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秋零殿中，清瘦了許多身穿蒼藍色皇子服的岳君瑜，看著自己同樣也瘦了許多的妹妹。

“秀秀，相信哥哥。總有一天我一定會用自己的力量，帶著母妃和你走出這秋零殿。我絕不相信母妃是別人口中的蛇蝎心腸，我會去向父皇陳情，這所有的一切都是陰謀，是有人存心陷害母妃。”

年幼的岳秀似懂非懂的，望著自家哥哥眼里的堅定，重重點了點頭，而后靠在對方瘦削的肩頭仿佛囈語道：“我相信哥哥可以做到的。”

文景殿是歷代帝王批閱奏折，召見朝臣之地，此時的明嘉帝正在專心批著奏折。余德有抬眼看了眼面色深沉的明嘉帝，躊躇一番后還是走上前道：“君上，四皇子還跪在殿外，您看這外頭雨勢越來越大，是否先將四皇子宣進殿來。”

余德有恭敬垂首靜靜等待了片刻，不見帝王發話，于是試探地添了一句。“四皇子許是有重要的事想同您說，您看……”

余下的話他就不敢再說太多了，余德有心知四皇子的生母如今便是明嘉帝心頭的一根刺，只這一點就足以令四皇子遭到厭棄與無視了。

雖是如此但畢竟明嘉帝沒發話，四皇子依然還是身份尊貴的皇室子孫，真要是有個好歹，倒霉的也是他們這些做奴才的。該盡的責，緊著脖子也是要去盡的。

余德有些拿不準帝王的心思，于是決定不再多言，恭敬地退到一邊去了。

眼看著外頭的雨越加下得大了，余德有默默走到殿外去瞧了瞧，這一看之下立刻就變了臉色。急忙走到龍案前跪在地上，對著高位上低著頭只一心專注于政事的明嘉帝稟道：“君上，四皇子殿下支撐不住已經暈過去了。”

“他也就這點毅力。”明嘉帝不咸不淡地說了句，就又沉默了。好半響才終于自龍案上抬起頭來，捏了捏眉心道：“將四皇子抱進殿來吧，順便宣個御醫過來。”

余德有心中松了口氣恭敬領了命，立刻帶了兩個小侍官往殿外走。

明滅的光影中面容愈發沉冷的帝王不知在想些什么，眸底暗色蘊郁。

那日雨夜，無人知曉四皇子與明嘉帝說了些什么，只一夜過后，十二歲的四皇子岳君瑜即被過繼為一直無所出的皇后為嫡子。四皇子自此也與生母容悅歌劃清了界線，而三公主岳秀依然跟在容悅歌身邊。

“秀兒，是母妃對不起你。”

“母妃舍不得丟下我的秀兒，可是上天一旦要帶走一個人，就沒有可以商量的余地。”

“秀兒，以后母妃不在了，你也要堅強。你要記得你還有哥哥，你們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妹，你哥哥他絕對不會拋下你。”

岳秀乖巧地點點頭。“母妃，我會堅強的。我還有哥哥，我不會忘記的。”

“我的秀兒真乖。我的秀兒是這世上最可愛最美麗的小姑娘，以后你還會成長為亭亭玉立的少女。只是母妃再看不到了，再也看不到了……”

容悅歌止不住撕心裂肺的咳嗽起來，好一會兒才無力地倒在了掛著陳舊錦帳的木床上，淚眼婆娑地捧著岳秀與她有些肖似的小臉。驕傲如她，自被明嘉帝貶至冷宮也從未掉過一滴淚，可此時此刻她再也無法忍住心里的淚水。

