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和論道(第四輯):生命與生成
- 師庭雄主編
- 20917字
- 2021-01-06 18:53:28
第一講 文明的更替與思想的坐標
李朝東:各位老師、各位同學,大家晚上好!新學期開始了。按照以前的慣例,我們在每個雙周的周四晚上舉辦“中和論道”。
“中和論道”創辦至今,離不開中和集團、哲學學院和西北師范大學社科處的大力支持,也離不開各位老師、同學的熱情參與。一直以來,我們都把“中和論道”定位為一項既有崇高思想維度又具有知識傳播功能的活動。
今晚我們邀請的是蘭州大學哲學社會學院院長陳春文教授。他是我國著名的“哲學學家”,至于“哲學家”這一稱號,讓他過幾年、甚至過世后再去領受。陳老師和我都畢業于1984年,他畢業于蘭州大學哲學系,我畢業于西北師范大學思政系。
他畢業以后就去德國留學六年,長期居住在弗萊堡大學。德國是哲學的故鄉,弗萊堡大學是哲學的圣地之一。陳老師在國內外兩種思想資源的滋補之下,獲得了極高的學養。我認為他在國內屬于最頂尖的哲學學者之列。因為他是蘭州大學培養的,所以對甘肅有一種情懷,并且一直堅守在這個地方,這使得我們甘肅的哲學和思想在全國范圍而言,雖不是一個高地,但至少也不是一塊平地。
今晚他要講述的題目是“文明的更替與思想的坐標”。按照我們的規定,陳老師講述大約一個半小時,余下的時間供大家和陳老師交流討論。下面我們就把時間交給陳老師,大家掌聲歡迎!
陳春文:各位老師,各位同學,大家晚上好!我今天的講座題目是“文明的更替與思想的坐標”,全程將以宣讀論文的方式來進行。以下是文章的正文:
身處當代的人,往往覺得歷史是遠去的身影,以為只是研究對象,對仍簇擁著我們敦請我們做出種種回應的事實渾然不覺,歷史仍在推動我們創造歷史,我們不僅見證著歷史,而且在創造歷史,我們就在歷史中,就身處歷史內在命運的轉折中。把物屬性化為物理并工業化規模提取物理功能的希臘哲學已完成世界歷史的合攏,世界歷史已將整個地球當作自己的舞臺,已經沒有什么仍是非進化歷史的,但一經完成了歷史的世界化,此一歷史的自我演化的動力也就枯竭了。我們曾經是什么,現在是什么,必須是什么,將要是什么,這些原本在種種偉大的可能性中生成的偉大尺度的問題,現在全都變成從結論倒推的事項,整個20世紀既是西方文明縱向開拓輝煌的終曲,也是世界歷史轉入橫向的技術擺置的序曲。
從1900年馬克斯·普朗克提出作用量子概念、1905年阿爾伯特·愛因斯坦提出狹義相對論,至今一個多世紀,這一個多世紀,不僅宇宙圖景改變最巨,而且地球表面的人類世界也在經受多重事件的巨大變故,世界大戰,種族屠殺,殖民與被殖民的抗爭,國際秩序的一再調整,此伏彼起的革命浪潮,層出不窮的新技術,克隆人與智能世界,不斷加快的代際更替,自然環境愈加可感的變化,僵持不下的全球氣候談判……可以說,自公元紀年以來,這個世紀是人類成就感最感輝煌的世紀,也是人類在自身認知上最感眩暈的世紀,而且可以預感,在加速度的運行中,還會經受更大程度的眩暈與困惑。
當代世界,并不是哪個國家的當代世界,也不是哪個民族的當代世界,無法在民族史和國家史中理解到它,它是世界歷史的當代世界,以世界歷史的大坐標來觀察當代世界,既是思想的大解放,也是理解當代世界種種現實的最低要求。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歷史,從出生、幼年、少年、青年、壯年直到老年,生命自我完成的時間軌跡和展開的個體節奏,就是他的歷史,這種個人所屬的歷史是他的自然史,在科學上也被界定為動物學、生物學屬性的歷史,也是理解人性的基礎成分。但人除了自然史,還有文化屬性的歷史,那就是人自我認知、自我建構的歷史,歷史學所涉獵的就是這種文化屬性的歷史,并構筑了地質時代、舊石器時代、新石器時代、古代、中世紀、近現代的歷史敘事框架,在這個框架之前、之后和之外,人是沒有歷史的;人的這種文化屬性的歷史,實際上就是文化史,文化史事實上就是人類探索、構筑賴以棲居的家園的歷史,人的種群自覺向類靠攏的過程,人類學意義上的人類不斷形成的過程。這種歷史構圖還常截取兩個根本要素:一個是進化論要素,猿向人轉變(60萬年前)的直立人的出現,以此來交待人得以出現的自然條件;另一個是有文字記載的語言條件,以此來標志人作為一個種類脫離自然進程,轉入文化進程,在這種文化進程中,在舊石器后期、新石器前期(公元前15000年左右)已使用語言,可被現在解讀的文化(埃及文字)出現在公元前5000年左右(如1815年商博良等破解了古埃及象形文字的脈絡),中國的象形文字出現在公元前3000年左右。
人的歷史起于把人的自然進程翻譯成人的文化進程,此進程或回憶,或象征,或推斷,或杜撰,或制造,是神人共體的世界構圖。人的文化屬性的歷史,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源頭,創造或杜撰了不同的世界圖像,當然也創造了不同的生死觀,前生來世觀,創造了擬人的神或擬神的人。人的文化屬性的歷史并不是中斷人的自然屬性的歷史,而是或出于對自然屬性的無知,或為增加對自然屬性的掌控,使人的生存世界不斷增加其可控性和可預期性。隨著認知坐標的愈加清晰和認知可靠性的增加,人的文化屬性的歷史感日加強盛,且一發而不可收拾。
但是,人的歷史的文化屬性的時代已經過去。自地理大發現和麥哲倫環海航行起,人類就轉入世界史的共同宇宙觀、世界觀和共生共榮的命運,人的文化屬性的歷史(各文化史不同的源頭)就已經被世界史的構圖能力所支配,它們分別淪為近現代世界歷史之世界觀的配置要素,各自歷史的獨立解釋權不同程度地被剝奪了,失語了。這些文化屬性的歷史并不能獨自發現和解釋自己的源頭,而必須用世界史的眼光才能發現和解釋自己文化屬性的歷史源頭的意義,如中國的敦煌莫高窟,古埃及的羅塞達碑,伊文思在發掘諾薩斯古城時還原了愛琴文化,瑪雅古祭司臺的發現與解讀等。中國也用世界史的眼光和格局對自己的歷史進行了再建構(文化史、文學史、歷史、哲學史、科技史等),甚至出現了近代科學為什么沒有在中國生發等古怪的偽命題。
