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水少年

羊祜還在襁褓里的時候，泰山郡南城（今山東平邑）羊家發生了一件悲傷的事情。

他的父親羊衜（dào）擔任上黨（今山西長治）太守，經年在外，家中只有母親蔡夫人操持。蔡夫人本是漢末名臣蔡邕之女，聞名天下的蔡文姬是她的大姐。當年蔡邕受朝廷宦官迫害，流亡于吳越、齊魯之間，頗受泰山羊氏禮遇，便以次女貞姬與羊衜婚配，生下長子羊承、女兒羊徽瑜和幼子羊祜。蔡夫人之前，羊衜已有妻室，乃是太中大夫孔融之女。無奈孔夫人命薄，生下兒子羊發不久就去世了。好在蔡夫人宅心仁厚，對待羊發視如己出。

一天，蔡夫人正在為羊祜縫棉襖，女兒徽瑜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

“娘，娘，不好了，不好了。”

“什么事啊，這樣驚慌？”蔡夫人問。

“哥哥暈倒了。”

聽了徽瑜的話，蔡夫人大吃一驚，連忙叫女兒照看羊祜，自己沖出了門外。

走出大門，只見羊發和羊承橫躺在地，緊閉雙眼，口吐白沫，看起來可怕之極。蔡夫人大聲呼喊著孩子們的名字，卻是毫無反應。她只好左手抱起羊發，右手抱起羊承，艱難地跑回內室，將他們放在床上。

蔡夫人拍打著兩個孩子的臉，一會兒掐人中，一會兒翻眼皮，依然是沒有動靜。旁邊的徽瑜早已嚇呆了。

“瑜兒，快，快去請嬸娘！”蔡夫人急道。

正在發呆的徽瑜連忙沖了出去，飛快地跑到隔壁的叔父羊耽家。羊耽也是在外做官，只有夫人辛憲英在家照顧子女。辛憲英是曹魏名臣辛毗之女，家學淵源，見多識廣，不僅是遠近聞名的大才女，更是泰山羊氏的主心骨。

辛憲英走到床前，俯身察看兩個侄子，忽然間臉色大變，顫聲說道：

“大嫂，這是疫病！快叫祜兒和瑜兒出去，不得靠近。”

蔡夫人登時沒了主意，倒是徽瑜機靈，抱起床上的弟弟就往外跑。

辛憲英指揮大嫂開窗通風，煎熬草藥，殷切侍弄兩個孩子。蔡夫人擔心羊承，卻更關懷羊發，唯恐這個早已失去母愛的孩子有個三長兩短，所有的心思幾乎都用在了他的身上。經過一個多月的照顧，羊發逐漸好轉，羊承卻不幸夭折。

時光飛逝，當日襁褓中的羊祜幸運地躲過瘟疫，現在已經五歲了。哥哥羊發自有天地，小羊祜便整天追隨著姐姐徽瑜，像影子似的不離左右。羊徽瑜已經長成了亭亭玉立、溫文爾雅的少女，每日里手不釋卷，早已把《論語》《詩經》《列女傳》等書讀得滾瓜爛熟。每每遇到不懂之處，她便跑去請教嬸娘，辛夫人自己飽讀詩書，格外喜歡這個乖巧伶俐的侄女。

辛夫人很愿意跟孩子們講述以前的故事。一次，辛夫人在講到袁、曹官渡大戰時，小羊祜脫口而出道：

“我就知道袁紹肯定會失敗。”

辛夫人聽了心中一動，拉過小羊祜，和顏悅色地問道：

“祜兒，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嬸娘不是說了嗎？袁紹有那么多謀士，那么多戰將，可是都跑了啊。他不得人心。”

“不得人心？！”

辛夫人震驚于小侄子的話，萬萬沒想到這個黃口小兒竟然這么有想法，她輕輕撫摸著羊祜的頭發，感慨地說：

“祜兒說得很對啊。孟子也說，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正是這個意思。”

聽到嬸娘夸獎自己，羊祜興奮不已，蹦蹦跳跳地出去玩了。

陽春三月，草長鶯飛，汶水兩岸草木蔥蘢，自然就成了孩童們的樂園。羊祜也不例外，每當玩得興起，若非姐姐來扭耳朵便不肯回家。不過，別的孩子都是瞎玩，羊祜卻總能看出門道。

