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上蚤和拼命三郎
由“旱地忽律”想到《水滸》一百零八將的綽號。
有的綽號是起得很精彩的,很能寫出人物的氣質(zhì)風(fēng)度,很傳神,耐人尋味。
如“鼓上蚤時遷”。曾看過一則小資料,跳蚤是世界動物中跳高的絕對冠軍,以它的個頭和能跳的高度為比例,沒有任何動物能趕得上,這是有數(shù)據(jù)的。當(dāng)時想把這則資料剪下來,忙亂中丟失了,很可惜。我所以對這則資料感興趣,是因為當(dāng)時就想到“鼓上蚤”。跳蚤本來跳得就高,于鼓上跳,鼓有彈性,其高可知。話說回來,誰見過鼓上的跳蚤?給時遷起這個綽號的人的想象力實在令人佩服。
時遷在《水滸》里主要做了三件事:一偷雞,二盜甲,三火燒翠云樓。偷雞無足稱,雖然這是武丑的開門戲。寫得最精彩的是盜甲。時遷是“神偷”型的人物,中國的市民對于神偷是很崇拜的。凡神偷都有共同的特點,除了身輕、手快,一雙銳利的眼睛,更重要的是舉重若輕,履險如夷,于間不容發(fā)之際能從容不迫。《水滸》寫盜甲,一步一步,層次分明,交待清楚。甲到手,時遷“悄悄地開了樓門,款款地背著皮匣,下得胡梯,從里面直開到外門來,真是神不知鬼不覺”。“款款地”是不慌不忙的意思,現(xiàn)在山西、張家口還這么說。“款款”下加一“兒”字,“款款兒地”,更有韻味。火燒翠云樓是打北京城的一大關(guān)目。這兩回書都寫得不精彩,李卓吾評之曰“不濟不濟”。時遷放火,寫得很馬虎。不過我小時看石印本繡像《水滸》,時遷在烈焰騰騰的翠云樓最高一層的檐角倒立著——拿起一把頂,印象還是很深刻的。
時遷在《水滸》里要算個人物,但石碣天書卻把他排在地煞星的倒數(shù)第二,連白日鼠白勝都在他的前面,后面是毫無作為的“金毛犬段景住”,這實在是委屈了他。
如“拼命三郎石秀”。“拼命”和“三郎”放在一起,便產(chǎn)生一種特殊的意境,產(chǎn)生一種美感。大郎、二郎都不成,就得是三郎。這有什么道理可說呢?大哥笨、二哥憨,只有老三往往是聰明伶俐的。中國語言往往反映出只可意會的、潛在復(fù)雜的社會心理。
拼命三郎不止是不怕死,敢拼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為朋友兩肋插刀,更重要的是說他辦事脆快,凡事不干則己,干,就干凈利落,絕不拖泥帶水。這是個工于心計的人,絕不是莽莽撞撞。看他殺胡道,殺海阇黎、殺潘巧云、殺迎兒,莫不經(jīng)過詳實的調(diào)查,周密的安排,刀刀見血,下手無情。這個人給人的印象是未免太狠了一點。
石秀上山后無大作為,只是三打祝家莊探路有功,但《水滸》寫得也較平淡,倒是昆曲《探莊》給他一個“單出頭”的機會。曾見過侯永奎的《探莊》,黑羅帽,黑箭衣,英氣勃勃。侯永奎的嗓子奇高而亮,只是有點左,不大掛味,但演石秀,卻很對工。
浪子燕青及其他
“浪子燕青”的“浪子”是一個特定概念,指的是風(fēng)流浪子。張國寶《羅李郎》雜劇:“人都道你是浪子,上長街百十樣風(fēng)流事。”此人一出場,但見:
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紀,三牙掩口細髯,十分腰細膀闊。……腰間斜插名人扇,鬢畔常簪四季花。
這個“人物贊”描寫如畫,在《水滸》諸“贊”之中是上乘。