世界史是近代主體世界和人類中心主義思想不斷擴展的結果,它的不斷擴張不僅干擾并中斷了其他文化各自的歷史(如古巴比倫的,古埃及的,古印度的,古中國的),而且對自身的歷史也不斷地再建構(如重構了古希臘羅馬哲學、藝術和神學等),使它們統統成為世界歷史的構件和原料,使世界歷史更能世界歷史地構圖世界、統治世界。
世界歷史之世界,雖然完成于近代歐洲,但它的本質規定是希臘的,我們至今所問的問題仍是希臘的,而且提問的方式也仍是希臘的。所謂希臘的,就是哲學的,所謂哲學的,就是物理地界定出物理世界和解釋出更加物理的世界,即不斷抽出物理屬性和功能為人所用的思想方式,直至聲光電的世界,直至與人相關的世界的徹底的功能化,功能的價值化,價值的可計算,可提出,可轉讓,可生產,可操作。世界歷史是基于希臘哲學的構造史,黑格爾說,整個西方的現實史和思想史都是一部打開的物理—后物理,也就是按照希臘哲學的樣式一頁一頁地打開的。
希臘的思想世界是泛神論的世界,萬物出自神的世界,太陽有太陽神,海有海神,月亮有月亮神,愛有愛神,美有美神,正義有正義神,萬物神在先,由神而來,所有可感不可感的物都是神層層外化的結果,從公元前2000年直至公元前800年荷馬史詩時代的結束,希臘的泛神論思想無所不能覆蓋。在隨后的悲劇階段,由神向外推展世界和由人向神追溯世界開始僵持不下,直到公元前4世紀亞里士多德完成物理—后物理的哲學體系,人開始獨自規定世界,規定物的屬性,探索物在性質上的關聯,定義物的概念,因此,西方人始終認為亞里士多德是哲學上不朽的人,是第一位嚴格意義上的科學家和哲學家,直到近現代對新的學術領域的命名仍要回到亞里士多德那里。亞里士多德的卓越貢獻在于,自他以后,西方人要么不能思想,要思想就要按照他闡釋出來的思想道路來思想,要思想就要哲學地思想,哲學地設問世界、假設世界。
在希臘之后的希臘化時期,雖然希臘人思想創造的高潮退去,但哲學地設定世界的方式把希伯來的信仰世界接應了過來,這既造成了西方人恒久不衰的心靈與肉體的二元論,但同時也擴展了西方思想的張力和精神生活的強度,人們總是充分強調“黑暗的中世紀”宗教殘酷與桎梏的一面,但卻忽視了神學訓練鑄就思想精細的一面,沒有這種思想精細和精密實驗的持久訓練,近代世界的開端——由實驗支撐的實證哲學和實證科學同樣是不可假設的,培根、伽利略、達·芬奇所開辟出來的近代思想道路就是不可設想的。
由希臘哲學而來的世界史,其獲得世界史統治地位的轉折點是文藝復興運動以后的近代世界。世界各國的歷史教科書都反復提到的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麥哲倫的全球航行這些典型事件,每個事件都造成了巨大的思想解放,由希臘哲學而來的西方世界的邊界都實現了跳躍式的擴展。由此,整個地球才在人類意義上構成了一個彼此相關的世界,世界史才真正開始,歷史的文化屬性、種族屬性、民族屬性、國家屬性和語言屬性才開始逐步消失,甚至連我們提到的世界、歷史、文化、種族、民族、國家、語言這些概念本身就是由希臘哲學而來的世界史的概念,這些概念就在表明此一世界史的統治力量,更不用說現代法律、現代國家、現代制度、現代經濟、現代科學、現代技術對世界史不斷擴展其統治力量的更深層次的支撐了。僅憑一個世界史中現代國家的概念,就把整個的原有統治秩序沖得七零八落,依經緯線和自然地貌來劃分國界,在世界各地造成了廣泛的沖擊和至今不能愈合的傷痛,不僅顛覆了中國文化屬性歷史有效自循環的朝代政治,也給整個亞洲和中東、非洲、拉丁美洲帶來了自組織秩序的嚴重混亂,甚至亞洲、中東、非洲、拉丁美洲這些名字也是這種世界史強勢命名的結果。
雖說宗教改革、全球航行和發現新大陸的每個事件都是思想解放的重大事件,但這些重大事件并不是自足的,它們是更大思想解放的某一層面的結果。最根本的思想解放,一切思想解放的最根本的解放,是1543年哥白尼發表的《天體運行論》一書。這是一個思想解放的大坐標,通過這一坐標的轉換,原本一切基于天岸大地的宗教假設被連根拔起,一切無限黑夜的蒙昧學說被掃蕩一空,大地變成了地球,地球變成太空中普通的行星球體。這一坐標轉換讓地球上的一切都變得透明了,從此,大規模的持續不斷的去魅進程開始了。世俗的革命接踵而至,工業革命,資產階級革命,還有思想的革命,狂飚運動,康德、黑格爾“顛倒了的革命”,主權國家調整導致的種種戰爭和革命。在所有這些革命中,最致命的革命就是集中于笛卡爾“我思故我在”命題中的革命。這個“我”是開啟人類中心主義的我,這個“思”是拷問世界提取世界功能的思,后面的那個“我”是有用性的我,這個“在”是可在可不在的在,漂移的在,在功能需求中隨處安置的在。這個命題意味著,文化屬性的歷史中斷了,傳統的傳續變成了歷史的構造,神屬的人變成了人屬的神,意味著人類中心主義的強大意志將變得更加強大,滾雪球一樣倍加強大,這是一個抱負雄偉又十分囂張的命題,不僅要割斷傳統,而且要干預自然法則,讓自然痛,要為自然立法(康德),對其予取予奪。
如果說希臘哲學的本質就是把物屬性化的話,那么近代哲學著力點則是工業化的規模提取物的屬性。笛卡爾“我思故我在”的命題就是用思維為我所用地提取存在的最高屬性,使存在成為可轉介、可移動、可制作的功能物。在此基礎上,康德的為自然立法更是圖窮匕露,要讓整個自然法則變成可干預、可修正的東西,整體變成人類中心主義的附庸。康德之后,近現代幾乎所有富有創造氣息的科學家、哲學家,沒有哪個人沒有讀過康德,從這個意義上說,康德是近現代知識大工廠的總設計師。在這個已經被世界史所支配的知識大工廠的運轉中,不僅對歐洲本土社會各階層進行配置,而且對全球各文化屬性的歷史進行大規模、持續不斷的再配置。中國的瓷器、絲綢、指南針、印刷術、火藥,成為此一配置的元素,印度的香料,波斯的地毯,亞洲、美洲、澳洲的生物多樣性,非洲的黑奴等等,全都成為世界史配置的原料或元素。歐洲中心主義的世界史成為壟斷歷史話語的潮流,即所謂世界潮流,此一潮流浩浩蕩蕩,摧枯拉朽,順之者昌,逆之者亡。順之者,如俄國、日本、北美,則順之而起;逆之者或猶豫不決者,如中國、印度、伊朗、土耳其等,則在自己的近現代史上留下太多的坎坷和苦難。
