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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史研究應當翻過這一頁

——從多視角看“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

20世紀初期由日本學者內藤湖南提出的宋代近世說,至“二戰”后經他的學生宮崎市定等人發展總結為唐宋變革論,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對國際唐宋史學界產生重要影響,而在中國直到20世紀結束卻仍遭到冷遇。進入21世紀,才引起國人的重視并形成相當大的熱點,如葛兆光先生所說“學術界已經普遍以‘宋代近世說’或‘唐宋變革論’為基礎討論宋代問題”。

為此,筆者在十多年前承擔北京市人才強教工程的一個項目“唐宋變革論的由來與發展”,并邀請學界的12位師友共同來做這個題目的主要原因是有感于大多數人對于學術界過去討論唐宋變革的“由來與發展”知之甚少,不免對概念、問題、范式的理解和解釋出現混亂狀態,所以有必要從學術史的角度給以適當的梳理,以便作為今后深入研究的一個新的起點。2010年項目得以順利結項并出版《唐宋變革論的由來與發展》一書。在此前后學界也有相當數量的介紹性論著問世(見后論),但是毋庸諱言,迄今我們的初衷并沒有達到,唐宋變革論在很多人眼中依然是不證自明的“公理”,唐宋變革論仍舊就像個什么都可以裝的筐,其混亂狀態不僅沒有改變,而且愈加混亂。不僅如此,而且由此衍生了一系列新的“變革論”,諸如唐中葉變革論、兩宋之際變革論、宋元變革論,等等。

如果再從進入21世紀唐宋史學界欲通過打通唐宋斷代界限來提高唐史、宋史研究水平近20年的實踐來衡量,“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在其間所起的作用,不僅收效甚微,而且弊大于利。是故,筆者大膽地提出唐宋史研究應當翻過糾纏于“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這一頁,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已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為何這樣說,下面從六個方面申述,不妥之處,敬請批評指正。

一學說史視角下的“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

對于內藤湖南、宮崎市定的“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學界已有很多介紹(詳見下文),也多知道是依照歐洲歷史分期方法提出的假說,但是為了廓清問題的來龍去脈,筆者還是選取學界對這一假說的理論依據和范式淵源的研究要點做以下的析述。

1.“近世”概念的演變

“近世”一詞在先秦典籍已出現,秦漢以后則較多出現在典籍中。作為一個時間定位和區分概念,它以“當世”為原點,并隨后者的位移而變化,模糊地指向一個較近的時代,但這個時代的長短、起止并不固定。譬如南宋末年文天祥曾感慨:“自魏晉以來至唐最尚門閥,故以譜牒為重,近世此事寢廢,予每為之浩嘆。”“族譜昉于歐陽,繼之者不一而足,而求其鑿鑿精實,百無二三。原其所以,蓋由中世士大夫以官為家,捐親戚,棄墳墓,往往而是,雖坡公(蘇軾)不免焉。此昌黎公所以有不去其鄉之說也。”[1]這里的近世和中世都是以文天祥、歐陽修說話時機向前延伸較近或較遠的時代。

1840年以后隨著西學東漸,對中國歷史發展脈絡的分期則不能不打上西學的“歷史分期”方法的烙印。西學的歷史分期方法對清末民初史學影響較大的,主要是西方文藝復興以來按“上古(或上世)”“中古(中世)”“近古(近世)”劃分歷史的方法。1917年,傅斯年先生說:“西洋歷史之分期,所謂‘上世’‘中世’‘近世’者,與夫三世者,所謂(Subdivisions)在今日已為定論。雖史家著書,小有出入,大體固無殊也……日本桑原騭藏《東洋史要》(后改名《支那史要》),始取西洋上古中古近古之說以分中國歷史為四期。近年出版歷史教科書,概以桑原氏為準,未見有變更其綱者。”可見20世紀初期西學分期方法在國內影響甚巨。但對于照搬西洋歷史分期法而不顧中國歷史發展實際的做法,也引起有識之士的批評而提出新的分期方案。首先,傅斯年不同意桑原騭藏以漢族盛衰對中國歷史的分期。桑原騭藏分中國歷史為四期:“一曰上古,斷至秦皇一統,稱之為漢族締造時代。二曰中古,自秦皇一統至唐亡,稱之為漢族極盛時代。三曰近古,自五季至明亡,稱之為漢族漸衰,蒙古族代興時代。四曰近世,括滿清一代為言,稱之為歐人東漸時代。”傅斯年認為:“所謂漢族最盛時代、蒙古族最盛時代、歐人東漸時代者,皆遠東歷史之分期法,非中國歷史之分期法。”[2]盡管清末民初,中國史學引進了西方的分期方法,包括日本學者運用西方的分期方法劃分中國歷史“斷世”,但是尚沒有按西方歷史發展軌跡來看待中國歷史,即便是梁啟超借鑒西方史學上古、中古、近世之分期,將國史劃分為“中國之中國”“亞洲之中國”“世界之中國”,明確提出“近世史,自乾隆末年以至于今日,是為世界之中國……”梁啟超的近世觀仍未徹底擺脫“較近時代”的含義,因而“近世”只不過是一種輔助性的時間概念。[3]

真正將中國歷史按照以西方文明為主建構“世界史”體系的發展過程和特點來劃分中國歷史發展大勢,是日本學者內藤湖南提出的宋代近世說。20世紀一二十年代,日本京都學派的代表人物內藤湖南在《支那論》《支那近世史》《概括的唐宋時代觀》等著作中陸續闡釋了宋代是中國近世開端的假說,認為中國中古到近世的大轉變出現在唐宋之際。

2.內藤湖南“宋代近世說”依據的理論、范式的來源

據研究,內藤湖南對于宋代近世說的把握,有兩條主線。

其一是明顯受到法國人基佐(Fran?ois Pierre Guillaume Guizot)《歐洲文明史》(也作《歐羅巴文明史》)的影響。

“在分析漢魏、唐宋的歷史時,也大多是使用西方古代社會、中世社會、近世社會的特征作為衡量其時代發展之標準的。”對此日本學者葭森健介結合明治維新以后日本學習西方文化的大背景,敘述了內藤史學受到西方文化史學影響的具體史實,為我們提供了許多新認識。

在西方誕生的近代歷史學具有探討現在世界史之歷史發展規律性重要意義的,是黑格爾(G.W.F.Hegel)的《歷史哲學講演錄》一書,書中敘述了那種以歐洲從自由價值觀發展到獲得個人精神自由之基督教為歷史內容的世界史。又如曾席卷戰后日本史學的馬克思、恩格斯的歷史唯物主義,所重視的也是由原始公社制、古代奴隸制、封建制階段直至近代資本主義社會的總體過程。換言之,可以說試圖以現在為起點,分析歷史發展過程的方法是西方近代史學的特征。

明治政府為了促進日本的近代化,曾積極推進西方書籍的翻譯。同時,在民間也開始出版發行譯著。在這些譯著中,有法國史學家、政治家基佐(F.Guizot)的“Histoire de la Civilisation en Europe”,這部書后來對史學的發展起到了很大作用。此書在1874年由荒木卓爾、白井政夫等日本學者將其一部分翻譯為《泰西開化史》,翌年又由室田充美翻譯為《西洋開化史》。不過,影響更廣泛的應屬英國學者亨利(C.S.Henry)的英譯本“History of Civilization in Europe”。永峰秀樹將其譯為《歐羅巴文明史》。

由此可知明治維新以后日本學界是以基佐所論為基礎來看待日本歷史進程的,所以他們認為日本直至江戶時代,是有著歐洲中世紀封建制色彩的社會,至明治維新才開始轉變成絕對王政的體制。然而,在日本還有另一派持不同意見的學者,他們認為日本絕對主義的成立是在江戶時代,所以江戶已是日本的近世了。這一派的主張即是以內田銀藏、內藤湖南為首的京都文化史學。內田與湖南都認為日本、中國的近世特征在于政治上的絕對君主政體的中央集權以及文化的庶民化(文藝復興)。內藤湖南具有一種視西方封建政治為貴族政治的觀點,而若將貴族政治與封建政體相互置換的話,則與基佐在《歐羅巴文明史》中由封建政體發展為王權政體之圖式是一致的。進而,內藤湖南在1914年出版的《支那論》中,又概括了從貴族政體到君主獨裁,再由君主政體到共和政體過渡的中國史的基本趨勢。而這種由王權政體引起國家(君主)與人民的兩極分化,再由此對立引發革命的見解,也正是基佐的譯著中所揭示的觀點。基佐的觀點得到日本學者福澤諭吉的大力提倡,1875年編撰了《文明論之概略》,在日本知識界有很大影響。

如此看來,內藤湖南與內田銀藏等代表的京都文化史學,本是有其從基佐《歐羅巴文明史》到福澤諭吉《文明論之概略》等源流始末之形成經過和以西方封建制與絕對君主政體等概念為依據的歷史觀。“的確,湖南是力戒簡單地進行歷史比較的,他認為中國是有其獨自歷史發展途徑的。然而,我們畢竟無法否認他的觀點也是將西方歷史學作為文明論來學習的事實。現在日本及歐美的六朝隋唐史學者都持貴族制觀點,可是任何歷史分期理論都沒有貴族制歷史發展階段。這種六朝隋唐貴族制的概念就其起源于基佐《歐羅巴文明史》的可能性而言,不也是有必要重新予以探討的嗎?”[4]

其二是明顯受到歐洲文藝復興時代歷史模式和特征的影響。

內藤湖南曾將宋代比擬為西洋的文藝復興時代,宮崎市定則對之做了全面系統的論證,認為“東洋(宋代)的文藝復興比西洋的文藝復興早三個世紀”,甚至前者還“啟發和影響”了后者。簡單地說,就是仿照歐洲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啟蒙運動的歷史模式,用單線歷史觀念,找出一個復線歷史,在東亞各國尋找比歐洲更早的“近代”。內藤湖南、宮崎市定的“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就是對東亞歷史的重新敘述,也可以說,是超越歐洲歷史模式的嘗試。在這一意義上說,內藤、宮崎的“假說”,就是在日本自己的近代歷史新論述的背景中,加上對唐宋中國史的理解而產生的。他們認為,中國在宋代已經走出(漢魏晉南北朝—隋唐)中世紀,出現了文藝復興(宋代文化繁榮)、宗教改革(理學取代佛教成為主要信仰)、城市市民(宋代商業發達)、民族國家(貴族衰落,王權強化)。毫無疑問,一個多世紀以來,無論在日本還是在中國,有關“文藝復興”的記載、研究、批評,都極為豐富,對此葛兆光先生選取了學術史上的若干例子做了梳理,指出以下三點:(1)對“文藝復興”歷史意義的理解差異,曾引起兩種不同的近代中國變化路徑的思路;(2)對于“文藝復興”以及歐洲近代歷史的認識,曾經成為東亞歷史書寫的標準模式;(3)民族主義或國家主義的崛起,也曾引起東亞歷史學家為超越西方近代而重新書寫歷史,以尋找東亞的“文藝復興”。[5]

但必須指出內藤湖南的宋代近世說雖然運用了西方史學方法和視角,甚至也比照了歐洲以及明治日本的近代國民國家形成時出現的歷史背景——君主與逐漸抬頭的平民聯手打倒貴族勢力,從而構筑了中央集權體制,但是與他的后繼者在“二戰”以后發展的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還是不盡相同的。內藤湖南的“近世”確切地講是指清代中國,他認為清朝時期所呈現的中國社會、政治、經濟和文化等方面的形態早自宋代已經開始形成,亦即形成的君主獨裁政治體制。內藤湖南對于中國17世紀以來的著名史學家、思想家顧炎武、黃宗羲、章學誠、戴震有精深的了解,尤其推崇《日知錄》和《明夷待訪錄》,他的宋代近世說的核心觀點是唐宋之際貴族政治的崩潰、君主獨裁政治的誕生以及“平民主義”的抬頭,深受顧炎武和黃宗羲對君主獨裁政治批判的啟示,正如傅佛果(Joshua A.Fogel)先生所說,內藤湖南指出的君主獨裁政治的四個特征,即天子超越于臣子的無上地位、對君主權的不掣肘、高級官吏的重復設置以及官僚的無責任心等,無一不是從黃宗羲在《明夷待訪錄》中的議論生發而來。而內藤湖南對清代地方社會和政治存在的諸種弊端的批判亦多源自顧炎武、黃宗羲對宋明地方政治的看法。有意思的是,內藤湖南在首次提出中國史時代劃分法的《支那論》初版時,在卷頭登載了顧炎武、黃宗羲、曾國藩、胡林翼、李鴻章、馮桂芬、熊希齡等人的墨跡。在他看來,這些是繼承了中國經世思想傳統的人物,也是他在研究上作為重要依據的人物。[6]當然內藤受顧、黃等人的啟示,但往往是反其意而用之,顧炎武、黃宗羲批判宋明以來的君主獨裁政治是為了回歸古代的“封建”政治,而內藤從社會、文化結構變化為基準來審視君主獨裁政治出現的“進步性”。內藤是反對專制主義君主獨裁的,他早年深受站在國民立場上的明治維新史學對中國歷史上專制主義的抨擊的影響,即所謂秦朝統一之前的一千年是“埋沒于封建割據禍害之中的時代”,而接下來的兩千年是“沉淪于專制政治腐敗之中的時代”。所以內藤湖南認為晚清殘破國度“皆二千年郡縣制之余弊也,實令人無限痛惜也”。[7]1928年內藤湖南論述近代中國的文化生活時,談到歷史分期的劃分:認為“在中國,平民發展時代就是君主專制時代”。[8]對于這樣的表述,為內藤湖南作傳的傅佛果就表示疑惑:“湖南指出‘近世’特征之一是平民抬頭,這是我們可以接受的。不過,湖南指出‘近世’的另一個特征是君主獨裁政治,這與我們的理解是恰恰相反。”顯然內藤湖南參照西方史學方法和視角,但并不雷同西方。所以內藤的近世說討論的重點是從宋代形成一直延續到晚清的君主獨裁專制社會,正如傅佛果所指出的:“湖南從研究清末中國的立場出發,考慮到必須闡明中國歷史中‘近世’的起點。他試圖弄清楚清末所見到的政治、經濟、文化諸形態開始形成于中國歷史的哪個時代。他所得出的結論是這些形態始于北宋。”[9]這與他的后繼者宮崎市定等人把內藤湖南的“宋代近世說”指向,由偏重討論其所處的中國現實社會狀況的起始,轉向側重討論按西方近代社會發展模式比附中國歷史近代的起始有很大的不同。眾所周知,在內藤提出宋代近世說之時,日本因甲午戰爭的勝利和“脫亞入歐”論甚囂塵上之時,日本人在軍事、政治以及道義方面產生很大優越感,日本人的民族自豪感空前膨脹,日本上下輕蔑中國,把中國人視為不懂禮儀的低等動物,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提出中國先于日本進入類似于西方的近代社會,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盡管內藤湖南對中國文化抱有足夠的“敬愛之心”。

