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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魯迅哲學的生命邏輯

接下來我們還要讀一下《頹敗線的顫動》。

這篇文章表面看很簡單,至少文中“我”的第一個夢和第二個夢的前半部分是非常寫實的,但是,寫實里面也包含了一種非常抽象的描寫,那個描寫在第二個夢的后半部分被轉化為高度抽象的哲學性表述。這篇東西的含量非常飽滿,而且它的難度是超過我們想象的。因為那些被作為常識的感覺方式在這篇作品里被徹底擊碎、顛覆和重構。我們一起來讀一下。

“我夢見自己在做夢。”這是一個夢中夢,魯迅筆下的夢通常大有深意,當他說他做夢的時候已經是一種超越現實的情景,而在夢中又做夢的時候,這個夢跟單純的做夢是不一樣的,這是雙重之夢。因此,他在暗示我們,這個夢絕不可以用常識去理解。其實我們本來單純做夢的時候,一般已經沒有多少常識了;而在做雙重夢的時候,對常識的顛覆就更是非常徹底、非常深刻。所以第一句魯迅就給了一個暗示,你別拿這個故事當平常事來看。他夢見一個年輕守寡、沒有任何謀生手段的婦女,她為了養活年幼的女兒而出賣身體。在這段描寫中,有這樣的一段話:

……東方已經發白。

然而空中還彌漫地搖動著饑餓,苦痛,驚異,羞辱,歡欣的波濤……

這是一個不可視的,但強有力的沖擊波,這間小小的破屋一下子被充滿了。這個沖擊波看不到,但是它非常有內容,它把極度貧困、沒有謀生手段的底層人那種飽滿的感情狀態傳遞出來了。

在第一個夢臨近結束的時候,有這樣一個描寫:“空中突然另起了一個很大的波濤,和先前的相撞擊,回旋而成旋渦,將一切并我盡行淹沒,口鼻都不能呼吸。”我相信讀這一篇散文的時候,大家最被吸引的應該是這一段話,這一段話一下子把這個寫實的場面提升到了一個非寫實的層面。這間小草屋里充滿了能把人淹沒的不可視的波濤,而且有兩股波濤在相互撞擊,它的能量使人無法呼吸。這是我們每個人都曾經體驗過的夢魘狀態,當被夢境徹底淹沒的時候,人會因缺氧而窒息,那個感覺真的是很難受的。魯迅用寥寥數語鮮活地傳達出兩股波濤造成的做夢人的窒息狀態,也暗示我們,這不是一個可以旁觀的夢境。

那么,造成夢魘的第二股波濤意味著什么?可以有很多種解釋,但是從上下文來看,緊接著這股很強大的波濤后面,是這樣一個說法:“我呻吟著醒來,窗外滿是如銀的月色,離天明還很遼遠似的。”是什么意思呢?這個年輕的婦女用她唯一的謀生工具,就是她的身體,換來了一頓飯;她的女兒不至于餓死,她自己也可以茍延殘喘,但是苦難沒有結束。這個苦難沒有結束的狀態和另外一股很大的波濤恐怕是相連的,而這個很大的波濤和先前的那個彌漫在草棚里屬于年輕寡婦的波濤相比更強有力。它是什么?這是社會習慣勢力對于人最基本的判斷和看法,它體現在下面第二個夢的開頭部分。

第二個夢的前半部分又是很寫實的,這位婦女衰老了,她的小女兒長大,結婚生子,她有了外孫,本來應該有一個很好的家庭,但是她的女兒、女婿都因為她過去的那段經歷而用極其粗暴的方式侮辱她,作品簡練地描寫了這樣的場面。而她的小外孫,用一個有意無意的手勢,表現了人際關系中非常陰冷的一面:

最小的一個正玩著一片干蘆葉,這時便向空中一揮,仿佛一柄鋼刀,大聲說道:

“殺!”

