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溪還沒來得及收起看戲的表情,就毫無鋪墊地一下子撞進女孩的視線。
她都能想象到那個畫面。
果然,女孩被輕而易舉地轉移了注意力,疑惑地挑挑眉——別說,她那眉形還真挺好看——問她:“你是誰?”隨即看了一圈教室,在確認好自己沒走錯之后,重新用審視的目光打量秦溪,“你是哪個班的?為什么會在這兒?”
秦溪被她這種雌性動物確認領地的眼神看得頭皮發麻,甚至覺得她就差對著自己呲牙低吼了。不過秦溪面對這種局面一向游刃有余,對方越是兇巴巴,她就越是笑瞇瞇。于是她用任誰看都覺得氣人至極的表情和語氣說:“我是你們班的呀?!?
“新來的,轉學生。”張易澤適時補充,語氣里透著熟稔。
嘶,大事不妙,秦溪倒吸一口冷氣,這個張易澤怎么不過就見了兩次面,次次都在坑她。
如她所料,女孩的眼神里突然迸出一種叫作“斗志”的光芒,明晃晃的,她想看不見都難。
“轉學生?”那語氣已經不止是不善了。
“轉學生?!?
“哪兒來的?”
“北京?!?
“剛到?”
“剛到?!?
“你叫什么名字?”
“秦溪?!?
一問一答得順暢無比,一站一坐的氣勢也很奇怪,先沒繃住反應過來的是秦溪,眼皮一翻,“你查戶口呢?你是班長啊,還是什么人?。俊?
“關心新同學嘛,不是班長,我叫蔡晴晴,文藝委員?!迸⑼嵬犷^,馬尾辮俏皮地一晃。
“那就謝謝咯,蔡同學你好。”秦溪重新往后一靠,細想想也談不上生氣,就當是在全班面前做了個宣傳,虧倒也不虧,反正現在所有人都知道她叫秦溪,是個從北京來的插班生。這樣一來也不用她在全班面前干巴巴地做個自我介紹了,想著就尷尬。
寒暄過后,蔡晴晴卻沒有去意,直截了當地問她:“剛剛張易澤說的那句‘問她’是什么意思啊?”
都已經轉出去了這么一大截還沒忘了正事,這女孩當真腦子挺清楚。秦溪一臉沉痛地做哀悼狀,“他的手機不幸被沒收了,一個男老師,好像是什么教導主任吧。”
張易澤提醒,“說全過程。”
秦溪噎了一噎,強壓住想翻白眼的沖動,說:“我玩手機被教導主任發現,他手機恰好響了,聽著像微信提示音,也被發現了,就一并拿走了。全過程就是這樣的?!?
她故意把“恰好”和“微信”幾個字咬得很重,意思就是要是非得厘清責任,她倆再怎么說也是一半一半,少來找她麻煩,況且那個什么教導主任——她回想了一下,記起宋琦叫他時確實是蔡老師——又是她親爸,真要追究起原因來還不知道誰占大頭。
蔡晴晴顯然聽懂了秦溪的暗示,臉色變得不太好看。
被強迫想起剛剛手機被奪的遭遇,秦溪一時簡直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補充說:“不過你為什么非要讓他看見那條微信呢?你發了什么?你當面說不也是一樣的?”
蔡晴晴像被踩到了尾巴,一瞬間毛都炸起來了,“那當然不一樣?!?
看著秦溪的眉毛挑成一個佯裝困惑的弧度,她也知道討不到什么便宜,對著張易澤撂下一句“我去把你手機要回來”就匆匆離開了,那背影甚至稱得上是落荒而逃。
蔡晴晴走得匆忙,在門口迎面撞上另一個瘦瘦的男生,男生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她狠狠一瞪,“你少來煩我?!?
男生撓撓頭不明就里,一手揉著被她撞到的肩,徑直走到張易澤面前來,“你為啥又惹晴晴?”
張易澤攤手:“可不是我,是她爸,蔡叔叔把我手機沒收了?!?
“哼,你活該你?!蹦猩滔戮湓捑妥吡?,臨走前上下打量了秦溪一眼。她很確定男生揉肩膀的時候綻開了一個意蘊不明的……曖昧的笑。
怪人怎么這么多。
秦溪目送著他離開,問張易澤:“這是誰?。堪??我是空氣嗎?”
“邱昀,我發小,”他倒是很快回過神來,“別說他了,說說你吧,真有你的啊。”
她對路人顯然也沒多大興趣,得意地攤攤手,“這下不用我親自上了。不過,”她話音一轉,一臉了然,“你是不是看過那條微信了?”