3.內藤湖南后繼者由宋代近世說向唐宋變革論的轉變

“二戰”以后,日本作為戰敗國,特別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采用社會主義制度,使得內藤湖南提出辛亥革命之后共產主義在中國沒有未來結論的破敗,以及日本學界對內藤湖南觀點的反省和批判,因而宮崎市定、佐伯富等后繼者的宋代近世說就有了與內藤湖南很大的不同,甚至質變。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湖南與宮崎的共同之處在于研究歷史時最重視文化因素,但是二人的研究畢竟還是存在很大差異的。即宮崎的關注面比湖南更為廣泛,尤其是湖南不大涉及的社會經濟史,特別是宋代經濟史方面作過長期的研究。[10]

內藤湖南從社會、文化的觀點提出“宋代為中國近世”的主張,宮崎市定又從經濟、制度的角度補足內藤湖南的學說,使“宋代為中國近世”成為京都中國史學的重要主張之一。內藤湖南的“宋代為中國近世”是著眼于中國歷史的發展而立論的,宮崎市定則立足于世界史的通觀而強調宋代的新文化是“東洋的近世”。[11]

宮崎市定豐富了內藤湖南關于唐宋之間存在變遷的論說,開辟出東洋近世史的領域。然而,在《東洋的近世》一篇中,與內藤說是不盡相同的,內藤湖南在說明唐宋之間社會形態差異時,沒有將中世與近世的表述與西方封建制向近代資本主義轉變的表述作直接類比,而宮崎則將唐宋的變革作為從中世社會向近世社會的變革,從社會經濟史的意義方面加以掌握,在承認差異的同時,更發展出明確的目標取向,將由唐至宋的轉變與西方封建制向資本主義轉變作相似性類比,提出“東洋近世的國民主義”這一概念。在宮崎市定看來,在世界史的視域下,東洋與西洋有著相似的發展脈絡與結構形式,反對所謂以西方為中心,從而影響邊緣地區的模式。宮崎說將東洋各國歷史作整體性研究,發展成為一門東洋史學科,以期與西洋史學科加以區別。宮崎重視東洋近世社會自身的發展,將其視作日本近代化產生的主要資源,中國文化資源的地位,尤其是唐宋之際變革的歷史地位被置于東洋史研究十分核心的位置。[12]由此宋代近世說由關注清代政治文化淵源轉向關注由唐宋社會變革帶來的歷史“進步”,即“宋代近世說”轉變為“唐宋變革論”。

毋庸諱言,“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是按西方分期法劃分中國歷史,又按西方的話語來詮釋中國歷史的文獻資料,把中國的發展列入西方文明發展的大鏈條中,以為西方的近代化是人類世界共同的發展道路。必須指出,當西方近代化成功并成為人類發展的主導模式以后,世界各國因模仿學習或被迫而走上西方式近代化道路,與在西方近代化之前世界各國各走自己的發展道路是不能混淆的。也就是說世界文明史的發展是多元的,基督教文明、伊斯蘭教文明、印度文明和以儒家文化為核心的中國文明,在西方文明確立霸權地位的300年前都是按照自己的不同發展道路發展的。所謂中國資本主義萌芽,或宋朝近世化都是按西方模式來詮釋中國歷史的。

《中國歷史研究手冊》的作者魏根深指出:試圖將中國歷史塞入歐洲三時代劃分的一個主要缺點是古代、中世與近世這些標簽已經與特殊的屬性和假定密切相連,這些均與歐洲史無法分開。這些特性過去被認為是普遍的。眼下已受挑戰。

關于使用何種分期方法以及斷限應落在何處激起諸多爭論,不過分期并非科學。一旦允許不同類型的史學有不同的發展階段,整個論點便更加引人入勝。經濟的分水嶺常常與政治的分水嶺出現在不同時期,因為,在中國如在其他地區,經濟的變化快于政治體制的變化。

不論選擇何種方式呈現故事(且各有短長),它將用于使分析明確,刺激與其他文明、國家和人民歷史經驗的比較,幫助記憶,而不是削足適履以適應某一類型的政治解釋。[13]

且不說“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以西方為中心的歷史分期比附中國歷史的張冠李戴,就是“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本身存在著諸多不符合中國歷史的理論缺陷,正如武漢大學歷史學院的課件《唐宋變革論》所概括總結的六點:其一,“唐宋變革論”不符合中國國情,已為近代中國反帝反封建的政治斗爭所否定;其二,“唐宋變革論”中提出的“貴族制政治時代”“君主獨裁政治時代”是一組較為模糊的概念;其三,“唐宋變革論”對“近世”概念的界定缺乏客觀清晰的判斷;其四,“唐宋變革論”者只是揭示歷史表象,始終無法揭示唐宋變革的動力或原因是什么;其五,研究對象是整個中國,忽略中國歷史的地域性和復雜性;其六,重視后半段,對秦漢以前的夏商周等朝代缺乏理論關注。筆者以為這些概括總結是切中要害的。如果再從歐洲中心的現代化理論的內涵(包括科學技術革命、工業革命、農業革命;政治社會方面則有個人主義、自由競爭、市場經濟、合理的企業組織、民主政治、法治社會等等。由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傳統向現代過渡的標志,因而也構成了一個進步的系列[14])來衡量“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所謂宋代向近世社會的變革,其理論范式就更加顯得蒼白和不足。

二政治視角下的“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

筆者幾年前在編寫《唐宋變革論的由來與發展》時,曾根據多位研究內藤湖南學者的觀點指出,“把歷史與現實結合起來進行觀察的方法才是內藤史學的活力所在”。內藤的近世說不僅僅是就中國歷史分期的學術問題展開討論的,還與他關注當時中國政治走向以及日本對華政策分不開的。即為處在辛亥革命前后中國政治走向開出的“貴族政治→君主獨裁政治→共和政治的社會發展趨勢”方案服務的。中國的辛亥革命不是從舊體制、落后社會到新體制、先進社會的轉換,而是“可以追溯到從唐代中葉到五代、北宋亦即離現在約一千年前到八百年前之間,已逐漸形成了我們所說的近世紀”。如何保障這種緣于歷史“早熟”必然出現的“共和制”呢?內藤提出“中日共存的方向:即以先進國家日本的經驗輸入激活中國社會,由此達到國家自立的進程”。[15]可見內藤湖南的宋代近世說不能簡單地從學術層面來理解。對此,研究內藤湖南的專家錢婉約指出:“這里提出兩個問題,對于唐宋變革論,無論是宋代近世說還是文化中心移動說,都說明內藤學術的社會關注程度和現實干預感相當強烈……進一步說,內滕湖南從事中國學研究的出發點及終極目標,始終在于對日本民族及日本文化之命運和前途的深切關懷,這是牽動他情感至深處的畢生理想。研究中國,喜愛中國文化,但這一切都是為了日本!因此,我們最終看到,這樣一個理解并喜愛中國文化的人,卻終于在日本國權擴張主義的時代思潮中,走上了在本質上背叛中國文化的道路。‘宋代近世說’貌似一個贊美中國文化光輝燦爛、發達領先的歷史理論,但它卻是內滕湖南現實的中國觀‘國際共管說’的思想依據,是與一個明顯具有殖民色彩的對華設想聯系在一起。內滕湖南通過宋代近世說‘向讀者說明,中國文化在進入近代以后已是高度發達的文化’,但是正是這個‘早熟’的、高度發達的輝煌文明,導致了當前衰老的、政治經濟困難重重,急待尋求出路的現實中國,對此內滕提出了所謂‘國際共管’的理論。”[16]這些論斷都是以“宋代近世說”為學術前提而作出的歷史的、邏輯的推論。

近期有人在評論《內藤湖南:政治與漢學(1866—1934)》一書時說:“雖然后世的不少評論將內藤這種對于中國的熱情,特別是其對中國歷史的相關理解,視為一種與日本軍國主義不乏合謀的學說,但是內藤的史學家氣質始終制衡著他的現實主義的政論家角色,以簡單的‘智庫’式的視角看待其學術內涵,顯然難免顧此失彼的偏頗。”[17]對這樣的評論是有必要澄清的。這是因為“二戰”以后經過內藤湖南的學生和京都學派豐富和充實的宋代近世說可以說主要是討論中國歷史的分期及社會性質問題,而內藤湖南最初提出宋代近世說是一種與日本軍國主義不乏合謀的學說,也是有確鑿證據的。就以傅佛果《內藤湖南:政治與漢學(1866—1934)》一書所講內容看看內藤湖南敬愛中國文化的背景。傅佛果先生說“迄今為止對于內藤湖南的研究,或者關注他作為記者的一面,或者關注他作為學者的一面,總不免令人覺得有失偏頗”。因而“為了明確湖南在學術上的主要業績和基本弱點,并深刻理解其有關中國史方面的最為著名的學術觀點等等,就必須從一個整體性的角度把握湖南的學問”。從傅佛果先生的客觀敘述來看,有四點值得注意。

其一,內藤湖南是軍國主義侵華政策的擁護者。在甲午戰爭爆發后的數月間,湖南寫了四篇歌頌日本軍取得勝利的文章。這些文章中,湖南試圖對日本在促進中國近代化過程中所能做的和應該做的事情做出正確的把握,為此他做了如下論述:盡管日本在中國有著應當承擔的使命是確定無疑的,但是這一使命歸根結底必須以中國長期的歷史文化發展為其基礎。(第82頁)

1897年4月,湖南作為《臺灣日報》的主筆被派往臺灣。在離開臺灣之前不久,湖南寫了一篇由七節內容組成的評論《革新雜識》,把自己在“經由殖民化的改革”方面的思想做了一番整理。第一,關于“淘汰官吏”。第二,關于“地方行政組織”。第三,關于“移民措施”。第四,關于“司法制度”。第五、第六關于“財政規劃”(上下)。第七,關于“剿匪撫藩之方略”。(第102—104頁)

本書的翻譯者陶德民先生在導言中也明確地指出:“內藤在1932年3月1日‘滿洲國’成立當日起在《大阪每日新聞》開始連載題為《關于‘滿洲國’建設》的長篇談話,主張利用以西方模式完成改革的近代日本的政治經驗(包括對殖民地臺灣的統治經驗),來設計其統治方針和理念。”(導言第20頁)“他同情印度的反英斗爭和中國的統一運動,但卻視統治臺灣和朝鮮以及建立‘滿洲國’為日本的當然權益。”(導言第24頁)

其二,內藤湖南首先是一個政論家,其次才是以史學為主的漢學家。這不僅是指內藤湖南的前半生是一位以犀利剖析中國政局發展變化而著稱的記者和評論家,后半生才開始他的學者生涯,而且是由學術更深切地服務于他的政治見解。換言之,在學習中國文化過程中,深受17世紀以來顧炎武、黃宗羲、錢大昕、章學誠、戴震等人的影響,尤其是對經世致用精神心領神會,故“對于確信學問必須以實用為目的的湖南來說,日本的亞洲政策不應該任由職業政治家與軍國主義來制定。就這樣,湖南以自己獨特的中國文化和歷史傳統學識為基礎,始終就中國的改革與近代化問題以及日本在其中的作用等現代的政治課題發表著自己的評論”。(序章第11頁)

“當湖南將中國歷史、中日關系以及自身的學養背景等因素結合起來之后,最終構想出關于中國社會與政治制度改革的四種模式,并指出日本在任何一個模式中都能起到或多或少的作用。具體而言,這四個改革模式就是:經由戰爭的改革;經由殖民地化的改革;通過中國人自己實行的改革;經由中日‘文化’協作的改革。正如有人評價的那樣,在1893年至1900年間,湖南自身也發生了很大變化,從一個對同時代中國問題感興趣的漢學者轉變為一位學識兼備的‘支那’學家。”“湖南寫作《支那論》的目的并不是為了全面地探討中國史,而主要是為了闡明應該如何應對辛亥革命后的混亂局面這一現實問題。”(第195頁)

其三,內藤湖南對中國文化確有“敬愛”之情,也是研究中國文化的卓越大家,但這種敬愛是以日本的利益高于一切為前提。內藤湖南說“日本文化是東洋文化、中國文化的延長,是和中國古代文化一脈相承的”。故而內藤湖南對中國歷史、文化的研究,也正是基于“了解日本文化的根源”,從而關注日本文化的未來命運這一觀念而展開的。[18]在甲午戰爭期間,內藤湖南先后寫就了《所謂日本的天職》《地勢臆說》和《日本的天職與學者》三篇社論,以“文明論”來闡釋他的“天職論”。傅佛果指出內藤湖南的“天職論”是以這樣的認識為基礎的,即中日兩國在以中國為中心的東亞文化圈中擁有共同的漢學傳統。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對于在這一認識前提下的中國,湖南已不再將其當作一個擁有國民的國家,而只是一個生產“文化”或“文明”的國家而已,因此他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即為保護這一“文化”或者“文明”,日本必須保護甚至統治中國。(第86頁)“內藤湖南一直在尋求最適合日本的發展道路……他在近代化方面的觀點與文化民族主義十分類似——日本要實現近代化,但是絕不能以犧牲日本的固有文化為代價。只不過對湖南來說,由于他的漢學背景以及對中國文化的深沉迷戀,在他所謂的日本固有文化中其實隱含著一個前提,即這種文化與中國同屬一個文化傳統。”(第72頁)“站在中日文化同一論的立場,內藤湖南認為日本的對華政策與歐美諸國相比,應該以更深刻的中國理解為基礎,因此其重要性也應該更大。出于其強烈的民族主義意識,即在明治、大正、昭和時代的日本所流行的普遍意識,湖南甚至在行文中把本應當用‘我’的地方都以‘我們日本人’的措辭表述。在他提出與當時中國有關的各種主張時,都以‘我們日本人(不管是否為官方人士)應該(對中國)如何去做’的語氣來描述。”(序章第4—5頁)