接下來,突然畫面轉成了一個抽象的場景,讓我們想起珂勒惠支的版畫《犧牲》,但是《犧牲》獻出去的是孩子,而在這里,獻出去的是母親本人。但問題是,這不是一篇描寫犧牲的作品,有的學者認為這是在描寫犧牲,我認為那只是魯迅在這個論題里提供的表層意象,其實在深層,他在描寫宇宙生命哲學的偉大與殘酷。

大家注意下面這段話:

那垂老的女人口角正在痙攣,登時一怔,接著便都平靜,不多時候,她冷靜地,骨立的石像似的站起來了。……

她在深夜中盡走,一直走到無邊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頭上只有高天,并無一個蟲鳥飛過。她赤身露體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剎那間照見過往的一切……

從第一個夢開始,到第二個夢前半部分,所有的這些過程,這位偉大的母親重新經歷了一遍。

又于一剎那間將一切并合:眷念與決絕,愛撫與復仇,養育與殲除,祝福與咒詛……。

請大家注意,這里使用的都是對立的概念,它們都在這剎那間合并,合并之后發生的是什么情況呢?是人間通行的通俗道德被徹底擊碎。如果我們還按照比如說傳統倫理的父慈子孝和母親付出犧牲之后子女回報這樣的邏輯來理解這位母親,那就無效了。因為所有對立的兩極在這個瞬間被糅合成了同一個東西。

她于是舉兩手盡量向天,口唇間漏出人與獸的,非人間所有,所以無詞的言語。

在這里,魯迅哲學的生命邏輯開始得到展示,這是一個大于所有日常生活的道德判斷和倫理感受,大于各種價值觀的生命狀態,它顯示了混沌狀態下的宇宙能量。我們要去體會,當這個被侮辱的、被損害的母親最后赤身裸體拋棄了人間的所有價值狀態,她開始使用既不是人,又不是獸的、沒有詞的語言開始發聲的時候,可以想象,她發出的聲音可能只是叫喊。實際上這個叫喊已經跨越了人類這樣一個存在本身,變成了宇宙間生命能量的呼喊。

接下來的幾段話都極其精彩:

當她說出無詞的言語時,她那偉大如石像,然而已經荒廢的,頹敗的身軀的全面都顫動了。這顫動點點如魚鱗,每一鱗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振顫,仿佛暴風雨中的荒海的波濤。

我們需要去理解這個不可視空間被填滿的充足狀態,這個狀態叫震撼。我相信我們版畫系的同學很難把它畫出來,因為你用線條畫不出這個被充滿了的空間,但是我們必須要盡可能地去感受它,而不是在概念和語詞層面去把握它。這樣一個被充滿的天地之間的狀態,是由偉大卻已經頹敗了的身軀所發出的叫喊引發的。

她于是抬起眼睛向著天空,并無詞的言語也沉默盡絕,惟有顫動,輻射若太陽光,使空中的波濤立刻回旋,如遭颶風,洶涌奔騰于無邊的荒野。

我夢魘了……

整篇讀下來,我們一定要注意這里面一個潛在的逆轉。當我們讀到第二個夢的前半部分的時候,會覺得有點像祥林嫂,或者其他的魯迅筆下那些不幸且無助的窮苦女性。確實,這個年輕的寡婦可以歸入這一類形象;但是同時,從一開始魯迅就把她潛在的能量用空中震顫回旋的波濤提示出來,這波濤本身是不可視的,需要動員所有的感覺器官去想象和感受。而這種提示是反常識的,我們常識中所有的能量一般是所謂正能量,比如勇敢、聰明、智慧、犧牲,都是很高大上的。但是在這里,波濤顯示的能量是什么?是饑餓、痛苦、羞辱、歡欣,都是極其平凡的,極其日常性的。這是底層人具有的能量,是求生本能所發出的能量。到了作品的后半部分,魯迅把這種能量轉化成了偉大如石像的、屹立于天地之間的存在。一個被侮辱、被損害的女性,本來是社會底層的弱者,魯迅卻揭示出,在她赤身裸體,不僅擯棄了人類所有的價值,而且拋棄了人類語言的時候,她卻獲得了天地之間的生命能量。這樣的一個視野,其實在中國傳統文人的論述當中也是一個潛在的線索,因為對于傳統的中國士大夫階層來說,所謂的自我、個體這樣的能使自己區別于人群、區別于自然的自我認知方式是沒有多少價值的,真正有價值的是集天地之能量于自身,同時這個自身又是極其渺小的狀態,它并不因為集天地能量于一體而以宇宙的中心自居。這是李卓吾在《焚書》和《續焚書》里反復申明的主題:人只有幻化成天地自然之間的一個點,他的生命才能得到永恒,而這一個點,承載了天地自然蘊含的公道。