“你怎么猜出內容的?”他反問她。
“直覺,女生的直覺。”
鬧劇就此告一段落,一塊大石頭算是落了地,午休還要繼續,張易澤吃飽喝足趴在桌上準備睡覺,秦溪想了想,從書包里掏出昨晚做了一半的練習冊,擰開筆繼續。
趴了一會兒,張易澤忽然側過臉來,“這么用功?”
“唔?”秦溪還在跟這道材料分析題較勁,一時沒反應過來,抬頭看了一圈全部趴下睡覺的學生,咬著筆蓋小聲回答:“我不困?!?
男生拄著腦袋說:“我還以為你們這種優等生都要晚上回家偷偷學呢?!?
“為什么要偷偷學?”是真誠的疑問。
張易澤忽然覺得接下來出口的話變得索然無味起來,他停了停,最終還是聳聳肩,換了句別的什么,“我不知道,我不是優等生?!?
秦溪一愣,不知道怎么接話,瞥到他墊在身下的卷子,用下巴點一點說:“是啊,看出來了。”
悶頭寫了半天,認認真真寫過答案又找來標準比對,分析答案層次,順便鞏固沒答上來的知識點,秦溪忙活了一中午才寫了兩道材料分析,不過她不急,吃透答案是需要時間的,她很早以前就知道。
午休后同學陸陸續續起床,趁還沒上課的前十分鐘上廁所打水,秦溪猶豫一瞬,戳了戳還沒睡醒的張易澤,“對不起,我出去一下?!?
“嗯……”他兩年都習慣了身邊沒人,乍一下被有了同桌的現實沖擊到,恍惚一瞬才起來,“噢,你出去吧。”
“右轉直走?!?
秦溪一愣,點點頭,“謝謝。”
右轉……直走……她一路順著指示走,不難找,況且還有味道作指引,只是她一踏進門,又被驚到了。
里面亂哄哄站成一片,每扇門前都有幾個人站著等,至于站在哪支隊伍的末尾,哪扇門后的人先出來?看運氣。這排隊方法也太不科學了,連先來后到都不夠純粹,秦溪遲疑兩秒,走到一支剛剛有人出來的隊伍末尾。
雖然看著亂,其實人倒并不多,幾扇門一分散掉,秦溪面前也就兩三個人,等個幾分鐘就差不多等到了,她扶著門剛想進去,斜刺里忽然殺出個人,手一推一擋,再回過神來,就只看見一扇關上的門。
第三個武林高手了……
秦溪唬得往后一退,跌下臺階,以為自己就要滑倒的時候卻被身后人接住,“小心?!?
她條件反射似的彈開,自己驚魂未定地站好,回頭撞上一雙明媚笑臉,“謝謝?!?
“不客氣。她從前也不是那樣的?!迸鷮η叵环鲎≈蟮倪^激反應視而不見。
她?她是誰?秦溪回過臉,看見門開了,看見蔡晴晴的臉出現在門后,表情有一瞬間的凝固。
看來她是鐵了心要跟自己過不去了——她倒是更加篤定了蔡晴晴給張易澤發的那條微信到底是什么內容,表白沒跑了——只不過這里人太多,不好吵,尤其身后還有這么多人等著呢,秦溪盯了她一瞬,沒說話徑自進了門。
下午第一節正好是班主任宋琦的歷史課。
上課鈴打過,她沒有著急講新內容,先決定“檢查一下大家對昨天知識的掌握情況”。
秦溪連緊張的時間都沒有,就聽見宋琦自顧自先點了個名字起來,“謝承霖,你來說一下中國近代民族資本主義發展的幾個階段及特點?!?
啊?秦溪大大一愣,驚訝讓她忽略了剛剛張易澤對她說的話,“放心,你剛來她不會點你的。”
作為一道隨堂問題,是不是囊括的內容范圍有點大?
哪知道被點到名字的同學,好像是叫謝承霖,僅僅停頓了三秒,就氣定神閑地開口:“中國民族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道路艱難曲折。第一階段,產生于兩次鴉片戰爭后的19世紀六七十年代;主要特點是民族工業受外資和本國封建勢力壓迫,產生于民族半獨立狀態之下——民族資產階級有反抗、革命性;民族工業對它們有依賴,產生于舊經濟形態的母體中——民族資產階級有軟弱、妥協性。第二階段初步發展于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
胸有成竹的謝承霖和頻頻點頭的宋琦都沒有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秦溪本來鎮定冷靜的一張臉是怎么一點點垮下來的。秦溪聽到自己嗓子眼里洶涌而上的臟話,夾雜著已經碎成片的心,這這這這,家鄉人民都是這么背知識點的嗎?不對吧這個,這不正常啊,這是不是下馬威?嗯,應該是下馬威。
那邊謝承霖一口氣說了足足兩分鐘,宋琦滿意的揮手讓他坐下,又點了一個女生起來回答問題:“你來說一下辛亥革命的失敗原因、教訓和評價,原因要說出分析角度?!?
