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鞏本棟

自十九世紀末以來,隨著西學東漸的步伐,中國學術乃至整個東亞學術都逐漸從傳統走向現代。在這一轉型過程中,學科越分越細,文學研究的觀念越來越清晰,文學的抒情、虛構和形象性等特點也越來越為人們所認識。這給文學研究帶來的進步是十分重大的。然而,當西學體系的“純文學”取代了“雜文學”,西學的方法取代了傳統學術的方法,中國文學原本具有的特點便被有意無意地遮蔽起來,很多作品從文學中被排除出去,文學研究的領域也愈益縮小了。中國古代小說的研究也不例外,貫穿一部小說史的,似乎就只是魏晉的志怪、志人,唐代的傳奇,宋元話本和明清的章回小說。這當然不完全符合中國文學史、中國小說史的實際。如何回到中國語境下的古代文學研究,當然也包括回到中國語境下的小說史研究,實已成為當下中國古代文學界不可回避的問題。郝敬博士的這部書,可以說正是一部從小說觀念的演變入手、對上述問題作出回應、努力推動中國小說史研究回歸中國語境的力作。

所謂回歸中國語境,就古代小說研究而言,就是要從小說創作發展的實際,而不是從現代西方的小說概念出發,重新檢討現存全部小說文獻,從而更準確地描述和探索小說發展演進的脈絡及其主客觀原因,歸納和總結小說觀念的形成及其內涵、外延的變化,以建立起中國特色的小說史研究體系。

回歸中國語境,此書為我們梳理了一條清晰的古代小說觀念的發展路線。作者認為,漢代是小說觀念形成的初期,班固在劉向、劉歆《七略》基礎上撰成的《漢書·藝文志》,初步創建了古小說的理論體系。在這個體系中,以言說理是小說的主要表現形式,“小道”是核心判定標準,而其創作的來源、傳播方式等,又是后代小說創作文學性的萌芽。魏晉南北朝和唐代,雖然雜傳和傳奇的創作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尤其是南朝梁殷蕓把雜傳編入小說的做法、唐人對漢代以來小說傳播方式的認可,都意義重大,但在觀念上大致還是延續了漢代以來對小說的傳統認識,記事、記言類小說的著錄,在《隋書·經籍志》中仍占主體地位。小說觀念的歷史性變革出現在北宋,《崇文總目》和《新唐書·藝文志》著錄小說的類別和數量,都發生了很大變化,那就是敘事性的雜傳和傳奇被歸入小說范疇,由此開啟了傳統小說觀念由古代向近代的轉變。而明人胡應麟一方面將唐宋人的小說觀念加以細化,另一方面又把小說的范圍不斷擴大了。至清代紀昀,才又厘定明人在觀念上的一些誤區,把小說分為雜事、異聞和瑣語三類,有意識地將已經漫衍無歸的小說觀念正本清源,重又回歸漢唐小說觀念。這似乎很保守,然而實際上卻為古體小說與通俗小說在近代的區分從理論上作了準備。

回歸中國語境,此書又對中國小說史上的許多以往關注不夠的問題進行了新的探討。比如作者指出,劉孝標注《世說新語》,廣搜文獻,為《世說新語》成為記言類小說的范式付出了大量的心血,開創了以史證小說、以小說證小說的途徑,其價值和意義不容忽視。南朝梁殷蕓第一次將雜傳引入《小說》的實踐,拉開了歐陽修小說觀念新變的序幕,為歐陽修小說觀念理論上的突破,奠定了堅實的創作基礎,同樣具有重要意義。大致在中國晚唐時期成書的日本士人藤原佐世所撰《日本國見在書目錄》,是域外現存較早的重要目錄學著作,治小說史者少有關注,然而作者卻對其中著錄的數十種小說類目作了詳細的考察,并對其所反映的小說觀念與中國本土的小說觀念作了比較分析。杜詩趙次公注是杜詩學上的重要著作,其中也保存了一些散佚的小說資料,反映了宋代的小說觀念,借此可以修正小說研究中的一些訛誤。“小說”一詞,在以趙次公注為代表的宋代詩注中,并非特指殷蕓《小說》,而往往是作注者對小說作品的泛稱。宋代以后的各種史注、詩注、集注與類書中,“小說”一詞,已經由宋代以前注文中的特指殷蕓《小說》,逐漸成為諸書的泛稱。作者的上述這些看法,多為前人所未及。