從成就方面說,世界史的創造者和加之者當然是歐洲,所有哲學的創造,科學的創造,技術的創造,藝術的創造,政治制度的創造,經濟模式的創造,乃至戰爭形式的創造都是歐洲屬性的,所有的器械,所有的原理,所有的目標,都是歐洲中心主義世界史的書寫,即便后來不是由歐洲人直接書寫,也是以原發于歐洲的方式在書寫。作為世界史的書寫者,歐洲人自然滿足于其創造的張力,但對這種世界史的書寫胃口和過度擴張可能帶來的災難,也只有歐洲人最有認知高度。危機在哪里發生,拯救就會在哪里。帕斯卡爾是對此一世界史可能的災難最先知先覺的人,卡爾·馬克思則是與資本邏輯叫板的最系統、最堅決的人,而對此一世界史的內在命運理解最深的人則是尼采。他的“上帝死了”命題和所謂超人學說,正是對此一世界史的思想審判,并對超出歐洲中心主義之外的可能的人的非人類學面孔,進行了多角度實驗性的嘗試,甚至不惜引入東方的輪回學說。馬克思和尼采的出現,在思想上已經終結了歐洲中心主義的世界史,但這并不意味著配置世界史要素的扁平化共振結束了,它不僅沒有結束,而且向著更扁平的熱力學熵的方向前進,直至達到熵的極大值,也就是全球化趨于飽和為止。但無論怎樣,歐洲中心主義的世界史的創造的高峰已經一去不返,整個20世紀持續在歐洲上空徘徊的虛無主義所折射的就是此一世界史終結的現實。
從哥倫布發現美洲的1492年算起,或從哥白尼發表《天體運行論》的1543年算起,至今500多年。這5個世紀在人類展開史上意味的東西甚多,也甚為重大。這既是一個人類為自己的創造能力所驚嘆的時期,也是為自己的創造物所困惑所綁架的時期,也是人類在整體上從自然世界遷移到人造世界的時期,這500年人類立了大業,也可能是闖了大禍,人在追求可控的人造世界的同時,卻使人類整體的生存面對更大的不確定性。為什么說意味的東西甚多,也甚為重大?從大的坐標來說,大地變成了地球,地球變成了太陽系的行星,太陽系不過是銀河系的一個局部,而銀河系又不過是此起彼伏的宇宙生滅的一小段故事。在這樣的視野中(人類在這里開了眼),地球是宇宙流浪的一個情節,地球上的人類也注定是流浪的,星際流浪的存在物,只不過,即便流浪,人類也秉持人類中心主義的意志,看看好萊塢的夢工廠和那些一再上演的探索外星人的故事,人在宇宙中還是要尋找人類的同類,這意味著人類認為,太陽系中地球的天地環境在宇宙中是普適的,一如歐洲中心主義人類學的普適價值一樣。從次一級的坐標看,人類賴以棲居的地球已經沒有什么神秘可言,任何地方都可預期地到達,都可預期地理解,甚至都可預期地掌控,任何異國情調和異域風情都可居高臨下地駕馭和把玩,任何生命的奇妙聯系都可因果關系地加以處理,任何奇跡、奇觀的東西都可以在理性的時空坐標中加以確定,即便不觸及任何真相,人們也愿意在信以為真的真理體系中繼續相信下去,如進化論,這種典型的英國思想,他們把可驗證的進化作為進化的事實,把不可驗證的進化則放進更大的自然周期,以期證明進化不是不存在,而是由于太長的自然周期無法檢驗。不僅如此,他們把進化的原因限定在可重復的機械原因,并認為這些原因在地表系統中是自足的,這就把生命現象的宇宙相關性刪除了,并認為凡是通過儀器而變得更為精致的感覺和通過理論而變得更為精確的思想所不能企及的東西,就是不存在的,并認為,當下尚不能解釋的現象和眼下還不能控制的自然進程,在確定有效原因和有效原理的前提下,將來的某個時刻一定能做到。這種簡化作用函數的知性思維當然是膚淺的,但它卻有效地支撐了進化論乃至進步論的概念。生命是時間的創造,每個生命從生到死的過程本身就是時間的枝叉,是不可重復、不可置換、不可復數統計計算的,機械論意義上的進化論最多是一個大概率事件,卻不是時間自身生成的事實,這就是為什么在所有的物理公式的演算中,t和-t都是可以反演的,因為它描述的是空間性質,并沒有提示時間的生成,而生命的奧妙就深深地隱藏在時間的創造中。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赫拉克利特的這句話點破了英國機械思想的進化論玄機。
經驗歸納,通過儀器精致感覺,通過理論來精確思想,提取機械作用的有效原因(而不是真實原因),以實驗不斷修正可控的參數,達到可重復的穩定性,這種淵源的近代思想(從培根到牛頓無不如此),恰恰是英國經驗主義成功的地方,隨著英語逐步成為全球的統治性語言,這種科學模式、思想模式、哲學模式也日甚一日地支配著世界。相形之下,德語思想就顯得深刻一些,也更少失真一些。人們總是覺得德語哲學更深沉肅穆一些,德語音樂藝術更渾厚恢弘一些,德語的科學也更具哲學味。這些印象是有支撐的,因為德國人把精神視為實體,德國的幸與不幸全在于此。在現代語言中,除了德語,沒有哪種語言把精神當作實體,而只是視它為一系列相關概念中的一個。希臘哲學的物理傳統便是推想最小構成元素,也就是原子,近現代哲學和科學也仍在這條道路上延續,唯德語思想界從萊布尼茲起就奠基于有靈的單子,直到1900年德國人普朗克提出作用量子概念(支配當代物理學的量子力學)仍然沿著德語思想中有靈的單子的思想道路。如果德語是當今的世界性語言,那么當代世界的思想版圖、現實版圖和價值觀版圖當會怎樣?這個假設已經沒有多少意義了,不要說影響世界,就連在德國內部,自二戰之后,也是日甚一日的英美風氣,基于精神是一種實體的偉大的日爾曼創造的時代業已坍塌,德國仿佛已是曾經的故事。基于英國思想而來的進化論不僅成為統治性的科學語言,而且已經演變為居于支配地位的價值語言,一經如此,就變成具有形而上學崇高感的教義了。自二戰以后,世界范圍內的創造性的流失與此有很大關聯。
再從更小的坐標中看,從社會演變的層面看,這500年的社會變革也是空前劇烈和翻天覆地的。大學替代了神學院,知識分子的主體建構替代了傳教士,工業革命催生的產業階級代替了手工業者,工業資本家和商業資本家瓦解了城市貴族,一波又一波的城市拔地而起,沖垮了城堡國家和騎士階層,也沖垮了封地封城封建領主和地主階層……工業革命的社會性,其實質是大眾化共振,把貴族變為大眾,把農民培養為大眾,把宗教領袖、輿論領袖、政治領袖變為大眾的代言人,它瓦解一切特權,把大眾共振作為工業革命的唯一特權,培養的大眾越多,工業革命這臺機器的燃料就越充足,市場的終端就越有規模,工業革命的外引力也就越大。并佐以傷感文學、抒情詩和文學的價值觀重塑(如巴爾扎克、托爾斯泰),并佐以交響樂這種音樂元素的再配置重塑審美秩序和藝術哲學觀,并佐以啟蒙運動和百科全書運動,全面實現近代人自我重塑的世界觀位序和價值觀位序。相比之下,法國的資產階級大革命革掉的只是貴族特權者的頭顱,而啟蒙運動和百科全書派則掐斷了貴族的血脈。