在《頹敗線的顫動》里,魯迅讓一個最羸弱的、最沒有反抗能力的女性在她受盡了侮辱、摧殘,甚至在被她自己的孩子羞辱之后,幻化成了這樣一個點:集合起了宇宙的生命能量。我認為這是《野草》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視角,這個視角顯示,魯迅不再相信,而且正面挑戰文壇里正人君子建立的那些價值判斷,也徹底摧毀了那些價值判斷支撐起來的整個論述框架,甚至在某種意義上,這也是對五四“人的文學”這個命題里暗含的某些缺陷的一個糾正。五四時期“人的文學”,是很重要的一筆文化遺產,對此我們不需要多加論述。在這個時期以及其后的人道主義文學里,被侮辱被損害的弱者不僅是被同情的對象,他們的隱忍與犧牲也成為被贊頌的對象。弱者不得已的犧牲、奉獻,被轉換為他們的偉大,這種視角是“人的文學”可以達到的境界,但是以“顫動”的方式呈現生命的能量,而且是超乎人類社會的宇宙生命的能量,這一視角恐怕很難在“人的文學”中找到吧。

在這篇散文里,沒有使用“尊嚴”這個詞,這個概念是知識分子往往會敏感尋求的一種表述。如果是其他現代作家,很可能會在各種各樣的侮辱損害之后去表述這個被侮辱、被損害者的尊嚴,這是她最后一個堡壘。但是這里沒有。作品兩次講到了“饑餓,苦痛,驚異,羞辱,歡欣,于是發抖;害苦,委屈,帶累,于是痙攣”,但是沒有涉及尊嚴的問題。這背后的價值判斷是一個大于人類,也大于人類觀念的宇宙生命的判斷,它內在地包含了極大的張力。所以這一篇散文里包含了非常沉重的主題,即魯迅對于宇宙生命的哲學思考。在這樣的哲學思考面前,我們習慣的一些觀念和價值就變得蒼白了。

還有很多可以繼續討論的篇章,但是我在這里先做一個小的整理。剛才我只選取其中六篇作為例子,這六篇在《野草》里面的定位不全是重要的,只有第五篇和第六篇是比較重要的。但是這六篇作品,我認為它們形成了一個最基本的結構性框架。我希望大家不要認為這個框架是一個邊界性的、硬性的規定,實際上所謂結構性的框架是一個網狀的、不斷流動的關系群,如果我們理解這是一張結構之網的話,剛才的這六篇散文構成了結構之網里面的一些節點。

可以說,其他更重要的篇章是在這樣一些節點的基礎之上形成的,而這些節點也幫助我們建立進入魯迅《野草》的感覺準備。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準備呢?首先我們需要放棄既定的一些價值判斷,甚至包括魯迅是為弱小的、底層的民眾代言這樣的判斷。魯迅沒有那個意思,盡管他描寫了被侮辱、被損害的弱者,而且他把自己放進去了,他不認為他可以代表底層的民眾。在他把自己放進去的過程中,魯迅面對他所在的那個時代無解的難題,就是中華民族這樣一個充滿混亂和內戰的共同體究竟要向何處去,沒有人能開出藥方。

