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盤那兩根細細的指針開始轉動,可轉了好幾圈也只是一直在西南方向來回擺動,始終沒有徹底停下。
但是對于此刻的無憫來說,能有個大概方向也算是一個不小的進展。
在禍斗的識海里她知道了禍斗來堯山的原因,也知道了自己為何遲遲無法完全掌控體內神力的原因。
她并不太想找到那塊石頭,雖然她從前一直想徹底駕馭身體里的力量,但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以后,她有些害怕,怕那些力量要是完全找回來,她就不再是她了,她一點也不想變成祝融。
祝融的生活太過刻板無趣,朋友也不多,關系最好的也就一個亦敵亦友的共工。
無憫想從火神的陰影籠罩中走出來,只是單純的作為無憫這個人,站在陽光下。
但她也很怕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離她而去。
這樣的想法她只對永巳說起過,因為在她化形伊始,靈力尚且十分稀薄的時候,永巳便與她成了朋友,永巳是她可以信賴的人。但是不可否認的是,雖然并不會真的強求,可永巳同樣需要她的這份力量。
當時永巳只是告訴她,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不要像她一樣束手束腳考慮太多,到頭來反而做了一堆連自己也后悔不已的混賬事。
無憫一直以來也都是這樣做的,可并不代表她不會害怕。
說白了,她真的就是仗著祝融這份力量才敢這樣天不怕地不怕的。
她怕那塊石頭會徹底喚醒祝融,而她無憫就不復存在了。
那塊石頭約莫是在發現禍斗的那個裂隙之下吧,希望它就這樣永遠安安分分的埋在地下,永遠不要有再見天日的時候。
禍斗認了主以后也沒有再提過這件事,無憫便放心的讓這個小秘密爛在了肚子里。
一行人一路沿著九幽盤的指引前行著,最終來到了一片旺盛的紅楓林。
此處已經出了堯山的地界,周邊也并未嗅到那種甜膩的香氣,但九幽盤卻在這里失效了,那兩根指針又開始毫無章法的來回轉圈。
就是這附近沒錯了,可是這要從何找起呢?
這樹就是普通的楓樹,無憫卻無端的覺得有些眼熟,仿佛在哪里見過。
龍辛停下腳步閉上眼,散開了靈識正四處搜尋著什么,然后不過半盞茶的功夫,他便睜開眼,指向不遠處的一棵楓樹。
這棵樹一眼看上去并沒有什么不同,無憫靜下心來將那棵樹再次細細打量了一番,思路突然豁然開朗,原來整片樹林連成了一個陣法,每棵樹的位置都是特意安排過的,陣眼正是龍辛指出來的那一棵。怪不得她覺得眼熟,萬變不離其宗,障眼法再怎么變也不過是障眼法,眼前這些樹的位置長勢不正是契合了障眼法的星宿卦象排列么?
不過眼前這個是個極其高明的障眼法,外人再怎么看也只會覺得是片普通的樹林罷了。
這個障眼法是活物做成的陣,這些樹的每一個新長出來的分支甚至每一片樹葉只要有所變化這陣法便會跟著變化,實在是妙得很。
忽然刮起了一陣風,其他的樹或多或少的受到了些影響,那棵作為陣眼的樹卻紋絲不動。
伴隨著那些被風吹起的落葉,空氣里突然出現了一絲甜膩的味道,卻很快消失不見。
風已經停了,而那陣眼也已經挪了位置,之前的那棵樹已經變成了普通的楓樹,樹葉開始隨著風的余韻晃動。
“禾兮,快拿那把小扇子出來,又到扇風的時候了。”
想到兩個人之前的那段“煽風點火”,禾兮笑了笑,隨即召出了玄機扇交到無憫手中。
這扇子雖然已經認了禾兮為主,但它身上有著無憫真身的一部分,無憫依然可以操縱它。無憫的術法比禾兮高明了不少,那陣風也起得格外的大,連她自己都險些站不穩。
看著手里那把小而精致的黑扇子,無憫一時心情復雜。
這么大的威力怎么偏偏是個花里胡哨的扇子模樣,要是把長刀或是長劍多好,哪怕是支小匕首她也認了啊。
她這股子邪風力道極大,所有的落葉都被吹了起來,龍辛也趁這個機會尋到了新的陣眼,溫煦出鞘,直直的飛向了那棵狂風之下巋然不動的楓樹,樹干承受不住溫煦的力道,生生斷成兩半,待到所有的樹葉再次落地,眼前的景象已是天差地別,一個白衣女子站在他們面前,無憫認出她正是沈雪音。
“諸位來都來了,進來喝杯茶吧。”沈雪音開了口,她的聲音十分溫柔,仿佛天生就能蠱惑人的心智一般,與無憫在夢中聽到的一模一樣。
她神色淡然,像是早已料到有人會找上門來,絲毫不見慌亂。
“好啊。”無憫應道。
“你叫什么名字?”