這人是北京土居人氏,自小父母雙亡,盧員外家中養(yǎng)的他大。為見他一身雪練也是白肉,盧俊義叫一個高手匠人,與他刺了這一身通體花繡,卻似玉亭柱上鋪著軟翠。若賽錦體,由你是誰,都輸與他。不則一身好花繡,那人更兼吹的、彈的、唱的、舞的,拆白道字,頂真續(xù)麻,無有不能,無有不會。亦是說的諸路鄉(xiāng)談,省的諸行百藝的市語。更且一身本事,無人比的。拿著一張川弩,只用三枝短箭,郊外落生,并不放空,箭到物落。晚間入城,少殺也有百十個蟲蟻。若賽錦標社,那里利物,管取都是他的。亦且此人百伶百俐,道頭知尾,本身姓燕,排行第一,官名單諱個青字,北京城里人口順,都叫他做“浪子燕青”。
《水滸》里文身繡體的有兩個人。一個是史進,一個是燕青。史進刺的是九紋龍,燕青刺的大概是花鳥。“鳳凰踏碎玉玲瓏,孔雀斜穿花錯落”。“玉玲瓏”是什么,曾有人考證過,結(jié)論勉強。一說玉玲瓏是復(fù)瓣水仙。總之燕青刺的花是相當(dāng)復(fù)雜的。史進的繡體因為后來不常脫膊,再沒有展示的機會。燕青在東岳廟和任原相撲,脫得只剩一條熟絹水褲兒,渾身花繡畢露,贏得眾人喝彩,著實地出了風(fēng)頭。
《水滸傳》對燕青真是不惜筆墨,前后共用了一篇賦體的贊,一段散文的敘述,一首“沁園春”,一篇七言古風(fēng),不厭其煩。如此調(diào)動一切手段贊美一個人物,在全書中絕無僅有。看來作者對燕青是特別鐘愛的。
寫相撲一回,章法奇特。前面寫得很鋪張,從燕青與宋江談話,到燕青裝做貨郎擔(dān)兒,唱山東貨郎轉(zhuǎn)調(diào)歌,到和李逵投宿住店,到用扁擔(dān)劈了任原夸口的粉牌,到眾人到客店張看燕青,到燕青游玩岱岳廟,到往迎恩橋看任原,到相撲獻臺的布置,到太守勸阻燕青,到“部署”再度勸阻,一路寫來,曲折詳盡,及至正面寫到相撲交手,只幾句話就交待了。起得鋪張,收得干凈,確是文章高手。相撲原是“說時遲,那時快”的事,動作本身,沒有多少好寫。但是《水滸》的寥寥數(shù)語卻寫得十分精彩。
……任原看看逼將入來,虛將左腳賣個破綻,燕青叫一聲“不要來!”任原卻待奔他,被燕青去任原左肋下穿將過去。任原性起,急轉(zhuǎn)身又來拿燕青,被燕青虛躍一躍,又在右肋下鉆過去。大漢轉(zhuǎn)身,終是不便,三換換得腳步亂了。燕青卻搶將入去,右手扭住任原,探左手插入任原交襠,用肩膊頂住他胸脯,把任原直托將起來,頭重腳輕,借力便旋四五旋,旋到獻臺邊,叫一聲“下去!”,把任原頭在下腳在上,直攛下獻臺來,這一撲名叫“鵓鴿旋”,數(shù)萬香官看了,齊聲喝采。
《容與堂刻本水滸傳》于此處行邊加了一路密圈,看來李卓吾對這段文字也是很欣賞的。這一段描寫實可作為體育記者的范本。
燕青不愧是“浪子”。
《水滸》一百八人多數(shù)的綽號并不是很精彩。宋江綽號“呼保義”不知是什么意思。龔開的畫贊稱之曰“呼群保義”,近是“增字解經(jīng)”。他另有個綽號“及時雨”,是個比喻,只是名實不符。宋江并沒有在誰遇到困難時給人什么幫助,倒是他老是在危難之際得到別人的解救。“黑旋風(fēng)李逵”的綽號大概起得較早,元雜劇里就有幾出以“黑旋風(fēng)”為題目的,這個綽號只是說他愛向人多處排頭砍去,又生得黑,也形象,但了無余韻。“霹靂火”只是說這個人性情急躁。“豹子頭”我始終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倒是“菜園子張青”雖看不出此人有多大能耐,卻頗瀟灑。
不過《水滸》能把一百八人都安上一個綽號,配備齊全,也不容易。
綽號是特定的歷史時期的文學(xué)現(xiàn)象和社會現(xiàn)象。其盛行大概在宋以后、明以前,即《水滸傳》成書之時。宋以前很少聽到。明以后不絕如縷。如《七俠五義》里的“黑狐貍智化”,竇爾墩“人稱鐵羅漢”。但在演義小說中不那么普遍。從文學(xué)表現(xiàn)手段(雖然這是末技)和社會心理,主要是市民心理的角度研究一下綽號,是有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