魯迅也沒有試圖開藥方,他只告訴我們,在這樣的混沌狀態中,說真話需要比說假話有更強的自制力和更強的面對血腥、面對丑惡的心力。這才是魯迅。魯迅在《野草》開篇的《秋夜》里有一句描繪,說“哇的一聲,惡鳥飛過”,這個“惡鳥”是什么?有日本學者考證過,“惡鳥”就是貓頭鷹,或者是這一類的鳥,它不太討人喜歡,叫聲很難聽,而且也很殘暴。但是魯迅不止一次使用了“惡鳥”的意象。比如在《寫在〈墳〉后面》,他這么說:“但我有時也想就此驅除旁人”——就是發表很陰冷的,帶有鬼氣和毒氣的文章可以把那些善良的、天真的人都嚇跑,也可以把正人君子嚇跑——“但我有時也想就此驅除旁人,到那時還不唾棄我的,即使是梟蛇鬼怪,也還是我的朋友,這才真是我的朋友。”“梟蛇鬼怪”在《兩地書》里出現過,在其他的場合出現過,在《野草》的《我的失戀》中也出現了,它們是貓頭鷹和赤練蛇。

《我的失戀》是一首打油詩。“愛人贈我百蝶巾;回她什么:貓頭鷹。”有人考證過,回給愛人的那些動物和東西其實都是魯迅的最愛,或者日常需要的東西。第二段給愛人回的是冰糖葫蘆,第三段回的是發汗藥,因為魯迅那時候常常需要吃發汗藥,這是他的救命藥。最后一段:“愛人贈我玫瑰花;回她什么:赤練蛇。”當然不是說魯迅家里養了赤練蛇。他常常用“梟蛇鬼怪”這樣的說法在某種程度上自命,說自己其實扮演的是這樣的角色。因此在讀《野草》的時候,對于年輕的同學們來說最困難的一件事,恐怕是《野草》的基調大部分看上去不但是陰暗的,而且是很殘酷的。

其中最殘酷的是《墓碣文》,能夠有勇氣帶著感覺讀完是要有一定心力的。這樣一部著作里面潛在的貌似陰冷的基調,到今天該如何去理解它,如何去解釋它,如何去接近它?這是很實際的問題。我們是否有可能傳承它?如果傳承,要用什么樣的方式?

到了民國時期,魯迅所面對的已經不是明末清初的課題,也不是魏晉時期的課題,所有表面上的意象都必須被轉化。最大的區別,就是到了民國之后,文化傳統在事實上已經被分解為各種各樣的要素,不再是一個被整合起來的明確的知識與思想方案,不再能夠通過述而不作的方式加以重造與傳承。在這樣的情況下,魯迅與傳統之間不是直接的連接,而是用斷裂的方式發生的繼承,因而這個繼承一定是通過轉化,通過各種各樣意象的變化作為媒介的。魯迅傳達出從嵇康、阮籍的時代開始一直到他那個時代,中國知識分子面對的最基本課題,這就是當混沌的歷史又到了一個危機飽和階段的時刻,怎么去發現、把握和表達這個歷史的真實危機。但是與清末的知識分子不同的是,以訓詁考證之學重新在傳統經典中開掘思想可能性的方式已經不再適用,特別是五四之后意識形態上對傳統的全面否定,迫使魯迅那一代人以更為決絕的方式揚棄傳統思想,這也是魯迅與章太炎那一代人的重要差異。

在《野草·題辭》開頭部分,魯迅寫了這樣一段話:“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這段話有各種各樣的解釋,一個比較平易近人的說法是,寫這個《題辭》是在1927年4月26日,當時上海的“四·一二政變”和廣州的“四·一五事變”已經發生,魯迅身邊有幾位共產黨員學生被抓,后來被處刑。他們都是魯迅最喜歡的優秀學生,他曾經全力營救,但是校方不配合,營救無果。最后魯迅辭職。在這樣的狀態下,魯迅寫了這篇《題辭》。因此對于這段話最直接的理解,我們可以把它歸結為:在這樣一個充滿了血腥和暴力的時代,魯迅覺得說什么都是無力的,因為他說了所有他能說的,做了所有他能做的,也救不回來他的學生。后來這樣的狀況在他去了上海之后又一次發生,如左聯五烈士事件。他不但不能拯救這些他喜愛的年輕作家,自己也不得不出逃避難。說什么呢?無話可說。

