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熙和第二次踏進這里，首座上的男人已經不似當年模樣，鬢角斑白，瘦了許多，深灰色的唐裝套在身上，空落落的，像個大布袋子一樣。他看著那個女孩子，清清秀秀的，站在阿嶼身后，怯怯的，站的有些遠。像極了她的樣子。

他伸手，”囡囡，過來些。“

蘇嶼領著她上前，握著的那只小手已經冰冷一片，女孩子像個提線木偶一樣，他捏了捏安撫道：“去吧，別怕。”

她幾乎是一步一步挪上前，她看著那只伸過來的手，掌心里的疤痕深一道淺一道的交錯著，她沒有父親的概念，不知道是不是父親的手都是這樣滄桑的。阿嶼說老頭子的身體已經很不好了，左右不過這幾年了，就算再怨他，也該回去看看。畢竟，他想了你這么多年。

她把手附在那只粗糙的大手上，抬頭看著眼前這個被人攙扶著站起來的男人，開口喚道：“爸爸。”

蘇厲反手握緊了手，老淚縱橫。這是他盼了二十多年的寶貝啊。這么多年，見不得，碰不得，長子的猝然離世更是斬斷了他們之間唯一的聯系。他還記得當年楚瑜離世的時候小姑娘死都不肯跟他回家的樣子，珍珠米兒大的牙齒愣是咬得他手背出血，哭花了臉啞著嗓子喊：“你把媽媽還給我！還給我！”

楚瑜拼卻一死也不想再與蘇家有任何瓜葛，她說這個孩子該堂堂正正的長大。除非她愿意，否則永遠別把她帶回蘇家。

他偷偷去小姑娘的學校看她，在家里親手布置了房間，他有時候想的狠了，就抱著她的照片睡在那個房間里，醒過來的時候枕頭上總是濕了一片，他夢到他的女兒勾著他的脖子蕩秋千，咯咯地笑。

蘇域把她寵的沒了邊，連學都不上了，說要學唱戲就請了師傅手把手肚的教。他怒的抽了那小子幾鞭子，那是他唯一的女兒啊，怎么能這么胡鬧呢。那孩子從來都是聽話的性子，那次倒是難得的脾氣硬，梗著脖子說：“我一輩子都養著她，她開心就好。”

他頭一次被噎得沒了脾氣，不念就不念吧，唱戲也好，跟她母親一樣。他這輩子，再無所求，惟愿他的心肝一生平安喜樂。

蘇域走了以后，家里更加冷清了，他日日夜夜念著想著，把她接回家來，那樣年紀的女孩子那個不是家里嬌寵著的，可她偏偏一見著他的車就要遠遠的躲開，這么多年了，她還是怨著他的。

蘇嶼把消息傳回來的時候，他激動的連手里的茶杯都丟了出去，猛地站起身就要去門口迎。二十三年了，總算是肯回來了。

他牽著女孩子在沙發上坐下，接過旁邊人遞過來的盒子，挑出里頭的玉佩支起身子給小姑娘帶上。

古語有言：玉在山而木潤，玉韞石而山輝。

這是很多年前他送給楚瑜的那塊，后來她結婚的時候還了回來，傳了好幾輩人了。養得很是溫潤。細細的紅繩纏在白嫩嫩的脖頸上，顯得格外好看。

“這原是給你母親的，如今你戴著也是好的。”蘇厲替她捋了耳邊的碎發，干瘦的手碰在皮膚上顯得粗糙，但溫暖的讓熙和快要掉眼淚。

她以為她能恨他一輩子，哪曉得一輩子竟然……這么長。

老爺子看著眼前花容月貌的女兒，樂的嘴都合不攏。“阿嶼，這幾天帶著你阿姐出去轉轉，多認識些人。前頭孫家送來的請柬正好就在下周，你們兩去正好。“

“嗯。我知道。”

“好好好，這幾天就置辦些東西。”老爺子拍了拍熙和的手，笑著叮囑。

蘇家從解放前就是大家族，后來抗戰的時候又出了不少虎門將才，當真可謂是百年世家。自然規矩也是繁瑣，晚飯的時間都按著舊例來。落座的時候，老爺子領著她坐在左手邊第一個位子，親自舉筷布了菜。

楚瑜是南方人，熙和自小也是吃慣了南菜，蘇域這般寵她自然也都依著她的口味，白城是真真的北方，這么大桌的南菜倒真是讓熙和吃了一驚。

老爺子身體差，不過用了半碗飯就撐不住回房休息了。偌大的餐桌上就剩了她和蘇嶼兩個人。蘇家家教嚴謹，食不言寢不語，熙和看著對面的弟弟把一段晚飯表演成一場秀，就算是帶著手套撥蝦也是慢條斯理，優雅的很。她看了看那碗晶瑩的白蝦，默默的埋下頭往嘴里填了幾口飯。

蘇嶼被她那副想吃卻又忍痛放棄的小樣子弄得好笑，摘了手套把身邊的小碟子遞了過去。“父親特地請了南邊的廚子，你吃的這樣少倒是辜負了他的心思。”熙和看著碗里晶瑩剔透的蝦仁饞的口水都要掉下來，上面也不知道澆了什么湯汁，勾人的很。挑了一個嘗了嘗，鮮得差點連舌頭都吞下去。

“大哥以前說起你喜歡吃河鮮，今天倒是吃的分外少，不過這些東西性寒，偶爾嘗嘗就好，不可過多。”這話說的老氣橫生的，熙和倒是覺得他們兩個人的位置顛倒了過去，該叫他哥哥才是，這幅教養，她怎么擔得起這聲阿姐。

有時候恍惚之間總是把他看成阿域，可是阿域又哪是這個冷冰冰的樣子，蝦倒是撥的不錯。她哪里是畏寒才壓著胃口，她吃蝦向來都是帶殼吞下肚的，這幅吃相實在難登大雅之堂，所以才索性一個沒動。蘇嶼看著她一個接一個的往嘴里撥蝦仁的讒樣，偷偷勾起了嘴角。

“喏，魚湯煨得鮮，嘗嘗。”白瓷的小碗冒著熱氣，奶白的湯色，帶著生姜的暖意，火腿切成薄薄的片，熙和很不客氣的干了這一碗。

蘇嶼看著她暴露的好胃口也難得多添了一碗飯，末了還貼心的替她仔細的擦了嘴，這才領著人走了。

熙和到底還是有些心結放不下，對于這座見證了蘇家幾十年的大宅子并不歡喜，所以仍然暫住在蘇嶼那里。雖然那家伙也不討人喜歡，但好歹她也是姐姐嘛，而且他跟阿域這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