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編 近代漢語顏色詞的歷時演變
第一章 近代漢語紅色詞場研究
第一節 單音節紅色詞場
一 成員構成
(一)承用的前代單音節紅色詞
先唐單音節紅色詞“缊、繎、煒、赨”,未再見使用。被近代漢語承用的有21個:赤、紅、朱、丹、絳、彤、赭、緹、赪、骍、赧、茜、緋、赮、縉、緅、赫、綪、縓、纁、赩。限于篇幅,舊詞概不舉例,以下各章節同。
(二)新產生的有文獻用例的單音節紅色詞
唐時新增3個單音節紅色詞:檀、酡、粉。
檀
《說文·木部》:“檀,木也。”《大字典》[1]:“古書中稱檀的木很多,時無定指……豆科的紫檀,常綠大喬木,木材紅棕色,通稱 ‘紅木’……”,“檀”的紅色義即由此而得。“檀”的紅色義始見于唐,沿用至清,可以修飾口唇、面頰、花朵、紙箋、服飾等,如:唐秦韜玉《吹笙歌》:“檀唇呼吸宮商改,怨情漸逐清新舉。”唐李建勛《殘牡丹》:“風飄金蕊看全落,露滴檀英又暫蘇。”唐羅隱《牡丹》詩:“艷多煙重欲開難,紅蕊當心一抹檀。”宋柳永《夜半樂·中呂調》:“云鬟風顫,半遮檀口含羞,被人偷顧。”明楊思本《桃花賦》:“至如檀臉將舒,粉腮微破,紛缊似醉,葳蕤半鎖。”清陳維崧《新雁過妝樓·再詠糊窗》:“幾扇疎欞玲瓏處,檀箋粉繭糊成。”
元明時“檀”可以和“褐”組成“檀褐”,更證其為顏色詞無疑,如明陶宗儀《輟耕錄·寫像訣》:“凡調合服飾器用顏色者……檀褐,用土黃入紫花合。”“檀褐”即赤褐色。
酡
“酡”始用于唐,多指飲酒臉紅貌,如唐李白《雜曲歌辭·前有一尊酒行二首》:“落花紛紛稍覺多,美人欲醉朱顏酡。”《全宋詞·郭應祥·滿江紅·壽韓思機》:“歡意洽,酡顏醉。”《全元散曲·鐘嗣成·吊睢景臣》:“吟髭捻斷為詩魔,醉眼慵開被酒酡。”又泛指臉紅,如:宋范成大《西江月》:“一笑難逢身健,十分休惜顏酡。”《金瓶梅詞話》第八十回:“寶髻亂云松,翠鈿睡顏酡。”現漢多構成“酡紅”使用,搭配對象有所擴展,不再限于顏面,如:“香醇的酒,浪漫的歌,酡紅的臉,悅動的心,都是春天。”“眺望雨中的湖光,光中兄輕輕嘆息說:‘我想,皎白酡紅的荷花要艷陽天才能盛開,那種景象嶺南派的畫家才能畫啊。'”“也許是給太陽陶醉了,所以夕照隱褪后的夜色也帶著酡紅。” (以上引自CCL語料庫)。
粉
“粉”從字形來看最初當指米粉。《說文·米部》:“粉,傅面者也。”徐鍇《系傳》:“古傅面亦用米粉。”因米粉為白色,又引申為白色,如唐杜牧《丹水》:“沈定藍光徹,喧盤粉浪開。”表白色的“粉”可和“紅”連用表示淺紅色(這就如同“白”同其他顏色詞的組合也往往表示淺淡義一樣),如宋蘇軾《戲作鮰魚一絕》:“粉紅石首仍無骨,雪白河豚不藥人。”在這種情況下,“粉”就有可能吸收整個詞的詞義從而單獨表粉紅色。另外,由于婦女用作搽臉的粉可以染作淡紅色,如唐駱賓王《相和歌辭·棹歌行》:“秋帳燈花翠,倡樓粉色紅。”在這兩個因素的共同作用下,“粉”漸漸也就具有了淡紅義。比較確定的例子如唐潘炎《清如玉壺冰》:“明將冰鏡對,白與粉花連。”宋陳三聘《秦樓月》詞:“一庭紅杏,粉花吹落。”清《品花寶鑒》:“夫人一面說,一面看那桃花,映著夕陽,紅的更如霞如錦,白的成了粉色,又有些如金色一般,分外好看。”此處“粉色”形容桃花,且明示不是白色,則為淺紅色無疑。到了現代漢語,用作淺紅義的“粉”超過用作白色義的“粉”,在《新華字典》中的義項排序則有所體現。
(三)新產生的不見文獻用例的單音節紅色詞
:《改并四聲篇海·赤部》引《類篇》:“
,赤色。”
:《改并四聲篇海·赤部》引《類篇》:“
,赤色。”
:《龍龕手鑒》:“
,赤也。”
:《龍龕手鑒·殸部》:“
,今作
,日出赤貌。”
赯:《廣韻·唐韻》:“赯,赤色。”亦指紅中帶紫的臉色。(宋)趙叔向《肯綮錄·俚俗字義》:“人面色紫曰赯。”清孫錦標《南通方言疏證·釋首》:“赯,臉上紅赯皮色。”可見該詞本是個方言詞,近代雖有記錄但無用例,現漢始用。
:《集韻·董韻》:“
,赤色。”
可見,這些新造的沒有文獻用例的紅類詞(字)都是以“赤”為形符的形聲字。
綜上,近漢單音顏色詞的構成情況如下表:

二 近漢常用單音節紅色詞的共時比較
(一)使用頻率的比較
我們將近漢使用頻率靠前的幾個紅色詞的使用頻率和文獻[2]分布情況列表于下:

續表

可見,唐宋元明清各時期都是“紅”的使用次數最高,“朱”居于第二位,“彤”最低,“丹、赤、絳”則在第三、四、五位之間游移。總體看來,近漢使用頻率居前六位的依次是:紅、朱、丹、赤、絳、彤。
(二)搭配對象的比較
我們將近漢常用紅色詞的搭配對象列表于下:

續表

從上表可以看出:
在搭配服飾織物方面,搭配能力從高到低依次是:紅、絳、朱、赤、緋、茜,等等。
在搭配植物方面,搭配能力從高到低依次是:紅、丹、朱、赤、絳、檀、茜,等等。
在搭配動物方面,搭配能力從高到低依次是:赤、紅、朱、赪、赭、骍。
在搭配人體方面,搭配能力從高到低依次是:紅、赤、朱、赪、檀、絳、赭,等等。
在搭配其他人造物方面,搭配能力從高到低依次是:紅、朱、丹、赤、彤、絳,等等。
在搭配其他自然物方面,搭配能力從高到低依次是:紅、赤、丹、朱、絳,等等。
可見,不同顏色詞跟同一語義域的搭配能力不是簡單地與其總體使用頻率相一致,而是表現出復雜多樣的情況。
再從各顏色詞的角度來看,動物類仍然不是“紅”的強勢搭配域,其他都是其強勢搭配域,“朱”的強勢搭配域為其他人造物類,“丹”的強勢搭配域為植物類和其他人造物類,“赤”在各語義域的搭配能力比較均等,“彤”的強勢搭配域為其他人造物類,“絳”的強勢搭配域為服飾織物類。
三 常用單音節紅色詞在近漢的演變
我們結合以上兩表,從縱的角度重點分析幾個常用紅色詞在近漢的演變情況。
紅
從使用頻率來看,“紅”從上古的7次[3]攀升到中古的340次,又攀升到近代的14186次,在整個單音赤類詞場中從上古的第9位上升到中古的第3位,再上升到近代的第1位,最終“紅”徹底取代了“赤”,成為紅類詞場的主導詞。
再從搭配對象來看,上古“紅”只有寥寥數例,僅限于修飾織物、植物和其他人造物類對象。到中古時期已在除了動物以外的五類語義域發展了強大的搭配能力。近代“紅”在所有語義域都具有最廣泛的搭配能力,除在動物域的搭配不及“赤”以外,其他五大語義域的搭配能力都強于其他紅類詞。可以說,一切紅色之物,無論深淺、明暗、濃淡都可用“紅”表達。為便于觀察,我們列表于下:

從詞義演變來看,此時期的“紅”主要由于借代,轉喻各種紅色事物,即從色彩域演變為名物域,如:
代指紅色的花:
風微塵軟落紅飄,沙岸好,草色上羅袍。(《全元散曲·曹德·喜春來·和則明韻》)
代指血:
誰知鳳姐稟賦氣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養,平生爭強斗智,心力更虧,故雖系小月,竟著實虧虛下來,一月之后,復添了下紅之癥。(《紅樓夢》·第五十五回)
代指紅色的布帛之類:
便有學院上的書辦找來說,大人見我的武藝件件超群,要中我個案首,只因兵書里落了字,打下來了,叫我花五百銀子,依然保我個插花披紅的秀才。(《兒女英雄傳》·第十五回)
代指訂婚時男方送給女方的聘禮:
并不曾受人家紅定回鸞帖。(《牡丹亭》·第三十二出)
到了晚清,又可通過隱喻表達更為抽象的意義,即走運、得寵或事業興旺等,如:
這陶三爺是歷城縣里的都頭,在本縣紅的了不得,本官面前說一不二的,沒人惹得起他。(《老殘游記》·第二十回)
從構詞能力來看,“紅”表現出強大的構詞能力。近代新產生的紅色復音詞大部分都以“紅”為參構成分,其構成的復音詞包括所有的類型。
赤
從使用頻率來看,“赤”上古和中古都居于第1位,到了近代,在不同的文獻中“赤”從第1位到第5位不等,總體上居于第4位。可見,“赤”的使用已大大衰落了,退出了主導詞的地位。
從搭配對象來看,“赤”主要繼承了其在中古的搭配,但就搭配對象的多寡而言,則不及中古時期那么廣泛,這在與“紅”的比較中尤其明顯。在修飾近代一些新興事物名稱如“屁股、墜子、抹額、抹胸、槅、桌凳”等時則只用“紅”,不用“赤”。我們可將上表中“紅”與“赤”搭配的服飾織物類做一細致的比較,從中可以看到:“赤”更傾向于搭配較早產生的服飾名稱,這些名稱大都是單音節的;“紅”則傾向于搭配近代新產生的服飾名稱,這些名稱既有單音節又有復音節的。其中一個典型的例子是,在我們所調查的語料里,未見有“赤”修飾“鞋”“靴”的,也未見有“紅”修飾“舄”的。舊的顏色詞搭配舊的事物名,新的顏色詞搭配新的事物名,這和它們各自的歷史層次是相對應的。但這只是大致傾向,而非絕對如此,如“赤”也可搭配新興的“臉兒、香腮”等,“紅”也可搭配較舊的說法如“面”等。
從詞義演變來看,先唐產生的“赤誠”“裸露”等義在近代得到廣泛的使用。
另外,清時產生了轉喻“血”的用法:
不見屠沽林,哀號目流赤。(清·程嘉燧·《和東坡岐亭戒殺詩》)
從構詞能力來看,近代以“赤”為參構成分構成了幾個ABB式顏色詞,如“赤靴靴、赤烘烘、赤燉燉、赤翩翩、赤旭旭、赤焰焰、赤資資”,另外仿“通紅”新產生“通赤”一詞,其余再無新的構詞。
朱
從使用頻率來看,上古、中古、近代“朱”的使用都位居第2位,是一個比較穩定的常用紅色詞。
從搭配對象來看,也是比較穩定,仍像中古一樣主要搭配其他人造物類,其次是服飾織物類和其他類。
從詞義演變來說,近代“朱”未有新的詞義產生。
從構詞能力來說,宋時產生“朱紅”一詞,直到今天仍然常用;另有ABB式“朱爍爍”,但只在《全相平話五種》中使用過一次。又有“褪朱”。
丹
從使用頻率來看,上古“丹”位居第3位,中古位居第4位,近代位居第3位。總體看來,“丹”的使用也很穩定。
從搭配對象來看,上古“丹”還不能修飾動物類和人體類對象,中古則已可修飾這兩類對象,到了近代,修飾服飾織物類的能力急劇下降,僅找到修飾“舄”和“旆”的例子,這當是受到“紅”排擠的結果。我們將這三個階段“丹”搭配對象的變化列表于下:

續表

從詞義演變來看,“丹”未有新義。
從構詞來看,沒有由“丹”構成的復音詞。
總之,到近代時期,最大的變化是“紅”上升為主導詞,具有強大的構詞能力和搭配能力,并發展出多種轉喻用法以借代各種紅色事物;“赤”的主導詞地位喪失,較多承用了先唐的搭配,雖能構成新的復音顏色詞,但數量不多。“朱、丹、絳、彤”都比較穩定,搭配多是對先唐用法的繼承,也沒有新的詞義產生,且構成新的復音節顏色詞的能力幾乎為零。
四 單音節紅色詞從近漢向現漢的演變
我們調查了CCL語料庫中單音紅色詞的使用情況。
首先,“粉”的“淺紅色”義越來越常用,并可受程度詞的修飾,如“淺粉色、淡粉色”。
其次,“紅”可以象征革命、進步等,如:陳毅《三十五歲生日寄懷》:“物到極時終必變,天翻地覆五洲紅。”周立波《暴風驟雨》第一部二八:“蕭隊長笑著點頭。他知道中國農村的特點,一家出了一個革命的,那一家子,就多少染紅,甚至于全家革命。”最近,用于該義的“紅”又有了新的組合,如“紅歌、紅二代、唱紅、紅色旅游”等。另外,又有“紅牌、紅燈”等組合。
“赤、朱、丹、彤、絳、骍”等詞在現漢口語中多已退出使用,書面中也多是承用古漢的用法。新增“赤字”一詞,表示經濟活動中支出多于收入的數字,因簿記上用紅筆書寫,故稱。
“赪、緹、縉、縓、纁”無論在現漢的口語還是書面語中幾乎都已不用,我們在CCL語料庫中未找到一例表顏色的用例。
由于中國人對紅色的喜愛,紅色詞常用于人名中,如“管彤、宋丹丹、陶紅”,等等。
五 小結
近漢承用先唐的單音節紅色詞共21個,新產生3個,另有不見文獻用例只見字書的新詞8個,共得32個單音顏色詞。
近漢常用的幾個單音紅色詞按使用頻率從高到低依次是:“紅、朱、丹、赤、絳、彤”。這幾個顏色詞與不同語義域的搭配能力呈現出不平衡性,并非簡單地與其使用頻率匹配。
單音紅色詞到近漢最大的變化是“紅”上升為主導詞,具有強大的構詞能力和搭配能力,并發展出多種轉喻用法以借代各種紅色事物,到了晚清還可隱喻得寵、走運及事業興旺等更為抽象的意義;“赤”的主導詞地位喪失,較多承用了先唐的搭配,雖能構成新的復音顏色詞,但數量不多。“朱、丹、絳、彤”都比較穩定,搭配多是對先唐用法的繼承,也沒有新義產生,且極少構成新的復音顏色詞。
現漢口語和書面語中常用的紅色詞是“紅”,其次是“粉”, “赤、朱、丹、彤、絳、骍”等詞多用于書面語中,“赪、緹、縉、縓、纁”等詞則完全退出了現漢的使用。“紅”可以象征革命與進步,并可用于“紅牌、紅燈”等組合中,“赤”新增“赤字”組合,新增的都是抽象象征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