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宋朔背對著月光，靈瑤還是看出了他的臉色變了又變，便知道司望是在往他心窩子里捅刀子。

“我沒有殺人。”宋朔語氣很輕，卻異常堅定。

身后醉仙樓旁的血霧慢慢散去，許多大大小小顏色各異的妖丹浮在半空中，宋朔沒再搭理司望了，解開乾坤袋，把它們統統裝了進去。

“真是貪婪啊！”司望譏諷道，“你身邊的這兩只妖，知道你多可怕嗎？”

“靈兒，走了。”宋朔說著，便抬腳準備離開。

“好。”靈瑤看了一眼司望，跟著宋朔走去。

“宋朔，你根本就是個天煞孤星，所有接近你的人都不得善終！從前是師父的累贅，如今也是這小妖的束縛！”司望的聲音自后方傳來，宋朔一愣，便聽見他繼續道“且不說人妖殊途，你當真不怕自己害死她嗎？”

宋朔沒有回頭，步子更急了幾分。

紅蓮瞧著司望便不是個好東西，她抿了抿嘴，朝著靈瑤二人便喊了一聲“等等我”，然后趕緊小跑著追了上去。

宋朔回了茶館第一件事就是收拾東西，靈瑤按住他的手：“做什么？”

“此地妖已經除盡，至于別的事情，不在我的管轄范圍內，我也無力去管。既然完事了，再逗留便也沒有意義。”宋朔抱著他那把寶貴的劍，似乎有些無力地靠在椅子上，聲音有些頹敗地說道：“你們……想聽故事嗎？”

“什么故事？”紅蓮有了興致，坐在床上晃動著自己的腳丫，饒有興趣地問道。

“有一個小男孩，他出生沒幾日村子便爆發了瘟疫，朝廷無作為，根本找不到解決的方法，為了防止疫情擴散，只能選擇封村……”

那個時候，外頭的人對里面的人驚恐萬分，里面的人一半選擇等死，一半掙扎著想要沖出去，卻沒有死在瘟疫中，而是死在了官兵的刀下。

這場持續了數月的瘟疫最終以全村人無一生還為結果，官兵們放了一把火想要燒毀這個村子，卻不成想里面竟然傳來了一陣嬰孩的哭啼聲。

擔心嬰兒也染了瘟疫，官兵們狠心干脆置之不理，想要燒死他，幸好云游到此的天成派長老到此，察覺此地妖氣深重，便斷言此地并非是意外感染的瘟疫，而是妖精作怪。

他撫了撫胡須，說道：“這孩子精血異于常人，故而沒有受那妖氣所染，得以保全了性命。老夫瞧著這孩子有大氣運，是個修行的好苗子。”

于是，這個尚對自己命運沒有任何把控能力的孩子就這樣被帶到了天成派。

他資質好，悟性高，年僅八歲便已經能下山捉妖了。為了歷練他，長老便委派他任務，說是就在天成山腳下，頻頻有嬰孩失蹤，官府緝拿不到犯人，便想著也許并非人為，所以上山求救，請求長老出山。

長老修為深厚，掐指一算并非是什么萬惡的大妖，干脆便讓自己的兩個親傳弟子下山走一趟。

孩子的師兄大他四五歲，可修為一直不如他，兩年前許是有了頓悟，修為竟然突飛猛進，愣是擠入了天成派的榜首，他們兩個弟子一度讓長老成為其他長老羨慕的對象，長老也信任他們，放心地把事情交給了他們。

可是事情卻并不簡單。

村子里一點孩子的氣息都沒有，想必是已經不在村子了。

那孩子聰明，當機立斷便猜到說是一些小妖為了尋求庇佑，幫助大妖做些雞鳴狗盜之事，給他們做跑腿，可是這次實在不該拿嬰孩之性命，此乃孽障，是會損害修行的。

只是去哪兒找那幕后得大妖呢？

正當他們一籌莫展的時候，那大妖竟然現了身，讓那孩子意外的是，這大妖竟然是一個風華絕代的女子，只是那女子身上陰氣太重，戾氣也重，實在讓人不可忽視。

他拔出自己的劍，和師兄商量要前后夾擊，或許還有勝算，否則他們兩個雖然修為不淺，若是正面對抗，卻也只有被吊打的分。

那個時候，那孩子修為遠遠沒有現在高，竟沒有識得那障眼法，待到層層迷霧散去，他劍上的鮮血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而那死去了的，并非是作惡多端的妖孽，而是一個襁褓中的嬰孩。

他手中的劍“哐當”一聲掉落在地，而他的師兄卻嘴角帶著笑意：“捉妖師，斬妖孽，除邪祟，不殺人。你……犯了忌諱了。”

