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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個藝術家的高尚品格——記我和徐悲鴻先生的交往

李樺

我和徐悲鴻先生認識很晚。雖然早在廣州市立美術學校學習時,我就知道徐悲鴻先生,但自從我參加了木刻運動后,便很少與油畫界和國畫界往來;抗戰期間我沒有到過重慶,更談不到和徐悲鴻先生有接觸的機會。但是似乎徐先生這時是知道我的,他在一篇文章中提到了我。

1942年10月,中國木刻研究會在重慶舉辦“全國木刻展覽會”,徐悲鴻先生去看了,回來他寫了一篇熱情洋溢的短文,發表在《新民報》上,其中有這樣一段話:

我在中華民國三十一年10月15日下午三時,發現中國藝術界中一卓絕的天才,乃中國共產黨中之大藝術家古元。……平心而論,木刻作家,真有勇氣,如此次全國木刻展中,古元以外,若李樺已是老前輩,作風日趨沉練,漸有古典形式,有幾幅近于Dürer……

這是偶然出現的小事,并不能因此說我與徐悲鴻先生已經很熟悉,只可以說他已知道有搞木刻的李樺。那時節,木刻被大師們認為是“雕蟲小技,不登大雅之堂”,同時又認為它是“洪水猛獸”,不可接近的。而徐先生卻取另一種態度,他既重視木刻,也不怕共產黨,他說古元“乃中國共產黨中之大藝術家”,“是他日國際比賽中之一位選手,而他必將為中國取得光榮的”。可見他對木刻這門革命美術毫無成見,胸懷坦蕩,在國民黨的反動統治下,這樣的表態是要有勇氣的。徐先生很了解中國的木刻運動,他寫道:“毫無疑義,右傾的人,決不弄木刻(此乃中國特有的怪現象),但愛好木刻者,決不限于‘左’傾的人。”他就是后者那類人,對于左派美術,只要是好,也是擁護的。他那種愛藝術、愛人才的正義感,已經超脫了當時的一般政治偏見,顯出他是一個有進步思想的藝術家的本色來。

抗戰勝利后,我于1946年來到上海,主持中華全國木刻協會的工作。當時我在《時代日報》主編了一個《新木刻》周刊,除創作木刻外,也寫了不少文章。那時,徐悲鴻先生去了北平,擔任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校長,他對吳作人和馮法禩說過,他“準備把它(指北平藝術專科學校)辦成一所左派學校”,所以他到任后,即廣延人才,又在天津《益世報》辦了一個《藝術周刊》,由馮法禩主編。因我與馮法禩是舊交,他向我約稿,我便寄去了幾篇評介中外近代畫家及其作品的文章,都給發表了,這樣,徐先生便知道我的下落,堅決要我來“藝專”教書,我便應聘來了北平。

我于1947年9月到達北平,那時暑假已過,新學期已開始,生活還沒有完全安頓好,就準備上課了。一星期后,馮法禩帶我到東受祿街16號“蜀葵花屋”去看望徐悲鴻先生,這是我們第一次會面。我被引進后院里,記得徐先生躺在一張躺椅上,在樹蔭下休息。當時給我一個最奇怪的印象是,徐先生額上戴著一個金屬箍(我還不知道這是一種治療高血壓的醫療器械),后來才了解徐先生患高血壓,常要戴這個“降壓器”。我們不便多談,只是客氣一番,他問了我些旅途情況,便分手了,此后見面時也不多。

我初到“藝專”任課,頗為狼狽,因為我看到送來的授課時間表,才知道我教的是西洋美術史,一下把我嚇壞了。我不是美術史專家,手上又沒有現成教材,學期已開始,連備課的時間都沒有,我怎能空著手去講課呢?但既來了,就得干,于是我放下行李就編起講義來。在來“藝專”的頭一個學期中,我幾乎除上課外,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圖書館里過的,我自然沒有工夫去看望徐先生。

