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開嘴巴，想要呼吸，但悲痛讓羅瓊整個窒息。腦子里，母親的聲音響起：“瓊瓊，我的好瓊瓊。你要記住這世界上只有媽媽會對你好，除了媽媽以外，所有的人都會害你，只有媽媽不會。所以，相信媽媽，把你所有的一切全都交給媽媽……”

您說過，您會對我好，永遠(yuǎn)對我好，只要我乖乖聽話。

我做到了，可您現(xiàn)在卻要拋棄我了。

媽媽，我相信你，不管您說說的話有多么不合理，多么荒繆怪誕我都相信您。無論你的命令我多么不情愿，就算您要我和一個完全陌生的男子進入婚姻，同床共枕什么的，我也都乖乖照辦了，絕對沒有忤逆您。因為您是我的唯一，我過往人生唯一能接觸到的溫度。

但現(xiàn)在，你要拋棄我，您將我的整個人生完全割碎之后，又要將我整個放棄。

您重男輕女我能理解，那是時代的過錯，你自己也是受害者。但假如您不喜歡我，就把我丟出去就是，讓我自生自滅了就好，為什么要用這樣的方式對我。在我過往一生中，您如同軟禁一般地囚著我，讓我即便有嘴也只能做啞巴，即便有耳也只能做聾子，即便有眼也只能做瞎子。您幾乎剝奪了我作為人類的一切權(quán)利，您幾乎把我的人生整個粉碎。

但現(xiàn)在，您要把我整個拋棄，

這樣一來，我算什么，對于您我究竟算什么個東西。

羅瓊就那樣哭著，那樣搖搖擺擺地走著，仿佛整個天地都失去了顏色。雖然不明白自家主人為什么傷心，諾萊爾大步向前地將她扶住。他象忠貞不二的衛(wèi)士一般守則她。

前方，走來一群醫(yī)生，好像是剛剛對某個重病病人進行集體會診的樣子。為首那人，是一個和孫筱悠差不多大的男子，中等身材，不算結(jié)實，白大褂上衣口袋里查著一只鋼筆。

就這么刷第一聲，他停留在羅瓊身前，抱著雙手，用極度不耐煩的眼神看著她。“我說孫大小姐，您老這么悲痛欲絕地又打算干點什么啊。這一會，您是還打算跳樓，又或者想換個花樣來作死，還是您打算用這楚楚可憐的姿態(tài)勾引誰。我說，那個被人砸中的孩子，至今尚未清醒呢。瞧瞧她的家庭，被你搞成什么樣子了，我的孫大小姐。”

因為認(rèn)出孫筱悠的關(guān)系，一旁的一聲急忙拉扯自己的同事，想要給他提個醒。這樣的貴女，不是他們這種平頭百姓招惹得起的。但來者卻毫不留情地繼續(xù)斥責(zé)：“算我求求您了，我的大小姐，就算您真的想死，換個地兒行不。別再占用公共資源了，我們，忙得很。”

羅瓊抬頭看了一下眼前的男子，劉季，孫筱悠的中學(xué)同學(xué)，她的畢業(yè)照上有這個人。

雖然知道，但卻就像沒有看見那般，從他身邊路過。這一刻，她的脆弱就像漂浮在風(fēng)中的一片落葉，即便刻薄如劉季也不由地一震，再也說不出任何話語。

然后，就在下一刻，羅瓊的身子一軟，整個昏死過去。

幾乎是條件反射似的，劉季伸出一只手想要攙扶羅瓊，但遲了，諾萊爾已經(jīng)將她扶住，并且整個抱起。她的身體，她的手臂，她的發(fā)，她的淚就那樣和劉季擦身而過。

然后是一群醫(yī)生和護士的大呼小叫。

錯愕地看著那只剛剛被伸出的手，然后，他看見了，那些猶如梅花花瓣第一樣滴在地板上的眼淚。一個人，得悲傷到何種程度，才能這么巴巴地掉一地淚。

她究竟因為什么，才如此悲傷。

等到完全反應(yīng)時，孫筱悠身邊已經(jīng)沒他的事了，雖然一家擁有完整內(nèi)部體系和成熟監(jiān)控制度的醫(yī)院，那個時候送來的什么病人，該哪位醫(yī)生收房都是有明確規(guī)定了，幾乎完全不可能出現(xiàn)混亂，但重特大疾病屬于例外事件，特事特辦，難道不是嗎。

再加上有了姚靜這個活生生的案列在前，醫(yī)生和護士們要是沒點念想，那才真真有鬼了。

要知道，這年頭醫(yī)護人員的過勞死，可不是什么新鮮事。

輸液房內(nèi)，兩個實習(xí)護士躲在里面玩手機，見到這種狀況劉季毫不猶豫地沖了進去：“干什么呢，干什么呢，沒見外面都忙炸鍋了嗎，你們這些實習(xí)生可真是，無法無天了啊。”

兩人中的一人，如同受驚的小鳥一般，刷地一聲跳到一邊。臉色變得整個慘白起來，象她這樣幾乎沒有任何根基的孩子，光是進入這家醫(yī)院已經(jīng)耗光父母所有的一切，若是不能順利通過實習(xí)期，天知道家里會怎么對她。相對她的惶恐和不知所措，另外一位則要從容淡定得多，爽朗一笑道：“我說劉大醫(yī)師，并非小女子們想要偷奸躲懶，而是生理鹽水和葡萄糖都沒了，醫(yī)工們搬去了。沒有生理鹽水，我們配不了藥水，萬般無奈之下，只能滿里偷閑。”

