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陽光火辣而又刺眼。
趙昕拖著一個不大的行李箱隨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出火車站,看著眼前這個高樓林立、車水馬龍,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時,熱淚差點忍不住奪眶而出。他摸了摸胸前一個硬邦邦的盒子,在心里悲愴吶喊道:“媽,你看到了嗎?我們終于回家了……”
“同學,你是哪個學校的?”正當趙昕心潮起伏澎湃、思緒萬千之際,一個悅耳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猶若是一道幽谷中的清泉流淌過心田,令他陡然間從悲慟中清醒過來。
緩緩轉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長相清秀的女孩兒,雖說算不上漂亮,可臉上燦爛的笑容卻讓她整個人看起來很陽光,充滿了青春的活力。即便是在人來人往的火車站,她的出現也平添了一抹耀眼的亮色。
她身上還斜披著一條紅色的綬帶,上面寫著:新生接待志愿者!
趙昕這才注意到,車站前面的廣場上臨時搭起了許多簡易的棚子,上面掛著許多學校名字的條幅。廣場和出站口前面還有不少和眼前這個女孩兒一樣披著志愿者綬帶的學生,大多都是一些青春靚麗的女生。她們就像是穿花的蝴蝶一般穿梭飛舞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引領著一些新生模樣的學生和家長去各個學校的接待點。而新生旁邊自然少不了拎著大包小包的家長,有的甚至一個新生就有兩三個家長隨行。
看著這些青春洋溢的學生,趙昕心頭不由一酸。曾幾何時,自己也憧憬過象牙塔多姿多彩的生活,可命運卻似乎和他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十年暗無天日的拘禁,飽受了非人的折磨;三年的血腥復仇路,九死一生,幾乎每天都活在無休止的殺戮之中……他幾乎已經忘了原來生活還能如此的美好和簡單。
嘴角微微扯起一抹強笑,趙昕緩緩的說道:“我不是學生。”
“啊……”女孩兒顯得有些詫異,吐了吐舌頭,不大好意思的對趙昕說道:“這個,真對不起啊,我,我還以為……”
“沒關系!”趙昕展顏一笑,就如同陰霾天氣里突然躍出云層的太陽般燦爛,令人不由眼前一亮。
一時間女孩兒都有些看呆了,愣了片刻之后才如夢初醒般略帶慌張的轉身跑開,心跳猶如亂撞的小鹿。作為大二的女生,她并非情竇初開、不諳世事,學校里追求她的男生加起來少說也有一個排,可她卻從來沒有如此怦然心動的感覺。
其實,在她看來趙昕算不上帥,第一眼看上去甚至還顯得有些面嫩,所以自己才會將他誤認為是新生。可就是他那種無意間表露出來的沉重和滄桑感卻似乎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魅力,磁石一般不由自主的就吸引了自己的注意。
沒跑出幾步,突然聽趙昕在身后問道:“你是哪個學校的?”
女孩兒忍俊不住撲哧一聲。她碰到過各式各樣的搭訕,可哪有這種不問名字和電話號碼卻問學校的?
她轉過身回眸笑道:“我是西南科技大學,我叫唐糖,記住啊……”伴隨著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女孩兒一蹦一跳的很快就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猶如空靈的精靈,突然而來又突然而去,事先沒有任何征兆,事后也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呵呵,西南科技大學?有意思……”趙昕微微笑了笑,轉頭看了一眼廣場中間最顯眼處西南科技大學的條幅,然后拖著自己的行李慢慢融入了人流之中。
……
車子一路飛馳,趙昕看著窗外不斷變化的景色,心情起伏不定。離目的地越近他心情就越復雜,既期盼著能夠快點抵達,內心深處似乎又有些莫名的害怕。就在這樣反反復復的糾結情緒中,車子終于停了下來。
“到了,麻煩43元。”司機面無表情的將計價器按了下來,然后轉過頭來對趙昕說道。
趙昕卻像是沒有聽到似的,目光呆呆的看著窗外。
十三年,整整十三年了,可這里卻似乎成了被遺忘的角落。城市的發展日新月異,幾乎一天一個樣,可這里卻看不出有什么變化,和趙昕腦海里所記憶的場景幾乎一模一樣:破敗斑駁的筒子樓、亂七八糟的石棉瓦棚子、結成蜘蛛網似的凌亂電線、坑坑洼洼的街道、肆意流淌并散發出陣陣惡臭的污水……趙昕記憶最深刻的就是路邊那棵高聳的梧桐樹。他還記得小伙伴們最喜歡在樹下嬉戲玩耍,而自己,卻只能無比羨慕的在一旁看著。
“喂,到地方了,你下不下啊?”見趙昕半天沒動靜,司機似乎有些不耐煩了,沒好氣的催促道,還重重的按了一下喇叭。如果不是今天生意不大好,兜了幾圈都沒有載到客人,他根本就不愿意來這種地方,又臟又亂的治安也不大好,聽說以前還有出租車司機在這附近被搶劫過。好在現在是大白天,否則他寧可被投訴拒載也絕不來這里。
趙昕深深吸了口氣,盡力平復了一下自己起伏澎湃的情緒,從兜里掏出張百元大鈔來遞給司機說道:“不用找了。”然后推開車門下了車。
司機愕然的接過這張百元大鈔,顯得很是意外。他差不多開了十年的出租車,也不是沒收過小費,有些外國友人坐車之后也會給一些小費,但都不會太多,充其量也就是五元十元的樣子。像這種給的小費比實際消費金額還要高的情況絕無僅有。何況趙昕來的還是被稱之為城市牛皮癬的棚戶區?這里住的不都是苦哈哈的窮人嗎?
