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園年久失修,位處偏僻,料峭之中,更顯荒涼。
三間破瓦搭成的屋子,被風吹得咯吱作響,好似根基不穩,隨時房倒屋塌的樣子。
五歲的茗玉,端著滿滿一碗漆黑滾燙的草藥,小心翼翼地走到南屋門口。
靜媽剛巧打著破舊的稻草簾子探身出來,見她一身縫縫補補的月白錦襖,已被熏得泛黃發污,鼻尖臉頰,凍得通紅,連忙伸手接過缺了口的官窯瓷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浮起點點疼惜的淚花。
“小姐受累了,若非梅香姨娘日漸病重,身邊離不開人,奴婢實在不敢勞動您親自……”
“奶娘切莫自責,自從我和娘親,被父親丟到這里的那一刻起,早已不是什么千金主子,虧得有您一直操勞照顧,反讓玉兒心中感激不已。”
茗玉發自肺腑的說道,目光盯著靜媽腕上的蓮紋銀鐲,陷入短暫的沉思。
據說奶娘曾是一位剛剛誕下千金的官家太太,只因夫君結黨廢太子而獲罪,淪為官婢,輾轉分配到了將軍府里為奴。
當時將軍府里的當家主母,還是玉霜姨娘,見她識文知禮,身世悲慘又剛巧沒出月子,于是便指給剛剛出生的自己做了奶娘。
后來常聽人們說她福澤深厚,不但覆巢之下撿回條命,剛進府門,就趕上了“奶姐兒”的美差。但是茗玉卻不這么以為,除了感慨奶娘身世堪憐之外,更加覺得,皇權可怕至極。
黃稠緞上的短短幾行朱批泥印,有著瞬間顛倒榮華,任意涂改別人命運的神奇力量。
而今她與娘親失寵長達兩年之久,倒是難為靜媽,還能恪守本分的侍奉她們,更會溫柔耐心的教她詩書識禮,明辨是非,反讓茗玉覺得,能夠攤上這么一位奶娘,倒是她們母女幾世修來的福分。
“奴婢曾經受過玉霜夫人的恩惠,又是您的奶娘,盡心侍主,乃是本分,沒有讓主子感恩內疚的道理。況且小姐將門之后,血統高貴,切莫因為下人的閑言碎語傷心,往后的日子還長,故而萬不可起那妄自菲薄的心思,沒得自降身份。”靜媽溫柔撫去茗玉臉頰的灰黑,語重心長的安慰。
茗玉莞爾稱“諾”,旋即掀開草簾一角,面帶擔憂的朝里看去:“奶娘,娘親,會死嗎?我......能進去看看她嗎?”
靜媽聞言,有點為難:“依奴婢看,還是莫要進去招惹為妙,免得她再……”
話到一半,靜媽喉嚨一酸,不由抬袖擦了幾下眼角。
“既如此,勞煩奶娘趁熱把藥端給娘親吧,彩鳳姐姐挖藥至今未回,我去后山尋她一下。”
茗玉說著放下草簾,轉身而去。可那柔軟稚嫩的心上,仿佛娘親的尖長指甲狠狠掐了一下似得,留下一道深深血印,久久不得回彈。
“深山路滑,小姐小心一點,尋到了人,就趕緊回屋子暖和,晌午熬的野菜粥還剩一點在鍋里溫著,您可記得趁熱吃了。”
靜媽叮囑一番,見茗玉點頭應下離開,這才轉身把藥端進屋內。
———
茗玉沒走多遠的時候,忽聽背后“啪”的一聲巨響,砸得心頭一慌,立即擔憂如焚的回頭,不顧雪水濕滑的朝著屋內疾跑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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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光線陰暗,進門便有一股霉味,伴隨濃郁的藥氣撲鼻而來,除了床上破舊薄被和一套掉漆的座椅,四周在無他物。
茗玉微微氣喘地扶住門扉,怔怔看著半月未見的娘親,幾乎有些認不出來。
只見一個蓬頭垢面的婦人,呼吸困難的半躺在床,干黃的發絲猶如一把雜亂枯草,膩在她泛黃凹凸的臉頰,整個人形同腐朽潮濕的枯木,仿佛一碰就能折斷。
“姨娘的情況不妙,得趕緊喂口參湯提氣才行.....可是人參貴重,憑姨娘今時今日的地位,肯定是要不來的,該怎么辦呢?”靜媽轉頭對著茗玉驚慌失措的說道,平時最有主意的她,此刻已經急的不知如何是好。
茗玉見狀,精靈絕艷的眼珠微微一轉,頃刻鎮定自若的說道:“奶娘莫慌,我有法子!”
“您要干嘛?”靜媽提心吊膽的問道。
小姐是她一手帶大,秉性自然最是清楚,由于知她太過聰慧早熟,心智早已不能當做尋常孩童視之,此刻見她那雙圓轉清澄的眼里,透著一股壯士斷腕的果敢,連忙追問:“小姐,您到底要去做什么?”
“奶娘不必擔心,等我去去就回。”茗玉說完,轉身就跑,生怕解釋清楚,會被靜媽阻攔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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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衰轉盛,漸入佳境的將軍府里,茗玉瘦小的身影好似一只矯健的野鹿,在濕滑的雪地里一路小跑,任由凌冽寒風割疼臉蛋,卻也絲毫不敢耽誤,生怕晚了一步,娘親會有生命危險!
她雖年幼,但卻早熟。
近來聽說不少關于娘親的種種傳聞。
人說娘親是個江南教坊人家拾來養大的姑娘,百般著意調*教,養成酒國名花,還來不及迎來送往,便被凱旋還朝,途經錢塘的父親大人看上,不僅一擲千金的贖身帶回京都,并且豢養內宅又抬了姨娘,可謂恩寵日隆。
就這樣從一枝卑賤的章臺柳,搖身變成侯門禁苑花,憑著奪人的美貌與獻媚巧技,曾也得意一時,當她診出懷有身孕的時候,儼然已是第一寵妾的趨勢。
可惜好景不長,固*倫*公*主嫁來以后,就連玉霜姨娘都得下堂為妾,娘親更是驟然失寵。
最后好像因為沒能生出兒子的緣故,才被貶到這座荒廢已久的院落茍活至今,從此怨結難抒,一病不起。
所以茗玉心里清楚,娘親不但悲憤交織,心里更是恨毒了她。
甚至把她所有的不幸,全部歸咎到了自己身上。
平日里非打即罵不說,態度更是惡劣至極,就連性情溫和的靜媽,都幾度看不下去,只好委屈自己與她和彩鳳丫頭擠在一處,平時不讓她們母女相見,生怕娘親氣不順的時候,再度對她毒打咒罵。
其實茗玉心里倒也沒有恨過娘親,甚至每天都在期盼她的病情好轉,只是小小的年紀,卻因此早早背上了一份沉重如山的負罪感――唯恨此身不為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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