如果只在這個層面去理解魯迅,恐怕我們還很難真正繼承魯迅的思想遺產。上面這些解釋是對的,不過魯迅的沉默包含了更多的內容。如果我們試圖把魯迅放到傳統里定位的話,他的這種沉默的時候充實、開口的時候空虛的狀態,是在歷史上多次出現的狀態。比如說,嵇康由于開口被殺,阮籍則不開口,他喝酒,一醉幾個月,于是保住了性命。在他們那時候,文人如要書寫自己內心的“充實”,只有訴諸詩歌、散文,這是一種文字上的“開口”。嵇康就因為他的《與山巨源絕交書》被殺頭。魏晉時期的殺伐之氣中這種特定的“沉默”,在魯迅這里也是存在的,只是,他用了更為睿智的方式。在這個特定的高壓狀態里,魯迅做了題為《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的講演,曲折地傳遞出他對時局的判斷,然而卻沒有被當局抓住把柄,據說臺下的特務也被他豐富有趣的歷史掌故所吸引,津津有味地變成了聽眾。

到了晚明,李卓吾也寫過幾乎相同的話,但是他所說的“沉默”是另外的意思。他說的是,這個世界上真正的思想精華,是沒有辦法言說的。具體而言就是孔孟的不可言傳之妙,就在于“不可容力”;在“不可容力”的地方著力,就得不到真傳。這個“不可容力”的意思,就是不能訴諸語言,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后來李卓吾向其他的方向發展,借用佛教的術語來討論,如只有真空才是人本性的真實狀態,而這個真實的狀態是不可以用任何觀照性的觀念去把握和言說的。這也許可以聯系到《頹敗線的顫動》最后那個“無詞的言語”,因為所有的言語在宇宙的生命體中都是無力的。

如果在哲學層面思考,那么可以看到,以“四·一五”這樣一個在廣州發生的圍剿共產黨員的具體事件,和魯迅營救未果這個極其失望的結局為契機,魯迅道出了一個思想史上的真理,即:沉默的時候你能夠感覺到的那種充實狀態,是無法用言說來充分傳達的。這個說法看似平淡無奇,但是對于思想史研究來說,它意味著對工作倫理的調整:所有的概念在表述思想的時候,都有它的限度,“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那些無可言說的精神要素,一定是在語言背后的。思想史研究只有意識到了這一點,才能在自知限度的前提下有效地使用概念,在這種情況下,概念將指向那些無可言說的思想精華,從而轉化出可以言說的問題意識——這也正是避免概念寬泛膚淺的真諦所在。

魯迅常常說空虛,甚至有時候說虛無,但魯迅既不是虛無主義者,也不是犬儒主義者。《題辭》里第一次使用的“空虛”這個詞,實際上是以前面的沉默為參照的;本來沉默和開口是一對概念,但是魯迅的空虛其實是以沉默為參照的。魯迅常常講,對他來說,最好的選擇是沉默,為什么呢?因為他知道自己特定的充實狀態是沒有辦法傳達的,一旦說出來,別人的理解就走樣了,更何況他自己也不自信能夠準確地說出來。所以這個空虛,說的是沉默(也就是充實)的必不可免。

需要補充一句:和空虛相對的那個“充實”,并不是說把一個空虛狀的心靈填滿,而是指魯迅特有的對于宇宙生命的理解。他可以感知宇宙生命的強大力量,但是沒有辦法訴諸已有通行的語言和觀念傳遞它。接下來魯迅又一次使用了“空虛”這個詞,但是這次用的是否定的說法:“我對于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這里不是在講他的充實狀態無法傳達,而是說他不空虛,是他對自己生命痕跡的肯定,更準確地說,魯迅用這樣的方式使自己區別于虛無主義者。

我寄希望于搞創作的版畫系的同學,把語詞沒法傳達的充實由你們以繪畫的方式傳達出來。但是有一個前提,就是首先必須使自己充實,而這個充實的過程,是必須擱置已經習慣了的那些價值判斷和概念。這個世界能夠用概念籠罩的事物是極其有限的,而用概念所處理的那些表象通常可能是似是而非的。魯迅擊碎了這個層面,他直蹈宇宙生命體的本源性真實,這種時候,他只能借助于各種各樣的意象來呈現那個真實本身的“無可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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