“無憫。”
“請吧。”沈雪音一邊說著,一邊轉身開始帶路。
無憫就這樣跟在她身后不疾不徐的向著楓林深處走去,禍斗亦步亦趨的跟在她身邊,再后面跟著龍辛,溫煦已經被他收了回來,卻仍是拿在手上隨時戒備著,防止這個突然出現的詭異女人突然發難,禾兮仍舊一言不發的跟在最后面走著。
楓林深處是一座三層的六角閣樓,一樓的正廳便是茶室。
“諸位留步吧,我有話想與這位姑娘單獨談談。”沈雪音開口,語氣卻帶著不容置疑。
“你休要放肆。”龍辛顯然對她的態度并不買賬。
“這位郎君,你若是真的一劍殺了我,便等著堯山的數萬人慢慢死絕了吧。”
“你……”龍辛還欲再說些什么,卻被無憫擋了回去。
“無妨,正好我也有話想對沈姑娘說說,就勞煩龍辛殿下在外面稍等片刻啦。”
“你凡事多小心。”
“好,你不許趁我不在又欺負禾兮。”
末了,像是不放心似的,無憫指著龍辛對禍斗道:“禍斗,你乖乖的看著這個人哦,他要是敢動禾兮,你就咬他。”
“是。”禍斗乖乖應道,然后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就這么眨也不眨的牢牢盯著龍辛。
龍辛氣得哼了一聲便沒再說什么,只是心想無憫這女人真是不識好歹,那個女的一看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燈,就這么毫不設防的跟著她進了門去,也不怕被人算計。
沈雪音與無憫一前一后的進了門,那門便自己關上了。
“堯山的百姓被你害得那樣慘,你卻有這樣的閑情雅致在這里隱居。”無憫坐了下來,沈雪音坐在她的對面,正有條不紊的開始煮茶。
“他們也已經‘殺’了我泄憤啊。”沈雪音莞爾一笑。
“我也以為你已經被燒死了呢,但是冥界那本命格冊上卻說你還活得好好的。”
“你能看見命格冊?”沈雪音收起那副輕松的神色,有些激動的看著無憫。
“別這么看著我,那冊子自然不在我手里,只是我與鬼王永巳向來交好,找個人也不是什么難事。”
“我早就猜到能找到這里來的一定不是普通人,卻不知道來的竟然是鬼王的朋友。”
“為什么在堯山下蠱?”沈雪音的第一杯茶已經泡好,無憫接過輕輕抿了一口。
“為了找人。他那樣的在乎堯山,若是堯山出了事,他一定會出現的。”
“可是你發現你都做到這種地步了,那個人也沒有如你所愿的出現。”
“是啊。”
“你在找晴華。”
這次沈雪音已經不覺得驚訝了,能找到她的真名,又能尋得到這里的鬼王的朋友,知道晴華再正常不過。
“是,我在找他。”
“你與晴華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你們不是夫妻么?”
“你連這個都知道?”