在這500年的社會變化的運動中,有一個特殊的群體,他們光芒四射,群星閃耀,這就是猶太人群體。在近代精神生成時期,斯賓諾沙這個猶太人就在探索不同于其他如笛卡爾、休謨、萊布尼茲這些主流思想家的路,而是將其納入到實體、樣式、主體的辨析中,衍生出一套靜態思想的生機勃勃的大自然。作為黑格爾的學生,卡爾·馬克思這個猶太人并沒有追隨黑格爾絕對精神自我推導的希臘思想的外化史詩的大邏輯,而是專心探索資本運轉的小邏輯,把黑格爾熱衷于現實性的探索轉為對現實的解剖和反抗。愛因斯坦這個猶太人,狹義和廣義相對論的創造者,用一個E=mc2公式就完成了質量世界與能量世界的轉換,原本人們認為牛頓已經把物理法則說完了,從事科學就等于從事絕望,但通過愛因斯坦的思想創造,發現牛頓的物理定律只能剛性坐標系的近似值、有限坐標的有限定律,實現了物理學思想的極大解放,但就是這個人,誓死捍衛實在性,至死不相信上帝在擲骰子,他本人就是量子力學的創始人之一,卻與其他量子論創始人在憂怨中辯論了一輩子。還有盧森堡、盧卡奇、本雅明、哈耶克、阿倫特等數不清的猶太思想家,他們既是歐洲近現代進程的參與者、創造者,同時又是對這一主流進程的反抗者、消解者、懷疑者,他們因懷疑這一主流進程而奮起反抗,他們懷疑的越深,留下的反抗的足跡就越大,影響也就越持久。這充分暗示一個事實:歐洲的希臘淵源和希伯來淵源,雖經幾千年的磨練與融合,仍是涇渭分明,兩元論的身世始終是歐洲思想史和現實史的真實限度。主流的始終是希臘的物理思想以及由這種思想釋放出來的科技文明和工業化推進的深度和幅度,出埃及的猶太人至今無法改變其游離于主流之外的命運。
在這500年中,還有一個不能說不小但卻最本位的坐標,那就是人自身的坐標。人們公認近代起于文藝復興運動,文藝復興并非簡單的文學藝術之復興,而是從神正論世界的出逃,是通過回歸希臘世界對人的發現,把希臘美少年的物理人性重新植入到文藝復興的人性符號中,重新創造人性符號的人并不只有達·芬奇、米開朗基羅、拉斐爾這些人,它是由多重的思想解放共同鑄就的。《天體運行論》的發表是思想解放,美洲新大陸的發現是思想解放,好望角的誤打誤撞是思想解放,印度的發現是思想解放,人對自身的感情還原也是思想解放,教士培根的實驗方法也是思想解放,它們都在蠶食和融化舊世界體系,都在助推人的希臘物理屬性的還原。先是完成人的物理還原,進而引伸到生理學層次,再進而擴展至心理學層面。維薩留斯的《人體結構》的發表時間與哥白尼的《天體運行論》同年,都是在1543年,它們是人的物理發現的兩端,一端是天文學的,另一端是生理學的,這是何等尺度和幅度的人性解放!圍繞著天文學的物理人性之解放,人重建了近代哲學觀,圍繞著生理學的物理人性之解放,人重建了人類學意義上的進化—進步觀,圍繞著心理學的物理人性之解放,人重建了感性、知性、理性一體的近代認知觀,并在此基礎上又區分出情感、意志和意識領域,在意識領域又細分出意識、潛意識、無意識,構建出多層次一體的加工反射信號的認知體系。這些逐步延伸的人的物理還原、生理還原和心理還原是近代以來的人自我建構世界觀、知識觀和價值觀的基礎。近代哲學的基礎就在于把人還原為主體元素,再把這些主體元素作為近代科學的構成要素,解析這些要素的功能關聯,從技術層面提取這些功能關聯,再通過工程學的程序和資本運轉的邏輯把功能投放到工業化大生產上。這是500年來持續推進的系統工程,此一工程在當今世界的輝煌表現值是:人制作人。500年的歷程,從人的自我發現自我建構,到人向人造世界的遷居,直到人制作人。人制作人,這不僅意味著通過市場復印人(如消費觀,化妝術,婚照),也不僅意味著在統計學上復制復數意義上的人(人只不過是一個統計單元),更重要的是,對人進行生物學的修改和制作(克隆)。
人類已經轉移到人自己設定的智能世界。這一進程自上世紀70年代以來明顯加快。工業城堡、超大城市這些工業化初中期的留存物已經過時,取而代之的是美國硅谷、印度班加羅爾、中國中關村這些智能設計中心和生產中心。從一個側面看,這是世界史合成過程中的各元素的系統配置,是系統內的自調整,畢竟用牛馬車的速度丈量不出宇宙空間,也無法支撐工業效率的最大化。但從另一個側面看,智能世界消耗的是人類的血氣,它自己卻不能生成任何血氣,這必將導致人類生命力的枯竭。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任何一個人的血脈都由天地養成,把所有人的天地血脈切斷,使之成為智能世界體系的功能單元,勢必會因供血不足而萎縮下去。除非能將智能世界的貪婪之胃控制在不傷及人的血氣養成的范圍內,但資本運行的市場法則告訴我們,這是一種極低智商的理想。世界歷史高速運轉和高速推進的動力,就在于它從不同文化屬性的歷史中抽取血氣,但且不說文化屬性的歷史在世界史的抽取重壓下不斷萎縮,即便它不萎縮,也會在可預見的未來被世界歷史榨干。這就如同供氧和需氧的關系,工業燃燒的耗氧量加上汽車燃燒的需氧量加在一起,尚不說不斷增加的人口的吸氧量一年要多少?地球一年的氧氣生成量是多少?且不說冰川融化、地下水下降、森林草原逐年的減少。中國伴隨著工業化的城鎮化便是被卷入世界歷史的過程,它導致的中國鄉村的空心化便是世界歷史抽取文化屬性歷史之血氣的最新例證。
就當代看當代并不能真正理解當代的軌跡,因此,以歷史觀當代尤其以世界歷史觀當代,這是巨大的思想解放;但歷史的解釋也有其任意性,歷史的分期和框架也是歷史學家根據自己的認知標準和愿望目標建立起來的,它只不過是人們建立的一套有關已發生事件的因果解釋鏈條,并不能時間性地重合于時間的發生、創造和消失。因此,以地質概念來觀歷史,這又是需要且緊迫的思想解放。從地質時代的震旦紀出現簡單生命,到60萬年前出現直立猿人的史前史,再到公元前15000年新石器時代的現代人,直至公元前5000年的古埃及,公元前4000年的古巴比倫,公元前3000年的古中國,這才接續上了上古史,公元前2000—前1500年才是可考的希臘神話世界的創造期。至亞里士多德完成由神語世界向人語世界的轉換,真正確立支配西方文明2000多年的物理—后物理哲學,已經是公元前4世紀的事了。以地質期來看,這兩千多年就是一瞬,即便從公元前5000年算起,也仍然是一瞬。況且,地質學也是一套假說系統,基于地質學的考古就更是假說和猜測系統,而基于考古和地質學的歷史學又能是什么呢?
