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于恕王般慈次子二周歲之日,經廷議廢除政法諫三部輪換之限,新設監察臺,由易昭暫代糾察史之職。
經當日廷議之后,十三部一派漸有人入佑都,東城十三里內再復熱鬧盛景。
深秋之時,涇水兩岸楓紅,山猿啼哀,折轉之間,又聞人聲呼號。姑曲水脈縱橫,出入以舟,自桂水放舟,轉入燕飛江,再入涇水,便能一覽南疆西面盛景,再自涇水南下,至涇連山脈之半,轉入西向分流,越過分天高峽,可望一座高墻下攔秋水,上截流云。
飛舟行至河灣,不必轉南,就此靠岸,便能至高墻之下,高墻有門,門上有匾,上書高蒼,墻后便是定西軍駐扎重城高蒼城。
此城駐扎乃定西軍常備軍,坊巷明晰,然而各坊中院落卻是各不相同,大小分明。自城南向城北,各坊院落逐漸寬闊,最南處院落只是四水歸堂,一二進間更是只余一線天井,坊間院落緊密非常,而最北處幾坊中院落卻是寬闊非常,更有綠樹成蔭,環境極佳。
再往北便有一處層檐飛栱之地,其中樓宇雖不高,工整排列下,倒也有一番氣勢。
此處樓宇便是定西軍將軍居所,軍中將校以上皆住于此,而樓宇之側,一座文雅小院方乃恕西治所。
定西軍素以分級制度治軍,軍中立功之部,抑或訓練優異者可住闊院,無功有過或訓練不力者只能住北城狹院,且南北各院伙食也各不相同,此便是定西將軍上官淼治軍之法。
此際尚在晨時,定西將軍院中,已有客來,來客錦衣華袍,粗眉長髯,名俞博字子才,玉云部門客。
既然俞博乃玉云部門客,上官淼出身市井,處事八面玲瓏,自將俞博奉為上賓,此際正與俞博于將軍府最高樓閣之處對坐飲茶。
二人飲茶之時,上官淼并未著甲,相談間,俞博忽言:“其實吾與將軍早已見過,不過將軍或許不知。”
上官淼奇道:“子才兄何時見過本將?本將如何不知?”
俞博曰:“不瞞將軍,吾平日亦喜棋道,曾于司啟城中見過將軍,將軍如今雖未著紅衫青袍,這似玉葫蘆卻一如往昔。”
上官淼大笑曰:“原來是司啟舊識,不瞞子才兄,本將平日還是會著這紅衫青袍,不過本將知子才兄出身高門,恐太張揚,這才特意換下。既然子才兄早已見過本將,當日何不尋本將對上一弈?莫非子才兄怕輸銀錢?”
說罷大笑,可見只是玩笑之語,俞博曰:“司啟城之時,將軍身側人眾,未能得幸一弈,不若今日趁此秋日盛景,擺棋而弈如何?”
上官淼曰:“子才兄有此雅興,本將這就擺棋,不過本將久未對弈,若是下了俗手,子才兄可要見諒。”
其言說罷,身后傳來一聲咳,上官淼回首視之,乃云盛也,此刻面似嚴肅,實則嘴角揪扯,怕是正在忍笑,上官淼斥道:“念爾乃玉云部人,教爾作陪,爾笑個什么?還不速速取棋來?”
云盛應聲而去,未久便取來棋盤弈子,上官淼與俞博當即擺下棋盤,果真在此對弈。
二人棋力似乎相當,閑聊間,自晨時對弈至午間,卻只至中盤,俞博似覺無趣,遂提議,上官淼當年擺殘棋于街,頗覺有趣,不如今日上官淼也再擺殘棋,其欲試破之,上官淼自無不應。
少頃,上官淼便擺出一副殘棋,俞博詫異道:“將軍言多年未曾對弈,這殘局竟還擺得如此熟練?”
