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押解示眾
- 回憶魯迅(素筆憶魯迅)
- 郁達夫 蕭紅
- 1528字
- 2020-11-25 16:49:31
我的記憶力很差,尤其是對于時日及名姓等的記憶。有些朋友,當(dāng)見面時卻混得很熟,但竟有一年半載以上,不曉得他的名姓的;因為混熟了,又不好再請教尊姓大名的緣故。像這一種習(xí)慣,我想一般人也許都有,可是,在我覺得特別的厲害。而魯迅呢,卻很奇怪,他對于遇見過一次,或和他在文字上有點糾葛過的人,都記得很詳細,很永固。
所以,我在前段說起過的,魯迅到上海的時日,照理應(yīng)該在十八年的春夏之交;因為他于離開廈門大學(xué)之后,是曾上廣州中山大學(xué)去住過一年的;他的重回上海,是在因和顧頡剛起了沖突,脫離中心大學(xué)之后;并且因恐受當(dāng)局的壓迫拘捕,其后亦曾在廣州閑住了半年以上的時間。
他對于辭去中山大學(xué)教職之后,在廣州閑住的半年那一節(jié)事情,也解釋得非常有趣。他說:
“在這半年中,我譬如是一只雄雞,在和對方呆斗。這呆斗的方式,并不是兩邊就咬起來,卻是振冠擊羽,保持著一段相當(dāng)距離的對視。因為對方的假君子,背后是有政治力量的,你若一經(jīng)示弱,對方就會用無論那一種卑鄙的手段,來加你以壓迫。”
“因而有一次,大學(xué)里來請我講演,偽君子正在慶幸機會到了,可以羅織成罪我的證據(jù)。但我卻不忙不迫的講了些魏晉人的風(fēng)度之類,而對于時局和政治,一個字也不曾提起。”
在廣州閑住了半年之后,對方的注意力有點松懈了,就是對方的雄雞,堅忍力有點不能支持了;他就迅速地整理行囊,乘其不備而離開了廣州。
人雖則離開了,但對于代表惡勢力而和他反對的人,他卻始終不會忘記。所以,他的文章里,無論在哪一篇,只教用得上去的話,他總不肯放松一著,老會把這代表惡勢力的敵人押解出來示眾。
對于這一點,我也曾再三的勸他過,勸他不要上當(dāng)。因為有許多無理取鬧,來攻擊他的人,都想利用了他來成名。實際上,這一個文壇登龍術(shù),是屢試屢驗的法門;過去曾經(jīng)有不少的青年,因攻擊魯迅而成了名的。但他的解釋,卻很徹底。他說:
“他們的目的,我當(dāng)然明了。但我的反攻,卻有兩種意思。第一,是正可以因此而成全了他們;第二,是也因為他們,而真理愈得闡發(fā)。他們的成名,是焰火似地一時的現(xiàn)象,但真理卻是永久的。”
他在上海住下之后,這些攻擊他的青年,愈來愈多了。最初,是高長虹等,其次是太陽社的錢杏村等,后來則有創(chuàng)造社的葉靈鳳等。他對于這些人的攻擊,都三倍四倍地給予了反攻,他的雜文的光輝,也正因了這些不斷的搏斗而增加了熟練與光輝。他的《全集》的十分之六七,是這種搏斗的火花,成績俱在,在這里可以不必再說。
此外還有些并不對他攻擊,而亦受了他的筆伐的人,如張若谷,曾今可等;他對于他們,在酒興濃溢的時候,老笑著對我說:
“我對他們也并沒有什么仇。但因為他們是代表惡勢力的緣故,所以我就做了堂·克蓄德,而他們卻做了活的風(fēng)車。”
關(guān)于堂·克蓄德這一名詞,也是錢杏村他們奉贈給他的。他對這名詞并不嫌惡,反而是很喜歡的樣子。同樣在有一時候,葉靈鳳引用了蘇俄譏高爾基的畫來罵他,說他是“陰陽面的老人”,他也時常笑著說:“他們比得我太大了,我只恐怕承當(dāng)不起。”
創(chuàng)造社和魯迅的糾葛,系開始在成仿吾的一篇批評,后來一直地繼續(xù)到了創(chuàng)造社的被封時為止。
魯迅對創(chuàng)造社,雖則也時常有譏諷的言語,散發(fā)在各雜文里;但根底卻并沒有惡感。他到廣州去之先,就有意和我們結(jié)成一條戰(zhàn)線,來和反動勢力拮抗的;這一段經(jīng)過,恐怕只有我和魯迅及景宋女士三人知道。
至于我個人與魯迅的交誼呢,一則因系同鄉(xiāng),二則因所處的時代,所看的書,和所與交游的友人,都是同一類屬的緣故,始終沒有和他發(fā)生過沖突。
后來,創(chuàng)造社因被王獨清挑撥離間,分成了派別,我因一時感情作用,和創(chuàng)造社脫離了關(guān)系,在當(dāng)時,一批幼稚病的創(chuàng)造社同志,都受了王獨清等的煽動,與太陽社聯(lián)合起來攻擊魯迅,但我卻始終以為他們的行動是越出了常軌,所以才和他計劃出了《奔流》這一個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