看著自己年幼的女兒，撫摸著她眉間再不會痊愈的傷疤，一股悲痛與歉意，排山倒海般啃蝕著她已然千瘡百孔的心。

沒有了自己，她年幼的女兒該如何在這皇宮內好好活下去。帶著滿腔的憂心與遺憾，容悅歌終是離開了世間，仿佛累極一般，閉上了那雙盛滿清愁和不舍的眼睛。

容悅歌去后年幼的岳秀似一瞬間就長大了，好像本該天真爛漫的童年時光于她即是奢侈的。隨著年齡增長，她也開始明白她的母妃，那個只一心癡戀著他父皇的女子，那個她心里最美的，從來很少愛惜過自己的人。她明白她的倔強，她為何不愿低頭，寧愿漸漸凋零被病痛折磨而死，也從不向她高高在上的父皇祈求。她不屑辯解，就像她給出的愛也從來不曾后悔。

多年后午夜夢回，她有時見到那個倚門張望的女子，她亦會看著那道她無論怎樣也觸摸不到的背影，對她說：“母妃，我從來堅強。”“雖然您給我的關懷不多，我們互相陪伴的時光那樣短暫，可我愛您。”

容悅歌因是戴罪之身，又是被帝王厭棄之人，以致逝后只得一口薄棺，基于其還有一個皇子，公主母親的身份在，總還算體面地被葬在了皇家為過往犯下罪行妃嬪所建的陵寢之中。

自容悅歌逝后，只留岳秀一人獨居在秋零殿中，好像所有人都忘了她的存在，平日就只有一個宮人為她送來一日三餐。

因幾月后岳君瑜將遵旨同大將軍吳彥一道隨軍，去往嵐朝與麗國接壤的交界處禺風城歷練三年。

臨行前岳君瑜拿了幾件女孩子冬日要穿的衣物，和保暖的狐裘，一些吃食和銀兩來秋零殿中見自己的妹妹。

看著那小小的身影裹成一團藏在不算厚的被褥里，岳君瑜就覺得心疼不已，他心里酸澀難忍，他的小妹妹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冷清的廢宮里，作為兄長他卻什么也做不了，他沒有能力為死去的母妃平反，沒有能力為自己的妹妹遮風擋雨，他太弱小了。

“秀秀，哥哥這次不得不離開，對不起。哥哥沒有辦法留在你身邊保護你，你要自己照顧好自己。”“為了更好的將來，哥哥要去軍中，只有手握權力才能立于不敗之地。你等我回來……”最后再看了幾眼尚在沉睡的女孩，岳君瑜轉過身再也沒有回頭。

翌日，晴空萬里，難得的艷陽高照。岳秀偷偷躲過監守的宮人溜出了秋零殿，她知道昨晚一定是她許久未見的哥哥去看她了，今早醒來的她責怪自己睡得太早錯過了于岳君瑜說話的機會，所以就特別想見他。好不容易才躲過各處的宮人順利來到皇后住的鳳凌宮的她，尋了一個絕佳隱蔽視野又比較好的地方藏了起來。

不遠處是岳君瑜身穿輕甲，帶著幾個一身勁裝打扮男子離開的背影，她怔怔地只眼睜睜目送眼前的少年越走越遠，原來她的哥哥也要離開她了，之前從慧姑姑口中聽來的傳言是真的啊。可是她都還沒有親口和他告別。

明明天氣這樣晴朗，陽光這樣明媚熱烈，可她卻覺得一股冷意從腳底躥到了心頭，不由得下意識地緊了緊才換上的新衣服。這冬衣還是岳君瑜拿給她的，側著臉觸著脖頸間那圈雪白的兔毛。心里突然好空，好空，可她沒有哭。

“哥哥，我會很久見不到你了吧。”“哥哥，保重，秀秀愿你一路平安。”

一晃眼便是三載，這三年岳秀始終沒有得到過岳君瑜一點消息，但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她想。

這三年在秋零殿中她雖不像其它皇子公主那樣錦衣玉食，可她已經很滿足了。她也曾感到孤單過，因為沒有人與她說話，漸漸的她也就很少開口了，當然她不是啞巴。

她不是不期盼父親的愛的，可她知道她的父皇不會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