回歸中國語境,此書還對小說史上很多向有爭議的問題進行了細致辨析,提出了新的看法。比如,古小說的起源、稱名和特征,人皆據《莊子》《荀子》而論之,然對《漢書·藝文志》所著錄的先秦九家小說(即《伊尹說》《鬻子說》《周考》《青史子》《師曠》《務成子》《宋子》《天乙》《黃帝說》),則向有爭議。作者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對其一一加以考察,認為其符合先秦小說的觀念,與漢代小說觀念前后相續,主要表現方式是記言與記事兩種類型,而以言說理和以事說理的社會功能,正是小說觀念形成初期的核心特征。阮孝緒《七錄·子兵錄》“小說部”著錄小說十種(《燕丹子》、《青史子》、《宋玉子》、郭頒《群英論》、裴啟《語林》、孫盛《雜語》、郭澄之《郭子》、劉孝標注《世說》、《俗說》、殷蕓《小說》),前人對其意義認識不夠,作者則指出,以雜傳為代表的紀傳體,作為史部的主要書寫方式,至魏晉南北朝已開始引入小說創作,殷蕓《小說》大量援引雜傳即為明證,但單獨成篇的雜傳還沒有被納入小說的范疇。《燕丹子》的著錄揭開了這一變化的序幕,成為小說記事類的一個新的變化方向,這種變化在后來的《隋書·經籍志》《崇文總目》《新唐書·藝文志》中得到進一步確定。從《七錄》可見,《世說》體已經逐漸成為小說體系中記言類的一種固定表現形式,小說的應用和娛樂功能得到進一步體現,而《七錄》對小說總集的著錄也為小說觀念和創作開辟了新途徑。這些看法較之前人顯然更深入了。

回歸中國語境,過去一些習以為常的看法,在此書中也被打破了。像神話與先秦諸子寓言為小說源頭的看法,作者就不贊同。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提出的“傳奇者流,源蓋出于志怪”的觀點,作者也不認同。此外,作者還認為,劉知幾的小說認識沒有超越《隋書·經籍志》與《舊唐書·經籍志》所體現的唐人小說觀念,他在《史通》中論述到的“偏記小說”,往往只是對正史之外史料的泛稱,并沒有體現出獨特的小說觀,更不用說對小說進行了正確的分類。今人研究小說的誤區,正在于對劉知幾援“子”入“史”的泛史料觀沒有準確的把握。史家對小說的觀念是一以貫之的,這個觀念,不僅體現在史書的編撰中,也體現在對史書及其他典籍的注解中。唐人所撰《史記索隱》《史記正義》與《文選注》,引入小說之書注史注文,正是在堅持“小道”的核心標準上,對于“技”的表述從“寓勸戒,廣見聞,資考證”的社會功用性角度,加以合理運用的結果。今人治小說,大多將唐傳奇放入唐代小說的范疇進行論述,這里原有先天的概念缺陷。在唐人的小說觀念中,傳奇這種文學表達形式,并未進入其小說范疇和理論觀照,因此在嚴格意義上也就不能成為唐代小說的代表,只能作為唐代某一時期的流行文學樣式。如果以今人的小說觀念與標準來劃分,則大抵可以從創作的層面,如敘事、審美等題材類型的角度加以研究。立足中國小說的宏觀發展,傳奇作為一種文體,從創作的出現到該種表達形式的被認可,時間跨度較長,在創作興盛的唐代并沒有出現專門的理論研究,只是到了宋代才出現針對性的討論。我們今天對唐傳奇的理解,多基于宋人的認知觀念,對唐傳奇最初的理論構建和其在小說發展中所處位置及作用的認識,事實上反映的是宋人的觀念。所以,作者對唐傳奇及其所反映的小說觀念的討論,不是放在唐代而是移至宋代,這是與一般論者截然不同的地方,顯示出作者獨特的學術眼光。

南京大學中文系中國古代文學學科有一個優良的傳統,那就是在學術思想和方法上追求文獻學與文藝學的完美結合。郝敬博士在南京大學中文系讀書三載,對此深有領悟,體現在這部書稿中,既有對目錄學知識的熟練運用,對四部文獻的廣泛涉獵,對域外漢籍的特別關注,更有對小說創作理論與觀念的深刻理解和討論。郝博士本科學習的是工科,碩士、博士階段才轉向文學研究,或許與他大學階段受過科學知識和方法的教育與熏陶有關,他在古代文學的學習中,更習慣于探究各種現象的本原,思考個中的內在邏輯關系,故能在上述研究中多有創獲,并在研究方法和風格上顯示出南大氣派。

郝敬博士方年屆不惑,今后學術發展的道路正長。相信他能在今后的研究中,更好地將文學理論與創作相結合,揚長補短,不斷擴大研究的視野和領域,取得更大的成就。

是為序。

庚子夏于金陵有容齋

主站蜘蛛池模板: 玉林市| 嵊州市| 璧山县| 涞源县| 天水市| 嘉定区| 博乐市| 普兰店市| 都匀市| 濮阳市| 神木县| 南部县| 桂东县| 玉溪市| 民丰县| 托克托县| 高青县| 北海市| 西乌珠穆沁旗| 安多县| 平邑县| 高雄县| 彭水| 武陟县| 卢湾区| 大兴区| 涞源县| 富源县| 平塘县| 洞头县| 德保县| 光泽县| 壶关县| 西宁市| 延津县| 丹江口市| 南康市| 盐池县| 东城区| 新建县| 五寨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