彈了一下手里的百元大鈔,確認不是假鈔之后,心情大好的司機搖下車窗對趙昕喊道:“嗨,哥們兒,要不要我在這里等你?這個地方可不大好打車哦!”
趙昕擺擺手說道:“不用,謝謝了!”
“那行,這張是我的名片,如果你需要用車的話隨時給我打電話,24小時恭候哦!”不知道是不是那張百元大鈔起了作用,司機顯得很是熱情。
趙昕倒也沒有拒絕,接過名片說道:“謝謝了,有需要的時候一定給你打電話。不過你現在最應該做的是去檢修一下你的車子,空氣濾芯應該被堵塞了,估計曲軸箱油泥也過多。都不是什么大毛病,不過如果不及時處理也可能會出問題。”
“真的?”司機將信將疑,“沒覺得車子有什么問題啊?”
他也是開了十多年車的老司機了,對車不敢說很精通,也算比較了解,平日里有什么小毛病都是自己動手修理。可自己都沒察覺出有問題,眼前這個人只坐了一次居然就知道了,是信口開河,還是他真是這方面的專家?
“呵呵,我也就是隨口一說,你不必太當真了。”趙昕微微一笑,拖著自己的行李箱轉身走了,留下司機大哥在那里撓頭。
如果趙昕繼續游說他說車子有毛病,那他還有可能把趙昕當成是騙子,可趙昕就這么輕描淡寫的走了,他反倒是有些拿不定主意了。糾結了半晌才決定還是把車開去檢修一下,不論有沒有問題求個心安。他們靠車吃飯,車子真要出了大問題,損失可就大了。
順著熟悉的狹窄街道趙昕慢慢的走著,邊走邊看,像是在找路,又像是在找尋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或許是白天都上班去了,街上顯得很冷清,偶爾碰到一兩個人,都用很奇怪的目光打量著他。
“嘎吱”一旁的門開了,緊接著一盆水潑了出來。趙昕下意識的身子一旋,幾乎是在瞬間人已經躲到了一邊。水潑到地上,濺起的水珠剛好落到他鞋子的旁邊,只差分毫就會弄濕他的褲子和鞋子。距離的把握就像是事先經過精準的丈量一般。
“啊?對不起,我沒注意到外面有人。”見險些潑到人,屋里走出來一個二十多歲,背上背著娃娃的年輕婦女,一臉不好意思的說道。她容顏看起來還算清秀,不過生活的艱辛似乎已經在上面烙上了風霜的印記。
“沒關系。”趙昕毫不在意的說道。
他一眼就認出眼前這個年輕的婦女是自己曾經的街坊,雖然十多年時間過去了,面貌也有了一些變化,可有些根深蒂固的記憶卻是永遠都不會變的。尤其這些年來,自己雖然一直都在生與死的邊緣掙扎,可夢的深處卻無時無刻不浮現著這些珍貴的畫面,那似乎已經銘刻在了記憶深處,成為了靈魂的一部分。如果沒有這些寶貴的精神力量,他恐怕早就撐不下去了。
“咦,以前沒見過你?你不是這里的人吧?”棚戶區不大,住在這里的大多也都是一些彼此熟知的鄰居,因此偶爾來了一個陌生人,大家都覺得很稀奇。
趙昕點點頭道:“是啊,我來找人的。”
“找人?找誰啊?我就是這里長大的,這里就沒有我不認識的人。”也不知道是潛意識中覺得親切還是天性使然,婦女熱情的說道:“你給我說找誰,我帶你過去。”
“我……”趙昕猶豫了片刻,才又頗有些艱難的說道:“我找姚瑋雯……”
這個看似普通的名字,卻像是帶有某種魔力一般,趙昕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將它說出來。說完之后他大口大口的喘息,心里更是一陣陣刀割般的疼痛。
“姚瑋雯?姚嬸?”婦女訝異的問道:“你找她干什么?姚嬸和他兒子都已經死了好多年了。”說這話的時候她不禁連連搖頭,臉上露出了大為惋惜的表情,“姚嬸人很好的,是個難得的熱心腸。她兒子雖然性格有些孤僻怪異,但聰明懂事,我們碰到不會做的作業都會去問他。可惜了,十多年前的一場大火,兩母子都葬身火海,一個都沒跑出來……”
一滴晶瑩的淚水從趙昕眼角淌出,慢慢流過他的臉頰。
趙昕當然知道那一場熊熊燃燒的大火,正是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改寫了他的人生。他清楚的記得,那天自己和往常一樣幫母親做完家務后正準備要洗漱睡覺,剛進屋就覺得黑暗里有人影晃動,以為是進了小偷,可還沒來得及呼喊就失去了意識。迷迷糊糊中,看到的最后一幕就是那沖天而起,將夜照得有如白晝的火光。
而這火光也成為了他今后揮之不去的夢魘,每每在午夜里被噩夢驚醒,夢里都少不了熊熊的大火。
“對了,你是他們家什么人啊?這么多年來我還是第一次碰到有人來找他們呢!”婦女頗有些驚疑的問道。說實話,倘若不是趙昕今天提起,她幾乎都快忘了棚戶區還曾經住過這樣的一對相依為命的母子。
不著痕跡的抹掉眼角的淚水,趙昕不答反問道:“請問你知道他們葬在什么地方嗎?我想去祭拜一下。”
“就在鳳凰山公墓,當初還是街坊鄰居一起湊錢給他們下葬的。不過說是下葬,其實里面埋的也不過就是他們一些被燒剩下的各種衣物。大火把什么都燒得精光,就連尸骨都沒一個完整的,真是可憐……”
“謝謝你了。”趙昕禮貌的道謝之后轉身離開。
直到他走過轉角,消失在婦女視線中后,婦女才有些驚疑的喃喃自語道:“咦,怎么覺得這個人些面熟,像是在哪里見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