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瑪特本已為他擋下了致命一擊，”劉垚盡量平穩自己的情緒，“但聚變射線引發的爆炸還是破壞了能量壁，強烈的沖擊貫穿了建舟的脖頸，傷害了腦干......”

“這些都不重要，不是嗎？”陳笙把目光從建舟的傷口上移開，試圖不去想起它，“你已經看明白了合金木桌的真實作用，我們現在只需要基本耗材就能用副本計劃......”

劉垚看著眼前這位平日里堅韌獨立的文明建設學教授，她眼神空洞的望向地板，雙手靜靜攥住椅子握把，慘白的臉頰上滿是晶瑩的汗珠。沒有人知道她受到的打擊有多大，劉垚想著，即使是她自己。

“不，”劉垚打斷了他，“我們一直認為當下的主要矛盾在您，陳笙女士。建舟曾接受過神經修復，即使能夠實現軀體修復，腦功能也必定受損。還原曾經的生活，從事曾經的職業的可能性極低。但是......”

“但是藉由副本計劃，能夠為建舟的‘靈魂’提供一個完美的容器。那意味著更強大的機體，更具有進化可能的大腦，更有效的思維方式，也意味著我會‘失去’我的丈夫。”

“完美，”劉垚起身走向合金木工作臺，“希望你做決定時也能和現在一樣鎮定。”

陳笙起身，拿出紙庫，抽出一張印滿冷色調著裝和設備的大號紙箋，鏈接了充能口：“這是我見過的最簡單的忒修斯悖論了，”她換上了套裝，取出器具：“當年如果不是我和他兩艘小破船雙雙被彼此的大腦與思想所吸引，我為什么不來找你這艘星河戰艦呢？”

劉垚啟動了工作臺的“末世模式”，粉色的工作臺瞬間被純白的波浪淹沒，形態不斷變化著，不一會兒化作一臺手術臺似的儀器與一架量子通訊增幅儀，“硅基納米機器人，真有你的。不論在哪個時代，我這艘星河戰艦的思維都跟不上你們這些科考船。”

Todd將陳建舟運入手術儀下部的箱體，為他佩戴好了增幅儀套裝，檢查了增幅頭盔工作狀態，向劉垚示意可以運行儀器。

一旁的陳笙微笑著說：“況且就是換層船漆，這小破船在我眼里不會有任何變化的。”

劉垚笑了，疲憊而悲壯，揮手按下了手術儀器開關。

......

“陳建舟。”一聲呼喚，建舟睜開了眼，和閉著眼也沒什么兩樣，一片漆黑。

“陳建舟。”兩聲呼喚，黑暗中無數的白點亮起，足以照亮身邊的虛無，它們看上去是那樣遠，卻又是那樣近。

建舟努力回憶著自己是怎么來到這片黑暗中的，無果，他的思維一片混沌，他身體上曾熟悉的的“感覺”也都盡數消失了。

“我已經死了嗎？”建舟的第一個想法冒了出來，面前突然飄過一段英文“Have I alre......”嚇得他一激靈，他一抬頭，頭頂飄著無數的文字，其中有一段正是“我已經死了嗎？”

“天啊。”建舟驚嘆，文字更多了，此時一句“天啊。”剛好從他體內穿過，建舟望向自己的身體。

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自己的宇航服裝，可自己又分明同時看到了自己的皮膚，也同時看到了自己的器官，看到了停滯的血流，青紫的肺部，看到了代替了溶解軟骨的納米組織，看到了停滯生長的細胞，看到了正當在穿越核孔的RNA......

建舟的大腦快要爆炸了，他拼命搖了搖頭，再次望向自己的身體，還是一樣的結果。

建舟洞察了自己。

“我來到四維宇宙了。”建舟的大腦清醒了，隨之而來的是身邊瘋狂暴漲的文字信息，建舟試圖鎮定下來，但這必然是徒勞，身邊的文字淹沒了建舟“我為什么會來到這里？”“我要怎么回去？”“怎么讓這些文字消失？”

建舟的精神在懸崖邊飆車。

“你的代號是Noah，”喚醒建舟的聲音再次響起，“你的容器已經準備好了。”

“容器？什么容器？”建舟身旁又多了一條問題。這還不是最要緊的，建舟身旁的一個小點也逐漸擴張，直至將建舟吞沒。

......

兩個Cal士兵的后頸上被插上了電極刺激器，杰爾借此手動為他們鏈接了神經，避免了假死情況的再次發生。

“你們這是虐待。”女兵看著眼前的杰爾，聲音有些顫抖，“我們本來也就不知道行動目的，我們只是奉命行事。”

“虐待，嗯，”杰爾不斷給手中的寬刃充能，時不時放出激光測試一下，“奉命行事，嗯。”杰爾瞬間暴起，一刀劈斷了士兵面前的鋼構桌，一腳把女兵踢得撞在墻壁上，深藍色的鮮血從她口中噴出，“殺人也是奉命行事？還要等著人家走到你們面前告訴你們所有真相才殺？”

“行，好辦，”杰爾收起寬刃，從背后取出一把袖珍的小刀，走出審訊室，拎著渾身打戰安佳走了回來，“一個問題不答，老子切她一塊肉。”

略無猶豫地，杰爾抄起小刀，朝著安佳肩膀刺下，在皮肉間迅速滑動，一塊桔紅的皮肉扔在士兵面前，安佳哭的稀里嘩啦，一系列動作很難讓人把眼前的杰爾與“量子通訊網絡奠基人”這樣的名頭聯系起來。

“要是真的切會不會很疼。”安佳站在審訊室外咬著指甲，看著審訊室內的一切，詢問斯瑪特，“您現在疼嗎？”

