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政治與社會
- 樓勁主編
- 5400字
- 2021-01-06 19:15:43
三 皎然的辨偽及《雜詩》其二的用意
離開自己熟悉的環境到遠方,總會有些依戀之情,曹丕南征也是這樣。他的另一首《黎陽作》就表達了這種感情:
奉辭罰罪遐征,晨過黎山巉崢。東濟黃河金營,北觀故宅頓傾。中有高樓亭亭,荊棘繞蕃叢生。南望果園青青,霜露慘凄宵零。彼桑梓兮傷情。
這里的“北觀故宅”是指黎陽之北的鄴都,不會是指曹丕的祖籍沛國譙,因為譙在黎陽的南方。因此它同是從鄴城出發到黎陽作的詩,不是南征回來從譙到黎陽作的。眷戀故宅,傷情桑梓,表達的感情是動人的。曹丕《雜詩》寫游子客居思鄉,感情更加動人。但其中“客子”感受卻不像是曹丕的。
曹丕《雜詩》其二寫游子客居思鄉,“惜哉時不遇”“客子常畏人”。曹丕時常自負雄才大略,他的《典論·自序》等著述形之言表,他豈能示弱于孫權,取笑于劉備?《尉繚子·十二陵》說:“戰在于治氣。”作戰要鼓舞勇氣,曹丕不會不懂。黃初六年即使出師不利,曹丕《至廣陵于馬上作》詩也說:“猛將懷暴怒,膽氣正縱橫。誰云江水廣?一葦可以航。不戰屈敵虜,戢兵稱賢良。”意志是剛強、堅定的。延康元年六月庚午曹丕南征,當時曹丕初為丞相、魏王,挾天子以令諸侯,志得意滿,怎么會“時不遇”“常畏人”?曹丕《雜詩》其二所寫客居思鄉的游子與曹丕本人的性格、感情、處境格格不入,這個游子不會是詩人曹丕的自我形象。唐人皎然因此認為《雜詩》其二不是曹丕所作,他說:
魏文帝有吞東南之意,軍至揚子江口,見洪濤洶涌,嘆曰:“此天地之所以限南北也!”遂賦詩而還。檢魏文集,且無此詩,不知史臣憑何編錄。魏文帝雄才智略,本非庸主,如何有此一篇,示弱于孫權,取笑于劉備!夫詩者,志之所之也。魏文帝志氣若此,何以定洪業,顯致太平耶?足明此詩非魏所作,陳壽史筆訛謬矣。
清人吳景旭《歷代詩話》卷二九戊集上之下論《雜詩》其二即引皎然此說,不過他仍認為《雜詩》其二是曹丕所作。吳景旭看法與王夫之《船山古詩評選》卷四所說相似,王夫之也是批評唐人皎然的說法,只是簡略一些。梁代鐘嶸《詩品》之中品提到《雜詩》其二,蕭統《文選》也收錄全詩。《雜詩》其二是曹丕所作,這有確鑿的文獻證據。但是吳景旭和王夫之都沒有解釋《雜詩》其二所寫游子與曹丕本人的性格、感情、處境不一致的問題。詩中“南行至吳會”“客子常畏人”,是何意旨?為何而作?他們都未說明。
《雜詩》其二所寫客居思鄉的游子,不是曹丕的自我形象,而這首詩又確實是曹丕的作品。那么詩中游子是寫誰呢?這里問題的關鍵是這首詩不是曹丕“以浮云自喻”,抒發自己的感情;也不是擬古樂府或古詩;而是用代言體以浮云喻游子,抒發自己對游子的同情、關切,浮云所喻游子不是泛泛而寫,是寫漂泊到吳會的北方士大夫。這首詩是贈與在東吳的北方士大夫,勸他們歸附北方,不要居于東吳異鄉險地。李善注:“集云:……于黎陽作。”黎陽在今河南浚縣,當時曹丕并未到吳地。該詩云:“吹我東南行,南行至吳會。吳會非我鄉,安能久留滯?棄置勿復陳,客子常畏人。”客子并不是曹丕自指,而是指他的詩所贈與的在東吳的北方士大夫。曹丕這首詩的用意不是自傷漂泊孤苦,自損氣勢威勇;而是分化東吳的君臣,瓦解東吳士民的戰斗勇氣,擊毀出仕東吳北方士大夫的心理防線。
漢末的大動亂中有不少北方士大夫身不由己漂泊到東吳,史書上有所記載。《三國志》卷五二《吳書·張顧諸葛布傳》載:
張昭字子布,彭城人也。少好學,善隸書,從白侯子安受《左氏春秋》,博覽眾書,與瑯邪趙昱、東海王朗俱發名友善。弱冠察孝廉,不就,與朗共論舊君諱事,州里才士陳琳等皆稱善之……漢末大亂,徐方士民多避難揚土,昭皆南渡江。孫策創業,命昭為長史、撫軍中郎將,升堂拜母,如比肩之舊,文武之事,一以委昭。昭每得北方士大夫書疏,專歸美于昭,昭欲嘿而不宣則懼有私,宣之則恐非宜,進退不安……策臨亡,以弟權讬昭,昭率群僚立而輔之……權每田獵,常乘馬射虎,虎常突前攀持馬鞍……昭雖諫爭,常笑而不答。
裴松之注引《吳歷》載孫策曾謂張昭曰:“若仲謀不任事者,君便自取之。正復不克捷,緩步西歸,亦無所慮。”
張昭是北方士大夫,避亂出仕于江東,不時受到當地軍閥、官員嫌疑的威脅。類似的還有早年游學京師洛陽的諸葛瑾。《三國志·吳書·張顧諸葛布傳》載:
諸葛瑾字子瑜,瑯邪陽都人也。漢末避亂江東……后為權長史,轉中司馬。建安二十年,權遣瑾使蜀通好劉備,與其弟亮俱公會相見,退無私面。與權談說諫喻,未嘗切愕,微見風彩,粗陳指歸,如有未合,則舍而及他,徐復讬事造端,以物類相求,于是權意往往而釋……權又怪校尉殷模,罪至不測。群下多為之言,權怒益甚,與相反覆,惟瑾默然,權曰:“子瑜何獨不言?”瑾避席曰:“瑾與殷模等遭本州傾覆,生類殄盡。棄墳墓,攜老弱,披草萊,歸圣化,在流隸之中,蒙生成之福,不能躬相督厲,陳答萬一,至令模孤負恩惠,自陷罪戾。臣謝過不暇,誠不敢有言。”權聞之愴然,乃曰:“特為君赦之。”后從討關羽,封宣城侯,以綏南將軍代呂蒙領南郡太守,住公安。劉備東伐吳,吳王求和,瑾與備箋曰……時或言瑾別遣親人與備相聞,權曰:“孤與子瑜有死生不易之誓,子瑜之不負孤,猶孤之不負子瑜也。”
裴松之注引《吳書》載:“瑾少游京師,治《毛詩》、《尚書》、《左氏春秋》。”
曾在北方做過官的人也容易受吳人猜忌。《三國志》卷五三《吳書·張嚴程闞薛傳》載:
張纮字子綱,廣陵人。游學京都,還本郡,舉茂才,公府辟,皆不就,避難江東。孫策創業,遂委質焉。表為正議校尉,……建安四年,策遣纮奉章至許宮,留為侍御史。少府孔融等皆與親善……曹公欲令纮輔權內附,出纮為會稽東部都尉。
裴松之注引《吳書》載:“或以纮本受北任,嫌其志趣不止于此,權不以介意。”
北人出仕東吳的還有許多,不勝枚舉,其中著名的還有步騭、嚴畯等人。《三國志·吳書·張顧諸葛布傳》載:“步騭字子山,臨淮淮陰人也。世亂,避難江東。”又《吳書·張嚴程闞薛傳》載:“嚴畯字曼才,彭城人也。少耽學,善《詩》、《書》、三《禮》,又好《說文》。避亂江東,與諸葛瑾、步騭齊名友善。性質直純厚,其于人物,忠告善道,志存補益。張昭進之于孫權,權以為騎都尉、從事中郎。”卷五四《吳書·周瑜魯肅呂蒙傳》:“呂蒙字子明,汝南富陂人也。少南渡,依姊夫鄧當。”卷六〇《吳書·賀全呂周鐘離傳》:“呂岱字定公,廣陵海陵人也,為郡縣吏,避亂南渡。孫權統事,岱詣幕府,出守吳丞。”卷六二《吳書·是儀胡綜傳》:“是儀字子羽,北海營陵人也……后依劉繇,避亂江東。繇軍敗,儀徙會稽……胡綜字偉則,汝南固始人也。少孤,母將避難江東。”卷六四《吳書·諸葛滕二孫濮陽傳》:“滕胤字承嗣,北海劇人也。伯父耽,父胄,與劉繇州里通家,以世擾亂,渡江依繇。孫權為車騎將軍,拜耽右司馬,……濮陽興字子元,陳留人也。父逸,漢末避亂江東,官至長沙太守。”