“姐姐，我要考你的古詩。”

有一次，羊祜挑釁似的對姐姐說。

“呦，祜兒長本事了？”羊徽瑜笑道。

“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

背完兩句，羊祜故意停下來，抬頭望著姐姐。

“《樂府·長歌行》，這個難不倒我。”說著，羊徽瑜接著背誦起來：“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常恐秋節至，焜黃華葉衰。百川東到海，何時復西歸……”

“停！”

羊祜忽地跳到姐姐面前，伸手指著面前的汶水，疑惑地問道：

“姐姐，詩里都說‘百川東到海，何時復西歸’，那總歸沒錯吧？”

“當然。”

羊徽瑜不知道弟弟的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你再看汶水是往哪兒流啊？”羊祜說。

聽了弟弟的話，羊徽瑜也停下腳步，仔細端詳著面前這條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河流，原來從未覺得異樣，這時忽然也覺得奇怪了。

“是啊，汶河怎么不往東流，反倒往西流呢？”羊徽瑜喃喃自語道。

“哎，姐姐，我問你呢。”羊祜調皮地說道。

“這我還真的不知道，回去問問嬸娘吧。”羊徽瑜答道。

這樣的故事，別說姐姐不知道，母親蔡夫人也不甚了然，還是精通掌故和風土人情的嬸娘知道得多。當地傳說汶水里住著河神小青龍。小青龍照拂沿岸百姓，總是波瀾不興，靜靜地流淌。不過，汶水向西流，不肯到東海，這可氣壞了東海龍王。他叫來小青龍，狠狠地訓斥，命令他馬上將汶水掉頭。面對威勢赫赫的東海龍王，小青龍怎么敢不答應呢？就說回去改正。龍王見小青龍答應得不痛快，有點不放心，派三公主去督促。

龍女三公主來到汶水邊，看到小青龍根本沒有動靜，就大聲質問他為什么不服從龍王的命令。小青龍誠懇地說：“三公主啊，你看這汶水兩岸都是肥沃的農田，養育了無數的善良百姓，如果河流驟然改道，洪水泛濫，那將淹沒多少良田，導致多少人無家可歸啊！”

三公主覺得小青龍說得很有道理，自己也不忍心毀壞兩岸的農田，于是飛回東海，向龍王求情。誰知龍王根本聽不進去，只覺得自己沒面子，要求小青龍三天之內必須改變河道，否則要給予嚴厲懲罰。三公主見父王如此不講道理，也很生氣，干脆不辭而別，飛回汶水，和小青龍并肩戰斗。

天上三天，人間三年。這三年里，汶水兩岸風調雨順，糧食豐收，人們的生活更富裕了。龍王可是真的生氣了，連降暴雨，導致洪水泛濫，不過因為三公主和小青龍的堅守，并沒有造成多大的災難。日子長了，東海龍王也就把這件事淡忘了。當地百姓感激三公主，湊錢在河邊建起了三娘廟，每年都獻上豐盛的祭品。

聽了嬸娘的故事，羊祜既感動又好奇，下決心要找到三娘廟。他按照嬸娘說的地點去尋找，走了很遠都不見蹤跡。正在焦急的時候，羊祜看到河邊柳樹下坐著個白胡子老人，便三步并作兩步地走上前去，深施一禮，禮貌地問道：

“老人家，我想去看三娘廟，您能告訴我怎么走嗎？”

“哦……”

老人轉過身來，捋著雪白的胡須，細細打量面前的少年。羊祜看見了老人的眼睛，和藹可親而又炯炯有神，忽然感覺有些不自在，羞澀地低下了頭。

“哈哈哈哈！”看著羞澀的羊祜，老人發出了爽朗的笑聲，接著說道：“這是誰家的兒郎，面相真是不差。將來你一定會為國建立大功！”

羊祜對老人的話不明所以，過了半晌才囁嚅著說道：“老人家，三娘廟……”

“日升月沉，滄海桑田。人間興替，何論神仙。”

說完這幾句話，老人飄然而去，留下羊祜站在原地，呆愣了半天。

汶水悠悠，少年成長。仿佛只要汶水不東流，便帶不走少年的歡樂。

不料十三歲那年，父親羊衜猝然去世，這給了羊祜當頭一棒。他在叔父和兄長的帶領下為父親舉行了隆重的葬禮，心中的哀痛卻總也揮之不去。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這是無法彌補的哀傷。