6500萬年前,統治地球的恐龍突然滅絕了,之前的恐龍世界和之后的生命世界裂開了一條巨大的鴻溝,這道鴻溝讓所有的科學語言失語了。6500萬年,這既是一個地質時間,也是一個天文學時間。如果用天文學時間看,地球上的一切生滅往復都不足為奇,再輝煌的創造也會歸于無跡,如果任一座城市荒蕪下去,大概用不了千年就會全部還原為物理的存在,一切人跡的東西都會抹去。在中國的新疆,人們喜歡贊美胡楊樹,說胡楊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下后千年不朽。3000年,這確乎是值得贊嘆的奇跡,3000年足以見證多少人間滄桑!但以天文學的眼光看,3000年完全可以忽略。因而,以天文學的角度看地質期又將是一種巨大的思想解放,對地質學的假設性、模糊性也就不會那么苛刻了,人看待自己的歷史和當代也一定會從容淡定得多。
再進一步看,無論是當代、歷史、地質時代還是天文學尺度,這些都是哲學的衍生物,準確地說是希臘哲學的衍生物。公元前4000多年前古埃及人就已經有了一年365天的太陽歷,公元前3000年前就依據豐富的天文知識建起了金字塔,當時的埃及人就知道有不動之星的恒星和不休息的活動星球的行星,并且知道有土星、火星、水星、金星和木星五顆行星。就是讓現代人獨自發現這樣的天文現象和造一座這樣的金字塔也不是輕而易舉的事。但古埃及的這些近乎奇跡的發現和創造并不是嚴格的天文學,并不是基于希臘哲學物的分析傳統抽引出質量、重力、引力概念所構造出來的天文學。古代中國的火藥、印刷術等杰出發明也同樣不是基于嚴格的哲學的物的分析推導出來的結果,只能是墻內開花墻外香,作為要素被其他文明再發現,在更廣泛、更普適的范圍賦予其全新的含義和意義。這就是說,文化屬性的歷史不能轉化成世界歷史的書寫力量和在同化中創造的力量。欲真正理解各文化屬性自身的歷史,理解世界歷史(尤其是近500年來)的由來,理解文化屬性的歷史怎樣被世界歷史重新書寫和重新配置,就必須回到哲學,回到哲學的希臘性,回到希臘哲學探索物理屬性的運動圖景。希臘人提出了運動的四種因:質料因、形式因、動力因和目的因。近代以來的剛性物質學說基本是質料因的實現,詩學、樂理學、邏輯學、解釋學、數學等基本是形式因的變形,近現代的動力學基本是動力因的外化,而近現代熱力學和進化論思想則是目的因的現代闡發方式。原本的靈魂不朽現在變成了能量守恒,原本的上帝不死現在變成了質能轉換。解釋的語言在變,解釋的范圍和坐標在變,但只能哲學地闡發物的屬性、提取物的屬性的思想道路從未發生根本變化。這就是說,沒有意愿和能力回歸到哲學,回歸到哲學的希臘性,就不可能讀懂歷史,更不用說文化屬性的歷史和世界歷史了。
命運,這是任何文化源頭和文化屬性之歷史的共同起點,不論是渾然不覺還是渾然有覺。伴隨命運的是恐懼和好奇。哲學作為愛智慧之學,是人嘗試解釋命運和消解恐懼所留下的痕跡。當人警覺地看到魔法般變化的周遭世界時,當人無奈地意識到死亡的不可逃避時,宿命的觀念成為無法克服的桎梏,人要打破此一桎梏,敲碎宿命的堅硬鎖鏈,讓命運成為可解釋、可控制、可預期的科學。希臘哲學闡發了一套物理—后物理的哲學道路,一條存在哲學的道路,這樣哲學把物敲碎為物的屬性,把所獲得的任何屬性命名為存在物,再構建存在物的關聯,最終將此一關聯提純為因果律,把因果律看作是反宿命的擴張之網,憑借這張不斷擴張的網去構建人造世界的安全感,把自己掩護起來,并沿著人造世界的路徑一直延展到當今世界。對任何文化歷史來說,同樣面對世界恐懼,同樣面對人是必死者的命運,所不同的是,希臘哲學闡發了一套光的世界的學說,創設了一套剛性空間的理論。所謂存在就是顯現在光中,否則就是非存在,而非存在什么都不是。但存在與運動并不相容,存在欲克服運動,而運動之所以是運動,恰恰在于它不能存在。為了解決這一矛盾,希臘哲學把光阻當作事物,從光阻中抽取空間概念,又把運動分解為前后序列,并將此一前后序列命名為時間。這種數列意義上的時間完全是一種心智的創造,與生滅往復的時間性生成毫不相干,而把光阻闡發為存在物的空間思想卻蓬勃發展起來了。某一物能否構成物理意義上的存在物,都在于它能不能反射光,能不能發射和吸收光,能不能在光中直接或間接地顯示。這就是說,確定某一存在物是否存在,并不在于它實實在在地在那里,恰恰在于它不在那里,而只作為光信號反射的作用原理來顯現。尼采和海德格爾都認為,西方歷史在其緣起上就是虛無的,指的就是這層意思。因為由西方哲學所展開的全部歷史,并不關心物本身,它關注于闡發物的功能,以及此一功能的為人所需,直至人本身也成為功能所需的要素。在這種解釋體系中,人不是實體,而是力和機械地表象為進化進步的意志的載體,物也不是實體,而只是這些載體的手段和制作物,作為光阻的存在物被連續分解為原因與結果,事物與性質,對象與主體,并將其緊緊壓縮在因果關系的循環解釋中,直至可見與可知事物被完美地解釋成一個閉合的因果鏈條。于是,自然世界活脫脫地跳出來了。人們無不驚詫于西方闡發出來的自然、自然科學、自然法則這些強大的詞匯,非西方的文化也自知,不敵西方的關鍵因素就在于自然科學以及由此從自然法則中所攝取的能量!此一驚詫難以避免。因為西方的自然就是可分解為原因的自然,直至把整個世界都因果地轉化為徹底的動力系統,經過連續的受控實驗完成受控世界的構造,這種自然科學意義上的自然,實際上意味著排除知識性自然與非知識性自然之間的所有阻礙,直至自然成為透明的玻璃體,才算得上是回歸自然了。這種重構自然并且是機械化地重構自然的構圖法是其他任何文化歷史所沒有的。這既是它讓真正的自然失真的路線圖,也是它顯示人造世界的力量所在。這種力量不僅把非西方的文化屬性的歷史排擠到邊緣,而且也把西方的文化源頭榨干,并且隨著這股人造世界之力量的全球化,已經或必將把地球上一切天地養成的文化源頭榨干,文化多樣性、語言多樣性和生物多樣性的快速收縮,已經清晰地表明了這一點。
可是,就在西方因果化的自然連續推進人造世界跨越一切可能的邊界的同時,哲學的物理—后物理的希臘道路也以其自身的連貫性完成了自己,它已經展開并耗盡了自己的所有可能性。在這條道路的結尾,所有生命的秘密都被揭示出來,生命的去魅完成了;所有自然非自然的文化形態價值形態都被轉化為自然科學的機械圖景的“自然”,非理性的去魅完成了;地球已經變成地球村,已經不存在人的他者、人種的他者和人類的他者,對大地母親的好奇心蕩然無存,大地的去魅完成了。有關觀念、理念的大決戰已經結束,人們不再為闡發觀念而激動,不再有真正關于觀念的爭斗,不再有19—20世紀氣吞山河的理想主義,不再有既定道路上火山噴發般的思想創造、藝術創造、科學創造,不再出現與人文歷史等深的追問,好像一切都塵埃落定。這些跡象綜合表明,希臘哲學道路的近現代顯現方式,也就是人們常說的西方世界已經在達到高潮后塌陷,這種文明形式以往不斷地創造各種觀念,現在它自己現身為一種觀念,并僵化地堅守著這一觀念,傷感地回望著自己的創造生機隨歷史遠去。
