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huán)州的天空一如往常地陰沉,幾只黑色的鳥兒從烏云下劃過,發(fā)出幾絲刺耳的鳴叫,居民樓的天臺上,宛如雕塑般的喬武立在那里,他面前是一個穿著黑色作戰(zhàn)服的人。
這個人歪向左側(cè)的腦袋都快碰到左脖頸了,他的牙齒深深地釘在下嘴唇上,嘴唇溢出的血液在他的下巴上留下了五條滲人的血河,這個人的右腿邊放著一把軍用匕首,軍用匕首上殘留著尚未擦拭干凈的血跡,他的左手套在一個小袋子中,袋子的口因他右手的擠壓而緊貼在他的手臂上。
王明君死了。這消息宛如一道驚雷,差點沒將其余五人轟得頭崩額裂。
魏溢林輕輕地掰開了王明君鐵鉗般的右手,袋口隨之張開,一股濃烈的血腥味鋪面而來,魏溢林低頭一看,袋子里全是血,血似乎還滲出了袋子,染紅了盛著它的空油漆桶。將王明君左手的血污擦拭干凈后,眾人看見了那道觸目驚心的創(chuàng)口。
“為什么……你為什么這么傻……”秦天武摁著王明君的雙肩,拼命地搖著,“說呀!為什么?”
“恐懼。”鐘文峰道出了自己的猜測,“精神崩潰。”這話宛如耳邊呼嘯的朔風(fēng),令喬武的雙腿禁不住顫抖起來。
“也是,這個吃人的鬼地方。”鐘文峰的聲音很低,似乎是在跟自己解釋。
“他是怕傳染我們。”柏韻蓮輕輕地舉起一張有很明顯的折痕的筆記本紙,這張紙的兩面均寫有字,其中一面涂畫甚多,語句也甚是別扭,最后被打上了一個大大的叉,另一面則工整許些,文通句順,“他怕我們不忍打死已經(jīng)變異的他,從而使他傷到我們。”
喬武扯過那張紙,越是看,眉頭皺、得越緊,眼角也微微泛紅,眼球上泛起了一層水霧:“傻小子!有勇氣死,為什么就沒有勇氣等到明天呢?”
“不是誰,都有勇氣面對變異后的自己的。”秦天武抹了把眼角,輕輕地,最后拍了拍王明君的肩頭,“好兄弟。”
后面的鐘文峰撇撇嘴:自作高尚。
魏溢林心中懊惱不已:要是昨晚記得留人看著王明君就好了。我記性怎么這么差?
柏韻蓮輕輕地拉開了王明君的眼皮,她自己的樣子立刻倒映在他那黑曜石般的瞳孔上,清清楚楚,更沒有一條血線蟲來破壞她的容顏。
遺書被遞到了柏韻蓮手上,它將被用作包裹身份證明的那張紙。柏韻蓮看著那封信,心如刀割,因為在她心中,王明君的死,與她脫不了干系——是她率先指出王明君受傷、是她率先否定了秦天武的結(jié)論給王明君套上了精神枷鎖、也是她,在昨天晚上,當著所有人的面,道出了諸如“尚未有效治療方法”、“王明君就是潛在的超級傳播者”此類的話。這些看似正確實則也正確的話,卻如同一把把利刃,刺得王明君萬念俱焚。
“你怎么了?”柏韻蓮的突然摔倒在地,真真實實地嚇了眾人一跳。
“沒事吧?”同一時刻,魏溢林已經(jīng)蹲在柏韻蓮身前,眼神中不自覺地流露出關(guān)切之情。
“有……點暈。”柏韻蓮舉起手,不停地點在空無一物的額頭上。
“隊長,八點九了。”鐘文峰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提醒道。
“回去收拾行裝,十五分鐘后一樓集中。”魏溢林拉下袖子,看了看腕上的表,命令道。
“是。”
眾人紛紛離去,除了依舊摔坐在地上的柏韻蓮以及仍未站起身子的魏溢林。
“不必自責(zé),他是英雄。”
“你怎么知道我在自責(zé)?”柏韻蓮露出惱怒的表情,但語氣卻分明是疑惑。
“很些事,我們改變不了。”魏溢林搖搖頭,伸手摸了摸王明君衣服的口袋,最后從他內(nèi)衣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個小本子。這是一本啡色的證件,證件上半部分正中央,印著一個銀色的國徽,翻開第一頁,便是個人身份信息,照片中的人年輕、帥氣、富有活力,初看之下頗覺前途無量。
“這事,我們在金三角見得多兒了。”魏溢林邊說,邊慢慢地掀起那一頁,“只是,死在那邊兒的兄弟,都沒留下名字。”
柏韻蓮不說話了,靜靜地蹲在一旁,豎起耳朵,像極了一個正聽著祖母說故事的孩子。
“知道為什么嗎?”魏溢林放棄了撕下那一頁的念頭,將整個本子收在上衣內(nèi)口袋中,“因為,他們的名字,如被世人知曉,國家的顏面和利益將會受到損害。”
“忘了他們吧,就像幾年前,你不認識他們一樣。”念“們”字時,魏溢林特意加重了音調(diào),顯然他不是單指王明君。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終于,柏韻蓮聽出了魏溢林的弦外之音。
魏溢林看了眼腕上的手表,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五分鐘,在拉下袖子的同時,他嘆了口氣:“從小穿一條褲子,夠好了吧?十年前搬家了,就沒信兒了。我跟天武夠好了吧?其實剛開始有個比他好多的。”
魏溢林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左脖頸:“挨了槍,在我面前,慢慢地死了。”
“你真冷。”柏韻蓮雙掌交叉地摩擦著雙臂,看起來不止是一處冷。
“得適應(yīng)。”魏溢林搖了搖頭,“走吧,時間不多了。”
臨走前,兩人將王明君的遺體搬進了樓梯間,并將他的防化服,蓋在他身上。
幾分鐘后,大街上多了五個白色的身影,這種純潔的色彩,在只有灰白的西宜縣里,顯得格外矚目——這是希望?還是新的絕望?孱弱地立在連綿不斷的雨幕下的大樓,均披上了黑紗,一副送別亡魂的樣子。但它們今天要送別的,又是誰呢?