曹丕《雜詩》其二寫北方士大夫居吳思鄉,“客子常畏人”,時常受吳人猜忌。但北人出仕東吳,還是允許與北方有所聯系的,事實上曹丕就與他們有詩文來往。《三國志·魏書·文帝紀》說:“初,帝好文學,以著述為務,自所勒成垂百篇。”裴松之注引《魏書》:“故論撰所著《典論》、詩賦,蓋百余篇。”裴松之注又引胡沖《吳歷》:“帝以素書所著《典論》及詩賦餉孫權,又以紙寫一通與張昭。”《雜詩》其二理應是寫給張昭之類的士大夫看的。
《雜詩》其二表面只有客子的形象,其實有兩個人物形象。這里用的是代言體,被代言的是吳地的北方客子,代言人是曹丕。詩中明面直接描繪到吳地的北方人,是出身高貴而時運不濟、身不由己、孤苦伶仃的形象;而代言人曹丕是客子的真誠同情者、仁慈解救者的形象。曹丕在這里完美地將自己塑造成懷敵附遠、安撫士民的賢相仁君。這恰恰是曹丕以詩為武器的攻心戰術、離間之計。要實踐《孫子兵法·始計》中所說的“親而離之”,實踐《孫子兵法·謀攻》中所說的“不戰而屈人之兵”“伐交”,實踐《孫子兵法·軍爭》中所說的“奪氣”“奪心”。《司馬法·嚴位》說:“凡戰之道”,“氣欲閑,心欲一”。曹丕這首詩正是要起到擾亂東吳軍心、擊垮其士氣的作用。
《雜詩》其二意旨在分化敵方,瓦解敵方東吳士民的戰斗意志,這正是用兵的有效戰術。楚漢相爭時,漢軍就用了攻心戰術——四面楚歌瓦解了楚軍的意志。項羽軍隊被圍于垓下:“夜聞漢軍四面皆楚歌,項王乃大驚曰:‘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項羽因而會產生全面失敗的情緒,“悲歌慷慨”,“霸王別姬,‘項王泣數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8]。造成士氣低落。
曹丕并沒有像他父親一代軍事家曹操的赫赫戰功,但曹丕通曉兵法,至少是熟讀兵書的。黃初三年閏六月,孫權破劉備于夷陵。在此之前,文帝曹丕聽說劉備帶兵東下,與孫權交戰,樹柵連營七百余里,對群臣說:“備不曉兵,豈有七百里營可以拒敵者乎!‘苞原隰險阻而為軍者為敵所擒’,此兵忌也。孫權上事今至矣。”后七日,孫權破劉備的書信到。[9]這件事可以看出曹丕通曉兵法。曹操曾注《孫子兵法》,并有《兵書要略》《兵法》等著作,這些著作曹丕理應熟悉。曹丕《典論·自序》說:“余是以少誦詩、論,及長而備歷五經、四部,《史》、《漢》、諸子百家之言,靡不畢覽。”他是熟讀兵書和政治書籍的,他懂兵法、懂政治。將兵法和政治斗爭手段運用到作詩中,使得詩歌起到“不戰而屈人之兵”“伐交”的作用,成為懷敵附遠、安撫士民的賢相仁君形象自我美化塑造的工具,成為攻心戰、離間計的軍事武器,在詩的表面又一絲不露,讀到的只是清麗的辭采,感到的只是哀婉的情韻。這是包括鐘嶸《詩品》在內的古今評詩者著作所未揭示的曹丕詩的成就。
中國古代雄才大略的帝王,作詩風格豪邁剛健的像劉邦《大風歌》、曹操的詩作等,都同本人的性格相一致,連雖是失敗者的項羽的《垓下歌》,也悲壯激昂。但像唐太宗作詩是宮體柔媚風格,與他的雄才大略不一致,這種情況也是有的。曹丕也算是雄才大略的皇帝,寫客子思鄉之情纏綿悱惻。不過,曹丕軍事和政治才干也許遠遠不如唐太宗,但曹丕作詩才能要高于唐太宗。曹丕作詩與唐太宗路數還不一樣,曹丕用纏綿悱惻的客子思鄉之情去瓦解敵方的意志,塑造賢明仁慈的自我形象,為自己的軍事和政治目的造勢,這也正是他作為帝王的謀略和他作為詩人的詩才完美結合而高超的地方。