“我的軀體是能量構成的，”斯瑪特溫柔的語氣很讓人放心，“即使化身為你的模樣，你的神經、肉體之類也只不過是虛像罷了，那塊切下的‘肉’也不過是能量體而已，不會產生感覺的。”

安佳崇拜地看著斯瑪特：“謝謝您。”

“我就說這招管用，”杰爾從房間里得意洋洋地走出來，幾道光線也從房內飄回斯瑪特體內，“那整支艦隊都是沒有裝備武器的，Cal那邊人民確實很關心艾維蘇的死，但上面的人根本不在意。他們這次大張旗鼓地來就是為了獲取整次會議的信息，做他們自己所謂的‘時代的英雄’，真是可悲。”

“我們可是失去了一位英雄。”安佳說著，不可思議地望著審訊房內的兩人。

“確實是啦，艾維蘇他人還是挺好的，但是......”杰爾想要勸勸安佳。

“我說的是那位Earth人，”安佳推開杰爾的手，“他根本就沒有理由犧牲，他還曾盡著全力幫助著創生原子宇宙理論的建立。”

安佳走到了門口，扶著門框，轉頭問Todd：“我可以離開了嗎，這里似乎已經不需要我了。”

“你可以和士兵們一起回家了，”斯瑪特接上了話，“往后的研究可以由我與......”他意識到兩位項目負責人目前生命狀況都不太樂觀，把話咽了回去。

安佳離開了，房門緩緩關上。

杰爾忽然發起命令：“除了那兩個碳架子和這個tiw來的，全都到外面等去。”幾個刑偵機械士兵離開了，房間里只剩下斯瑪特、杰爾與兩名Todd。

杰爾故作神秘地沉默了一陣，突然囅然而笑：“接下來才是重磅消息。”

......

建舟再次睜眼時，正站立在陳笙與劉垚兩人正中，兩人臉上凝固著蘊含了無限無奈的笑容——凝固的也不止兩人的笑容，一切都凝固了，窗外的星團，安全指示燈的閃爍，屋內空氣調節器的氣流進出，宇宙間似乎只有陳建舟處于運動狀態。

“容器。”建舟想起了被吞沒前四維空間的聲音對自己說的一切，在房間里搜尋起來，他注意到自己的工作臺被一臺量子通訊增幅儀和一臺外觀神奇的儀器取代了。他走上前去，儀器似乎有兩層結構，上面一層擺放著一具嶄新的機械軀體。

建舟仔細端詳著，軀體全身由硅基納米和合金木組成，深色的軀體表面泛著淡淡的暗紫色。軀體頭部由納米機械器官取代了顯示屏表達器，四肢健美的輪廓很難讓人相信這是一臺機械生命。

建舟眼神繼續在這具完美的軀體上掃視著，目光最終落在了鎖骨處，一行金色的字跡吸引了他的目光。

NOAH。

“你的名字是Noah。”建舟暗念著，“你的容器已經準備好了。”看來自己的肉體的確是死去了，建舟明白，自己正在成為副本計劃的一員。

建舟伸手試了試，發現觸碰到機械軀體的手泛起了一陣白光，他感受到了手臂對軀體的特殊歸屬感。建舟沒有多想，躺上了儀器，緊閉雙眼，感受著靈魂與新軀體相融合的每個細節。

......

“話又說回來，副本計劃有多少參加者？”劉垚一邊欣賞著Noah的機體，一邊詢問著陳笙。

“你指的參加者是？”陳笙擦試著眼鏡，雙眼不忘緊盯著增幅器屏幕。

劉垚走到陳笙身邊坐下，指了指建舟尸體所在的平臺：“喏，就躺進那里邊去的。”

“5000以上吧，”陳笙回應，“對外宣布叫停后就只增加過100號人吧。”

“成功的有多少？”

“不到30例。”

“......”

“這可比脊髓全移植手術成功率高多了。”

“沒事。”

“什么叫沒事？”

“我祝福你老公。”

陳笙覺得劉垚說話突然沒頭沒腦的，不再理他。

“不是，這可是陳建舟呀！你定了終生的人啊，你怎么能讓他參加這種實驗，我明明只是提議......”

“實驗只要成功過，原理上就是合理的，我們只需要看建舟自己的身體能否激起高維宇宙的量子效應就可以了。”

“天啊，你這個人啊真的是......”

“成功了！”陳笙面前的屏幕顯示Noah與建舟之間的量子糾纏已經建立，Noah的量子通訊神經正在模擬陳建舟的所有神經節點。

陳笙一直保持的冷靜的表情瞬間崩塌了，淚水奔流過喜悅的臉龐。一旁的劉垚閉上眼不住地祈禱著，祝福實驗能夠獲得最終的成功。

......

建舟感覺到全身上下的“感覺”在不斷回歸，但“感覺”們卻又與往日不太一樣，自己似乎不再感受得到環境的冷熱，也感受不到身體各處的觸感，取而代之的是腦海里逐漸建立的“思維系統”和“感知系統”。

腦海里就能了解、確切掌握身邊的一切，卻又不能像曾經一樣真實地感受到這一切，這使得陳建舟既新奇又不適。

他坐起身，眼前大大小小的數據框遮住了太多的視野，建舟在感知系統中將視角切換成了正常采光視角，終于看到了面前淚流滿面卻又喜出望外的妻子。

Todd攙扶他走下手術儀器，空虛的落地感使他還不能完全適應，一陣搖晃后機體調整了整體重心，陳建舟——或者應該稱為Noah的機械公民威武地站立在陳笙面前，兩人四目相對，無言良久。

陳建舟緩緩向前，緊緊擁抱陳笙：“我是來到了天堂嗎？”

劉垚笑了，陳笙也笑了。陳笙環抱住陳建舟的后背，輕聲說：“是的，一個等待你拯救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