“算是偶然知道的,昨天晚上我住在堯山的靈毓村。晚上睡覺的時候夢到了一些你們的往事,只是模模糊糊不太真切。”
“堯山的霧氣里居然至今還記著我們的往事啊……”
“我無意冒犯,更無意插手你們之間的糾葛,我只想知道那蠱要如何解?”
“我若是死了,我的血對蠱來說就是最厲害的毒藥,所有從我這出去的蠱蟲,只要沾了我的血就會跟著一起死,所以中蠱之人在我死后飲了我的血方可解蠱。”
“但是我若是就在此處放干了你的血殺了你怕是也沒有用吧?”
“真是聰明。可以解蠱的血,需得是我自愿赴死。”
“那么,說說你的條件吧。”
解蠱是勢在必行的,而想要解蠱沈雪音就必須死,且要心甘情愿的死。想必沈雪音也很清楚這點,她既然做到這個地步,肯定已經做好了所有打算。
“我想再見晴華一面。”
“就這么簡單?”
“就這么簡單。”
“他如今身在冥界,近日剛做了諳城的城主。你是活人自然去不了鬼域,可你若是死了變成鬼魂不就可以去尋他了么?”
“我死以后便會灰飛煙滅,不會有魂魄的。”
“那你當真是活人嗎?”
“是,也不是。”
“怎么說?”
“我是活人,卻是個已經活了兩百多年的活人。你覺得我如今還能算得上是個‘人’么?”
“你既然是個徹頭徹尾的凡人,也不是修士,如何活了這么多年,還如此年輕?”
“我本身就是一只蠱,只不過是我是只人蠱。”
“人蠱?”
“用凡人之軀煉出來的蠱。”
沈雪音脫下了自己的衣服,那襲白衣之下的身體就像是被拼接而成一具傀儡,到處都是縱橫的疤痕。
“我從小就是作為南疆圣教的祭司用來煉蠱的工具而存在的,四百個孩子關在一起,最后只能有一個活著出來,我無所不用其極,居然真的就這樣活到了最后。”沈雪音陷入了那段不堪的回憶里,眼神也有些悲戚:“在我以為噩夢已經結束的時候,一切才剛剛開始。他們在不同的人身上中下了不同的蠱,而那些中了蠱卻成功扛過去沒死的人便會被殺掉,然后將他們的皮肉取一部分用藥泡過以后換到我身上。”
“換皮?”
“對,換皮。”
無憫一直覺得自己的出身已經夠不堪了,卻沒想到沈雪音的過去更加艱難。
感受著自己的皮肉被生生剝下,傷口上涂上同樣的藥,再換上從別人身上剝下泡好的皮肉,傷口便會長在一起然后愈合。
那是種怎樣的疼痛,無憫無法想象。
也就是在不斷的重復著這樣的過程中,沈雪音自己的魂魄也漸漸被撕碎,再也尋不回來,她變得不會衰老,也不會死,成了一副活著的空殼,她這副身體就是最強大的蠱,足以操控其他所有的蠱蟲,這便是“人蠱”。
她早已沒有了完整的魂魄,所以死了便會灰飛煙滅什么都沒有了。
那場火祭也不過是她操縱在場的所有人都中了幻蠱,所以當時在場的所有人的記憶里她都被燒死了,而她本人卻還活著。
“你這么以命相逼值得么?”
“值得。”
“好,我答應你。”
無憫應得有些沉重,沈雪音也是個可憐人,不知道為何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我定會將他帶來見你一面,希望到時候你也能言而有信。”喝完最后一杯茶,無憫準備起身離開了。
“那是自然。”沈雪音拔下一枚發簪,她一個用力那尖銳的簪子便刺破了白嫩的手掌,鮮血流了出來,被她小心的盛在小小的茶杯里,做完這一切,她伸出舌頭舔了一下自己的傷口,然后那傷口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了。
“我是誠心與你交易的,自然要讓你看到我的誠意,你拿著這杯血倒進靈毓村的那口水井中,再把井水讓那些村民服下,便可讓這蠱的癥狀不再繼續加重。”
“多謝。”
“這‘解藥’只能暫緩七天。”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