其四,文化中心移動說的本質。日本文化脫胎于中國文化。中國文化的中心在南北朝以前與政治中心相一致,南北朝以后文化中心開始向南方拓展,至北宋初期開始,中國的政治與文化不再是一個統一的整體,盡管政權在中國的北方交相更迭,但是文化卻在江南地區獲得了穩固而持續的發展,至元明以后成為中國文化的中心。其后廣東與福建等地文化得與江浙并駕齊驅。元清以來中國政治上受異族統治,加之君主獨裁政治,使得中國失去政治權力,中國國民專心致力于發展新文化也就是藝術之類,由于政治經濟的衰退,中國只能接受其他國民的管理。這個“其他國民”最適合中國的就是日本。因為日本與中國國民處于同一領域之內,具有形成文化中心的資格。日本現在既采用了古代的中國文化,也采用了新興的西洋文化,正在逐步形成日本文化,然則從這一現狀來看,當日本文化成熟之際,或者將會對中國文化施加比今天更大的影響,成為東亞世界整體領域的中心,也并不是沒有可能的事情了。[19]若由于某些因素,日本與支那在政治上成了一個統一的國家的話,文化中心移至日本,那么,日本人在支那的政治社會上再活躍,支那人也不會看得特別的不可思議。這就是內藤湖南的東洋文化中心移動論。

在內藤看來,經過明治維新之后的日本,已經有了代表東方文明與西方文明抗衡的實力,因此它不但要取代中國成為東洋文化新的中心,而且中國文化也終將為日本的獨特的文化特性所消融,并以此確立東方文明“新極致”,他指出這就是日本未來的文化“天職”。內藤之所以會產生這種輕忽中國文化錯覺的原因就在于他的“宋代近世說”。在內藤看來,中國早在八百到一千年之前的宋代就進入了近世,它雖然超邁世界近世歷史進程有四五個世紀,但這也是因為它過早成熟的社會形態,導致了時下中國弊政叢生,即在近世君主獨裁政治下,造就了朝廷官員與政務的脫離,從而產生了胥吏、民眾缺乏對國家的責任心和政治德義心等社會治理上的弊政,從而制約了中國邁向文明社會的步伐,對此內藤以為這需要外部力量對它進行所謂的“刺激”,就如同中國歷史進程中那種外部力量反作用于中國內部那樣。在這里,內藤以文化的同質性消弭了民族的差異,為日本的對外侵略穿上文化的偽裝,使得他的文化論失卻了道義存續的基礎,也使得人們更加珍視守護學者的良知。[20]

因為“宋代近世說”,使內藤湖南更加認清了一些歷史重大問題,如中國的君主獨裁制度以及與之相配套的官僚制度自宋以來歷史悠久,已走到了盡頭;如中國的平民主義傾向自宋以來有長足的發展,這是中國必然走上共和制的政治基礎(案:實際上中國歷史上哪有什么平民主義,宋以后君臣逐漸演化為主奴關系);如中國文化早熟,自宋以后,社會精英的熱心關注已不在政治、經濟、軍事等實際事務上,而是“更高層次”的文化、藝術的創造上,等等。換言之,老邁腐朽的中國除了自我欣賞儒佛道思想和琴棋書畫等文學藝術外已經失去了自我復興的能力,只有借助于日本的引導和提攜,后來甚至提出依靠武力介入,方能再生。

最后看看傅佛果先生是如何回答必須探討的一個問題,即“自宋代以來持續了一千多年的‘近世’,究竟是否意味著中國的停滯性?”宮崎市定教授繼承內藤湖南的時代劃分法曾經提到,“中國文化的停滯”是“近世”經濟停滯的一種反映。“中國的近世在宋代幾乎達到了接近完成的地步,此后便顯示出稍為停滯的傾向。”傅佛果先生認為這一觀點雖然與內藤湖南的表述不完全一致,所涉內涵也有一定差異,但是“如果把當時中國所存在的政治、財政上的諸問題看作‘近世’發展停滯的產物——從湖南的定義來看這種解釋也可以成立”。[21]明乎此,內藤湖南的宋代近世說的政治動機昭然若揭。

由上不難看出,內藤湖南雖然尊重中國文化,但是當他站在當時的日本國家利益立場之時,他的宋代近世說在理論上為日本“溫情”入侵中國張目也是不能回避的。

黑格爾說,什么是歷史教訓?歷史教訓的最大教訓就是歷史從來不汲取教訓。明治維新以后確實有少數為學術而學術的日本學者,但是更多的日本學者為軍國主義披上學術的外衣,則也是盡人皆知的事實。在戰后日本歷史學界曾將戰前日本漢學的遺產定罪為日本政府的帝國主義政策的羽翼。在戰后日本對戰前漢學進行重新評估與反思時,內藤湖南經常被視為一位帝國主義者,有時甚至被指責為以其學術為日本帝國主義侵占亞洲大陸進行美化粉飾。現今距日本侵華戰爭結束已有七十余年,而日本政府和極右翼勢力矢口否認侵華的歷史,在學界也有重新認識內藤湖南的史觀及漢學成就的呼聲。為此,筆者想說對于內藤湖南的漢學成就應當加以總結,但是不要打著為學術而學術的旗號,不僅不反思,反而還要對其服務于政論的學術溢美。我們在抗議日本政府和極右翼勢力否認侵華倒行逆施的同時,我們自己千萬不要為日本侵華毀滅罪證。我們說不忘記歷史,不是為了延續仇恨,是要從歷史汲取真正的教訓,而不要流于黑格爾所哀嘆的從來不汲取歷史教訓的窠臼。

三性別視角下的“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

無論是內藤湖南提出宋代是中國近世開端的假說,還是宮崎市定以歐洲式近代道路詮釋宋代近世說而為唐宋變革論,都沒有涉及占人口總數差不多一半的女性,這是當時男性一統史學歷史背景之使然,無可厚非。既然內藤湖南和宮崎市定將宋代文化類比為歐洲的文藝復興時代,并作為進入近世社會最為明顯的標志,而一般又認為“文藝復興是對人類歷史的反省”,“是中世的自覺、古代的發現,同時還是近世的創造”,“因為文藝復興是人類第一次的歷史自覺。故此成為人類文化社會發展的一個階段”。因而從性別的視角來觀察宋代及以后到20世紀初葉女性社會地位變化的歷程,來與西方文藝復興及以后至20世紀女性地位的變化進行對比,對于理解宋代是否是中國近世開端或近世社會是很有裨益的。

對于西方文藝復興時代女性地位的討論在西方學界是頗有爭議的。19世紀布克哈特(Max Burckhardt,1854—1912)在《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一書中單獨列出一章探討婦女的地位問題。他認為,文藝復興時期的上層婦女經歷了與貴族男子一樣的重大變化,她們接受了相同的文學和語言學教育,個性得到充分的發展,并在文化和政治生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總之,她們處于和男子完全平等的地位。布克哈特的這個觀點一直影響到20世紀70年代,美國婦女史家和女性主義者瓊·凱莉-加多爾(Joan Kelly-Gadol)發表了《婦女有一個文藝復興嗎?》一文,才改變了布克哈特的文藝復興婦女觀。凱莉認為文藝復興在思想上所取得的主要成就,并沒有使婦女在理論、法律和社會方面的地位和作用有所改善;霍夫曼(P.Hoffmann)則認為,啟蒙運動也許摒棄了上帝、羅馬天主教、神權、父權制和帝王特權,但仍然保留了女子低人一等的觀念,女人仍受到“自然”法則(與神的法則相對照)的禁錮。因此,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都談不上是婦女史的轉折點。兩種觀點截然相反。近二三十年來的研究表明,這兩種觀點都不免失之偏頗,“文藝復興時期婦女在俗世的生活狀況是復雜多面的,但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她們并沒有擺脫父權制的壓制和束縛,更沒有處于‘和男子完全平等的地位’。當然也不應過分夸大父權制的壓迫,文藝復興時期的婦女并未一味消極屈從,而是表現出了相當大的能動性,因此,斷言婦女沒有一個文藝復興也欠妥當。只有將父權制的壓迫與女性的積極能動結合在一起,才能描繪出一幅關于文藝復興時期世俗婦女生活經歷和處境的完整畫面。在關注文藝復興婦女在教俗兩界實際處境的同時,學者也注意到文藝復興時期婦女自我意識的變化。中世紀的消極婦女觀在文藝復興時期仍大有市場,但在文藝復興時期也出現了敢于挑戰男權婦女觀的女性,她們為自己的性別辯護,宣揚婦女的美德。這種現象引起學者的濃厚興趣,他們稱此為‘文藝復興女性主義’”。

實際上文藝復興時代及以后婦女的社會地位在逐漸提高,盡管提高速度緩慢,15世紀以后歐洲婦女除了較為廣泛地參與經濟生活外,并且開始廣泛地參與政治活動,基層婦女主要是參與糧食暴動、關于民眾權利的暴動、議會請愿及宗教抗議活動等,16世紀英國婦女的“政治活動還包括參與議會的選舉工作,雖然她們沒有直接選舉的權利,但是她們可以推舉代表作為她們的代理人參加選舉,表達自己的意志”。上層婦女已開始攫取政權統治權力,有的是合法“繼承”,有的則是徑直“奪取”,如俄國的葉卡捷琳娜等。在歐洲歷史上,無論是古希臘、古羅馬,還是中世紀的騎士時代,皇帝、國王這些名詞從來都是男人的專利,從14世紀開始,在一個又一個的國家,一個又一個的女王(皇)斷斷續續地出現了,一直到當代,累計有三十來位。英國6位,俄國4位,荷蘭3位,盧森堡2位,西班牙3位,葡萄牙2位,瑞典2位,丹麥2位,奧地利1位,波蘭1位,匈牙利1位,還有蘇格蘭、納瓦拉、那不勒斯等已為人兼并的國家也出過女王。其中丹麥的瑪格麗特一世(1387—1412年在位),西班牙的伊莎貝爾女王(1474—1504年在位)、英國的伊麗莎白一世(1558—1603年在位)、俄國的葉卡捷琳娜(1762—1796年在位)、奧地利的瑪麗婭·特蕾西婭(1740—1780年在位)、英國的維多利亞女王(1837—1901年在位),分別被本國的史學界認為是其歷史上最杰出的帝王之一。婦女史家沙龍·詹森對這些“被湮沒”的女統治者的歷史做了專門研究,她詳細論述了15世紀后期法國、英格蘭和蘇格蘭、西班牙和意大利的一些著名女統治者的事跡,努力重建女統治者主政的模式。不僅如此,詹森還特別注重性別因素,即從女統治者的視角看近代早期歐洲的政治史。[22]

雖然歐洲女性獲得政治選舉權是在“一戰”以后,但是從文藝復興時代以來女性在與父權制相抗爭的過程中不斷改進自己的社會地位,而父權統治者也在一點一點放棄對女性的歧視和放松對女性的管控。婦女的社會地位就在這種抗爭中與近代社會的進步同步向前。而宋代以后婦女的社會地位卻與社會的“進步”背道而馳。

宋代婦女的研究也經歷了不同的認識階段,五四運動以后婦女要求解放的呼聲越來越高,對于宋代以來的婦女史進行了嚴厲的批判,1928年,陳東原著《中國婦女生活史》中專章論宋代的婦女生活,認為二程以后理學成為正統,即儒學在貞節觀念上日趨嚴苛,男性的處女嗜好亦產生于宋代,“遂使宋代為中國學術思想以至于風俗制度的一個轉變時代”。由于這部書在史學界有廣泛影響,自此,理學貞節觀、禁欲觀成為認識宋代婦女地位問題的出發點,故20世紀90年代以前,論婚姻史或婦女史者,大都認為中國婦女地位之急遽下降,始于宋代。20世紀90年代以后,隨著西方婦女史和女性主義思潮傳入中國,學界對宋代婦女的認識有了很大變化,一些學者甚至輕易斷言:宋代女性“擁有一個比前朝后代較為寬松的社會生存環境”,不僅社會地位沒有下降而且有所提高。當然大多數人較為客觀的研究還是認為宋代婦女的地位自前代以來呈進一步下降的趨勢。有三點值得注意。

第一,唐末五代禮崩樂壞,世族瓦解,入宋以后至仁宗隨著儒學復興運動的興起,對于婦女地位在理論上強化了儒家的陰陽學說,如司馬光所言:“為人妻者,其德有六,一曰柔順,二曰清潔,三曰不妬,四曰儉約,五曰恭謹,六曰勤勞。夫、天也,妻、地也,夫、日也,妻、月也,夫、陽也,妻、陰也。天尊而處上,地卑而處下,日無虧盈,月有圓缺,陽唱而生物,陰和而物成。”[23]同時敬宗收族,恢復被破壞的宗法制。宋代家族制度的重建及完善,對女性社會地位產生直接影響。儒家文化所提倡的倫理融入家法族規。因而宋代是一個非常強調男女大防的時代,比此前任何一個時代都強調男女的區隔,比此前任何時代都對女主政治有高度的警惕。

第二,科舉制度雖然始于隋唐,但是真正進入庶民化階段,即不論官員、平民,任何人都允許應舉,使唐代以來確立的“以文取士”的原則,將“學而優則仕”付諸實踐,得到更廣泛更深入的發展,然而從性別視角來看科舉制度,占人數差不多一半的女性并沒有享有這種歷史進步帶來的實惠而是被排斥在科舉之外,被這個制度剝奪了參與取士的權利,與此同時,被剝奪了受教育的權利和個體發展的權利。從性別視角來看科舉制度,也可以說它進一步強化了社會的性別分工,強化了女子的依附性。女性的命運與丈夫、兒子的科舉制度直接聯系在一起,女性的職責就是相夫教子,助夫、子博取功名,女性自身被進一步排斥在公共生活之外。從根本上來說,科舉制度是性別等級制度的體現,擴大了男性對女性的歧視。