20世紀最深刻的思想家馬丁·海德格爾說,哲學終結了,接下來是思的任務。為什么這么說?因為發端于希臘終結于歐洲近現代人類中心主義的哲學,已經把種種蘊含在這條道路上的潛能外化為現實的版圖,它充分地實現了自己,仿佛一座狂虐沸騰了幾千年的火山,在耗盡了所有的潛能后歸于死寂。在希臘哲學開辟的西方文明這條道路上,一切都是哲學的,走在這條道路上的所有人都是哲學人,但現在哲學完成了自己,轉身而去,消失在無精神的哲學外化物中,如同時間凝滯了,歷史僵在那里被凍結了一般。20世紀初,以斯賓格勒為代表的相當多的德國思想家認為,在西歐其他民族都已經變成邦族(在同一文明格式中共振的單元)的情況下,德國是唯一能扭轉歐洲乾坤的尚沒有失去血氣的民族。這一認知當然有更深思想層次的依據,但卻被納粹政治在淺層次上誤導為種族主義學說,不僅使這一思想變得聲名狼籍,而且錯失了從根本上扭轉歐洲虛無主義的時機,也使全球轉入實用主義營運模式。事實上,哲學的終結意味著以西歐人類中心主義思想為基礎的世界文明共振的開始,宇宙圖景從縱向生成轉為橫向共振,思想失去了箭頭,歷史也失去了箭頭。阿倫特說,物理—后物理哲學的崩塌已經臨近,而把它推向崩塌點的人是海德格爾,他預見了這一崩塌進程,維護了思想的尊嚴。負載著縱向歷史開拓使命的哲學已經外化成共振的世界歷史,哲學終結了。而共振的世界歷史被星際范圍的技術擺置所支配,如果說物理—后物理的哲學是基于希臘性而開拓地球的歷史尺度并最終完成了地球的去魅進程的話,那么星際范圍的技術擺置則是以地球為出發點建立橫向的星際坐標。這不是傳統哲學所能理解的,這是更廣闊的格局的思的任務。
詩人荷爾德林有句廣為傳頌的詩:Voll Verdienst/doch dichterisch wohnet/der Mensch auf dieser Erde。中文的翻譯是:人,充滿勞績,然而卻詩意的棲居,獨在此一地球上。浩瀚宇宙,并無中心坐標可以假設,獨在此一地球上,存在著偉大的生命奇跡,一眾偉大奇跡中最為偉大者,人不僅命名了自己存在的奇跡,而且在思想自己的奇跡,而且用自己壯觀的勞作持續地解釋這一奇跡。人對自己這一偉大的造物,從被造物到自造物的史詩般的遷徙,理應感到無盡的震撼,應感到更加的不可思議,而且真的更加不可思議了。詩人說,人,充滿勞績……若沒有勞作,人的歷史就不是一部史詩,甚至不是史詩中孤單的句子,不是史詩中孤單的語詞。勞作了,而且是創造性地勞作了,人才從天文現象轉成地理性的生成,成為地理坐標的創立者和支配者,才從自然周期中突然騰起,轉為人文社會的自主建構,建構了人類七千年的人文史、文化史、文明史。七千年,用天文尺度看,完全可以忽略,用七千年的人文史消解不了上億年的地質史,用上億年的地質史也置換不了無窮時間的天文史。況且,人,固然有文,并因文而有人跡;但天是否有文?文的坐標在哪里?文的母體在哪里?當人在說天文時,又是將天文理解為人文的外推了,一如將神作為人的外推一樣。可是,七千年的人文史又確實令人自己驚嘆不已,甚至可以說,人被自己的創造物驚呆了,從控制的動機不知不覺地變成了失控的結果!
人的勞作把自然世界轉化為人造世界,這當然是了不起的成就,人類有充足的理由為自己的創造性成就感到驕傲。人,充滿勞績,然而卻詩意的棲居,獨在此一地球上。人,因為勞績而成為了人,因物理的勞績成為物理的人,因生物的勞績而成為生物的人,因社會的勞績而成為社會的人,因信仰的勞績而成為信仰的人。但不管有怎樣輝煌的勞績,人的身世是詩性的,人的方位被詩意地奠基,人的存在屬性是詩的,那就是:獨在此一地球上。在地球成為故土之前,人的一切都被地球所規定,甚至天文學所推算的天地之距也是為人在此一地球上的棲居而籌劃的。詩意的棲居,離不開天地人神的四重交響,而在天地人神都被去魅的情形下,詩意棲居之人變成了無故土可依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尼采對此有深刻的洞見。他把自己的思想定義為反基督,把自己思想的最高命題歸結為“上帝死了”,用意在于此,并企圖藉自由意志的“超人”復活人詩意的棲居。詩意的棲居,這意味著人要掉頭返回,從人類七千年輝煌的勞作成就中抽身出來,回到驚訝的故鄉,并在故鄉居住下來,謙卑地自問,七千年的人類文明史,真的像我們習慣地認為的那樣值得信賴嗎?有效的假設與真的假設是兩回事,原初現象與作用現象是兩回事。希臘的哲學傳統以及這種傳統的外化,其秘訣就在于用有效的假設替代真的假設,用作用現象置換原初現象,因此,這種思想傳統從根本上說是虛無主義的。是詆毀詩意的棲居的,是要毀掉“獨在此一地球上”的家園的。而且隨著這一思想傳統的全球化,毀掉家園的“偉大事業”已不再是杞人憂天的狂想,它已經變成高于任何現實性的現實。舉凡全球變暖,冰川消融,土地毒化沙化,空氣污染,大氣層污染,生物多樣性減少,物種進化紊亂,草原森林退化,生殖力下降,轉基因產品與克隆肉,克隆技術對物種進化和倫理層面造成的巨大隱憂,智能世界與自然世界深度交錯所造成的魔幻感,所有這一切都讓“獨在此一地球上”的地球不堪重負。要想把一件打碎的東西復原,那就要打碎更多的東西。這是已經世界化的西方現代科技文明的核心密碼。拯救之途或許在于,把打碎的那件東西放置于原處,讓自然的生息復活它的原貌!
獨在此一地球上,我們沒有也不可能有別的家園!任研究風氣盛行并深信無限進步的科學家怎樣暢想,也杜撰不出地球之外的第二個家園。詩人的天職是還鄉,也許還有責任帶領人類走向還鄉的漫漫之途。在荷爾德林的這句詩中,包含了人類的全部核心要素。人是充滿勞績的,充滿了創造的成就的,人類的文明史是燦爛輝煌的,在生命原本就是奇跡的基礎上,創造了同樣不可思議的奇跡,離開了人類和人類的勞作創造史,地球的寂寞將是宇宙水平的寂寞;人是詩意棲居的,人終將把自己的存在還原為最單純的要素,我們既造不了天,也造不了地,既造不了人,也造不了神,人終歸是被給予的,唯如此,人才比人更多,而不是在技術宰制的科學狂想中變成宇宙的塵埃;獨在此一地球上,這是一切問題的前提,也是一切文化和文明的前提,更是人之為人的最終法則,離開這一認知,一切將變得毫無意義,無論是科學—技術的,還是宗教—神學的,也無論是哲學—藝術的。設若天地溫度不在正負273華氏度之間,而是突然變為正負3000華氏度之間,一切的科學、哲學,一切的文明預設全無憑據,全部人類中心主義引以自豪的成就都要歸零。每個人都不能選擇自己的父母,也選擇不了出生的時間和地點,一如選擇不了作為必死者的命運,人終歸是被給予的,人類也改變不了被地球重力法則所支配的命運,不管我們建立怎樣富有雄心壯志而又富麗堂皇的科學坐標,地球是我們思想的原點、存在的原點的事實都無法改變。詩意的棲居便是驚心動魄的漫游之后的還鄉,在經歷了種種復雜性之后向單純的回歸,去深思的單純之真和單純者的輝煌。沒有不死的人,同樣沒有永不衰落的文明,永動機詆毀不了宇宙的生滅法則,試圖制作永生的人的種種科學嘗試也注定湮滅在宇宙法則中。詩意的棲居,它敦請人類不是向更復雜的向度上揮發人的創造性,而是向更單純的向度傾注智慧,讓人類緊繃的心智松弛下來,回歸生存的簡單元素:湛藍的天空,寧靜的土地,甘甜的空氣,明媚的陽光;回歸到生活的簡單元素:順應自然,而不是對其強取豪奪,為自然的康復創造空間,以此為人類的自我康復贏得時間,這就要從根本上調整人類世界的資本法則、力量法則、利益法則和價值觀法則;回到生命的簡單元素:不僅要健全的人類理智,更要健壯的人性,珍惜生命的奇跡,而不是炫耀創造了多少財富和分割了多少財富,在常數和常識中安頓生命,而不是在變數中變出無限進步的魔術!