《雜詩》其二中的客子和詩人曹丕自我形象都是真切感人的。但必須指出的是,曹丕在作詩的當時或稍前、稍后,做的一些事情并不賢明仁慈。曹丕對他的親弟弟曹植“御之以術”,自己得以立為太子,他即魏王位,就誅殺曹植的朋友“丁儀、丁廙并其男口”。[10]這不能說是仁慈。就在魏王曹丕南征到黎陽作《雜詩》其二前不久,他就做了件讓人不寒而栗的事情,他殺了對南征提批評意見的度支中郎將霍性。霍性上疏諫南征,就南征的歷史結果事后而言,就曹丕的軍事謀略和政治目的而言,無疑是錯誤的。但就事前難以預知南征后果而言,從儒家治國之道而言,霍性所說不無道理。即使霍性所說的愛民德治主張在漢末時期有些迂闊,但他畢竟還是出于忠誠。殺忠誠之士,聽不得不同意見,既不賢明,也不仁慈,連曹丕自己都為這件兇殘的蠢事后悔。[11]但是像歷史上許多殘忍的帝王一樣,曹丕也有足夠的智力和方法來美化自己,文過飾非。在《雜詩》其二這首詩里,我們讀到的只是對居于敵方東吳的北方士大夫的同情和關懷。實際生活中軍事斗爭的兵不厭詐和政治斗爭的權術機詐,在詩中似乎看不到一絲蹤影了。
[1] (元)劉履:《風雅翼》卷二,《文淵閣四庫全書》,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影印本,第1370冊,第6頁a、b。
[2] 吳淇撰,汪俊、黃進德點校:《六朝選詩定論》卷五,廣陵書社2009年版,第104—106頁。
[3] 余冠英:《漢魏六朝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2版,第101—102頁。
[4] (南朝梁)蕭統編、(唐)李善注《文選》,上海書店1988年影印本,該本據世界書局影印清胡克家刻本影印。下文所引李善注俱見于此書,不再說明。李周翰注見(南朝梁)蕭統編、(唐)李善、呂延濟等注《六臣注文選》,中華書局1987年影印本,該本據《四部叢刊》影印涵芬樓所藏宋刊本影印。下文所引李周翰注俱見于此書,不再說明。
[5] 《三國志》卷二二《魏書·桓二陳徐衛盧傳》,中華書局1982年點校本,第635頁。
[6] 《三國志》卷三二《蜀書·先主傳》載:“孫權襲殺(關)羽,取荊州。”第887頁。
[7] 《三國志》卷四十《蜀書·劉封傳》,第991頁。
[8] 《史記》卷七《項羽本紀》,中華書局1959年點校本,第333頁。
[9] 《三國志》卷二《魏書·文帝紀》,中華書局1982年點校本,第80頁。
[10] 《三國志》卷一九《魏書·任城陳蕭王傳》,第561頁。
[11] 《三國志》卷二《魏書·文帝紀》:“六月辛亥,治兵于東郊,庚午,遂南征。”裴松之注引《魏略》曰:“王將出征,度支中郎將新平霍性上疏諫曰:‘臣聞文王與紂之事,是時天下括囊無咎,凡百君子,莫肯用訊。今大王體則乾坤,廣開四聰,使賢愚各建所規。伏惟先王功無與比,而今能言之類,不稱為德。故圣人曰“得百姓之歡心”。兵書曰“戰,危事也”。是以六國力戰,強秦承弊,豳王不爭,周道用興。愚謂大王且當委重本朝而守其雌,抗威虎臥,功業可成。而今創基,便復起兵,兵者兇器,必有兇擾,擾則思亂,亂出不意。臣謂此危,危于累卵。昔夏啟隱神三年,《易》有“不遠而復”,《論》有“不憚改”。誠原大王揆古察今,深謀遠慮,與三事大夫算其長短。臣沐浴先王之遇,又初改政,復受重任,雖知言觸龍鱗,阿諛近福,竊感所誦,危而不持。’奏通,帝怒,遣刺奸就考,竟殺之。既而悔之,追原不及。”中華書局1982年點校本,第59—6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