第三,唐宋之際是中國歷史上繼春秋戰國之后的又一社會大變遷時代,但是從社會階層和結構中的官與民、士與庶而言,女性被嚴格排除在外,在這一差別對待的前提下,只要有能力和機會,幾乎所有的男子——雖然賤民及一部分被輕賤的職業者除外——都有改變身份階層的可能。而女性的從屬地位,只能隨男性身份的改變而改變,自身則沒有改變的任何可能。[24]

另外,五代南唐、宋代出現的纏足現象,是婦女史研究中的一個大問題。北宋晚期、南宋初期婦女纏足已經有了比較多的情形,雖然還不像元代以后那樣普遍,但在南宋中期至遲在寧宗時期已由一種時尚演變成一種民俗。

宋代纏足經過了一個對腳無損害到對腳有損害(不如明清時損害之大)的過程,并且有損害的纏足行為正是在無損害纏足行為流行過程中發展出來的。宋末纏足已演成民俗,較為普遍,但是否從俗,在己抉擇,與道德、行為規范無涉,也就是說不纏足人也不以為非。元人立國,本族婦女不纏足,但統治者對漢族女性纏足并不反對,有時還和文臣以纏足為題唱和。纏足由民俗向禮俗轉變的開始時間是元末,所以這一轉變是到明代才真正完成的。

元代程朱理學統治地位確立后一直是官方主流意識形態,明人貞節觀念較元繼續強化,用纏足管束婦女身體“防閑”的需求更趨迫切,如在《女兒經》等女性讀物中明確寫道:“為甚事,裹了足?不因好看如弓曲。恐她輕走出房門,千纏萬裹來拘束。”女性在父權、夫權制社會中無時無刻不受到男性權力的控制,既表現在身體上,也表現在精神上對男性的完全依附,她們接受纏足也只不過是要在由男性設定的性別秩序中找到那個指定的位置。明代守節婦女人數激增,以致清編《明史》“掇其尤者”已“視前史殆將倍之。然而姓名湮滅者,尚不可勝計”。[25]這除了理學思想對婦女精神上的牢籠,明代纏足較宋元更為普遍,小足“不良于行,而艱于外出……用以防隔內外,男女不使相近”,客觀上減少了男女之間接觸的機會也應是原因之一。結果就是由審美驅動的纏足民俗變成男女防閑的禮俗再變為帶有玩物畸形的女性特征,最終淪為男性奴役的對象。

婦女纏足現象也引起了日本和歐美學者的關注。日本學者桑原騭藏就對日本文化沒有學習中國文化中的三大陋俗凌遲、太監和纏足引以為豪。費正清也對此做過專門的討論:婦女一直依附于男子,而在上流階層集中的城市里婦女的勞動不像農村那樣重要,可能這就使得在以后幾個世紀中婦女的地位進一步下降。這種變化表現在當時納妾制度的發展,社會上更進一步地反對寡婦再嫁以及上流階層中流行婦女纏足的習俗。當女孩很小時,就用布緊緊地纏足,逐漸彎曲直至腳弓被扭壞,除大腳趾外其余腳趾都向下彎曲。這就使之成為只有正常腳一半大小的“金蓮”,實際使女孩終身走路不便也就因此要求男子有錢能養得起這樣無用的玩物。外國人看到中國婦女纏足和蹣跚行走的樣子很反感,而中國男子卻因纏足產生出強烈的性的聯想。這一習俗逐漸為整個社會所接受,一直延續到本世紀。[26]“婦女被‘陽’‘陰’對稱的原則固定在社會和宇宙秩序(它們是一個連續的統一體)中。”“這種看來像晝夜更替、日月輪轉似的二元論,是一種把婦女牢牢束縛起來的現成模型。像中國其他許多成就一樣,使婦女處于屈從地位是一種高明和完備的制度。”“在這種理論和風俗的復合體——中國人的世界由此獲得了持久和穩定的秩序——中有一個最受到忽視的現象,就是婦女纏足制度。”“宋代哲學家強調婦女地位低微是社會秩序的一個基本因素。朱熹在福建任官時曾提倡纏足為保存婦女貞操之‘本’,并將其定位男女間之‘大別’。到了明代漢族婦女絕大部分有人為的小腳。最后,男人籠絡著婦女,使她們殘傷了自己,表面上達到性的滿足,實際則永遠實行著男性的統治,這真是一種獨出心裁的創造。新嫁娘離開她們自己的家,以最低的身份進到丈夫的家,做婆婆的仆役。丈夫是從未見過面而由別人替他們選擇的。他們可以干婚外冒險的浪漫的事,并且如能辦到,可另取妻妾。但是一個婦女,只要許配給人,哪怕丈夫夭亡時還是個孩子,也要守一輩子貞節。毛澤東說:‘婦女能頂半邊天’,但是在舊中國,她們連抬起頭來都不行。像人們今天看到的中國婦女,她們的才華,過去是沒有機會成長和施展的,這使現代社會的基礎非常脆弱。”[27]魯迅《祝福》所塑造的祥林嫂形象,是明清以來在夫權、父權、族權、神權、政權束縛下的廣大婦女的一個縮影。

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婦女史研究風起云涌之前,內藤湖南、宮崎市定提出“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尚沒有考慮占人口半數的女性在東西方歷史中的不同命運,那是時代之使然,而現今女性的地位是衡量社會進步與否的重要標志,故而現今學者討論中國歷史問題就不能疏忽性別視角,實際上,宋以后婦女地位的下降及其命運從一個側面折射出其后中國歷史根本不同于西方文藝復興后出現工業革命的近代社會的歷史走向。

值得深思的是,日本學者不論是內藤湖南把宋代作為清代政治、社會模式的起始,還是宮崎市定將世界現代化理論推衍在宋代以降的中國歷史上,都有其各自的政治和學術考量,那么為何相當多的國人不細究這個理論范式的淵源,就堅信“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為“公理”,堅信早在宋代就走上與世界大同的道路?恐怕深層次的隱情就是不愿面對因“落后就要挨打”造成的1840年以后中國近代的慘痛歷史。其實,以犧牲占人口半數女性“行動自由”來換取統治秩序穩定的做法,不僅僅是父權制或男權制社會的延伸,更是缺乏進入西方文藝復興啟蒙運動以后至工業革命建立的對民主、自由的追求及理念為近代社會重要特征的最好詮釋。

四多民族國家視角下的“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

張國剛先生在討論唐宋變革與中國歷史分期時說:“對于中國歷史發展階段的劃分,應該確立一個基本史實,即中國歷史是一個多民族組成的現代中國版圖內的中國的歷史,不只是漢族中國的歷史。這樣一個中國有兩個特征,第一,華夏文化是中國歷史發展的主體,同時,周邊地區還有一個相對落后的地區;第二,從第一特點派生出來的第二個特點就是,中國長期都是一個‘一國兩制’乃至‘一國多制’的帝國。中華帝國以華夏文明為主體,同時,通過朝貢體制、冊封制度以及羈縻府州制、土司制等等控制著周邊相對落后的廣袤地區。這些地區屬于今天中國版圖之內,其地區政權,比如五胡政權、契丹、黨項、蒙古和滿洲政權等在歷史上與中原王朝的復雜關系影響了華夏文明的發展,進而形成了中國歷史發展進程的一個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于是,中國歷史分期要考慮兩個因素的影響:一是華夏文化形成、定型以及近代轉型的發展階段性;二是中原王朝與周邊地區(特別是北方游牧民族政權)的關系起伏。后者對于前者的發展進程也會有所影響。假如不考慮第一種因素,中國歷史發展的分期就沒有了主線;假如忽視第二種因素,中國歷史分期就會失真失實。”[28]筆者非常贊同張國剛先生的高見,這也是筆者一直在思考的問題。若不從中華整體歷史來觀察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很難得出符合中國歷史發展實際的分期,甚或在某種程度上是割裂和曲解中國歷史。

顯然,從中國自古便是一個多民族國家的視角來觀察宋代近世說,就不難發現內藤心目中的中國,是只限于“中國本土”的漢民族政權。內藤把金、元、清視作異族統治,“中國人將逐漸失去的階級文化轉交給了其他民族,這也就是權力屢屢入于北方民族之手的原因所在。實際上蒙古人也好滿洲人也好,最初都是因為擁有比中國人更合適的統治力,所以才在政治上統治了中國。因此在元朝、清朝,中國人雖然被異民族奪取了政治權力,卻未必就是什么可悲的事情”。[29]但是在如何看待滿族王朝的清朝與其他的漢人王朝以及異民族王朝之間究竟存在著怎樣的差異?特別是許多學者經常將蒙古元朝與滿族清朝一并看待,統稱為“北方民族”或者“征服王朝”,而內藤湖南則認為這兩個王朝不能相提并論,其相異點如下。蒙古族在征服中國本土之前,已經支配了擁有高度文化的中亞地區國家,并接觸到其中的先進文化了;而滿族在中國之前只統治過蒙古。結果滿族的領導者們很快被中國的偉大文化與繁榮所折服,其漢化的速度要比蒙古族快得多。而了解中亞地區高度文化的蒙古族則并未被文化所壓倒,這是因為他們能夠以相對化的眼光看待中國文化。因此,元朝對漢民族采取了屈辱性的統治政策,而且蒙古族也遠不如滿族那么漢化。(第187頁)由于有這種差別,內藤只把統治時間不長的元朝作為一個短暫復古的特殊情況而一筆帶過。

“二戰”以后宮崎市定、佐伯富等人發展宋代近世說最重要的表現是注入了社會經濟史的內容,尤其是對宋代近世的社會經濟發展諸特征有了實質性的補充。這就出現了宮崎市定與內藤湖南關注重點的分離,換言之,內藤的宋代近世說關注重點是落腳在辛亥革命之前的清代政治、社會發展上,只是清代這一近世的諸多特征從宋代開始形成而已,而宮崎市定發展的宋代近世說,則主要是討論宋代比歐洲走向歐洲式的近代還要早幾百年,可是對于宋以后的歷史走向沒有做過細致慎重的考察。不過如前揭,雖然宮崎與內藤的論證方法不盡相同,但是認為宋以后至晚清一千年中國社會發展是停滯的,則是殊途同歸。于是歐美學界對宋代近世說理所當然地理解為宋以后中國沒有進入近世社會(這里主要是指宮崎所言的近世社會)的結論:“最早提出唐宋轉型說的學者內藤湖南認為自唐至宋的轉型標志著中國‘近世’的開端——而這一早熟的近世性,在宋以后亦不復存在。內藤認為這早來的近世性在余下的帝制時代已演變為政治和思想的停滯。”受內藤假說的影響,歐美學界在相當長時間內也認為經過宋的高度發展后,中國社會便處于停滯或只在數量上有所增加的狀況。而這種狀況的出現“與中國之外世界的日益隔絕——元朝尤其是明朝統治下限制對外貿易的結果”,“‘倒退消沉的黑暗時期’是由于蒙古入侵和明朝經濟貿易政策造成的”。[30]

德國學者傅海波也提出“倘若沒有征服王朝的介入,宋朝在11世紀的迅速發展與理性模式能否持續”的疑問,對此問題,蕭啟慶進行了研究并給出自己的解釋。他在《中國近世前期南北發展的歧異與統合——以南宋金元時期的經濟社會文化為中心》中說:“整體而言‘唐宋變革’與‘明清變革’之間缺乏聯續性與征服王朝的統治頗有關聯。”[31]

其實這個問題也引起日本史學界的關注,由于唐宋變革說的存在,宋代近世說的后繼者就不能不關注宋元的延續,特別是如何向日本學界提出的另一個有關中國史分期的主張“明清交替期”過渡,就成為常見的中心論題之一。而對南宋到明代中期約四百年的歷史研究則很薄弱,尤其是將元代這個征服王朝與宋朝斷裂開來。在這里僅就1996年日本學界編輯出版的《中國史學的基本問題》第一卷《宋元卷》為例予以說明,本書的中譯本《宋元史學的基本問題》(以下簡稱《宋元》)2010年由中華書局出版。《宋元》共收12篇文章[32],代表了日本學界20世紀70年代至90年代的宋代近世說。《宋元》有四個特點。

第一,旗幟鮮明地繼承內藤和宮崎的學說。“從宏觀上來看,可以說這些社會(指日本、韓國、中國、印度及中近東的社會)與正在形成資本主義體制的西歐社會有著長期的、基本對等的并存關系。這樣,說得極端一些,可以這么認為,這兩種事態得以保障的原因,是由于這些社會已經自律地確立了廣域性的社會關系,本稿將把這種社會狀況看作是世界史意義上的近世階段。”“站在上述立場上,筆者想繼承由內藤湖南開始、由宮崎市定全面確立的體系,也就是將宋元時代作為世界史意義上的近世社會的學說體系。”“由農村時代向城市時代轉變的過程中誕生出來的世界史上的近世社會,對于其特征中的文化狀況,如上所述,可以看到由宗教時代轉向知識時代的變化過程。在先進的亞洲周邊地區,在與先進的亞洲的密切關系中步入近世社會的歐洲,將近世社會的特征表現得最為明顯的可以說是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33]

第二,在宮崎市定學說基礎上繼續豐富和充實宋代近世說的兩宋史實。所收7篇有關宋代問題的文章分別從政治結構、中間社會層、貨幣價格、地方政治、士大夫、佛教社會及社會思想等方面細化近世社會的特征。

