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建構“小說”:中國古體小說觀念流變
- 郝敬
- 4304字
- 2020-11-29 09:51:29
第一節 神話非小說之起源
神話,中國古代學界本無專門稱謂與相關研究,近代以來,留日學生引進日文Shinwa(神話)一詞,掀開中國學界對神話專門研究的序幕。清光緒二十九年(1903),蔣觀云發表《神話、歷史養成之人物》一文[2],是為中國學界第一篇關于神話學的學術論文,“神話”的概念也第一次被學界使用。孫寶瑄在光緒三十二年正月十八日的日記中這樣寫道:
所謂極樂國者,以其人多靈智也,多神通也。今歐人之神通,亦可謂至矣。乘風也,馭風也,古神話家皆曰唯仙人能之,今則舟車皆運蒸汽而行。夫汽也者,非云而何?駕輕氣球而騰空際,所謂氣者,非風而何?是故氣球可易名曰風球,汽舟、車可易名曰云舟、云車。
西方人能馭云馭風,又能馭電,以電寄書,以電傳語,以電運機輪,以電代燈燭,幾乎無物不用電。其去神話家所謂仙人有幾?[3]
以其文觀之,“神話”已經成為談仙說怪題材的固定稱謂,被學界及廣大民眾所接受。而神話作為文化形式之一的文學的起源,這個觀點也漸次從西方傳播到中國,并被大部分學者所采用。魯迅初撰《中國小說史略》,即參考日本東京大學鹽谷溫《支那文學概論講話》中有關神話的論述[4],在第二篇“神話與傳說”的細目提要中明確指出:“小說之淵源:神話?!辈⒃谖闹杏兴撌觯?/p>
志怪之作,莊子謂有齊諧,列子則稱夷堅,然皆寓言,不足征信?!稘h志》乃云出于稗官,然稗官者,職惟采集而非創作,“街談巷語”自生于民間,固非一誰某之所獨造也,探其本根,則亦猶他民族然,在于神話與傳說。[5]
魯迅對此觀點十分確信,并繼續沿著這個方向探討。1924年7月魯迅在西安講學時,曾就中國小說的歷史變遷等問題有過專門講座,其中就涉及神話和小說的關系。講稿經魯迅本人修訂后,分作六講,收入西北大學出版部1925年3月印行的《國立西北大學、陜西教育廳合辦暑期學校講演集》(二)。魯迅在這篇《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講稿的第一講“從神話到神仙傳”中又一次闡述了“小說起源于神話”的觀點,其云:
至于現在一班研究文學史者,卻多認小說起源于神話。因為原始民族,穴居野處,見天地萬物,變化不常——如風,雨,地震等——有非人力所可捉摸抵抗,很為驚怪,以為必有個主宰萬物者在,因之擬名為神;并想像神的生活,動作,如中國有盤古氏開天辟地之說,這便成功了“神話”。從神話演進,故事漸近于人性,出現的大抵是“半神”,如說古來建大功的英雄,其才能在凡人以上,由于天授的就是,例如簡狄吞燕卵而生商,堯時“十日并出”,堯使羿射之的話,都是和凡人不同的。這些口傳,今人謂之“傳說”。由此再演進,則正事歸為史;逸史即變為小說了。[6]
但是仔細閱讀《中國小說史略》與《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的相關章節,對于魯迅為什么如此肯定神話是小說的起源,我們并不能發現確鑿的論證。考慮到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第一篇“史家對于小說之著錄及論述”中,曾援引明代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中對于小說部分論述的一些觀點(例如胡應麟將小說分作六類等),而《中國小說史略》全書的觀點,尤其是對唐宋以前的小說,魯迅的論述基本與胡應麟一致,則我們就魯迅所云“志怪”“齊諧”,可以推斷魯迅意將所謂的神怪之說全部劃入神話的范疇,而“志怪”“齊諧”又是魯迅小說觀念中小說形式的初期表現,所以進一步將神話作為小說的起源來看待。魯迅的這個推理的邏輯主線正來自胡應麟。胡應麟認為:“《山海經》,古今語怪之祖?!?a id="w7">[7]又云:
古今志怪小說,率以祖夷堅、齊諧。然齊諧即《莊》、夷堅即《列》耳,二書固極詼詭,第寓言為近,紀事為遠。汲?!冬嵳Z》十一篇,當在《莊》《列》前,《束皙傳》云“諸國夢卜妖怪相書”,蓋古今小說之祖,惜今不傳,《太平廣記》有其目而引用殊寡。[8]
但是胡應麟只說了《山海經》可以作為志怪類小說的最早作品,并沒有說整個小說(例如他所認為小說六類中的其余五類)都來自志怪的源流。而志怪類的題材在某些方面,表現出與神話一致的特征,這就符合魯迅使用來自西方的“神話”概念去框架整個中國小說的起源。因此,魯迅的觀點本質上是先去除胡應麟觀點中的限定條件,再將胡應麟的觀點放大,并進而代替全部六類小說。就研究方法與標準說,魯迅的觀點其實難逃混淆研究對象、模糊標準與拔高結論的嫌疑。
魯迅“小說起源于神話”的觀點影響了其后學界對于小說研究的走向。不少論著在涉及小說起源時,均直接采用魯迅的觀點作為論據,并加以補充與豐富。如吳志達所著《中國文言小說史》認為:“就散見于古籍的神話與傳說來看,作為古小說的淵源之一當然是對的。”[9]書中多舉《中國小說史略》所舉之例加以發揮,并強調:“神話和傳說,雖然還不能算是小說,但是從對以后小說發展的影響來看,神話是古小說的淵源,是毫無疑問的?!?a id="w10">[10]當然,也有部分學者注意到了“小說起源于神話”觀點的不適用性,如日本京都大學小南一郎所著《中國的神話傳說與古小說》[11],主要講神話與小說之關系,所舉《西京雜記》《神仙傳》《漢武帝內傳》等例皆為傳統觀念下的小說作品,但避開了小說是否起源于神話的問題。
即使在以敘事小說觀念為標準的論著中,也有類似的處理方式。例如楊義《中國古典小說史論》將神話作為敘事小說的起源因素之一,但也僅論述二者關系:“神話對小說的影響和子書的影響不同,后者偏重于文人氣質,前者偏重于民間信仰和趣味,偏重于題材形態?!?a id="w12">[12]并未確定小說必然起源于神話。王枝忠《漢魏六朝小說史》也認為:“今人說到小說的起源,都要提到神話傳說,這的確有一定的道理。因為,雖然不能說小說起源于神話傳說,但神話傳說確實給小說提供過豐富的營養,促成了它的健康成長。”[13]
有一部分學者對此作了進一步辨析。李劍國《唐前志怪小說史》對先唐時期志怪類小說的發展作了較為清晰的梳理,談及志怪小說的起源時,認為:“志怪小說的起源是志怪故事,志怪故事包括神話傳說、宗教迷信傳說和地理博物傳說?!?a id="w14">[14]指稱對象是嚴謹的,僅針對小說中的志怪類題材,符合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的論述。并且,對于志怪起源于神話的觀點,作了補充論述,在一定程度上糾正了胡應麟觀點中的絕對性。其云:
一般小說史研究者都以為志怪發源于上古神話。這是片面的。誠然,上古神話是出現相當早的藝術形式,幾乎可以成為一切文學藝術的淵藪。但是上古神話流傳到后世的并不多,許多晚出的神話傳說(仿神話)也并不產生在傳說中的堯舜禹時期,要晚得多,而且由于各民族社會發展不平衡,有些民族的原始神話產生時代雖屬原始社會,其時卻已至西周春秋甚至戰國秦漢,而在此期間,宗教迷信和地理博物傳說都在廣泛流傳著,一齊醞釀著志怪小說,所以志怪小說的起源絕非上古神話一途。[15]
研究對象的準確性明顯優于魯迅的泛指代稱。苗壯則直接認為“神話并非小說源頭”,魯迅的研究方法是不合適的:“研究中國古典小說,特別是研究其起源,不能機械地襲用傳統目錄學中‘小說家’的觀念,也不宜簡單地照搬當代的或西方的小說理論,而必須考慮中國小說的發展實際,從實際出發。”[16]因此,他的觀點是:
不能低估神話的作用,但是必須承認上古神話只是口耳相傳的“街談巷語”,是口頭文學,雖然其中亦有人物,有簡單的故事,有想象虛構,但畢竟不同于書面創作的小說。這正與人們將話本歸為小說,而視“說話”為曲藝的情況相似。神話從其產生到被文字記錄,經過了漫長的時間,有大量流失,也有發展演進。它固然與小說的產生及發展有關,但并不直接,正如雨雪滋潤大地,為江河提供水源,而非江河的源頭一樣。[17]