人,充滿勞績,然而卻詩意的棲居,獨在此一地球上。這個世紀的人類,也許完不成轉向的還鄉壯舉,這個世紀也許注定無法成為英雄的世紀,但彪炳這個世紀的或許是:不是在量增的道路上又增加了些什么,而是在回歸單純的道路上減少了些什么!
李朝東:陳老師本人的語言組織能力非常強,是我們見過的學者里面最具有非凡的語言才能和語言組織能力的人,而且他的語言可謂字順文從。他寫過一本書,現已出版,書名是《棲居在思想的密林中》,后來再版的時候他就取名為《回到思的事情》。前面我說叫他哲學家不太妥當,而是思想家,因為取代哲學的是思,不是思想。我覺得在未來幾十年里,他的《回到思的事情》這本書有可能會成為我們中國的經典。但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讀過,我覺得是一部學術價值很高的著作,另外他也寫過一些論文,也翻譯過一些德國哲學家(包括科學家)的著作,他現在在蘭州大學主要做外國哲學,以前是“科學哲學”方向的負責人,所以他對科學的研究也具有相當深厚的學養。下面進入提問環節。
郭吉軍:陳老師,我問個問題:“思想坐標”和“路標”的關系,能不能請您再解釋一下。
陳春文:路標(Wegmarken)已經成了海德格爾的一個專屬詞,它是在“無路”意義上而言的,就是他的這個“林中路”(Holzweg),德文里面就是“森林”的意思,無路可尋。那么這個路是怎么形成的呢?一開始是無路的。比如說我從小長在長白山,外人到這個山里去捕獵是難以得手的,他無法區分動物的氣味,也不能識別森林里各種動物的蹄印、狀貌及其活動的自然規律。但那些獵人卻很清楚,他能根據隨風而來的一股氣味判斷多遠之外可能有一個什么獵物。這就是說,獵人和森林之間是一個共體關系。這不是說要把森林當做一個資源庫或對象,進而要敲碎、提取它的功能,而是他跟森林有著一種共生、共體的關系。但是隨著這種生存方式、作用量和范圍的變化(比如狩獵、捕魚),人們便從這種范疇里脫離出來,從事人工馴化。人們馴化了很多動物,如豬、羊、牛、狗等,馴化之后就可以養殖。植物也是如此,小麥、高粱或玉米,都是不斷馴化的結果。馴化的好處在于:它可以大規模地養殖,而且養殖和人口之間的繁殖還構成一種比例關系。這個時候再想簡單地依靠森林和共體關系來解決人作為一個群體的生存和繁衍問題,就做不到了。這個時候就要從森林里取東西了,要趕牛車、馬車,你就得修路,鄉村小街、鄉村公路、省級公路、國家級公路,最后是高速公路。每一個路的覆蓋,路上面之上的路,都伴隨著人的活動空間的擴大和人的索取范圍的增長,這之間是有個比例關系的。
在海德格爾看來,這就是西方意義上的物被屬性化的過程,就是提取功能。如果你不提取功能,鄉村公路或者無路之路完全可以滿足;如果你要提取功能,那么原生態的東西就滿足不了了。
此外,隨著人口的增加,還得學習更快的信息的流動、資源的流動、供需關系的流動。所以成建制的工業化規模、工業化水平,變成了現在的工業之路。海德格爾才說哲學終結了,現在要掉頭返還,要轉身而去,要回到源頭,把已然展開了西方文明的勢能再收回去,使之歸于單純。
所以要尋求目標的話,就是在有了一條展開的路之后,追求一條無路之路。我講的這個思想的坐標就是找方位,跟海德格爾講的還有所差異。我思考的是:哲學終結之后,當下思想的方位在哪里,如何確定思想得以可能的問題,這還是有層次的差異。
李朝東:好。還有時間。海斌請說。
朱海斌:請陳老師再談一談功能化提取的問題。
陳春文:我剛才講這個功能就是:近代以來,把物屬性化和提取屬性的功能。這個功能要提取功,比如說功率,要計算它有多大的功率,能產生多少功,這已經是近現代的一個發生方式。其實作為這種思想方式的初始基因,在希臘時代(比如在亞里士多德那里)就已經有了。你們上學時我就在談這個問題,有一些是生存性的東西,有一些是生產性的東西,而生存性的東西需要進行存在自身的向后返還,但是我們談這些東西的時候,僅限于西方哲學。你不能把某個要素拿出來,放到其他物化形態上。比如很多人在講中西方思想差異的時候,常常認為中國的思想是綜合的,西方的思想是分析的;把這種配率概念拿出來放在其他的文化形態上,我覺得這些看法是不成立的。僅只取出某個要素,該要素就死亡了,沒有任何的思想含量了。
剛才的講座中引述了談海德格爾的一句話,“危機在哪里發生,拯救也將在哪里發生”。現在的西方文明已經把整個地球鋪設過很多遍了,要想把從它那里學來的東西都推倒重來,以現在這樣的演化速度,不要說能力,僅僅時間一項都不允許;在你根本還沒有消化它的時候,它就已進展到另外一個體制上去了,你能不能尾隨和跟蹤到它,都還是一個疑問。
李朝東:好。謝謝!下一個。
學生1:您是否把存在和非存在的關系理解成了表象與物自體的關系,巴門尼德就把存在定義為由思維把握的東西,就像桌子;而電動的東西,它就是非存在。
陳春文:我從來不用“思維“這個詞。我曾經把巴門尼德這句話翻譯為“能思者與能在者是統一的。”存在者存在,它不可能不存在。希臘人就是以能思者去呈現能在者。
我們一說思維,就轉化成了現代的話語關系,即思維與存在的關系。這是近些年來教科書中的一個描述。為什么思維和思不一樣呢?思維是帶維度的思想,是被某種特定的維度牽引著走,要給思想鋪設一個軌道。但是在古希臘時期,這個軌道還未鋪成,還只是一個思想的探索、呈現的尋覓期。希臘世界不像我們今天談的這個世界,都是現成的,都是既成世界。而當時是在渾沌中探索,所以我覺得翻譯為“能思者與能在者是統一的”可能更準確、更具有希臘意義。
此外,當你假設這個存在者存在,它不可能不存在,說非存在者存在,這也是不可能的。為什么不可能,你做不到,你拿什么來定義非存在!我們漢語里就把它看成“無、虛無”,我覺得這些翻譯都不能用。
學生2:您提到“空間現在時”與“時間現在時”,并認為后者比前者更深刻。因此我想請問,“時間現在時”怎么定義?它是一種空間化的時間還是那種有固定單位、有刻度的機械時間,還是生命體驗到的那種內在時間?