第三,不能完全回應金元時期與近世社會的關系。因為自明治維新以后日本學界對待中國歷史,確實存有很大的問題,如前面提到內藤湖南就是一個顯例。杉山正明就曾客觀地指出:“一般來說‘中國’在日本的研究中大部分意味著所謂的‘中國本土’。將事物限定在‘中國本土’中來看宋代史研究和元代史研究的差異,這個眾人皆知。”“本來‘中國’歷史上就沒有單一的漢族社會。可是日本的研究人員中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純中國世界’和‘非中國世界’,‘中國本土’和‘邊疆地域’等過分單純的分割為兩大圖示化的傾向。有時‘萬里長城’(當然在蒙古時代不存在)以外是‘荒野’和‘沙漠’的異象也偶爾出現。”(第289頁)以至于“結果是宋代的研究雖多,但說到宋代只論述北宋與南宋,對于南宋時金所統治的華北則不包括在內。對于華北的社會與文化只以北宋時期為對象,由北宋到金的演變則不追究。”“這個時代的前后之宋代、明代之研究者,卻將征服王朝視為周邊民族史的范疇,而未深入研究。一般也有用宋元時代這種區分,但嚴密的說,這也有北宋—金—元與北宋—南宋—元的兩個潮流,也就是說有北流與南流;對于各演變的不同以及王朝交替導致的流向之變化,也由于金元治下的社會不明之故,而不能貫通。”“元代研究的比重究竟能夠占有多少,恐怕這才是日本‘宋元史學的基本問題’中的最大問題。”[34]

所以《宋元》一書的總策劃人佐竹靖彥先生只能做這樣的表述:

其中并未完全弄清其結構的問題是,這種征服(筆者按:指金元統治)實際上是與農耕社會一方的經濟發展相輔相成的現象,對這個大問題,這里不可能做出充分的回答。只有一個想提起注意的事實是,當時的漢族在基本保存了自身社會統一的情形下,接受了北方民族的入侵和統治。不難想象,該事態的基礎中有漢族社會的經濟發展,尤其是流通經濟方面的發展和能夠接受它的社會體制蛻變。而且,可以推測,這種事態是通過宋朝的成立得以確立的,宋朝克服了唐朝中末期經濟發展帶來的動亂,實現了王朝的建立。[35]

第四,側重北宋—南宋—元的“南流說”。竺沙雅章在《征服王朝的時代》(新書東洋史三,講談社現代新書,1977年)中明言宋代以后的“中國”歷史有北宋—金—元的北流和北宋—南宋—元的南流兩大流。《宋元》主要是講南流,但是必須指出這種南流說有日本學者的發現和論述,但更多的是受美歐學界“宋元明”過渡論的影響。

如前揭歐美在接受宋代近世說而討論宋以后中國歷史發展停滯問題之際,20世紀50年代中期以后在國內興起的中國經濟史和明清史學界討論明清資本主義問題,對其討論產生很大影響,“羅威廉(1985年)在一次關于近代中國社會歷史頗有影響力的調查中指出,20世紀70年代西方學者開始依據日本尤其是中國學者的研究來想象第二次社會經濟轉型——該轉型從明代晚期一直延續到20世紀”。[36]

既然唐宋變革是空前的,北宋以后進入近世社會的趨勢被打斷,而明中葉以后又出現了不亞于唐宋變革帶來的社會巨變,那么如何解釋從元到明中葉停滯時期,唐宋之際的變革與明中葉以后的變革之間是如何過渡、如何連接的,就成為歐美和日本學界討論南宋以后中國歷史的一個大問題。1997年在加利福尼亞召開了主題為“宋元明過渡期:中國史的轉折點?”(The Song-Yuan-Ming Transition:A Turning Point of Chinese History?)的研討會,哈佛大學出版社于2003年出版了論文集《中國歷史上的宋元明過渡期》(The Song-Yuan-Ming Transition:A Turning Point of Chinese History,by Paul Jakov Smith and Richard von Glahn ed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論文集包括史樂民(Paul Jakov Smith)的序及此次會議報告中的9篇論文,題目涉及政治、社會經濟、思想文化等多方面,主要是圍繞唐末以降長期的社會變化,主要論點是“宋元明過渡期”的歷史位置以及該時期國家與社會的相互關系。而主要視角即是轉向江南地區在南宋的主流地位、在元代倒退中保存北宋以來社會發展的諸特征、在明代中葉以后江南模式向全國的擴展。[37]

為了節省篇幅在這里就不再具體討論和引述學界相關的大量論著,而是直接引用史樂民(Paul Jakov Smith)的相關總結:“對于廣泛運用各種研究方法的宋史學者而言,南遷不僅是領土的變化,它還標志著中國政權結構和精英類型、傾向、政治遠見的重大改變。盡管大多數史學家都把它看作唐宋轉型的最后一幕,但有一些學者已試著把南宋認定為歷史發展新階段的開始,其社會、政治、文化的發展線索貫穿元朝,甚至延伸到了明清[郝若貝,1982;劉子健,1988;謝康倫(Conrad Schirokauer)、韓明士(Robert Hymes),1993]。這種假說與我們的觀點是一致的,我們認為南宋的建立就是宋元明過渡的開端。”“12世紀至15世紀標志中原與草原地區關系的周期性戰爭造成了宋、元、明過渡最顯著的特色:人口和技藝集中到中國的一個區域——長江下游地區,尤其是核心的長江三角洲,所謂江南。假如我們用地域視角來看宋、元、明過渡,江南就是這一時期中唯一免遭戰爭破壞的地區。這樣,我們就不妨把宋、元、明過渡看作是唐、宋轉型時期那些最重要的社會、經濟、文化發展趨勢在江南的地域化。江南在過渡時期獨一無二的地位可以由最易受戰爭破壞的兩方面看出:人口變化趨勢和地區發展周期。”[38]

杉山正明在講《蒙古時代史研究的現狀及課題》時,大致也得出與美歐學者相似的認識:“內部的變化是通過宋代到元代的‘中國’本身的重心,期間為止的以華北為重心的狀況開始向江南和南方移動。南宋的成立和前后的華北人口的向南方移動為開端,真正意義上的江南的開發和漢化開始深化,江南各地域的人口、社會、經濟、文化的比重增大。這個南北逆轉現象被元代直接繼承下來(嚴格地說到了元代才真正開始展開),與明代的狀況直接相連。這可以說是和現在有關的中國史上的大現象。” “為了能夠徹底洞察明代中國,有必要主動進行南宋、元代的江南研究。從歐亞規模來看,蒙古經過吸收南宋遺產,當時的江南是世界首屈一指的充滿富有的‘生產社會’(當然是徹底和當時其他地域比較后),以陸海兩種方式向世界開放。可以說蒙古時代與同時代的歐亞和非洲相比,江南社會的優勢是明顯的。”[39]

雖然日本學界得出與歐美學界大致相似的看法,但是必須指出這種相似有兩點質的區別,其一,歐美學界所謂的宋元明過渡,其主導思想并不是如日本學界想要打通北宋以后至明清的近世社會走向,因為美歐學界普遍對“斷言在西方影響中國之前,中國就按照與西方相同的演進階段在發展,而且這些演進階段是普遍的”觀點提出質疑和否定。其二,歐美學界的宋元明過渡論將研究視角轉向宋以后形成的地域特征,即以江南為代表的地域基層社會勢力、地域社會結構、地域經濟發展模式、地域文化特色:“那些最重要的社會、經濟、文化發展趨勢在江南的地域化。”而這一視角又深深影響了20世紀80年代以來青年學者的研究:“地域社會史研究的最大特色是從‘地域這一場所’來看歷史,而不是從國家或首都的立場。由國家編纂的中國古代史史料中有對政治動態和政治制度的詳細記載,但少有對地域情況的詳細記載。因此,搜羅私撰史料等各種資料,探究‘地域這一場所’中經濟和文化等諸要素是如何交集對研究地域社會是很重要的。”[40]

顯然宋元明過渡論并不能支持宋代近世說的延伸。而且這種研究把中國多元的歷史發展局限到狹小的江南一隅。這是極其典型的削足適履式的將自己的主觀意志(所謂的研究)強加在豐富多彩的中國歷史之上。

五國際宋史研究視角下的“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

宋代近世說自內藤湖南提出后,在20世紀國際漢學界產生巨大影響,是無可置疑的。但是在20世紀中葉以后,特別是隨著西方中心論遭到質疑和修正以來,國際漢學界基本放棄了歐洲式的宋代近世說,為什么這么說,下面分別論之。

1.宋代近世說在其誕生地日本中國史學界的發展變化

筆者在《唐宋變革論的由來與發展》一文中就“二戰”后宋代近世說的變化做了論述,我的基本觀點是:一,宮崎市定等人將宋代近世說由指向清代獨裁政治的起點轉向早于歐洲式的近代社會發展軌跡;二是將宋代近世說關心辛亥革命前的近世,轉向關注唐宋之際的歷史變革,故而將宋代近世說總結為“唐宋變革論”;三是以新生“歷史學研究會”為代表的東京派,提出否定內藤湖南的宋代近世說,而是主張宋代中世說。[41]

近期日本青年學者清水浩一郎介紹遠藤隆俊、平田茂樹、淺見洋二編的《日本宋史研究的現狀與課題》(汲古書院,2010)時說:“該書在‘前言’中將日本的宋代史研究劃分為三個時期。第1期(1945年以前)是日本的中國史研究的開拓階段,這一時期為后來的宋代史研究奠定了基礎。‘唐宋變革論’就是在這一時期提出來的。第2期(1945—1980年)在第1期研究的基礎上,主要進行了地主佃戶制、農民斗爭和民眾叛亂等扎根于歷史唯物史觀等方面的研究。進入第3期(1980年至今)后,拘泥于某些特定觀念的研究及觀點被摒棄,取而代之的則是與民俗學、社會學、人類學等學科相結合的研究。在第3期中,自1980年以來,日本宋代史研究的手法逐漸多樣化,并且對既定概念、思考方式以及研究框架的重新探討也開始活躍起來。”[42]顯然在這里“唐宋變革論”并不是單指宋代近世說,而是也包括宋代中世說。事實上,日本學界總結和回顧20世紀宋史研究發展歷程也是將宋代近世說與宋代中世說以及用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研究宋代歷史分期為特征放在一起講述的,如山根幸夫主編的《中國史研究入門》,該書回顧了20世紀90年代以前的以日本宋史研究為主的國際宋史研究發展狀況。“第六章宋元時代”,由著名的宋史專家柳田節子執筆,雖然柳田節子不贊成宋代近世說,但是她的整體回顧是建立在客觀觀察的基礎上的。在“第三節研究史”“一、唐宋變革期”,就分別介紹了內藤湖南、宮崎市定的宋代近世說“認為宋代以后是中國的近世文藝復興時代”。前田直典、石母田正、周藤吉之的“宋以后為中世農奴社會”。同時也介紹了中國封建社會分期的討論“中國歷史學界把唐宋之際看作是封建社會體制內從前期向后期的過渡期,這已是定論”,以及日本學界以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分析宋代封建國家形態、亞細亞的封建制、宋代國家農奴制等。[43]

東京學派認為晚明為近代的開始。“中國史研究會”(Chinese history society)成員反對京都、東京兩派的分析,而根據專制國家的興衰來看待戰國以來的中國史,專制國家最終受到明末清初出現的小商品生產經濟的侵蝕,但未能產生資本主義社會。[44]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到了20世紀70年代后半期,日本學界在反思西方的歷史分期法得失時,看到西方史學和社會學的“近代”是根據西歐社會發展經驗總結出來的架構,將西歐的歷史發展模式奉為世界歷史發展的普遍規律,并以此作為研究中國歷史分期的預設進行的東西比較一旦流于牽強,必然造成歪曲和混亂的后果。具體說來,西方的奴隸制度和封建制度模式難以套用于中國,中國前近世資本主義萌芽的探討也證明不了中國會自發地邁入資本主義。進入21世紀以來,日本學界在堅持唐宋變革論的同時,也在改變內藤湖南的基本判斷,如:斯波義信說“還有另外一個問題:唐宋變革期和西洋的文藝復興是很不一樣的。西洋歷史上的重大變化都是在動蕩后發生的,而中國史的變化(唐宋)是在一個世紀的繁榮后發生的。西方學者認為西洋歷史是戰爭、叛亂、動蕩中度過的,中國則是和平穩定的。為什么會如此差異?因為中國先有文化的統一,雖然春秋時期有紛爭,但都是建立在共同的文化基礎上的。比方說西洋和印度的哲學對彼岸的東西和個人的東西比較有興趣,而中國的哲學對社會和政治更加關心。這是東西方不同之處。雖然用隔絕的地理環境可以解釋,但我更愿意用不同的文化,尤其是漢字來解釋。唐宋變革之后,社會經濟發生了很大變化,但是政治形態卻一直持續下來。這一點我和日本京都學派(內滕虎次郎)的看法很不同。內藤湖南腦子中先有西洋的王權概念再來考慮中國問題,無法解釋明清穩定的王權。不管是政治還是文化都是非常穩定的”。[45]

日本著名明清史專家岸本美緒注意到中國與日本自19世紀后期使用“近代”和“近世”之間的差異,她認為“近代”一詞跟“近世”相比帶有更多地受到西方影響的意思。而中國后來漸漸用“近代”一詞取代了“近世”。即此前以乾隆以后叫作“近世”,此后在中國改革派的話語中“近代”一詞逐漸取代“近世”,以鴉片戰爭為“近代”開始時期的看法在20世紀30年代以后普及起來。對中國學者來說,外國帝國主義的入侵和傳統體制的動搖才是中國“modernity”的標志。20世紀50—60年代日本學界發生的所謂“歷研派”與“京都派”之間圍繞著中國史上“近世”的爭論可說是上述兩種“modernity”觀之間的沖突。日本雖然在史學中沿用了近世,但近世一詞的處境比較尷尬。因為按照內藤湖南等京都派史學家的說法,近世是強調東亞文明的內生性變化。但現在日本史學中的分期已經變成了古代、中世、近世、近代和現代。近世放在中間有些不清不楚的感覺。所以岸本美緒想將“近世”這一詞用來形容16世紀后期至18世紀東亞乃至世界大部分地區面臨的共同問題:在商業持續發展、人口交流和地區沖突逐漸增多的情況下,如何管控商業、市場、多民族、宗教等種種問題。“面對共通的問題各地域各自進行回答”的過程,可以將其命名為“近世”。因為各個地域的回答各不相同,這個“近世”沒有其固有的內容,可以說存在著多種多樣的“early modernities”。[46]