結果可想而知，他被逐出門派，他一直敬重的師父為了保全自己，親自下令將他逐出師門，為了平息那家失去孩子的痛苦，他的師父讓他劃掉一只眼睛作為補償。

他一直不相信自己破不了妖的障眼法，任何妖法都散發著一股子特殊的妖氣，他天賦異稟，尋常捉妖師捕捉不到，他卻清晰可聞。

但是他修為淺薄，也有一些是他不知道的障眼法，譬如……同行的法術。

“那天，一個八歲的孩子用手中的劍狠狠在自己的眼睛上劃了一道，那雙眼睛鮮血淋漓，他的世界頓時陷入和黑暗，他低垂著頭，心知肚明自己怕是再也見不到光了。那一瞬間他有些后悔，他還沒好好看一眼那天的太陽，據說門派后山的杜鵑花都開了，他后悔沒去看一眼。”宋朔淡淡說著，有幾分感慨，“后來他便不覺后悔了，一個人孤身流浪，以鏟除妖邪為己任，希望給自己積些德，來世……不要再過這樣的人生了。”

他突然輕輕地笑了：“不過，這些福報算是已經來了，下輩子的事，下輩子再說吧。”

他站起身，抱著自己的劍：“走吧。”

“去哪兒？”紅蓮問道。

“西海。”

靈瑤不得已在自己的思緒里逃離出來，詫異道：“去西海作甚？”

“送你回家。”宋朔似乎是嘆息了一聲，下定了決心才如此言說。

他積攢了這么多年的功德，得了那么一個福報，大約已經到頭了。

不過也好，也好，原以為今生孤身而來，也定會孤身而去，來時宛若一陣風，走時更如一片草，沒有聲音，沒有回響，人死燈滅，人走茶涼，如此這般，雖然孤寂，卻也算是一生。

可如今，他有些自私地想，他走了，會有一個人念著他，他的光陰不過百年，她卻成千上萬年地想著他，念著他——真好。

“我不走。”靈瑤起身，“除非你和我一起留在西海。”

紅蓮晃蕩著自己的腳，竟出奇的沒有插話，只是靜靜地聽著。

“我的一生，不過你指縫一瞬，我竭盡全力在你生命中留下的痕跡，不過是巨大時間洪流里的一個小小的腳印，一個海浪打過來，便會消失地無影無蹤。我會變老，變丑，渾身散發惡臭；也會病危，會死亡，再也不能與你相見。靈兒，你一定要記得想我，記得念我，哪怕只是偶然，在你漫長的生命中，我寧愿做那瞬間綻放的煙火，也不愿意等你看我墜落時墮入黑暗的丑惡。”他的手輕輕地撫摸在她的臉頰上，卻好像觸碰到了什么濕潤的東西，他顫抖著手，把那溫熱的液體含在口中。

是她的眼淚。

“我不是矯情，也不是可憐，只是覺得你那般受委屈，我卻無能為力，有些憤恨自己為什么沒有早點遇見你。”她吸了吸鼻子，眼角紅紅的，“只是離開這樣的話，還是不要再說了，我不會走的。”

她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額頭，他的掌心有厚厚的繭子，有些許的粗糙。她微微閉上了眼，長長的睫毛在他的掌心輕顫。

宋朔的眼睛看不見，可是他能摸到她臉上的每一寸肌膚，能感覺到她心里的顫動，察覺到她的心意。

美人在骨不在皮，古人誠不欺人。他只在別人的口中可以想象她到底是如何的風華絕代，卻第一次這樣細細感知，她皮膚溫熱，帶著燙手又炙熱的溫度，讓他心尖一顫。

“呵，也還算不錯。”他突然輕浮地笑聲打破了房間里的旖旎，然后便在靈瑤的震驚中放下了手。

“宋朔大哥，你喜歡龍女嗎？”紅蓮突然問道，有些天真的聲音里卻不難看出她對答案的期盼。

在靈瑤充滿最后期望的目光里，他低垂著頭，淡淡道：“不喜歡。”

“你說什么?”靈瑤有些不敢相信，“那這些日子……都是白過的嗎？”

“拿錢辦事，替人消災。我收了你的寶貝，自然要護你周全。只是長路漫漫，閑來無事，順便調戲一番，男人本性使然，你也瞧見了醉仙樓的事，大約明白的吧？”

他這話說的輕巧又隨便，卻一字一句都化作了冰錐，刺入血肉的時候，只讓人覺得又涼又疼。

“你且隨著紅蓮回西海吧。”

“那你呢？”

“我？”他似乎笑了笑，“仗劍走江湖，陣法除妖物，待到遲暮時，一抔老新黃土。”

“我是一個捉妖師，怎么能與妖怪為伍？我一直覺得你還算聰慧，沒想到還不如不開靈智。”他說這話好像一個無賴，自己卻沒有半點兒的意識，抱著自己的劍就往外走，“明天估計這兒就不能住了，你倆早些離開吧。”

浪子之言，不可全信，涼薄之人，如何交心？

明明剛剛還濃情蜜意，現在卻字字句句都夾著刀片，恨不得能把人剜肉放血而死。