上官淼作笑言:“當年擺得多了,自然便記得深刻些,來,子才兄,這副殘棋在眾多殘棋中可謂最簡單之局,子才兄試破一二。”
棋盤早已擺好,卻只見俞博手執棋子而久未落,數度似尋破局之處而自棄,經久長考,方才落下第一子,反觀那上官淼,卻是不加思索,提子便落。經往復十余手,俞博漸落下風,每手皆經長考。
如此又過十余手,俞博終是投子認負,上官淼口稱承讓。俞博又言,其亦有殘局,欲請上官淼試破之,上官淼欣然應之。
二人將棋子提起,俞博布殘局,布十余手時,上官淼便露驚容,待殘局盡布后視之,竟乃上官淼方才所布殘局。
上官淼張口欲問,俞博卻以手做引,請上官淼試破之,上官淼遂先不言,提子而下,只經六手,便顯勝勢。俞博卻不再下,反而言道:“方才殘局在下忽有所感,不知將軍可能復盤殘局,吾欲再試破之。”
樓閣之中,三人無聲,少焉,上官淼喚云盛添茶,著飲而笑曰:“子才兄既有妙手,本將怎能斷之,子才兄先飲茶稍候。”
說罷竟果然將棋盤復至殘局初始,俞博便依上官淼先前棋路落子,至六手,自然得其勝勢,俞博便問上官淼如此可能破此殘局,上官淼笑答:“極有機會。”
便又落子,復又過四手,上官淼執白又得勝勢,俞博捻子指一處曰:“若落此處,將軍大龍出淵,此局便難破矣。”又指另一處曰:“若再阻將軍大龍,則失此必爭星位,恐難有勝面。”
上官淼曰:“大龍出淵,未必能上九天,失此爭位,也未必便失九地。此皆看子才兄如何抉擇。”
說罷又喚云盛添茶,云盛茶提子滿盛,正欲為俞博添茶,卻見俞博手捻兩子,將方才所指兩處星位填上,云盛瞠目結舌,一時忘記添茶,呆在原處。
倒是上官淼未露驚色,喚一聲“添茶”,云盛醒神,為俞博添上熱茶,俞博著飲問曰:“如此可能破此殘局?”
上官淼笑答:“如此自然可破,只是不太合棋盤規矩。”
俞博曰:“誒,這規矩也分大規小矩,此雖不合小矩,卻未悖大規。”
云盛惑問:“此何道理?”
俞博尚未答,上官淼卻喚云盛曰:“云率快去看看晚膳準備何如?”
云盛也曾隨趙英到過先啟,乃是聰慧之人,當即應聲先退,至此樓閣之中唯上官淼俞博二人而已。上官淼一改先前疏懶之態,將其似玉之葫放于案上,直言問曰:“子才兄所效玉云部與軍治可謂毫無瓜葛,今日究竟何來?不妨直言。”
俞博手捻棋子耍弄間道:“將軍亦知吾出自韻原郡俞家,將軍可知,俞家中人,其實并不在意啟氏何人當國...”
上官淼擺手道:“本將當年不過混跡街頭一小丐,高門之事,本將自然不知。”
俞博擺頭道:“南疆到底乃南疆人之南疆,納古氏雖借勢入主,不過南疆之主仍乃南疆十三部,納古氏掌權之人應以十三部之愿為要...”
上官淼曰:“玉云欲政變乎?”
俞博大驚,將手中棋子放下道:“將軍誤會,王上領南疆至今,南疆已非昨日,一改天下卑恕而聚民望,玉云豈能政變?”
上官淼這才復笑曰:“那不知玉云部有何事要尋本將?”
俞博乃告,香桐祭之時,十三部欲發起一項新政,還請上官淼領定西軍三率將同至,屆時表態之時多思今日所言,上官淼笑應之。
若無要事,時光總如草原野狗,狂跑之間,便將伏草甩至身后,毫無所顧。在秋風蕭蕭間,香桐祭已將至,南疆初雪已落。
南疆山多水險,入冬游野,四面皆景,不過佑都之中妙勝雪景卻多藏私院,佑都平民賞雪便多往昔冕湖。昔冕湖位于英堂之西,周圍柳樹相圍,佐以英堂層檐,雪景極佳,被稱為佑都兩大雪中勝景之一,與納古祠樞雪湖齊名。
而昔冕湖不僅取勝于景,更勝于意,因其緊靠英堂,戰場埋骨英雄家屬常至此處,將昔日英雄舊物沉入湖中,因此常有人至此湖畔緬懷英雄,乃英堂場所之神在。
另一齊名雪景地樞雪湖畔亦有垂柳,雖不比昔冕湖密集,卻占高位,垂柳疏密間,將佑都多處盛景引入,此便是其能與昔冕湖齊名之由也。
納古祠中,納古和正于其院讀簡,忽傳恕王來訪,納古和連忙出門迎入,奉至上座,將火盆移近,添上熱茶,方問般慈如何有空來訪,般慈言曰:“香桐祭在即,不知納古祠中準備如何,聽聞此事乃三叔負責,方來問問。”
言語間,般慈舉杯飲茶,見案上有一書簡,想是方才納古和所讀,便順手拿起,輕笑言道:“此乃東原智者太叔蘇先生所著《東原歷代諫書》,其對治政之見可謂鞭辟入里,太叔先生另有一本《古恕大國之策》,所記乃古恕治理五原名策,三叔有空也可尋來一看。”
說此話時,納古和正自添茶,般慈言罷,納古和手中一顫,冷汗直冒,忙將茶提放下,抹汗曰:“稟王上,此書乃下人淘得,束之高閣數年,早已落灰,正巧今日灑掃翻出,這才隨意翻看一二。”
般慈笑曰:“納古宗廟乃寡人后靠,三叔抽空要多讀此類治國名簡,納古氏年輕一代,也要多習此類,他日方能為寡人臂助。今日雪景甚佳,三叔可愿往樞雪湖一賞?”