從那以后，羊祜收斂心性，終日與書為伴，很快便背熟了《詩經》《左傳》《周易》。除了讀書，他也知道為母親分擔家務，姐姐徽瑜也學會了女紅，日夜紡織，幫著貼補家用。

羊祜最喜歡聽嬸娘講述魏、蜀、吳爭戰的故事。其實早在他出生的前一年，曹丕已經逼迫漢獻帝禪位，綿延四百余年的大漢帝國宣告終結。次年，劉備在成都稱帝，國號仍然為“漢”，殊不知無論國力和兵力，皆不如曹魏和孫吳。羊祜九歲那年（229），孫權在武昌稱帝，后遷都建業（今江蘇南京），三國鼎立的局面正式形成。

羊祜愛聽，辛憲英愛講，活生生的三國故事就在書房、井欄和樹下不斷上演。十常侍之亂、群雄討董卓、官渡大戰、火燒赤壁的故事深深地吸引著羊祜幼小的心靈。雖然身為曹魏的臣民，羊祜最崇拜的人，卻是劉備的軍師諸葛亮。

“說起來啊，諸葛亮的身世還不如你呢。他四歲喪母，八歲喪父，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便跟著叔父離開家鄉瑯琊陽都到了荊州，過起了自食其力的生活，直到二十七歲才遇到了劉備。”

“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后漢所以傾頹也。”

微風吹來，一片樹葉落在腳下。羊祜俯身拾起，一邊觀察，一邊隨口吟誦出嬸娘為他抄錄的諸葛亮《出師表》里的句子。

父親去世的第二年，驚人的消息次第傳來，攪擾著少年羊祜的心事。這年夏天，瘟疫大肆流行，舉國人心惶惶。

四月，曾經的漢獻帝，如今的山陽公安然謝世于山陽城，享年五十四歲。漢獻帝九歲那年被董卓脅迫為帝，一生都在權臣的威脅之下過活，全然沒有體會到帝王的尊貴，甚至連伏皇后被害都不能救。退位之后，悠游林泉，總算過了幾年有滋有味的日子。

半年之后，嬸娘又告訴羊祜，諸葛亮在五丈原去世。

“啊！”

聽到這個消息，羊祜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半天合不攏嘴。

“祜兒，你知道嗎？山陽公和諸葛亮是同年出生，同年謝世，這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啊！”

諸葛亮的去世讓三國力量失去了平衡，曹魏沒有了來自蜀漢的壓力，曾在西北戰場與諸葛亮緊張對峙的大將軍司馬懿升任太尉，負責大修洛陽宮，新建昭陽殿和太極殿。也是在這個時候，司馬懿之子司馬師卻做出了非同尋常的舉動，竟然意外地牽扯到了千里之外的泰安羊家。

原來，司馬師娶的是夏侯尚之女夏侯徽，兩人生育了五個女兒。夏侯尚本是曹操手下大將夏侯淵的侄子，司馬家攀附曹氏的目的十分明顯。夏侯徽自幼飽讀詩書，很有見識，每當司馬師遇到難題，她都能從旁襄助。但隨著司馬家族地位上升，兩人的矛盾卻越來越深，夏侯徽似乎越發察覺到了司馬家族的異心，言語之間難免有所表露，自然引起司馬師的猜忌，最后痛下殺手。

司馬師毒死夏侯徽之后，迎娶名臣吳質之女，不久又廢黜了。也不知道是誰的建議，司馬師準備迎娶泰山羊氏的羊徽瑜！

羊徽瑜已經二十一歲，按說也過了婚配的年齡，只是羊祜從小受到姐姐的教誨和疼愛，臨到分別之際，自然有萬般不舍。

這年冬天，大雪紛紛揚揚，汶水結了厚厚的堅冰。大雪持續多日，天寒地凍，原本瘋狂蔓延的疫病也終于消停下來。這一年幾乎家家都有病人，家家都有人去世，望著紛飛的瑞雪，人們都舒了口氣，但盼瑞雪兆豐年。

姐姐的馬車在雪地里碾出深深的轍印，漸漸地駛出街頭，駛向洛陽。

“姐姐！姐姐！”

羊祜拉著姐姐的手，依依不舍。馬車越來越快，羊祜開始奔跑。

“姐姐在洛陽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