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新回到寢房,此時,梔子已不在床~上。“夫人呢?”他著急地問道,宮女連忙回答道:“回陛下,夫人在外邊過廳里。”
他忙走出去,見梔子果然默默地佇立在過廳里的窗邊,仿佛是在看月亮。夜風襲來,她只是穿著那件水紅色的睡裙。
秦王政命人拿了件披風過來,走過去披在她的身上。“夜風寒冷,小心著涼。”他說。
梔子抬頭看見他,她的眼里仍然盈著淚水,在月光的照耀下,顯得越發晶瑩透亮。他對自己這么體貼,梔子心里越發感到愧疚。“對不起,陛下。”她說。
他摟住她的肩,說:“沒事,我會等你的,等你能夠接受。”
梔子沉默了。又一陣寒冷的夜風吹來。秦王政說:“進去休息吧,吹了冷風對你身體不好。”
可梔子說:“我睡不著,我想在這兒再看看明月。也不知道家里的人現在怎么樣了。”
“你想家了么?你不要多想,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他說。
“嗯,可是,我還是忘不了故鄉的人。”她說。
故鄉的人?秦王政又回想了記憶中邯鄲那些形形色~色的人:趙偃,白子寧……他突然感到一陣不快。他冷冷地問道:“你哥,他對你好么?”
“非常好。”梔子說。
秦王政默然了,記憶中,白子寧曾不遺余力地排擠自己,傷害自己,僅僅因為自己是秦國人的身份。不過,他對白梔子是沒的說,明顯的,梔子也是喜歡她那個同父異母兄的。
“那,你和趙偃的關系怎樣?”秦王政接著問道。
聽到這個名字,梔子會心地笑了一下,說:“趙王陛下,我們關系很好,他對我也很關照。他是一個很善良很有才情的人,他教會了我很多。”
秦王政心里抽了一下,他越發不高興了,他一把抓住了梔子的肩,冷冷地問:“他教會了你什么?”
梔子被他突然的轉變嚇了一跳,她語氣緊張地說:“沒什么,就是彈彈琴、跳跳舞什么的。”
“你們經常見面嗎?”他繼續問,聲音仍然冷冷的。
梔子覺得這個無須撒謊,她點點頭。
秦王政沉默了,每當這個時候,一般就是比較危險的時候。“你們見面都做些什么?”他問,聲音越發低沉。
梔子感受到了不妙的氣息,她覺得必須要組織一下語言,其實她和趙王偃是那么的單純,但總是容易讓外人誤會。她想了一會兒,說:“我都是和我哥一起進宮的,我們在一起就是聊聊詩,彈彈琴罷了。”
是彈彈琴還是談談情呢?她不會撒謊,她那緊張的樣子被他一眼就看穿了。他忍不住地聯想道:原來如此,原來你守身如玉都為他!
秦王政的眼神里透露出凜冽的寒光來,在月光之下越發逼人,梔子不禁打了一個寒顫。梔子以為他是在記恨童年的事,忙說道:“陛下,我知道,小時候,我哥哥和趙王陛下都傷害過你,所以你對他們有成見,但是他們其實并不壞,他們也只是站在趙國的立場上,畢竟,長平之戰給趙國……的傷害太深。”
“他們站在趙國的立場上恨我,我也可以站在我的立場上恨他們。”他說。
是的,他恨趙國的一切,那一段記憶是他愿意永遠封存的。當然,除了她,還有母親,只有這兩個趙女是他接受并愿意愛的。
他不禁又想起了過去,自從封存的記憶決堤后,他最近總是不經意就回想起童年時期的事:
那一天他又全身掛彩地站在母親身旁,母親喝道:“又跟誰打架了!你能不能給我省心點!”
這次他沒有沉默,他抬起他那雙幽而亮的眼睛,說:“為什么他們都說我是秦國人?我到底是誰?為什么大家都討厭我?叫我滾出趙國?”
母親突然直愣愣地落下淚來,他被母親的眼淚怔住了。母親隨即抹去眼淚,不耐煩地說:“你去問你的父親!”
父親!他第一次聽見自己的父親,原來自己也是有父親的,他連忙追問:“我的父親是誰?” “你的父親是誰?你的父親就是當今秦國大王的孫子,秦國太子的兒子,說到底,你不是也是秦國太子的孫子么?”母親冷嘲熱諷地說。
他第一次聽到自己還有其他的身份,雖不明白這些,但憑感覺聽起來是很好的樣子,他很激動,馬上問:“秦國太子是什么?”
“是個屁,我告訴你,你絕不可以跟別人說起你和秦國有關系,說出去的話你就別想活了,聽明白了沒有?”他感到一盆冷水澆在自己身上,原來自己的身世是如此的不堪,他的心深深地沉淪黑暗之中。
他背負著沉重的心理負擔,面對著一雙雙仇恨鄙夷的眼睛,度過著饑寒交迫的日子,忍受著母親喜怒無常的脾氣。他總是站在陰暗的角落里,用一雙幽深冷漠的眼睛看待著這慘淡的世界,看不到一絲光芒與希望。
那一天,小姨來了,小姨嫁進了一個姓白做官的人家做小妾,小姨可憐他把他帶進了白府,在白府那深深的庭院中,他見到了她——白梔子,她如一縷清晨的陽光灑進了他的心靈,溫暖了他冰冷沉寂的心……
想到這里,他不禁又看了一眼躺在身側的她,她已沉沉入睡。是的,她就是自己黑暗童年中的一縷陽光。不過,她的哥哥以及趙偃都不允許她接近自己。
他又回憶起那些深深刻在腦海中片段:
那天在白府的餐廳里,白子寧居高臨下地指著他問道:“你就是那個新來的秦國人吧?”
他記得自己沒有說話,他知道他的身世不可提,一種既害怕又屈辱的感覺。
“哥哥,他叫政,是我們的新朋友。”小梔子說。
“妹妹,你以后不要和他玩,他是個秦國人。”
他的屈辱感更重了,他似乎明白秦國人的身份是屈辱的,他害怕梔子看不起他。
“是秦國人怎么了?”小梔子問道。
“秦國人是這個天底下最壞的人,是我們趙國人的仇人。你們知道嗎?在長平之戰和邯鄲之戰,秦國人殺了我們趙國幾十萬人,還差點把我們趙國滅了。你們看看他的眼睛,就是秦國人那種充滿邪惡的眼睛。”白子寧一根手指頭戳在他的額頭上,推了他個踉蹌。
還有那一次在邯鄲的河畔:
趙國太子趙偃拔出腰間的佩劍指向他,說:“原來你是趙政,是秦國的王孫!”
也是那時,他得知了自己秦國王嗣的身份。
小梔子奔了過來,擋在了劍前,“太子殿下,我不明白你們總是說什么秦國人、秦國人的,但是我知道,政不是壞人,你們放過他好不好?”
趙偃冷冷地說:“梔子,你知不知道,他是秦國的王嗣,是我們趙國最痛恨的人!”
小梔子拼命地搖著頭,白子寧一把將她拉開。趙偃的劍刺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秦王政回想到這里,不禁撫摸了一下自己的左臂,那里還留著一道疤痕,是趙偃留給自己的,他那時還丟給自己一句話:“如果我們趙國存心要殺你,你早就死了,我們趙人不像你們秦人那么殘忍。這一刀,是我作為趙國的太子對你這個秦國的王嗣的宣戰。以后,我們戰場上再見分曉。”
如今,他趙偃也已經是趙王了。他不禁在心里說道:好啊,趙偃,以后戰場上見分曉,不要忘了你曾經對寡人的宣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