納古和曰:“王上有此雅興,臣求之不得。”
二人遂出門往樞雪湖去。
納古祠如今又乃納古氏居所,坊中建筑規整,道直天闊,雖有小雪未止,卻難阻冬游之娛。
樞雪湖不倚其闊,借景天成,雖由人作,宛自天開,一段雪棧,一島老柳,自有其韻。般慈與納古和行至棧道之半,般慈手揮翼翻云,指湖中古柳詩曰:
天寒不留青云席,玉碧曾綴錦春昔。
枝揚瓊花舞風起,誰道枯柳畏雪凄?
詩罷笑謂納古和曰:“世人皆言,冬柳凄切,寡人觀這樞雪湖古柳卻是以積雪做葉,寒風為曲,樂于冬湖,倒是不甘寂寞,焉有凄切之意?”
納古和顫聲答曰:“柳枝承雪,自然因風而揚,如此確有一番風姿。”
詩已做罷,二人再從棧道往湖心柳島而去。
棧道盡處湖心島,柳樹相聚,枝枝互攜,掛上絮雪,人行柳下,如飛花飄灑。
一握積雪為風吹起,正落于般慈手中,般慈捻雪問納古和曰:“三叔可知,南疆本無柳樹,這古柳乃是項和帶入,當初只此一株,如今已遍插佑都,正如納古氏重回南疆。”
納古和應道:“納古氏散落五原,王上天授玉樞,方有今日納古祠。”
般慈抬手撫冰枝曰:“柳樹插之可成蔭,然而南疆十三部之民最喜者卻乃香桐,柳樹成蔭,十三部之民可作視而不見,可若礙了眼,盡除之而換香桐也未可知。”
前番般慈以古柳成蔭比作納古氏,今又言南疆或將盡除之,哪里不知其意,當下急聲曰:“王上建國之前,南疆雖有段和教化,于天下而言仍乃未開化之地,有今日景象乃王上之功也,南疆焉能廢納古氏?”
古柳之下,般慈放開柳枝,行于柳樹之下,撫其干曰:“柳樹入冬,便要修剪枝葉,減少養分,不可施肥,如此方能存身。三叔,南疆如今民眾開化,上者求權,正乃納古氏之寒冬,若此時納古氏爭權,如為冬柳爭肥,根基必壞。形勢如此,納古氏當如古柳,收縮開枝,力保根基,以候春時,方為正道。”
納古和曰:“南疆政法諫皆為十三部所掌,謁丞乃原項氏門客匡睿,納古氏只掌宗廟之宗正,禮之奉常,并未爭權。”
般慈曰:“三叔與各族相交,寧弟拜異成為師,此等諸事并無不可,然三叔應當內明,納古氏南疆之權,源于寡人治南疆,今南疆動蕩將至,寡人望納古宗親乃寡人之臂助,后靠,而非他人反制于納古氏之棋。”
納古和忙釋道:“臣與十三部相交,乃為王上籠絡人心,寧兒自幼頑劣,今既欲有所學,臣尋衛相為寧兒師,乃人父之情也。寧兒所學乃詩也,并非治政之學。”
般慈曰:“若非如此,今日也不會尋三叔賞柳。”
樞雪湖并不廣闊,自古柳往湖畔再游,不過一兩刻,即可盡游樞雪湖,般慈便與納古和各散而去。
當日后,般慈又與趙英吳芒白卓三人一會,隨后夜中密召納古琪,納古琪夜中衣帽行偏門而出。
水過分天望高蒼,小矩大規羈奇將。逢雪讀簡君王訪,古柳言勢斷念妄。香桐祭將至,南疆五年換屆之期正在眼下,恕國政爭究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