這次思考的時間長了點,但回答依然流利:“首先,辛亥革命失敗的根本原因是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性質沒有改變,直接原因是資產階級的軟弱性和妥協性……”
我、的、媽、呀。
秦溪面如死灰。她徹底被東北高中生的背誦強悍程度震驚了。
不算初中,她學了兩年歷史,從沒有這樣背過書,也沒有人告訴過她文科是這么學的。歷史老師對他們的要求始終是“理解為主,背誦為輔”,她也一直仗著自己的社科人文功底,吊兒郎當地學著史地政,從來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對。選擇題不需要背書,分析題就更不需要了。為什么要一字不差的死背書呢?她不懂。
但從這里老師和學生的臉上,秦溪看到了令她無法接受的理所當然。
在被歷史名詞撞擊的時候,她慢慢地、慢慢地明白了一個事實,原來不懂怎么學習的人是她。
或許更準確地說,她從前那套學習方法徹底宣告失敗,更多的考生和更少的錄取比例導致了在這樣的大環境下,這里的學生只能這么學習。而現在,她已經是他們中的一員。
腦子里一遍遍的回蕩著完蛋了完蛋了,有那么一瞬間她甚至聽見耳邊當的一聲撞響了,像喪鐘。
她一直知道東北的學習內容更難,但以為這僅僅限于數學。而現在,她發現自己連文綜都已經輸在了起跑線了,不論是哪邊的起跑線,她都輸得一塌糊涂。
秦溪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中,她從前安慰自己,環境雖然陌生,知識總是抓得住的。但知識換了水土,也笑嘻嘻的張開了獠牙,一瞬間將她甩在后面,她邊哭邊追,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土路上黃沙飛揚,迷了她的眼。
如果連普通班的學生都是這樣學習的話,那她短時間內怎么才能摸得到實驗班的門檻?下周可就是開學考試了。
秦溪低頭看著筆記本上簡明扼要的知識點和教材上有一搭沒一搭記的筆記,是真的有些慌了神。
她完了。
張易澤一邊拄著腦袋在本子上偷偷畫速寫,一邊留意著秦溪的動靜,身邊的人已經沉寂了一節課,一直低著頭和她那本筆記做斗爭,以為她是在認真聽講到沒心思再搞些別的動靜出來。
還真是好學生啊。張易澤在心里嘖嘖兩聲,在速寫右下角簽上自己的名字。
下了課,秦溪依舊沒能完全平復下來,盯著筆記本上的字發呆,實則一個字都沒記住。她已經在腦內盤算怎么做復習計劃,好在短時間內先把分班考試混過去。
“你想考點班吧?”張易澤大大伸了個懶腰,懶洋洋地跟她聊天。不怪別的,只是他已經將近兩年沒有過同桌,眼下就忍不住一直說話。
“對啊?!遍_玩笑,她雖然看著吊兒郎當,但對自己的前途倒沒有兒戲的心思,否則她也不會百般不情愿卻還是決定回家鄉來做這個插班生了。
談話被打斷,一個女生拎著校服站在張易澤身邊,就是午休的時候被宋琦叫來替她領校服的那位,“那個,秦溪是吧?這是你的校服,有空換上吧。”
秦溪接過,“謝謝你啊。”
沒有任何要有動作的意思。那女生打量了她片刻,上半身橄欖綠襯衫,下半身高腰牛仔褲,翹著一條腿,腳上還穿著白球鞋,毫無要穿校服的自覺。但是她嘴唇動了動,等了一會兒,也沒說出什么來,把校服遞給她就走了。
“要給錢的這位姐姐?!睆堃诐煽床幌氯?,出言提醒。
秦溪頭頂的丸子一歪,“什么?”
“校服是要錢的啊。”
秦溪恍然大悟,她倒也不是高分低能,只是確實沒想到,怪不得剛剛那女孩欲言又止又站了半天,想來就是在等她給錢,但她又不好意思主動提,所以走了。
她一激動差點跳起來,張易澤甚至懷疑她會不會手一撐從自己頭上跳過去,“八十塊啊?!?
一心想要還錢的秦溪沒能跳出去,因為被人擋住了。
蔡晴晴站在張易澤身后,手里拿著一只手機。
“還給你?!?