可見對于“近世”的定性在日本學界有了不同于以前的解釋。日本的中國史研究和東亞史研究提出的“傳統社會”形成論 =“近世化”論是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日本學術界具有代表性的系統性認識之一。探究與現代相通的秩序、結構、原理,視16世紀以后為“傳統社會”的看法,在今天的日本已經廣泛存在于以明清史為中心的中國歷史研究者之間。所謂東亞共通的“傳統社會”,是根據朱子學理念的國家體制(中央集權的官僚制的支配體制)與創造出適合接受其體制的社會結構的小農——“不論自己擁有土地或借用他人的土地,基本上只靠自己及家族勞動力進行獨立農業經營的小農”廣泛形成的社會,中國于16世紀、朝鮮與日本于16—18世紀確立。這種“小農社會”成立的同時,家族、親族制度等在各地域被視為“傳統”的事物也逐漸形成,而其形成即稱“近世化”。

由此不難看出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日本中國史學界大多已放棄了內藤湖南和宮崎市定所主張的歐洲式宋代近世說。當然這種放棄是以重新解構唐宋之際社會變革的歷史意義為轉移,即明清時期形成的傳統社會始于唐宋變革。熊本大學的伊藤正彥在討論“中國專制國家形態是如何形成的?如何認識從唐宋變革時期至明末清初這一歷史發展的過程?”兩個問題時指出:“北宋后期以后經過摸索而產生了對策,在明代初期,‘唐宋變革’所創造的原理獲得全面的、徹底的實施。被視為與現代中國相通的‘傳統社會’‘近世’特質的柔軟的社會編制、競爭的社會環境,也是以這個明初體制為前提而形成的。雖然因為從戰國時期到清末為止專制國家結構一直存續的情況使其歷史意義受到了相對化,但筆者認為可把‘唐宋變革’定位成是開始創造中國‘傳統社會’原理的一次重大變革。”[47]顯然這里的“傳統社會”與宮崎市定論證的歐洲式“近世社會”,是不盡相同的。

由此可見,歐洲式的宋代近世說在日本已受到各方面的質疑而被重新解讀。

2.宋代近世說在歐美的發展變化

由內藤湖南提倡、經宮崎市定發展的宋代近世說或唐宋變革論對歐美學界的影響較為復雜,一方面對于內藤湖南將形成清代政治、經濟、社會、軍事諸特征的起始定在宋代,特別是對唐宋作為劃分中國歷史的重要坐標表示贊同;另一方面對于宮崎市定筆下對宋代社會經濟、文化取得的巨大成就表示認同,但是不認同宮崎市定把宋代作為歐洲式的中國近世開端的觀點。

法國著名漢學家謝和耐的《中國社會史》把宋代稱作中國的文藝復興時代。他說:“11—13世紀期間,在政治、社會或生活諸領域中沒有一處不表現出較前時代的深刻變化。這里不單單是指一種社會現象的變化(人口增長、生產的全面突飛猛進、內外交流的發展……),而更是指一種質的變化。政治風俗、社會、階級關系、軍隊、城鄉關系和經濟形態均與唐朝貴族的和仍是中世紀中期的帝國完全不同。一個新的社會誕生了,其基本特征可以說已是近代中國特征的端倪了。”[48]但是謝和耐所言的中國近代并不是宋代,而是1644—1900年。宋代是1644年之前的官僚帝國。[49]

美國宋史學界一度曾傾向于認為唐宋之際中國歷史從中古轉向了近世。但是在20世紀60年代初美籍華裔學者劉子健先生就明確反對宋代近世說,他和全漢升主持的宋史座談會上對日本宋代近世說提出質疑,“這是機械的借用或沿用西洋史的分期,上古、中古、近代、現代。這是機械的在時間上切成段落。而并不能夠畫龍點睛的,直接了當的指出每一個段落的主要特色。所以還應當另辟途徑來討論”。[50]他在《中國轉向內在——兩宋之際的文化內向》序言中說:本書的“理論前提是:不同文化的演進并沒有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模式,不是沿著單一的軌道、經過相同的特定步驟前進的。相反,不同的文化常常有著不同的發展重心”。[51]研究中國問題最著名的美國學者費正清更是認為中國的近代開始于1840年的鴉片戰爭,“中國走上西方式的近代化道路是在1840年以后受西方經濟文化沖擊下才開始的,而且中國近代化因傳統文化的巨大影響,仍保留著十分鮮明的中國特色——并不因日本、歐美的侵略而改變。”[52]到20世紀70年代,美國的宋史學界已基本否定日本學者的唐宋變革觀,包弼德(Peter K.Bol)認為,“應當對內藤說的傳統理解進行更新,即認同內藤的時代分期,但要拋棄內藤說以宋代與西方近世相比擬,以歐美式近代為趨歸的目的論”。[53]值得注意的是歐美在否定日本宋代近世說的同時,將議題轉向地域社會、文化、思想,年限也降至兩宋之際。從一個偏向走向另一個偏向,這個問題此前已有論述,不贅。

新近出版的哈佛大學中國歷史叢書之四《儒家統治的時代:宋的轉型》進一步發揮了美國的兩宋之際變革說,筆者在《西方學人眼中的宋代歷史——以〈儒家統治的時代:宋的轉型〉為中心》評論道:美國學界新的“唐宋變革觀”是貫穿本書的另一條主線。本書秉承了美國學界新的“唐宋變革觀”,“宋的轉型”從唐代后期憲宗朝開始至五代貴族政治走向沒落——北方士族靠著譜牒的政治優勢而形成的“舊世界”,在延續了幾百年后,不得不放棄他們在政治和社會生活中曾經占有的統治地位,而讓位給士大夫官僚階層及其家族,貴族家族式的統治徹底走向了歷史的終結。不過不同于日本學界的看法,貴族政治的沒落至宋代不是走向君主獨裁政治,而是由貴族政治向士大夫官僚階層與統治者同治天下的方式轉型:“從前的朝代的統治依靠世家大族、貴族官僚、學者和軍人。只有在宋代,思考和寫作、政府和行政行為都降格為一種共有的特性,這是包弼德(Peter K.Bol)在把儒家術語‘斯文’翻譯為‘我們的這種文化’時總結出來的。在宋代,認同自己為漢人后代的人們當中,一種新的自尊和自覺形成了。宋代形成的這套社會制度,成為20世紀中國和西方人所說的‘傳統中國’的典范。”這個傳統典范的形成表明真正的儒家統治時代的到來,換言之,也就詮釋了本書所言“宋的轉型”的確切指向。[54]

最近西方學界發展出了“早期近代模式”(early modern paradigm)與晚明社會的日益商品化同時,且以此為特點。早期近代模式的支持者與秉持中國史研究會觀點的學者均受到20世紀40年代首先在中國提出的論點的影響,即明代是資本主義萌芽出現的時代。

另一種思路(為許多西方教科書所接受)是將歐洲的三分框架直接應用到中國歷史上。因此,先秦被視為中國的古代;秦至宋為早期或中古帝國;宋至清為晚期帝國或早期近代。[55]

3.宋代近世說在20世紀國內的影響

筆者幾年前在《“唐宋變革論”對國內宋史研究的影響》一文中曾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內藤湖南的唐宋變革論經他的學生宮崎市定等人的發揮和展開,至第二次大戰結束以后,中國近世說在國際唐宋史領域產生了深遠而廣泛的影響”,但是“這個關于中國歷史研究的‘假說’從其問世直到改革開放前,卻在中國遭到冷遇,竟很少有人過問,對中國的唐宋史研究幾乎沒有產生什么影響”。即便是到改革開放之后到進入21世紀之前雖然唐宋變革論開始引起中國學者的關注,但在80年代到90年代對國內宋史研究影響依然很有限。譬如2002年出版的《二十世紀唐研究》在經濟卷概論中單列“外國學界的唐代社會經濟概觀研究”一節,較全面地介紹了日本“唐宋變革”討論和唐代經濟概觀研究。但未見國內學者接受日本唐宋變革說所作的討論論著。而出版于2006年的《二十世紀宋史研究論著目錄》未見大陸論著索引中有唐宋變革的條目。

臺灣地區在“二戰”后受宋代近世說影響也比較稀少,有受日本京都學派內藤湖南“唐宋變革期”學說影響討論者,如邱添生1974年至1979年發表系列論文5篇,后結集出版《唐宋變革期的政治與社會》(文津,1999)。高明士《唐宋間歷史變革之時代性質的論戰》(臺灣《大陸雜志》52:2,1976);收入氏著《戰后日本的史研究》(明文,1982年),此外,香港學者趙雨樂專研唐宋政治軍事制度,有《唐宋變革期之軍政制度史研究(一)——三班官制之演變》(《文史哲》,1993年)、《唐宋變革期之軍政制度研究(二)——官僚機構與等級之編成》(《文史哲》,1994年)二書。后書為趙氏1993年獲日本京都大學博士學位論文。[56]

顯然從上可知,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在日本只是眾多研究中國歷史分期和唐宋史研究之一家之說,并不代表日本學界對中國歷史的主流看法,更不被國際宋史學界所認同。換言之,宋代近世說在20世紀70年代以后迄今只有日本京都學派一家在堅持,國際學界(包括日本東京學派、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派以及相當多的新生代)已普遍放棄使之被否定。

六 “問題意識”下的“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

以上從多角度觀察了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的提出、演變、特點、影響及瓶頸,現在再把鏡頭聚焦到21世紀以來國內唐宋史的研究上,看看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到底起了什么樣的作用。

根據對中國知網的檢索,21世紀以來,涉及唐宋之際的文章近千篇,有關“唐宋變革”關鍵詞的論文有80余篇,有關“宋代近世”關鍵詞的論文約20余篇,有關“內藤湖南”關鍵詞的論文約70余篇,有關宮崎市定“關鍵詞”的論文約十余篇。其中有部分是碩士學位和博士學位選題論文。[57]按照論文的主旨大致可分為五類。

第一類是介紹性的,比較有代表性的有張其凡《關于“唐宋變革期”學說的介紹與思考》、李華瑞《20世紀中日唐宋變革觀比較》《唐宋變革論的由來與發展》、張廣達《內藤湖南的唐宋變革說及其影響》、柳立言《何謂“唐宋變革”?》、羅祎南《模式及其變遷——史學史視野中的唐宋變革問題》、李慶《關于內藤湖南的“唐宋變革論”》、熊偉《唐宋變革論體系的演化》、代珍《從“唐宋變革說”到“宋元明移行期”略論》等;此類還包括翻譯日本學者的介紹性文章,如谷川道雄《“唐宋變革”的世界史意義——內藤湖南的中國史構想》、斯波義信《談中國史研究中的“唐宋變革”》、宮澤知之《唐宋社會變革論》、葭森健介《唐宋變革論于日本成立的背景》等相關文章。著作有日本內藤湖南研究會編《內藤湖南的世界》(中譯本,三秦出版社2015年版)。應當說經過眾位學者的不懈努力,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的基本范式和特色已為大多數從事唐宋史研究的學人所了解。至于了解得是否全面,或是真正理解其作為一種歷史分期方法所具有的內在含義,可能還存在著因人而異的不小偏差。

第二類是研究性的,如黃艷《內藤湖南“宋代近世說”研究》(東北師大博士學位論文,2015年)、楊永亮《內藤湖南“宋代近世說”文化探賾》(東北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5年)、劉騰蛟《內藤湖南的中國觀研究》(吉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4年)。另有錢婉約著作《內藤湖南研究》(中華書局2004年版),新近翻譯美國學者傅佛果(Joshua A.Fogel)三十多年前的作品《內藤湖南:政治與漢學(1866—1934)》(江蘇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前三篇碩博論文主要是聚焦內藤湖南提出宋代近世說的學術文化背景,特別是就其當時的政治背景和為日本軍國主義服務的用意做了較為深刻的揭示,后兩部專著則對內藤湖南的一生及其學術思想做了全面論述,當然也對內藤湖南的政治觀點與學術之間的密切關系有深刻的剖析。此外也有極力贊成宋代近世說的,如牟發松《“唐宋變革說”三題》:“內藤湖南不僅對中國古代文化有全面系統的把握,而且曾于清末民初多次到中國考察,他認為‘宋代形成的中國新文化,仍舊延續到現代’,‘宋代人的文化生活與清末的文化生活幾乎沒有什么變化’,則是基于他對中國歷史、對中國當代的深切了解,而這對于他創立‘宋代近世說’具有重要的意義。”[58]新近又有論者以為“宮崎的中國史論基于世界史的立場,重視各個歷史時期中國與其他地域的文化交流,而誕生于宋代的中國近世文化就是這種文化交流的結晶”。[59]

第三類是按照日本唐宋變革論的基本范式對唐宋變革期的問題進行研究,這類論著寥寥無幾。[60]在這里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在宋代文學史、思想史、藝術史領域倡導用“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作為研究唐宋之際以后宋元明清文學、思想史和藝術史的指導理論,比較有代表性的是王水照先生《重提“內藤命題”》:“我們重提‘內藤命題’,從某種意義上說,不僅僅為了求證‘宋代近世說’的正確與否,其個別結論和具體分析能否成立,而主要著眼于學科建設的推進與發展。一門成熟的學科,既要有個案的細部描述與辨析,更需要整體性的宏觀敘事,其中蘊含有一種貫穿融匯的學理建構,即通常所說的對規律性的探索。由于對‘以論帶史’、‘以論代史’學風的厭惡,‘規律性’、‘宏觀研究’的名聲不佳,甚至引起根本性的懷疑。但不能設想,單靠一個個具體的實證研究,就能提升一門學科的整體水平。綱舉才能目張,‘內藤命題’關心宋代社會的歷史定位,關心其時代特質,關心社會各個領域的新質變化等等,就為宋代研究提供了這樣一個‘綱’。對于我們宋代文學研究而言,也是這樣一個‘綱’。”[61]對此有學者呼應說“宋代文學進入近世這一論斷”,“已經漸成學界的共識”。[62]在思想史領域,有學者說“中外學者開始重視思想文化變遷所引起的歷史影響”,“到今天,‘唐宋變革期’理論幾乎成為一種新的范式,被學者們普遍遵用。而中國大陸今天的歷史學界對此幾乎并未予以足夠重視”。[63]

