悲傷得閉住了氣,忽而夢見他差不多要餓死了。黎明時分,她確實聽到一聲可怕的呼喊,便立刻穿衣,在晨光中躡手躡腳地趕到堂兄弟房里。房門打開著,白燭一直燒到盤底上。查理疲倦至極,在靠椅中和衣睡著,腦袋倒在床上。他像一般空肚子的人一樣做著夢。歐也妮此時盡可哭個痛快,盡可仔細鑒賞這張年輕秀美的臉,臉上刻畫著痛苦的痕跡,眼睛哭腫了,雖然睡著,似乎還在流淚。查理睡夢中受到精神的感應,覺得歐也妮來了,便睜開眼睛,看見她滿臉同情地站在面前。
“噢,大姊,對不起。”他顯然不知道什么時間,也不知道身在何處。
“弟弟,這里還有幾顆真誠的心聽到你的聲音,我們以為你需要什么呢。你該好好地睡,這樣坐著太累了。”
“是的。”
“那么再見吧。”
她趕緊溜走,覺得跑到這兒來又高興又害臊。只有天真才會做出這種冒失的事。要是心里明白的話,連德行也會像罪惡一般做種種計較的。歐也妮在堂兄弟面前并沒發抖,一回到自己屋里卻兩腿站不直了。渾渾噩噩的生活突然告終,她左思右想地考慮起來,把自己大大地埋怨了一番。“他對我要怎么想呢!以為我愛上了他吧。”其實這正是她最希望的。坦白的愛情自有它的預感,知道愛能生愛。幽居獨處的姑娘,居然偷偷跑進一個青年的屋子,這是何等的大事!在愛情中間,有些思想,有些行為,對某些心靈不就等于神圣的婚約嗎?
一小時以后,她走進母親房內,像平時一樣服侍她起床。然后她倆坐在窗下老位置上等候葛朗臺,焦急的情緒正如一個人害怕責罵與懲戒的時候,心發冷發熱,或者揪緊或者膨脹,看各人的氣質而定。這種情緒也很自然,連家畜也感覺到:它們自己不小心而受了傷可以不哼一聲,犯了過失挨了打,一點兒痛苦就會使它們號叫。老頭兒下樓了,心不在焉地跟太太說話,擁抱了一下歐也妮,坐上飯桌,仿佛已經忘記了隔夜恐嚇的話。
“侄兒怎么啦?這孩子倒不打攪人。”
“先生,他睡著呢。”拿儂回答。
“再好沒有,他用不到白燭了。”葛朗臺用譏諷的口氣說。
這種反常的寬大,帶些諷刺的高興,使葛朗臺太太不勝驚奇,留神瞧著她的丈夫。老頭兒……(這兒似乎應當提醒讀者,在都蘭、安育、博愛都、布勒塔尼這些區域,老頭兒這個名稱——我們已經好幾次用來稱呼葛朗臺了——用于最淳厚的人,同時也用于最殘忍的人,只要他們到了相當的年齡。所以這個稱呼對個人的慈悲仁厚毫無關系。)老頭兒拿起帽子、手套,說:
“我要到廣場上去溜達一下,好碰到咱們的幾位克羅旭。”
“歐也妮,你父親心中一定有事。”母親對女兒說。
的確,不大需要睡眠的葛朗臺,夜里大半時間都在做種種初步的盤算。這些盤算,使他的見解、觀察、計劃,特別來得準確,而且百發百中,做一樣成功一樣,叫索漠人驚嘆不已。人類所有的力量,只是耐心加上時間的混合。所謂強者是既有意志,又能等待時機。守財奴的生活,便是不斷地運用這種力量為自我效勞。他只依賴兩種情感:自尊心與利益。但利益既是自尊心的實際表現,又是真正優越的憑據,所以自尊心與利益是一物的兩面,都從自私自利來的。因此,凡是守財奴都特別耐人尋味,只要有高明的手段把他烘托出來。這種人物涉及所有的情感,可以說集情感之大成,而我們個個人都跟他們一脈相通。哪里有什么全無欲望的人?而沒有金錢,哪個欲望能夠滿足?
葛朗臺的確心中有事,照他妻子的說法。像所有的守財奴一樣,他非跟人家鉤心斗角,把他們的錢合法地賺過來不可,這在他是一種無時或已的需要。搜刮旁人,豈非施展自己的威力,使自己老是可以有名有分地瞧不起那些過于懦弱的、給人吃掉的人嗎?躺在上帝面前的那平安恬靜的羔羊,真是塵世的犧牲者最動人的寫照,象征了犧牲者在彼世界的生活,證明懦弱與受苦受到何等的光榮。可是這些微言奧旨有誰懂得?守財奴只知道把這頭羔羊養得肥肥的,把它關起來,宰它,烤它,吃掉它,輕蔑它。金錢與鄙薄,才是守財奴的養料。
夜里,老頭兒的念頭換了一個方向;這是他表示寬大的緣故。他想好了一套陰謀詭計,預備開巴黎人的玩笑,折磨他們,捉弄他們,把他們捻一陣捏一陣,叫他們奔來,奔去,流汗,希望,急得臉色發白;是啊,他這個老箍桶匠,在灰色的堂屋里,在索漠家中蟲蛀的樓梯上走的時候,就能這樣地玩弄巴黎人。他一心想著侄兒的事,他要挽回亡弟的名譽,可無須他或他的侄兒花一個錢。他的現金馬上要存放出去,三年為期,現在他只消管理田地了;所以非得找些材料讓他施展一下狡獪的本領不可,而兄弟的破產就是現成的問題。手里沒有旁的東西可以擠壓,他就想把巴黎人捏成齏粉讓查理得些實惠,自己又一文不花地做了個有義氣的哥哥。他的計劃中根本沒有什么家庭的名譽,他的好意有如賭徒的心情,喜歡看一場自己沒有下注的賭博賭得精彩。克羅旭是他必不可少的幫手,他卻不愿意去找他們,而要他們來找他。他決心把剛才想好的計劃當晚就開始搬演,以便下一天早上,不用花一個小錢,叫全城的人喝他的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