張易澤下意識接過手機,其實他完全沒有時間思考蔡晴晴怎么就把手機給他要回來了,而且是“只”要回了他的手機,似乎有著莫名其妙的理所當然。
但這明明是三個人的故事。
秦溪目瞪口呆地看著蔡晴晴把手機撂下之后轉身就打算走了,馬尾辮在空中劃出一個昂揚的弧度,她甚至從中看出了勝利和報復的味道。
欸?她的呢?
秦溪想也沒想就叫住她,“蔡晴晴?我的手機呢?”
蔡晴晴臉上是比她還甚的驚訝,“你的手機?和我有什么關系?”
噗的一聲,張易澤竟然笑出了聲,秦溪確信如果不是宋琦還站在講臺前答疑的話,他就要放聲大笑了。
我靠……這女的。
秦溪咬牙切齒,中午的時候她還覺得萬事大吉,這下不用她親自出馬也可以把手機搞回來了,沒想到蔡晴晴給她演了這么一出。蔡晴晴也太狠了。
這意料之外的騷操作氣得她一下午都懶得跟張易澤說話。倒不是沖著他,她還沒幼稚到需要遷怒他人來獲得安慰的地步。只是到了新環境以來的處處不順由量變積累到了質變,秦溪有些難以控制情緒,她怕自己一旦找到了能發泄的出口就會一發不可收拾。
就這樣死撐到了晚自習后放學,秦溪悶著頭整理書包,聽見張易澤似是無意地開口,“明天下午全體老師都要開例會,辦公區沒人。”
她動作一頓,轉頭詫異地揚一揚眉,“什么意思?”
“你去拿回來,我保證老蔡不會再找你后續的麻煩?!?
他真以為她是因為這一件事才低氣壓的?秦溪愣了愣,心里五味雜陳,但最終還是故作輕松地抱了抱拳,“謝了大俠——你怎么不著急收拾東西?”
“噢,我住校。”張易澤勾完最后一筆,抬頭說。
教室三三兩兩地走完,只有秦溪是一個人背著書包出了門。
并不孤獨,因為她太有身為過客的自覺。
暮色四合,她還沒來得及欣賞一下新校園的傍晚景色,就被黑暗兜頭罩了個結結實實。
其實校領導已經算是格外開恩。聽別人說,往屆的學長學姐都是十點四十結束,這屆是因為不知道被誰舉報了,才把放學時間提前了一個多小時。秦溪在心里感謝了他八輩祖宗。
她一路低著頭走出校園,惦記著早上走之前媽媽跟自己說的話,沒想到再抬頭時,毫無防備地迎接了這一天里最后的震驚。
大門外面是烏泱烏泱的……七座金杯車。
她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金杯。
因為大部分學生的家都在江北,而這里私家車的普及率又沒有那么高,所以這種統一的校車就成為了最好選擇。一輛車坐了七八個順路的孩子,司機大部分都是私營的,每晚都沿著設計好的路線送他們回家。
媽媽早上時輕描淡寫的跟她說:“媽媽已經幫你聯系好了一輛校車,你把車牌號記住了,我跟師傅打過招呼了,到時候直接去就行?!?
……這怎么找?
秦溪口里念叨著車牌號,一邊一輛輛的彎著腰看過去,還好剛剛看到第七輛車的時候,車牌就和念叨著的號碼對上了。
秦溪一抬頭,撞上一個很眼熟的面孔。
她在記人名和人臉上面向來有特殊的天分,半秒之后她想起來他就是今天在歷史課上給她第一重打擊的人。
謝承霖自然也認得她,卻沒有說話,甚至連笑都沒有笑一下,扭過頭輕車熟路地鉆上車。
他也坐這輛校車嗎?
秦溪愣了愣,忽然被站在車邊上伸懶腰的胖叔叔認出來,“你就是秦溪吧?來上車上車,你坐得靠外點兒吧,待會兒好下車。”
她點點頭,說了句謝謝您就爬上了金杯。
車里只坐了個把人,謝承霖坐在最后一排玩手機,聽見動靜抬頭看了一眼,依然沒什么表情。他其實長得還行,雖然皮膚不白——不過男生也不在乎——但勝在五官立體,就是不笑的時候看著很冷。
秦溪在他如此的目光下有一瞬間的遲疑,然而最終還是對著他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彎著腰鉆到他前面一排的位置上。
金杯車搖搖晃晃駛離一中,這個她不僅明天要回來,接下來的一年都要在此度過的地方。
她看著窗外夜色,微不可聞地輕輕嘆了口氣,發出和昨天一樣又略微有些不一樣的感慨。
這才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