1948年的新年很熱鬧,是我來北方首次度過的新年,自然覺得特別新鮮。元旦,我和一些同事去“蜀葵花屋”拜年,和徐先生談得很歡。我們談到北平國畫界的情形,及國畫改造的問題。我知道徐先生反對復古,批評老國畫家中的一些人的保守思想,迫切主張改造國畫,從內容以至筆墨都應有新的創造。尤其是人物畫,必須刻苦學習人體寫生,然后才能達到形神兼備。一談到這些問題,徐先生便滔滔不絕了,這也引起了我的興趣。我說,我雖然不是中國畫家,沒有學過傳統的筆墨,但近年來也畫了些水墨畫。我是南方人,初到北方,對北平的風土人情特別感興趣,所以常去天橋,畫了一些人物畫。由于我學過人體寫生,又沒有傳統畫法的束縛,用我自己的畫法創為一格,現在我畫天橋人物,不知這能否說是新國畫,還要請徐先生指教。他聽見我也畫國畫,突然興奮起來,表示一定要看看我畫的天橋人物畫。

談起這些畫,那還是我初來北平后不久的事。我發現天橋是北方民俗色彩最濃厚的地方,那里有賣藝的民間藝人,還有小販和要飯的,這些人都引起我的同情,于是每星期天我都去天橋寫生,收集形象資料,經過兩三個月這樣的勞動,我便著手構思,創作一套《天橋人物》的組畫。我畫時每幅都數易其稿,甚至反復重畫十幾張,終于在年底選了十八張裝裱成冊。但并不打算出以示人。

1948年3月的一個下午,徐悲鴻先生忽然出現在我們的宿舍里,他一見到我,劈頭就問:“李先生,你在天橋畫的畫完成了嗎?可以給我看看嗎?”我說:“當然可以,但畫得不好,還未能完全表達我想表達的東西,故不好意思拿出來給大家看。”接著我把裝裱好的《天橋人物》擺在桌子上面,徐先生坐下來一幅一幅地細看下去,卻沒有說出一句話。我屏息站在他的身旁,感到他有一種興奮的表情,似乎在想找一句恰當的話還沒有找到似的,終于說:“你畫得太好了。在這里看是不夠的,可否讓我帶回去細細地欣賞呢?”于是,我將畫冊包好交給他,說:“請不要客氣,給指教!”

大概半個月后,我去看徐先生,征求他對《天橋人物》的意見。他拿出那本畫冊還我,說:“還未看夠,以后還要借來欣賞。我肯定只有畫好人體寫生才能畫好人物畫,你的《天橋人物》可以作為證據。你用筆流暢,更注意刻畫人物的精神和動態,所謂‘傳神阿堵’,真是佳作。這就是新中國畫的道路了。”我打開畫頁一看,使我驚喜的是,看到徐先生在篇末主動為我題了一篇跋文,如下:

幾個南腔北調人,各呈薄技度余生,

無端落入畫家眼,便有千秋不朽情。

李樺先生早以木刻名世,頻年以還,益潛心墨畫,所寫風景人物,無一不精。此為先生教授北平藝專時,課余畫平市掇拾之小人物寫影,刻畫入微,傳神阿堵。尤于人物之性格動作表情,俱細微體會,而出之以極簡約之筆墨,洵高雅之杰作也。以此而言新中國畫之建立,其庶幾乎。

三十七年四月廿七日

悲鴻題于北平桃華庵(印)

這段跋文表達了徐先生的喜悅心情,及其改造中國畫的決心與途徑。他在各種場合都反對某些畫家的“師古”思想,強調“師造化”,所以他主張改造國畫須重視寫生,尤其是人物畫。他對《天橋人物》甚感興趣,恐怕理由可在此找到。但是,今天回憶起這件事來,我對徐先生的厚望甚感歉疚,因為此后我沒有再向中國人物畫方面發展,一定會使他失望的。

為了滿足徐先生的要求,我選了幾幅裱余的《天橋人物》送給他,他高興極了。大概這幾頁畫現在還保存在“徐悲鴻紀念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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