陳春文:這就是我們現在做哲學的普遍困惑,我們一旦離開近代哲學的話語就不會說話了。剛才這個同學提到,你怎么定義時間,如果你把時間定義了,它就不是時間了。奧古斯丁曾講過,如果你要不問我時間是什么,我還知道它是什么;如果你問我什么是時間,我就說不出來了。為什么會造成這個局面呢?這就是你定義了時間之后,時間就變成了一個集成物、現存物;而時間恰恰在于往復創造,處于不斷的生成之中。
李朝東:好。小姜。
姜宗強:我們如何趕追西方文明?
陳春文:我講的意思是:當你意識到有必要去追它的時候,它自己已經終結了,已經不需要去追了。
姜宗強:您的意思是,這種文明正在逐漸衰落?
陳春文:它自身正在衰落,而不是它之外的另外一種文化造成的衰落,這只是它自己生命的結束。前面我已提及,一種文明就像一個自然人,它有出生、嬰兒、幼兒、少年、中年、老年的各個階段,然后與時間一道進入了我們的生活之中,這是它的自然形態的一種呈現。
姜宗強:您的意思就是說,它自然地形成了衰落,而且它自身的命題沒有更新的能力了。若果真如此,其他的東西也無法與之契合。那么地球的文明的進展是不是有某種規律?
陳春文:我作為一個研習海德格爾的人,在談及悲劇、喜劇,悲觀、樂觀這些事情時,都非常謹慎。如果非要給出一個簡單的結論,就我今天晚上通篇所講內容而言,那就是西方文明已經達到了它的高峰,此后它就如同火山噴發完畢,形成石灰巖了。至于它將變成什么東西,那又形成了另外一個節奏,這個節奏轉向了西方文明的內部。我認為西方文明達到它的高潮以后,還會趁機噴發的。這不是說讓誰拯救它,誰也拯救不了它。
李朝東:有女同學提問嗎,有沒有?
女同學:那我也提一個行嗎?
陳春文:女人的存在就是問題,不用提了。呵呵!
女同學:請問如何理解“世界圖像”?
陳春文:我和海德格爾的意思大體一致。世界圖像的時代不像畫家那樣,把世界作為一個對象來臨摹,不是畫一幅畫,而是這個世界本身就已圖像化了,它就是以圖式的顯現方式形成了一個圖式的世界,而且世界本身就是這般模樣。這樣一來在這個世界終結之后,世界圖像就只能從橫向擴張。我認為它的縱向已經終結了。
李朝東:你有問題嗎?我們把最后一個問題留給你吧!
同學3:陳老師您好,您剛才說,女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個問題,為什么這樣說?
陳春文:我無意中的一句話。
學生3:這引起了我的好奇。
陳春文:這不僅成為了問題,還成為了今晚的最后一個問題。女人的存在是一個問題,這本來是我一個插科打諢的說法,不必去認真追究,你一認真追究就涉及到:比如說女人做哲學,不是傷害哲學就是傷害女人。然后最糟糕的情況就是:女人和哲學都受到了傷害。這些東西,我們都不談。因為這些都屬于一個社會學范疇的東西,和哲學本身沒什么關聯。
我說女人本身就是問題,它是相對于男人的視野(并不需要用哲學的視野)來講。男人更多地具有動物性,我們說男人要講奮斗、養家糊口,還要追求獵物,談戀愛時男方要主動;而我們的女性就是一種植物性的存在,她們受潮汐的影響,每個月都有幾天不舒服。她們把男人當獵物來捕捉,一旦捕捉以后,就要把他榨干。作為一種配置,本來就是一個天文現象,是一個奇跡性的對象,而一種奇跡性的存在,有時候把它轉化為一種社會學的描述就是對于人類的一種大不敬。
李朝東:好。時間過得真快,都已經十點鐘了,我做個總結陳詞。陳老師的基本觀點就是:在古代西方有一個從神語向人語的轉化過程,我們一開始用神話傳說的方式來表述人與世界,后來漸漸以自己的語言和其他方式取代了神話與傳說,用自己的言說方式來把握這個世界,從而產生了哲學。哲學在希臘達到了成熟的高度,由此也形成了物理、后物理,進而開拓了西方思想的歷史長河。橫向地看,較之其他文明形態,希臘文明的確是后來者;但是作為一個后起的文明,到了近代以后,一下子變得非常強大,個中原因則與希臘哲學有關,與物理和后物理的關系有關。在這種縱向延伸的過程中,希臘以及西方文明有一個大的爆發,我們把它叫做像火山一樣的縱向爆發。那是一個偉大的時代,許多文藝復興的思想家、文學家都在描述,那是一個非常偉大的時代。
到了20世紀的時候,哲學的思想資源最終耗盡了,科學和技術改變了我們的生存狀況,縱向爆發的文明進程改變了,或者說終結了,它開始步入橫向的進程。
在這樣的背景下,所謂文明的更替,說的是:由西方哲學和思想主導的世界文明在20世紀的時候基本上就已經終結了。終結之后會不會出現一種新形態,或者說能不能拯救它?不存在這個問題!陳老師的意思是:現在只能以思的方式去思考如何把握技術,如何面對拋擲的命運。我們現代人已經被技術牢牢控制住了,不知道它會把我們帶向何方。
我記得我此前講過英國人查爾莫斯寫的一本書《科學究竟是什么》,一開頭的那句話就是,“人類社會是一列火車,科學技術是火車頭,科學技術帶著人類社會這一列火車,迅速向前奔馳著,速度越來越快,但可怕的是,駕駛室里沒有駕駛員”。也就是說,科學家只是埋頭做科學研究,發現所謂的萬物的規律,給我們提供了越來越多的技術創造的核心,但是科學技術與科學家也已經無法駕馭科學研究和技術發現了。這個科學技術的火車頭帶著人類社會這列火車向前奔馳的速度越來越快,前面的岔道也越來越多,誰也不知道它會把人類社會帶到哪里去。
這就是海德格爾所謂的我們能思的東西,現在就是要重新去思考人類的技術、安排與應用。這個問題當然是一個非常大的問題,而且必須要有對中西文化以及各種文化的一種綜合思考,才會產生這樣的一些大的命題和思想。我們經常這么說:大學不僅僅是一個職業培訓所讀大學的目的,不是為了習得一技傍身,以便將來謀得一個好的職業。不管我們學什么樣的專業,這種專業知識都已經把知識本身分割成各種各樣的曲線了。我們“中和論道”的功能或職責,首先就是要把知識碎片盡可能地縫合起來,使我們接受高等教育的絕大多數人都能夠有一個思路,并在更大的范圍內去思想,不只是關心自己的明天,還能夠關懷人類的未來。
我認為這就是陳老師今晚的報告賦予我們的啟示和應用價值。好。今天晚上的論壇就到這里。謝謝大家!再次感謝陳老師精彩報告!
(主講人:陳春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