第四類是從打通唐宋史研究的角度,將討論唐宋時期的經濟、文化、法律、交通、地理等歷史發展和變化,歸結在“唐宋變革”名義之下,如《江漢論壇》2006年第3期刊登了以“唐宋變革”為主題的五篇文章:張國剛《論唐宋變革的時代特征》、孫繼民《唐宋兵制變化與唐宋社會變化》、李天石《中古門閥制度的衰落與良賤體系的瓦解》、杜文玉《唐宋時期社會階層內部結構的變化》、嚴耀中《唐宋變革中的道德至上傾向》,從文化、軍事、社會階層等方面就“唐宋變革”闡明了自己的觀點。

一些論著雖然冠以“唐宋變革”,但討論的是唐宋時期或唐宋之際,而非日本學界的分期說“唐宋變革期”。如葛金芳《唐宋變革期研究》[64](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盧向前主編《唐宋變革論》收錄了以“唐宋變革”為主題的30篇論文(黃山書社2006年版),但從所收內容來看,均屬于廣義的唐宋政治、經濟、文化、社會、軍事等領域的變化、變遷、轉型等議題,并非日本學界所論的唐宋變革論;戴建國《唐宋變革時期的法律與社會》(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林文勛《唐宋社會變革論綱》(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亦不是從日本唐宋變革論的范式討論唐宋之際的法律和社會經濟問題;另外有的論著是借用日本學界為宋代歷史地位所下的“是中國近世開端”這一定位,如陳來《中國近世思想史研究》(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朱鴻林《中國近世儒學實質的思辨與習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葛金芳《中國近世農村經濟制度史論》(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

第五類是被視作不證自明的“公理”。凡是論述到唐宋時期或之際的問題時,都是必言“社會變革”,籠統地使用“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談論唐宋時代的社會經濟、政治制度、科學技術、思想文化、土地產權,土地制度、市場管理、官僚體制、國家專賣方式,較為微觀的問題如農業技術、佃農的畝產量、商品經濟中的涉法事件、官職以及機構設置等方面和領域的變化。其特點是概念寬泛而多元化,[65]論著不一定直接關涉唐宋變革,但是在文章敘述中或結尾處往往使用唐宋社會由貴族向平民化、精英化轉變的結論為自己的研究張目,這類文章最多。文繁不贅。

要之,就以上五種分類做一簡略分析:其一,介紹性的論著持續不斷發表,表明21世紀以來“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一直受到關注,且熱度不退;其二,由于唐宋變革論的熱度不退,從而引發國內學界特別是宋代文學史學界、思想史學界、藝術史學界對唐宋之際巨大社會變化的高度重視,并試圖從這些社會變化中為宋以后的文化思想發展定位和尋找發展軌跡;其三,宋代文學史學界、思想史學界、藝術史學界倡導用“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作為指導理論,但觀察其對“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的詮釋尚處在高度禮贊和崇尚的階段,缺乏歷史的理性思考,故不加辨析而全盤接受,但實際上這種提倡并未對思想史、宋代文學史、藝術史的研究起過多少有益的作用,因為這于過去的研究最多是新瓶裝舊酒;其四,第四類、第五類論著說明“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實際上對于唐宋史的研究只起到了一個貼標簽的意義,于實際研究并無所推進和補益。

為什么21世紀以來,“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被學界高度關注,但卻在實際研究中特別是對國內唐宋史研究的推進影響甚微呢?筆者以為主要原因有以下幾方面。

第一,筆者在《唐宋變革論對國內宋史研究的影響》一文中指出唐宋變革論之所以在世紀之交成為熱點話題,有兩個原因。一是與世紀之交對宋代歷史的重新定位分不開。二是大陸研究宋史的理論范式在五六十年代基礎上一直沒有新的發展,特別是蘇聯和東歐劇變,使得用唯物史觀、五個社會形態說構建的中國歷史分期說被邊緣化,從80年代中后期對中國史壇占據中心地位的古史分期及相關問題就已開始受到質疑,這是唐宋變革論在世紀之交成為熱點話題的又一個大背景。迄今用這兩點原因來解釋對唐宋變革說關注熱度不退的現象依舊有說服力。

第二,從問題意識的視角來觀察“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在議題的選擇上所剩空間甚小,這是因為日本京都學派對唐宋變革論的架構、范式已完全形成,所謂的八大核心要點已得到較為充分的論證,再無新的拓展空間,唐宋變革說的重點轉向由宋元過渡至明清變革的交替。因而國內學界對唐宋變革論的關注,多是關注其所取得的結論,即定性,而不是結論形成前的論證過程。

第三,“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對21世紀以后國內宋史研究的影響,如同對21世紀之前的影響一樣極其有限。從2000年開始,國內宋史學界每兩年舉行鄧廣銘學術獎勵基金評審,評審對象主要是面向50周歲以下的中青年學者,迄今已評審的九屆,共評出34部獲獎論著(不包括論文),其中一等獎3部,二等獎12部,三等獎及優秀獎19部,這34部作品在相當大的程度上代表著21世紀以來國內中青年學者研究宋史的取向和水平,但是這34部論著無一部受唐宋變革說的影響,即是最好的明證。即便是為了回應熱點問題“唐宋變革論”,唐宋史學界的回應也不是按唐宋變革論的范式來討論唐宋間的歷史變化和變遷,即與唐宋變革論拉開了距離:2005年《文史哲》第1期刊登了以“唐宋時期社會經濟變遷”為題的四篇筆談:楊際平《唐宋土地制度的承繼與變化》、林文勛《商品經濟:唐宋社會變革的根本力量》、黃純艷《經濟制度變遷與唐宋變革》、謝元魯《唐宋制度變遷:平等與效率的歷史轉換》,分別對唐宋時期的土地制度、商品經濟、經濟制度、制度變遷等問題展開討論,推動了唐宋社會變遷的研究;2005年《史學月刊》第5期刊登了以“中古社會變遷”為題的六篇筆談:張國剛《漢唐“家法”觀念的演變》、王永平《唐宋時期文化面貌的局部更新》、王利華《文化與環境互動作用下的中古經濟與地理變遷》、吳麗娛《中古書儀的型制變遷與社會轉型》、[日]谷川道雄《從社會與國家的關系看漢唐之間的歷史變遷》、[日]葭森健介《唐宋變革論于日本成立的背景》,從不同角度研究了“唐宋變革”; 2006年《河南師范大學學報》第2期以“多元視野下的唐宋社會”為題,刊登了六篇論文:王永平《從漢學向宋學的轉變看隋唐儒學的地位》、寧欣《唐宋城市經濟社會變遷的思考》、劉后濱《政治制度史視野下的唐宋變革》、李鴻賓《唐代社會的轉型與民族的互動》、王賽時《海洋探索與唐宋社會》、勾利軍《唐宋分司機構與社會變遷》,從儒學、城市經濟、政治制度、民族問題等方面對“唐宋變革”進行了討論。2006年《江漢論壇》第3期刊登了以“唐宋變革”為主題的五篇文章:張國剛《論唐宋變革的時代特征》、孫繼民《唐宋兵制變化與唐宋社會變化》、李天石《中古門閥制度的衰落與良賤體系的瓦解》、杜文玉《唐宋時期社會階層內部結構的變化》、嚴耀中《唐宋變革中的道德至上傾向》,從文化、軍事、社會階層等方面就“唐宋變革”闡明了自己的觀點。2010年《中國史研究》第4期從宋史研究的角度刊登5篇文章主要就“唐宋變革”的首倡、唐宋變革論對中國宋史研究的影響以及宋代政治制度、城市、賦役等變化或轉型做了簡要評述和反思。另外,2000年8月11日至14日,南開大學和中國唐史學會主辦了“中國中古社會變遷國際學術討論會”。2002年10月18日至21日,廈門大學舉行了“唐宋制度變遷與社會經濟學術研討會”。同年11月9日至13日,浙江大學舉辦了“唐宋之際社會變遷國際學術研討會”。2003年,廈門大學和浙江大學再次召開了“唐宋變革”學術研討會。2004年5月15日至17日,湖北大學召開了“唐宋經濟史高層研討會”。2004年7月25日至28日,云南大學舉辦了“中國唐史學會第九屆年會暨唐宋社會變遷國際學術研討會”。

很顯然這些刊物組織的筆談和唐宋史學界組織的會議,其討論主題形式雖與唐宋變革有關,但是主題的內容絕大多數是從打通唐宋斷代史的角度分析唐宋史間的大問題,與唐宋變革論的范式無涉。由此也可看到唐宋史學界主流不受“唐宋變革論”影響之一斑。

第四,20世紀以來100多年影響中日研究中國宋史的理論和方法主要來自西方的社會科學方法和歷史理論。“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本身即是最先受其影響的成果,而20世紀50年代以后日本史學界和中國史學界同受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影響,雖然宋代近世說與封建社會下行階段說在分期問題上不一致,也就是說運用西方的方法和理論對宋代社會性質認識不同,除此之外討論的領域和問題大致相仿。[66]只不過是在中國改革開放之前,日本學界不論是問題研究的深度和領域的廣度遠超中國宋史學界,國內的宋史研究大致只在王安石變法、農民起義、土地制度、資本主義萌芽、思想通史等少數幾個領域能夠與日本學界抗衡或較為突出,改革開放以后特別是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國內宋史學界迅速發展,迎頭趕上,并在許多領域實現超越,與此同時,日本學界的宋史研究由于種種原因遠不如20世紀70年代以前,出現下滑趨勢。所以拋開用西方分期方法研究宋代社會性質外,中日之間的宋史研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前揭《宋元史學的基本問題》,雖然以宋代近世說為標志,但是具體到問題研究,基本都是在引述日本和中國學者及歐美學者的論著。筆者在《“唐宋變革”論與唐宋之際的變革》一文綜合日本、歐美和中國學者對唐宋之際的社會變革的討論,從唐代中葉開始至宋代,在經濟、社會結構、政治、軍事、文化思想以及社會生活諸多方面大致發生了八個顯著的變革。而且指出不論是說宋代進入近世社會還是說宋代仍屬于封建社會,其理論都源自西方歷史分期方法,是把中國歷史比附在西方歷史發展的羽翼之下,這可能與實際的中國歷史不盡相符。筆者以為拋開把中國歷史比附西方歷史發展的偏見,唐宋之際出現的諸多重大變化對宋以后至晚清在民族文化、民族性格、政治制度、社會風貌、生活環境等方面起到了“與此前的中國劃出了分界線,而是指近于我們現代的”巨大作用,是為對唐宋時期社會變遷或轉型評價的正解。[67]

七余論

以上從六個方面論證了一個主題:唐宋史研究應當翻過“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這一頁,下面再強調六點。

第一,歷史分期問題目前在中國史學界和西方漢學界都不再是熱點問題。但是自20世紀30年代以來,它的確一次又一次地推動了中國的史學研究并吸引西方學者加入了相應的討論。但是西方分期理論不適合中國古代歷史,中國既沒有文藝復興從神走向人文,人的覺醒,只有一些貌似資本主義社會的特征,但從總的運行規制和軌跡來看是兩種文明、兩股道上跑的車。“經過研究分析,那些使從古至今的中國歷史與西方國家歷史對立起來的根本差別,被發現是一種準確性的差異。”[68]何謂長時段?這是提醒研究者不囿于某一個朝代,注意打通唐宋、宋元、明清、宋元明清,而不是簡單用像公元紀元、公元時段(所謂上古、中世、近世等)來表示歷史變化。用公元時段并不易把握中國歷史的豐富內容,因為中國的每一個朝代都有鮮明的不同于他時代的特點和氣質。舉凡大的事件和人物都與朝代渾然一體不能分隔開,譬如說科舉制度,起源于隋唐、發展于兩宋、完善于明清,清清楚楚,若用公元時段反而不能反映中國歷史發展的特點,因為被人為剝去時空概念。試想內藤湖南不用唐宋,而是徑直用公元時段來講他的近世,對于中國人來說恐怕是找不著北的。公元時段和紀元對于中國古代史而言最大的功能是便利于西方學者從西方歷史發展軌跡定位中國的朝代。

第二,“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的實質是中國文明至宋代沒有再進步,停滯論更是為日本帝國主義侵華張目,這一點不能因為今天討論學術問題就應當回避。有一個有趣的現象值得注意,當“因為我們的整部世界史都是以西方至上論及其歷史的進化特征以及其他文明相對的停滯性為基礎的”[69]之時,中國從宋以后至晚清的文明發展史是長期停滯的,但是當在中國發現歷史中國觀興起之時,特別是進入21世紀中國成為第二世界經濟大國后,中國歷史上的停滯又被轉換成為一個“穩定”的褒義詞。這里不僅再一次詮釋了“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論斷的前瞻性,而且更加說明用西方的價值判斷而劃分中國歷史進程到底有幾成的學術含量?

