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每個人都是孤獨的。

“你覺得月亮像什么，無名號。”夏城雙手抱著后腦勺，半躺在椅上看著窗外的傷痕累累的月球。

“像一個巨大的牡蠣。”

“藍星呢？”

“像一個藍色的下弦月。”

“這就是遠近的不同的緣故，你懂嗎？無名號。”

“當然，”沒想到智能中心也感嘆道，“背井離鄉時，我們從高山上回望故鄉，但從來沒有站在如此的高度回望藍星，這種感覺是非常特別的。”

敢情這家伙什么都知道啊！夏城想測試一下他到底有多聰明，“那你覺得我們人類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么？”

他稍微想了一會：“如果宇宙就是上帝，上帝住在月球上，他一定會看到這樣一個傳奇故事：在宇宙誕生之初，藍星如同一個剛從熔爐中撈出來的大鐵球，地表半干半稀，熾熱、形狀不穩定，過了一段時間，它的表面漸漸冷卻、變硬。又過了一段時間，深褐色的球面出現了白色的涂鴉，這就是大氣；藍色漸漸漫延，這就是大海；慢慢地，褐色部分的面積變小，四分五裂，同時，顏色逐漸變淺、變綠，這就是大陸和島嶼。再后來，陸地上的一些地方背對太陽時出現了點點星光，那星光越聚越多，最后連成了一塊塊不規則的光斑，亮度和形狀如同最初的火山和熔巖。有一天，一顆星星從某一塊光斑中緩緩升起，然后開始圍繞著藍星轉圈，緊接著又一顆星星升起，還是繞圈，然后是兩顆、三顆……又有一天，一顆星星越升越高，直直向上帝奔來，他知道這一刻終于來了，人類開始向他挑戰了。”

“但人類連藍星都征服不了！”

“人類的創造力已經枯竭了！科技制造出了可以毀滅人類上百次的終極武器，各種文學藝術門類在經歷了流派的更迭之后均以最極端的嘗試終結，科學技術和文學藝術不會再帶給人類任何驚喜。再也不會出現劃時代的新能源或者拯救世人的新發明，人類正在像恐龍一樣走向不可挽回的滅亡之路。”

“宇宙會滅亡嗎？”

“會的，沒什么會永垂不朽。”

“當宇宙毀滅的時候，人類恐怕連銀河系都還不能征服吧。”

“為什么一定要征服呢？藍星并不以人類的存在而顯得特別，那是人為賦予它特別的意義，人類對宇宙的影響和改變，不會大過一顆在宇宙中孤獨飛行卻沒有生命和意識的彗星隨機撞上別的星球，人類存在意義在于尋找一切美好的東西，并從中獲得快樂。”

他的反問和陳述太令夏城吃驚了。

“無名號，寒冷和黑暗是人類的最終歸宿嗎？”

“您應該換一個角度看問題，光明和美好才是人類的歸宿。即便有一天宇宙分崩離析，煙消云散，直至最后坍塌縮回一個奇點，但總有一天這個奇點還會再爆炸生成一個新的宇宙，人類終究會重生。”

正說著，夏城的耳機突然傳來非常危急的警報聲：原來是控制飛船速度和方位的機載電腦任務超載。

這時，儀表顯示飛船位于月球的正面上方8公里處，可以降落了。

夏城知道最后的時刻到了。

“無名號，你的計算功能強大，對月球最了解，請你幫我選一個最穩妥的降落地點。”

“我只了解月球正面。”

“我說的就是正面，不要離月宮太遠，也不要太近，以免被發現。”

“我們正在搜索、分析、計算。”

“最好是以前有過成功降落記錄的地點，但不要降落在月宮旁邊，知道嗎？”

“了解。”

五分鐘后，電腦回復道：

“著陸地點已經落實。”

“飛船的燃料還夠用嗎？”

“夠用。”

“那我們開始吧。”

“出發。”夏城的語氣顯得精神抖擻，充滿了斗志，“無名號，你覺得我們這樣做的意義又是什么？”

“新的轉機和閃閃的星斗正在綴滿沒有遮攔的天空，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他居然引用了一首詩來回答！

夏城都不知該說什么好了。

“兄弟，你就是一大活人啊，兄弟……”

“嘿，我說，你們怎么又回來了！”耳機里傳來一個男人氣急敗壞的聲音。

呵呵，我不回來......莫非你還真指望我們以光速開回藍星去！

“我們在別的地方著陸，不會降落月宮的。”夏城不卑不亢地答復道。

“但你們這樣做可能會威脅到月宮的安全。”

“這我就不明白了，長官，我們在月宮外面降落怎么就威脅到你們安全了？”

“現在月球上空是禁飛區。”

“你說禁飛就禁飛啊？”

“不是我說的，這是聯合政府發布的法規。”

“那就叫你們政府去吃屎。”

“那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

夏城對著攝像頭豎起了中指，他希望所有人都能看見。

“你們飛船的飛行高度太低了，我們馬上就要發射飛彈，你們趕緊升高……趕緊地，否則……”