縠城路,是西宜縣的示范性道路,雙向六車道,路中間有一條寬五米的綠化分隔帶,路兩旁栽滿了高大的喬木。這個路名是有歷史淵源的,相傳在殷商時期,便有了西宜縣,當時它叫縠國,至武王“居岐之陽,實始剪商”時,縠國也在熊熊的戰(zhàn)火當中灰飛煙滅,僅都邑以一條村子的形式幸存。
隨時時間的推移,村子慢慢擴大成了集鎮(zhèn),并于建寧初年建縣,取名西宜。時過境遷,昔日的縠城村舊址已不可尋,但“縠”這個舊名,卻得以地名的形式所保留。
而今日的縠城路,卻是另一番景象,但見殘磚敗瓦遍地,墻壁上、櫥柜玻璃窗上,滿是暗紅色的血污,人體組織隨意地或躺在落葉之間、或藏在手提包之下、或黏在地磚之上,汽車殘骸密密麻麻地擠在出城的路上,更有甚者已全然漠視了交通規(guī)則,在另一則的道路上逆行,但即使如此,也還是沒有逃脫被堵死的命運。
堵住它們的,是一排橫亙在十字路口上的水泥墩,水泥墩后,停著五輛塵封的藏青與雪白并存的警車,盡管淋淋的雨正試圖抹去那些礙眼的灰塵,但奈何這卻令那些汽車更顯殘破,而已經(jīng)開裂的瀝青地面上,野草已挺起了胸脯,只剩街邊那“雕工精美”的燈柱,還在默默地訴說著縠城路往日的輝煌。今昔相比,一絲悲涼不禁自心底油然而生。
自己的家鄉(xiāng),亦會如此嗎?眾人紛紛在心中自問,如果是,自己又當如何想?
萬念俱焚,似是唯一的答案。
三源路便是通往萬畝玫園的那十九條小路之一,這是一條只有一條車道的單行線,路兩旁都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蓋起的兩層房屋,下層商鋪、上層住人——當然這只是初衷。
這條路原有兩條車道,不過右手邊的那一條早已畫上了停車格,且停滿了汽車。但現(xiàn)在停在停車格上的汽車也已所剩不多,余下來的大多是落滿灰、輪胎癟癟的“僵尸車”。左手邊的行車道上,落滿了汽車零件,看起來當時的三源路也并不那么太平。
軍情局的那三具遺體并不在三源路的主路上,而是在一條小巷子里,這是一條死胡同,末端堆滿了雜物,雜物旁還有一個大型綠色垃圾箱,箱子里堆滿了早已腐爛且又經(jīng)雨水浸泡而臭不可聞的垃圾。
血腥、駭人。這是眾人對三具遺體所處場面的第一印象,他們已經(jīng)不能用身首異處來形容了——幾乎是被肢解了,沒一具軀體是完整的,密密麻麻的傷口就藏匿在那幾乎爬滿蛆蟲的腐肉之上。
“誰……誰這么殘忍?”一道道明顯是利器留下的傷口毫不留情地將眾人將罪魁禍首指為感染者的勇氣擊出九霄云外,這分明是人的杰作!
“文峰,將東西放回原位。”秦天武一邊摁住柏韻蓮將要舉起照相機的手,邊指著鐘文峰,嘴唇發(fā)顫道,“誰都不許提起這件事,知道了嗎?”
“為什么?”鐘文峰頭一個反對,“我們即使不能替他們討回公道,也應(yīng)該帶他們回家!”
這次,他的話似乎得到了不少人的默默贊同。
“知道什么叫,好心做壞事嗎?”秦天武毫不客氣道,語氣冰冷,“別到了成為千夫所指的時候,再來后悔。”
鐘文峰愣住了,他實在想不通秦天武這話的意思,但他卻自心底里反對秦天武的這番論調(diào),可一時之間,他又想不到措辭加以反駁。
“文峰,天武說得對,放回去。”僵持了一陣,喬武開口了。
鐘文峰將目光,看向“躲”在眾人后面的魏溢林,現(xiàn)在就差魏溢林沒有表態(tài)了,在鐘文峰的“暗示”下,其他人也紛紛轉(zhuǎn)過頭,一時間,魏溢林成了暴露在聚光燈下的主角。而這次,他又會作何決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