這人是院長的親戚，屬于有來歷一類，當(dāng)然無懼一切。

瞄了一眼堆在房間一角的空箱子，生理鹽水和葡萄糖的確空了，就一般而言，病房用藥是以車來計算的，區(qū)區(qū)兩個小護士無計可施，也情有可原。所以，點點頭，什么都沒說。

誰知道那小護士，順桿爬了過來，把手機貼到自己嘴巴上道：“劉醫(yī)師，我們正在玩手機搖一搖，您也來吧。我表姐，就是那個不干護士出去下海的，自己開了服裝店，專賣中老年服飾。我微薄上有她所有服裝的圖片，而且還會在第一時間更更新。怎么，有興趣給自家老女神選一件嗎？”所謂老女神，就是指母親。

無論對于哪個孩子，母親不是女神級別的存在呢。

劉季想了想，自家老女神的生日貌似近了，以他現(xiàn)在的忙碌程度，就算有時間都沒力氣上街去選。而那位下海的護士，他也認(rèn)識，橫豎都要網(wǎng)購的東西，不如優(yōu)先照顧自己人。

就這么想著，他同意了。

誰知道，手機一搖，手機上出現(xiàn)了兩個人的賬號，而且兩個都是他認(rèn)識的。

……

昏暗的燈光，狹窄的房間，泛著霉味的被褥，年幼的羅瓊在垂死掙扎。

母親，生她養(yǎng)她的母親，此時正騎在羅瓊身上。她用自己的體重牢牢將女兒牽制住，而她的手死死則地卡在羅瓊脖子上。“死吧，去死吧。你若是死了，媽媽就可以再生一個弟弟，你若是死了，媽媽再生一個弟弟就不用繳罰款，而你父親的工作也不會受到影響。你若是死了，全家都可以安好。”

雖然做著狠辣的事，但母親的淚終究忍不住地落下，“你若是死了，母親就可以再生一個弟弟，那樣你父親就不會對外面的女人念念不忘了……”

對了，羅瓊想起來了，自己的人生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這樣一幕。

那一年，自己貌似才剛剛上幼兒園，因為意志不夠堅定，事先的計劃也不周全，所以母親的殺人計劃終究沒有成功。但從此卻將恐懼的種子，深深埋在了羅瓊心里。

母親是個殺伐果斷的女人，不聽母親的話就會被殺死。

成年后的羅瓊冷冰冰地站在一邊，幾乎是用看電視的表情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發(fā)生。

母親，這就是母親，她的，

母親。

閉上眼睛，腦子里出現(xiàn)高中時，一位老師曾經(jīng)說過的話：“姑娘們，你們得堅強起來，要知道如今這社會是男人的天下，身為女人已經(jīng)低人一等，若不堅強只能作死……姑娘們，記住一點，不要讓人輕易傷害到你，你們要堅強到，讓這世界上只有兩個人能傷害到你。一個是你自己，一個是你深愛的人……姑娘們，你們要堅強起來。”

那個時候的她們，普遍不理解這位老師的說辭，認(rèn)為她太過冷酷。但如今的羅瓊看來，這可真真是大實話……姑娘們，堅強起來。

沒錯，她要爭氣，她要堅強。

至少，這世界上還有她自己，難道這還不夠嗎。雖然沒有哪個孩子會不愛自己母親。

哼了一聲，然后醒來，接近黃昏的病房，夕陽將一切染成暖色。

守在病房一角的諾萊爾正在翻看一本雜志，聽到她醒過來的聲音之后，立馬趕了過來。看到她四處張望的眼神，諾萊爾首先道了一個謙，“您剛才昏倒的事，我還沒有上報給黃總經(jīng)理，因為一時當(dāng)時事發(fā)突然，再加上原因未明，我得先顧著您沒辦法做。后來，醫(yī)生確認(rèn)您沒有大礙，所以也就沒有必要了，要知道黃總經(jīng)理，現(xiàn)在的狀況，可不是比您更好……”

是的，沒錯，羅瓊想起來了，黃建良今天的任務(wù)是查賬。斷人錢財如同殺人父母。他正在打一場史無前例的硬仗，這個時候用無關(guān)緊要的事騷擾他，讓他分心，頗為不智。

虛扶了一下腦袋，坐了起來，然后將諾萊爾遞上的檸檬水一飲而盡。也許是被酸味刺激，就在這個時候，她的肚子咕咕響了。

略有些驚訝，還有點羞澀，羅瓊道，“如果醫(yī)生說沒事，那么我們出去吃飯吧。”

一本正經(jīng)地行了禮，保持著鞠躬的姿勢，將一只手彎曲放在胸前，有點象邀請舞蹈的動作。羅瓊攀著那只手，爬了起來。諾萊爾麻利地給她披上外套，順帶為她穿上靴子，系上鞋帶。雖然所有的一切，黃建良也為她做過，但此時的諾萊爾做得更加自然和優(yōu)雅，一眼就可以看出來，黃建良所有的做派，都是跟眼前這位男子學(xué)的。

授人予漁，這就是所謂的師恩，尊師重道是華夏族的傳統(tǒng)。黃建良的師傅，她自然要十二萬分地尊敬，羅瓊輕輕地和他說，“如蒙不棄，一起吃個飯吧。”

所有的一切，看起來有些沒戲沒肺的感覺，但那又如何。倘若她還有心有肺，生活在自家母親身邊，早就死了不止一百次，哪里還會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