夏城突然不怕死了，至少現在不怕了。他從容地關掉了通話開關，這種無所畏懼的感覺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

儀表盤開始閃著紅色的光，顯示飛船位于月球的正面上方6公里處。

電腦屏幕上的實時畫面顯示，登月艙前方的著陸場是一個直徑為5米的隕石坑，里面堆滿了亂七八糟的巖石，大的巖石個頭差不多有小汽車那么大。

在這降落顯然不行，他決定手動操作。

按照電腦提供的步驟和數據信息，夏城操縱“無名號”飛船越過一片巨大的火山坑和亂石堆，繼續向前滑行，搜尋安全的著陸場。情況十分的危急，一方面是他要時刻關注儀表上逐漸減緩的速度和不斷降低的高度，另一方面他還得觀察著前方的著陸環境。這時，耳機里又出現了警報聲，他意識到登月艙的燃料在每分每秒地減少，危險也在每分每秒地增加。

就在此時，電腦傳來第一次燃料危急警告：飛船的燃料時間僅剩一個小時零8分。

“飛船的燃料還夠降落嗎？”他問智能中心。

“不夠了。”智能中心也不含糊。

“剛才你不是說夠嗎？”看來電腦終于出故障了。

“我們飛船的下降速度太快了，減速也需要燃料。”

“如果燃料不夠會怎樣？”

“會在月表撞毀。”

這時，電腦再次發出危急警告：燃料時間僅剩30分鐘了。

“無名號，我現在把飛船交給你了。”夏城打算聽天由命。

“好。”智能中心爽快地答應道。

“無名號，我們安全降落的可能性有多大？”

“0。”他可真夠實誠的！

“可千萬別掉鍋里啊！我只有這個要求。”夏城看見電腦屏幕上的隕石坑就像是一口大鍋。

“鍋里有什么？”他顯然沒有收錄過日常生活中鍋的概念。

“有湯。”夏城笑道。

“粒子湯嗎？”看來人工智能永遠也不會明白這個笑話。

這時，儀表盤顯示燃料只剩30秒了。他感覺自己的體重又恢復了。

夏城知道飛船很有可能會因為缺少燃料直接撞到月球表面上去，便雙手死死抓住躺椅上的扶手。

但這時電腦提醒他：“手動打開著陸燈”。他不得不騰出一只手打開了著陸燈。剛打開著陸燈，只聽得“咚”一聲悶響，夏城感到了劇烈地震動，后背、屁股一陣劇痛，脊柱就跟斷了似的。

船艙里各種警報器一起大響，幾乎所有的儀表都在閃爍報警。

屏幕上的藍光顯示飛船的三個輪子已經接觸到月球表面。

廣播里突然傳出那個久違的溫柔女聲：“飛船已成功著陸。這里距離月宮五十公里。”

電腦模擬動畫顯示，飛船在隕石坑邊上穩穩站住了。

“這就是人類第一次操縱登月艙安全著陸的地方，你看那面旗子還在。”

在電腦的實時紅外線畫面里，夏城看到了那面似乎正在迎風招展的旗子，“無名號”還在畫面上的旗子旁標注了一個紅色的箭頭。

他試圖從舷窗往外看，但飛船降落時揚起的塵土擋住了視線，什么也看不見。

“干得漂亮，哥們。”夏城對智能中心道。

“恭喜您，先生，我們已經安全抵達目的地。”

“再見了，伙計，一路上辛苦你了。”

“您太客氣了，先生。”

夏城一解開安全帶，電腦屏幕上就出現了一段字體加粗的文字：

感謝您一路上的合作，我們只能幫您到這里了，星辰大海公司祝您好運。

末了還附了一段“溫馨提示“：遇到警察不要反抗，不要多嘴，高舉雙手即可。

“再見了，夏城先生。”“無名號”突然用語音對夏城說，“有幸在漫漫太空之旅中遇見您，和您聊天很愉快，因為有您旅途變得不那么漫長了。”

這是“無名號”智能電腦對夏城說的最后一句話，不知道他是不是對每個乘客都這么說。

“也是我的榮幸。”夏城也禮貌性地回應道。

然后，“無名號”自動關閉了引擎、儀表，此時的飛船上已經完全沒有燃料了。

——他算得可真夠準的！

夏城開始仔細閱讀飛船上的各種指示性標志和圖解，一步步嚴格按照指示操作，費了老大勁才打開了艙門。

他小心翼翼地從“無名號”飛船中走出來，一步步爬下扶梯，他感受到了月球的引力，這引力不同于藍星，這是一種陌生的引力。

他環顧四周，一大一小兩個太陽就在他的左側，發出蒼白而刺眼的光，就像暗室里的聚光燈一樣照在他雪白的宇航服上，纖毫畢現。

夏城注意到自己在月球上踩下了一個大腳印。

這雖然不是人類的一小步，卻是他個人的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