第三,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立足于“中國本土”,從北宋的260萬平方公里轉到南宋150多萬平方公里,再轉向元明的江南更狹小的地區,歷史的空間一步步縮小,在這樣日趨狹小的疆域空間內又被側重于君主、士大夫和科舉制,即“精英”文化、地域重心及其相關的議題所主宰,這不能不在相當大程度上局限了人們的視線,中華民族及其疆界形成的豐富多彩的歷史內容被歷史工作者所忽略,鄧廣銘先生幾十年前提倡的“大宋史”也被人們淡忘了。這樣的唐宋史研究應當翻過這一頁。

第四,自21世紀以來,“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成為熱門話題,但是有一個奇怪的現象就是直接與“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對話的著作較少。實際上,有關內藤湖南的兩個主要命題:一是唐朝士族門閥是否仍占統治地位?隋唐尤其是唐前期,是否仍是貴族政治?二是唐宋間農民人身自由問題是否發生重大變化?部曲制到佃戶制的轉型發生于何時?在20世紀國內魏晉隋唐史學界,均有相當多的討論,[70]內藤湖南的觀點并不能得到中國大多數學者的支持,甚或動搖日本學者“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立論依據,如田余慶先生說:“從宏觀考察東晉南朝近三百年總的政治體制,主流是皇權政治而非門閥政治。”唐長孺先生說:“從南北朝后期以來舊門閥的衰弱是一種歷史傾向,盡管有的已經衰弱,有的正在衰弱。”但是國內的唐宋史研究者特別是宋史研究者在使用日本宋代近世說基本觀點時很少會考慮中國學者的相反或反對意見。這是造成宋代近世說雖然被炒作得很熱,但是對于唐宋史研究的實際推進卻收效甚微的主要原因,這樣的研究不值得提倡,應當揚棄。

第五,筆者在主編《唐宋變革論的由來與發展》一書的后記中說:“日本學者提出的‘唐宋變革論’是一個有國際影響的‘假說’,從其提出至今也已走過100年的歷程。100年來,唐宋變革論對推動國際宋史研究起了非常巨大的積極作用,今天對其進行總結和梳理既是對過去‘以啟山林’的很好紀念,也是為期待國際宋史研究出現新范式、新理論的一種寄托。”現在筆者依然堅持這一點,但是學術是要發展的,要不斷推陳出新,不能故步自封,更何況從20世紀70年代以來國際學術界已經普遍放棄和否定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為何我們中國人自己非要固守呢?為何不翻開新的一頁,去探求更符合唐宋歷史的范式?!這也從另一個側面說明我們對國際宋史學界的研究動態反映太遲鈍,只是閉門造車,國際學界早已在唐宋史研究中翻過了“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這一頁,我們卻仍然在炒幾十年前的舊飯,吃別人嚼剩下的饃。

第六,由此也想到另外一個話題,即從改革開放以來,國內宋史研究在主要議題上,除了典章制度和文獻整理研究之外,往往是跟在美日提出的議題后面,也就是有些學者所說的總是慢半拍,并且是從美、日議題研究已得出的結論來審視和規范我們自己的研究。這是為什么?究其原因估計可以羅列許多,其中有一點值得深思,即我們研究宋史往往是就宋史研究宋史,而美國、日本學界往往是從當下的中國來觀察中國歷史的演變,另外就是把觀察總結現代社會的新的理論應用到觀察今天的昨天。日本最為敏感,日本對中國歷史的認知很受辛亥革命、新中國建立、改革開放和世紀之交中國崛起為與歐美并駕齊驅的大國等幾個重大歷史事件的影響而展開論戰和改變認識的理路。美國人則是在挑戰應戰模式下觀察中國因19世紀中葉受西方影響而進入“近代”之前的傳統中國是在什么時候形成的以及與現今中國的關系。

理論是灰色的,生活之樹常青。我們不完全贊同“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的說法,但是由現今的角度觀察歷史,對歷史的認識就永遠是常青的。換言之,認識中國歷史的立足點,必須建置在中國社會的現狀與課題之上。從這個角度而言我們應當翻過由舊價值觀支撐的舊范式所形成的那一頁歷史,去追尋符合時代發展的新范式。

(原刊于《古代文明》2018年第1期)


[1]文天祥:《文山集》卷十四,《跋吳氏族譜》《跋李氏譜》。

[2]傅斯年:《中國歷史分期之研究》(1918年),《史學方法導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52—60頁。

[3]宣朝慶、陳旭華:《從社會時間到社會形態:“近世”概念中的學術共同體意識》,《河北學刊》2016年第2期。

[4]葭森健介:《唐宋變革論于日本成立的背景》,《史學月刊》2005年第5期。

[5]葛兆光:《一個歷史事件的旅行——“文藝復興”在東亞近代思想和學術中的影響》,《學術月刊》2016年第3期。

[6][美]傅佛果:《內藤湖南:政治與漢學(1866—1934)》,陶德民、何英鶯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03、194頁。

[7][美]傅佛果:《內藤湖南:政治與漢學(1866—1934)》,第22、114頁。

[8]內藤湖南:《近代中國的文化生活》,《東洋文化史研究》,林曉光譯,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16、117頁。

[9][美]傅佛果:《內藤湖南:政治與漢學(1866—1934)》,第8、239頁。

[10][美]傅佛果:《內藤湖南:政治與漢學(1866—1934)》,第225頁。

[11]連清吉:《內藤湖南與宮崎市定——日本京都中國學者的史觀》,《昌彼得教授八秩晉五壽慶論文集》,臺灣學生書局有限公司2005年版,第325—344頁。

[12]熊偉:《唐宋變革論體系的演化》,《電子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10卷)第5期。

[13][英]魏根深(Endymion Wilkinson):《中國歷史研究手冊》上冊,侯旭東主持翻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4頁。

[14]馬克垚:《困境與反思:“歐洲中心論”的破除與世界史的創立》,《歷史研究》2006年第3期。

[15]以上引文分見[日]內藤湖南研究會編著《內藤湖南的世界》,馬彪、胡寶華、張學鋒、李濟滄譯,三秦出版社2005年版,第139、157、166、29頁。

[16]錢婉約:《從漢學到中國學》,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71、239—240頁。

[17]王鴻:《內藤湖南何以提出“唐宋變革論”?》,《中華讀書報》2016年5月25日第9版。

[18]錢婉約:《內藤湖南研究》,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35頁。

[19]內藤湖南:《作為中國人觀的中國將來觀及其批評》,《東洋文化史研究》,林曉光譯,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54、157頁。

[20]楊永亮:《內藤湖南“宋代近世說”文化探賾》,東北師范大學,2015年博士學位論文。

[21][美]傅佛果:《內藤湖南:政治與漢學(1866—1934)》,序章第8頁,正文第225頁。

[22]侯建新:《西方婦女史研究述評》,《天津師范大學學報》1991年第5期;劉耀春:《文藝復興時期婦女史研究》,《歷史研究》2005年第4期;王素平:《西方學界關于近代早期英國婦女史的研究》,《經濟—社會史評論》2010年第3輯。

[23]《家范》卷八《妻上》。

[24]參見楊果《性別視角下的宋代歷史》,《華夏文化論壇》第14輯,2015年12月。

[25]《明史》卷三○一《列女列傳一·序》。

[26][美]費正清、賴肖爾:《中國:傳統與變革》(Fairbank,John K./Reischauer,Edwin O,China:Tradition & Transformation Hardcover-1973),陳仲丹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25—126頁。

[27]費正清:《偉大的中國革命(1800—1985年)》,劉尊棋譯,世界知識出版社2000年版(The Great Chinese Revolution; Copyright,1986 by John King Fairbank),第82、84、88頁。

[28]張國剛:《“唐宋變革”與中國歷史分期問題——以中古士族為中心的考察》,《北京論壇(2005)文明的和諧與共同繁榮——全球化視野中亞洲的機遇與發展:“歷史變化:實際的、被表現的和想象的”歷史分論壇論文或摘要集(上)》,2005年。

[29]內藤湖南:《作為中國人觀的中國將來觀及其批評》,《東洋文化史研究》,林曉光譯,第156頁。

[30]史樂民(Paul Jakov Smith):《宋元明過渡問題》,伊沛霞、姚平主編:《當代西方漢學研究集萃·中古史卷》主編單國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39—240、251頁。

[31]參見《臺灣師大歷史學報》第36期,2006年12月,第1—30頁。

[32]實際似應是17篇,總論提到寺地尊、梅原郁、草野靖、丹喬二、金文京等人的論文,但未見收錄。

[33]《宋元史學的基本問題·總論》中譯本,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3、5頁。

[34]杉山正明:《蒙古時代研究的現狀及課題》,近藤一成主編:《宋元史學的基本問題》中譯本,中華書局2010年版。參見竺沙雅章《征服王朝的時代》,吳密察譯,臺灣稻鄉出版社1998年版,2005年第二次印刷,第5—6頁。

[35]《宋元史學的基本問題·總論》,第31頁。

[36]史樂民(Paul Jakov Smith):《宋元明過渡問題》,伊沛霞、姚平主編:《當代西方漢學研究集萃·中古史卷》。

[37]代珍:《從“唐宋變革說”到“宋元明移行期”略論》,《華中師范大學研究生學報》2014年第1期。

[38]史樂民(Paul Jakov Smith):《宋元明過渡問題》,《當代西方漢學研究集萃·中古史卷》,第252、254頁。

[39]杉山正明:《蒙古時代研究的現狀及課題》,近藤一成主編:《宋元史學的基本問題》,第287—288頁。

[40]清水浩一郎:《近30年日本宋代江南區域史淺探——以〈日本宋史研究的現狀與課題〉為中心》,《中國史研究動態》2014年第4期。

[41]《唐宋變革論的由來與發展》,《河北學刊》2010年第4、5期。

[42]清水浩一郎:《近30年日本宋代江南區域史淺探——以〈日本宋史研究的現狀與課題〉為中心》,《中國史研究動態》2014年第4期。

[43][日]山根幸夫:《中國史研究入門》,田人隆、黃正建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版,第504—507頁。

[44][英]魏根深(Endymion Wilkinson):《中國歷史研究手冊》上冊,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頁。

[45]《斯波義信談“唐宋變革”》,“博雅好書”微信公眾號2014年6月18日推送文章,北大博雅好書?總第111期。

[46][日]岸本美緒:《從新思考中國的“近世”史》(Rethinking“Early Modernity”in Chinese History),《北京論壇(2005)文明的和諧與共同繁榮——全球化視野中亞洲的機遇與發展:“歷史變化:實際的、被表現的和想象的”歷史分論壇論文或摘要集(下)》,2005年。

[47][日]伊藤正彥:《“傳統社會”形成論=“近世化”論與“唐宋變革”》,《宋史研究論叢》第14輯,2013年。

[48]《中國社會史》,耿昇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57頁。

[49]《中國社會史》,耿昇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4—25頁。

[50]全漢升:《中國經濟史研究》(二),臺北稻香出版社2003年版,第78—82頁。

[51]《中國轉向內在——兩宋之際的文化內向》,趙冬梅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52]參見郝延平《學人簡介:John King Fairbank》,臺灣“中研院”近史所《近代中國史研究通訊》1987年第4期。

[53]包弼德(Peter Bol):《唐宋變遷重探》,北京大學中國傳統文化研究中心編《文化的饋贈——漢學研究國際會議論文集》,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包弼德(Peter Bol):《唐宋轉型的反思——以思想的變化為主》,《中國學術》2000年第1卷第3期;羅祎楠:《模式及其變遷——史學史視野中的唐宋變革問題》,《中國文化研究》2003年第2期。

[54]《西方學人眼中的宋代歷史》,《光明日報》2016年10月29日第11版。

[55][英]魏根深(Endymion Wilkinson):《中國歷史研究手冊》上冊,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頁。

[56]高明士主編:《戰后臺灣的歷史學研究(1945—2000)》第四冊《宋遼金元史》,韓桂華、王明蓀編著,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04年版。

[57]王秦:《十年來“唐宋變革”研究述評》,《長江師范學院學報》2010年第4期。收錄和評述了58篇論文,8部著作。

[58]原載《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1期。作者近期又發表《文化接受視野中的唐宋變革述論》(《歷史教學問題》2013年第1期)、《“唐宋變革說”諸問題述評》(《歷史教學問題》2014年第4期)。前一篇從文化接受角度進一步證實唐宋變革期;后一篇對先前的觀點有所補充,主要是從反思歷史的角度提出,“時代呼喚著歷史學對今天與歷史之間的連續性或者斷裂性關系,作出有實證基礎的說明,以便更好地把握現在,展望未來”。

[59]李濟滄:《“宋朝近世論”與中國歷史的邏輯把握》,《中國經濟史研究》2017年第5期。

[60]趙雨樂:《唐末五代陣前騎斗之風——唐宋變革期戰爭文化考析》,《西北大學學報》2005年第6期;劉后濱:《政治制度史視野下的唐宋變革》,《河南師范大學學報》2006年第2期;曹澤銓:《唐宋變革以來中國傳統法制二元格局研究》,華南理工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3年;張鍇祥:《唐宋變革視角下繪畫藝術的嬗變》,《美術教育研究》2017年第1期。

[61]王水照:《重提“內藤命題”》,《文學遺產》2006年第2期。

[62]焦寶、李承:《論文學傳播在唐宋之際走向近世化——“宋代近世說”下的唐宋文學傳播變革》,《長春大學學報》2008年第4期。

[63]張豈之、朱漢民:《中國思想學說史》,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64]作者雖冠以唐宋變革期,然從收錄作者自80年代以來迄2004年以前關于唐宋時期社會經濟變化的14篇論文來看,其論文主旨沒有超出唐宋作為封建社會內部前后期轉變的討論范圍。新近作者撰文介紹《中國本土的唐宋經濟變革論》,《史學集刊》2017年第3期。

[65]參見高德步《唐宋變革:齊民地主經濟與齊民社會的興起》,《學術研究》2015年第7期;李健《唐宋時期科技發展與唐宋變革》,《中州學刊》2010年第6期;邰鵬飛《唐宋變革視野下的唐西州、沙州的鄉村制度演變》,《許昌學院學報》2010年第2期;孫小迪《基于唐宋變革論的音樂思想史研究反思》、畢巍明《“唐宋變革論”及其對法律史研究的意義》,《法治論叢》2011年第4期;張鍇祥《唐宋變革視角下繪畫藝術的嬗變》,《美術教育研究》2016年第1期。

[66]詳見《中國史研究入門》第六章所開列1.政治進程;2.政治制度;3.財政、經濟;4.文化等內容。

[67]李華瑞:《“唐宋變革”論與唐宋之際的變革》,《文史知識》2012年第4期。

[68]謝和耐:《中國社會史》,耿昇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0頁。

[69]謝和耐:《中國社會史》,耿昇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55頁。

[70]詳見胡戟、張弓、李斌城、葛承雍主編《二十世紀唐研究》“第一章 社會階層”,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799—82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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