雖然苗壯仍舊從敘事小說觀念的研究標準出發,但指出了魯迅“小說起源于神話”觀點的致誤之由是源自其研究方法的先天缺漏。
那么,小說究竟是否起源于神話呢?先看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所舉之例。魯迅所舉“天地開辟之說”二例,其云:
天地混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一[18]萬八千歲。天地開辟,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盤古在其中,一日九變,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盤古日長一丈,如此萬八千歲,天數極高,地數極深,盤古極長。后乃有三皇。(《藝文類聚》一引徐整《三五歷記》)
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媧氏練五色石以補其闕,斷鰲之足以立四極。其后共工氏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故天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滿東南,故百川水潦歸焉。(《列子·湯問》)[19]
這兩個例子具有相對完整的敘事特征,符合魯迅以西方敘事小說觀念為標準的概念范疇。但這僅僅是魯迅從《三五歷記》與《列子》二書中剝離出的片段的特征,并且是在魯迅帶上西方敘事小說觀念的有色眼鏡后界定出的特征。而這兩本書在成書時期,在大眾視野里的性質又是什么呢?《三五歷記》是三國時期吳國的太常卿徐整所作,在《隋書·經籍志》中無載,在《舊唐書·經籍志》中著錄于史部雜史類[20],在《新唐書·藝文志》中著錄于史部雜史類[21]?!读凶印肥菓饑跗诹杏芎退牡茏觽兯?,一般認為成書于戰國后期,在《漢書·藝文志》中著錄于諸子略道家類[22],在《隋書·經籍志》中著錄于子部道家類[23],在《舊唐書·經籍志》中著錄于子部道家類[24],在《新唐書·藝文志》中著錄于子部道家類[25]。二書的整體特征在成書后均體現出認知的延續性,均有其穩定的類別歸屬,與神話的性質截然不同。雖然我們并不否認上述二書對神話的保存,但從研究的方法論看,如果僅從中截取所需的片段來體現定義的特征,研究方法與判斷標準則無法保證一致,結論自然會有不當。
那么,排除敘事小說特征的判斷標準,我們討論神話究竟是否可以作為“小說家”小說的起源,得出的結論依然是否定的。上古的神話作品往往依附于各種文獻資料,既有經部的,亦有史部的,更多的則存在于諸子文章之中,自然也就有一部分出現在諸子之中的“小說家”作品里。神話中體現的如虛構、敘事等特征,也是以上諸類文章特征的某些方面的具體表現,例如史傳較多運用敘事手法、諸子文章偏愛虛構手法等來達到行文的目的,不管是記錄史實還是說理應用。這樣,神話的特征就與小說的特征在某些方面發生重合,但這些重合的表現特征卻具有根本不同的性質,前者作為一種敘述的目的,對于神話本身體現出一種“道”的層面的考慮;而后者則只是一種為達到敘述目的而使用的手段,神話的內容僅作為一種“技”的層面出現。
這樣,我們再看小說中的某些片段,因為直接采用了或者說保存了一些神話,所以體現出部分神話的特征。但是這些表現特征屬于交融的關系,而并非屬于傳承的關系。嚴格來說,我們只能將這種現象表述為,小說在其早期的形成與發展過程中,從某些角度看,在一定程度上體現出與神話相似的表現特征,而絕不能倒過來說,由于這種表現特征的相似性,小說就起源于神話。如果采用后者顛倒的邏輯,則只要包含了神話內容,或者說體現出一部分神話特征的經傳史書、諸子文章,我們豈不都可以說其起源于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